第3章 月圆有缺时

铁木真从来没想过,让失去的永远失去。

还是桑沽尔溪边那座白帐,不同的是没了心爱的人相伴,孤独和痛悔变成了漫长的煎熬,沉默中,铁木真积聚着复仇的力量。

博尔术的克烈之行没取得任何实质性结果,对此,铁木真早在预料之中,他并不急于求成。篾儿乞部雄踞草原多年,部众骁勇善战。王汗的克烈部虽称草原第一大部,与篾儿乞部相比确也不占绝对优势,加上王汗早年曾吃过他们的亏,自然不可能一点不怀忌惮之心。倘若没有十成把握,别说王汗不会轻易同意出兵,他铁木真也不会冒这种风险。这只不过是他的第一步棋,他要让王汗想起自己许下的诺言。另外,他在克烈撒下了种子,这些种子迟早会生根开花。他还要走第二步棋,即设法与札答阑部的年轻首领札木合取得联系,形成三部联兵的格局。札木合是童年时与他两次结义的安答,多年之后,他虽不太了解此人的为人,但了解札木合目前拥有的实力,更了解札木合也曾遭到篾儿乞人掳掠凌辱的事实。这些仇恨,想必王汗和札木合都不会淡忘,但因他们惧怕篾儿乞人的勇悍,才忍气吞声至今。假如现在有一个机会,使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联合起来,合两部,不,三部之力,报仇雪耻,他们的立场和态度必定会发生改变。乞颜的新仇是根线,联起克烈、札答阑两部的旧恨,消灭篾儿乞,对三方都有益无害。王汗和札木合他们得到财富、奴隶、草场、牛羊、兵源,既消灭了宿敌,又壮大了实力,何乐而不为?只要他们两部都同意出兵,就能保证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毁约。不过,铁木真也清楚地看到,这两步棋中还有这样一个关键,那就是必须攻克桑昆这座顽垒,只有这样,三部联兵的计划才能顺利地实施。

然而,桑昆这座顽垒实在太难攻克了,铁木真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总算使他不再从中作梗。

从桑昆坚决反对用兵篾儿乞之初,铁木真即数次派人秘密进入黑林,向桑昆的几个亲信和宠姬赠送了大量财物。这些人得到好处之后,自然不遗余力地劝说桑昆,于是桑昆的耳边每天都充斥着关于篾儿乞的议论,日复一日,篾儿乞丰富的兵源、草场、奴隶对他产生的诱惑,逐渐压倒了他对铁木真根深蒂固的厌恶以及幸灾乐祸的心理。他慢慢想通了,既然帮助铁木真可以壮大自己的力量,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尽管桑昆想通的这段时间实在太长了,铁木真却很有耐心,这三年的时光里,他的军队从区区的二百人变成了八千人。

夏末秋初,王汗派人来请铁木真赴黑林一会。铁木真早在意料之中,当即分派二将朝伦、哲列莫守护老营,自己则带二弟合撒尔、三弟别勒古台和博尔术前往赴约。

从第一次带着新婚妻子到黑林老营谒见王汗,一晃又是三年多,比起那时,今天的铁木真更让人刮目相看:果毅、沉着、成熟、无畏,他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士之王、“草原之鹰”。

铁木真见礼毕,王汗温和地说:“我的儿子,那日为父曾答应过你,帮你重聚离散的部众,做你坚强的后盾。自你遭逢不幸,为父心里着实不安,皆因篾儿乞势力强大,为父不能不稳妥备战。如今,大事已成,你且安心等待,札木合首领一到,我们即共商出征事宜。”

“谢父汗。”铁木真由衷地说。接着,他又转向桑昆,“谢太子。”桑昆冷哼一声,未置一词。

铁木真并不介意,只与王汗叙些别后情况。宴席刚刚摆上,侍卫来报:“王汗,太子,札木合首领已到营外。”

“哦?”王汗没想到札木合来得这样快,急忙吩咐,“桑昆,你和铁木真代为父去迎一下札木合首领。”

“喳。”铁木真、桑昆同声答应,但个中内容不尽相同。

桑昆有意安排了隆重的场面欢迎札木合,欲借这种强烈的对比表明他对札木合的重视和对铁木真的不屑。铁木真根本无暇品味桑昆的用心,他的注意力全在札木合身上,急切地想看看这十三年札木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两队人马越离越近。

在迎面而来的风尘仆仆的数十骑中,有一位身材中等、体态匀称的年轻武士格外抢眼,铁木真几乎一见之下便“认”出了他。尽管童年时代的札木合脸色并非这样苍白,鼻峰并非这样挺立,目光也并非这样咄咄逼人,但铁木真熟悉他的做派,熟悉他那一贯华丽的衣着和常常出现在他脸上混合着简慢与谦恭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札木合首领,久违了。”桑昆抢先一步与札木合拥抱见礼。

札木合同样热情洋溢:“桑昆太子,你也好吧?”随即,他将审视的目光转向铁木真,半晌,才客气地笑道:“如果小弟没认错,你一定是铁木真义兄吧?”

“是我,安答……”铁木真欲言又止,他天生不善客套,再说,札木合表现出来的生分也让他有些尴尬。

桑昆生怕他们两人谈个没完没了,急忙催促道:“札木合首领,我父汗还在恭候大驾,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好。太子,请。义兄,请!”

“请。”

三人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主动与铁木真谈些童年往事,倒也随意融洽。但有谁可以预知未来?令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人都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的相会,竟从此拉开了蒙古草原长达数十年的统一与分裂的战争序幕。

而且,还将铁木真一步步推向了成功的巅峰。

此时,各部重要将领均已齐集王汗的大帐。王汗居中高坐,威严庄重,很有一代草原霸主的风范。这种场合,王汗为尊,大家自然都等着他先开口了。

王汗当仁不让:“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为确定出征前的一些细节,如起兵时间、人数、集结地点、行军路线、统一指挥等等,都要一一落实才好。篾儿乞人素以勇武刚猛著称,又据地势之险,实是我三部的强劲对手,因此,我们切不可等闲视之。”

王汗说完,大帐之中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桑昆暗暗向元帅合勒黑使了个眼色,合勒黑会意,起身说道:“各位首领、将军:联兵大计既已确定,何时出征乃首要问题。如今正值夏末秋初,暑热未消,战马不耐长途奔袭,况立即出兵时间紧迫,准备仓促,反于我军不利。依在下愚见,不如等准备充分后再行战事,诸位以为如何?”

“但不知合勒黑元帅所谓‘准备充分’需要多长时间?”札木合问道。

“一边吊驯马匹,一边备战,一个月足矣。”

“噢……”札木合沉吟着。

“莫非札木合首领认为不妥?”

“兵贵神速,多一天就多增加一分危险,但合勒黑元帅所虑未尝没有道理……那么就以一个月为限吧,否则,一旦篾儿乞做好迎战准备,后果不堪设想,我方徒增无谓伤亡不说,只怕还会功亏一篑。”说到这里,札木合略微停顿了一下,见大家都深以为然,才继续说道,“此外,我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仅供王汗、义兄和诸位将军参考。出征日期既定,出兵人数也应该明确一下,我意王汗发兵两万,我部发兵两万,义兄酌情发兵,这样,我们至少可以保证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至于集结地点,可选在离篾儿乞最近的不勒豁峡谷,会合后,我们将兵马分做两部:一部担负正面攻打任务;另一部选择合适地点进行偷袭。因敌人所据乃易守难攻之地,若不先乱其阵脚,恐难遽破。负责正面进攻的部队主要是为了牵制和迷惑敌人,待偷袭成功后,里应外合,一举达到全歼的目的,因此,这次大战成败的关键在于偷袭能否顺利实施。至于,何时、何地、何种方式的偷袭才是最有效的,需要我们多花费些时日进行研究,在座诸位有何高见,不妨一一提出来,大家共同商议。”

札木合的安排井井有条,体现了他过人的谋略和难得的清醒,连王汗也不能不对这位年轻首领刮目相看。

札木合目视铁木真,铁木真含笑点头,以示钦敬和赞许。

“铁木真义子,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王汗以长者的口吻相询。

“没有。只有一个请求:将偷袭任务交与我部,一个月后,我一定给诸位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札木合首领,你意如何?”

“我信得过义兄。”

作战方案基本确定,剩下最后一项议题:谁做联军统帅?

札木合首推王汗。

王汗辞道:“此次出征,干系重大,本汗已决定将我部两万兵马交由桑昆指挥,本汗愿随军出征,为诸位助战。桑昆还像一只第一次去独自觅食的猎鹰,尚不具备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验和能力,所以联军统帅无须将他考虑在内。依本汗之见,札木合首领才德服众,是联军统帅的最佳人选。”

札木合起身欲辞,合勒黑劝道:“札木合首领,联军号令统一,指挥起来才能得心应手。大家目标一致,并不在帅位谁属,你何必固辞呢?”

铁木真也说:“我乞颜部愿为安答马前卒,听任驱策。”

至此,札木合不好再固执己见,慨然应允:“承蒙王汗、义兄,还有诸位看得起,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我有言在先,我既为帅,大战期间一切攻守进退须听我调度,否则,诸位现在就另请高明。”

“札木合首领,我们都是言而有信之人,你放心好了。”王汗委婉地说道。

“好!既然如此,请桑昆太子、铁木真安答做好准备,一个月后,按我规定的时间、地点、路线集结,统一行动,违约者,军法处置!”

篾儿乞人没有想到,他们的酣梦就要被战鼓敲碎,被鲜血染红。

仿佛大地在脚下发出猛烈的震颤,沉睡的篾儿乞人被惊醒了,哀号声、奔跑声、将领催促士兵的叱骂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第一线曙光刺破天际。

一个惊慌失措的士兵来不及报告便一头闯入赤勒格尔的寝帐:“三……三王爷,不好了,乞颜部打……打进来了。”

正在戴头盔的赤勒格尔手略微一停,扭头紧紧盯着孛儿帖,目光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孛儿帖一时怔怔无语。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到,她却恍若梦中。

“额吉,额吉。”

孩子的呼唤同时将赤勒格尔和孛儿帖拉回到现实中,孛儿帖奔向孩子。

“额吉。”孩子伸出小手,惊慌地扑进母亲的怀抱。

赤勒格尔一动不动地逼视妻子,眼神异常可怖,孛儿帖不由抱紧儿子,一步步向后退去。

“额吉,我怕。”孩子被父亲的神态吓坏了,将小脸埋在母亲的肩头。

赤勒格尔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玉苏惦记夫人,刚刚跑到门边,赤勒格尔一把将她推入帐中。

门,重重地关闭了。

玉苏脸色苍白,方寸皆乱:“夫人,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

逃走,显然已不可能。况且外面箭矢横飞、刀枪乱舞,带着孩子恐生意外,还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

时间不容孛儿帖多做思考,六七个如狼似虎的士兵闯入帐中,恶狠狠地抓住了她和玉苏。玉苏拼命挣扎,被一个士兵一拳击昏在地。

“你们!玉苏——”

“拖出去!把这丫头扔到外面的牛车上。夫人,你最好乖乖地跟着我们走,否则,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你们要把玉苏怎么样?”

“她?生死由命。夫人,请吧,最好别让我们费事。”

孛儿帖向门外走去。她知道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为了孩子,这样或许更明智些。

从惊恐万状、四散逃命的人流中可以感觉出来战争的酷烈程度,孛儿帖抱着孩子坐在封闭的牛车中,心里依旧悬挂着生死未卜的玉苏。

她不知道,全身披挂的赤勒格尔悄然出现在牛车后面。

因疏于防备而招来今日之祸,脱黑堂三兄弟悔之莫及。

铁木真指挥的偷袭部队顺利渡过勤勒豁河,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听说赤列都战死,脱黑堂下落不明,赤勒格尔权衡再三,决定沿敌人偷袭的勤勒豁河逆向而行,这样,反可以出其不意。

孛儿帖的一颗心跳得很乱很急。

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到处是嘈杂混乱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悲惨的哀鸣,孛儿帖断定自己正在逃难的人流中,但她想不出赤勒格尔的士兵要将他们母子带到哪里。

儿子术赤在她的怀中恬然入睡。

渐渐地,一切纷杂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孛儿帖情知有异,刚想掀开帘角看个究竟,帘子却被人粗鲁地打了下来。

许久,牛车终于叽叽嘎嘎地停住了。

她没注意牛车是何时离开人群的,不过她很清楚,她正处于一种无法控制的险境中。

一个士兵打开车门,简短地命令:“下车!”

赤勒格尔出现在车门口,面容冷峻地注视着孛儿帖。

孛儿帖顺从地跳下车。她环视四周,发现在这片远离喧嚣的茫茫原野中,赤勒格尔可以做任何事。

如果她死了,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将儿子还给他的生身父亲。

赤勒格尔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孩子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孛儿帖的心头,她下意识地搂紧了儿子。

“就在这里,你决定吧,要铁木真,还是要儿子?”赤勒格尔的声音嘶哑冷酷,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孛儿帖的声音被堵在了心里。

又该她选择了吗?

当初,她选择过一次。但这回,她不能选择也无从选择。

赤勒格尔从孛儿帖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他凄凉而决绝地一笑:“好,好!我成全你!但你必须留下我的儿子!”

“不!”孛儿帖脱口而出,“他不是你的儿子。术赤不是你的儿子!”

赤勒格尔的脸倏然变得狰狞可怖:“贱人!住口!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本想放你一条生路,岂料你竟说出这种话来,就休怨我无情无义了。儿子,我非带走不可,我宁愿让他与我死在一处。贱人,你受死吧!”

面对赤勒格尔高高举起的宝剑,孛儿帖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凝视着儿子可爱的小脸,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剑身映出赤勒格尔扭曲变形的五官,但他高举宝剑的手却迟迟落不下去。毕竟,他仍然深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又如何狠得下心结束她的生命?

犹豫良久,赤勒格尔的手臂颓然垂下,他将宝剑送回鞘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侍卫早已忍耐不住了:“三王爷,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要不要把夫人一起带走,留她做个人质也好。”

“胡说!”赤勒格尔喝道,向孛儿帖逼去,“把儿子给我,给我!”

孛儿帖左躲右闪,母性的本能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赤勒格尔几番努力都是徒劳。术赤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见此情景,站在孛儿帖身后的侍卫委实着急了,举刀向孛儿帖砍来。赤勒格尔大惊失色,再想阻拦已不可能,他猛地推开孛儿帖母子,刀,深深地砍入了他的肩头。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在大家一愣神的工夫,篾儿乞士兵纷纷中箭落马,一匹快骑冲到孛儿帖身边,其余数骑则将受伤的赤勒格尔团团围住。

“夫人,您受惊了。”一位身着戎装的将军翻身下马,向孛儿帖恭敬地深施一礼。

孛儿帖直到此时才看清来者是谁,不由热泪盈眶:“博尔术,是你?铁木真呢?铁木真他在哪里?”

“首领一直在到处找您。您别急,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博尔术又看看赤勒格尔。他被两名侍卫挟持着,一动不能动。“带他一起走。”

“不,不要。等一等。”孛儿帖心疼地注视着赤勒格尔变得蜡黄的脸色和染血的衣袍,她对他虽无夫妻之情,却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何况,他还为救她而受了伤。“博尔术,你有没有带止血药?”

“带了,夫人。”

孛儿帖放下儿子,慢慢走近赤勒格尔:“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赤勒格尔有气无力地说。他承受不住孛儿帖的目光,那里面分明有团火,在熔化他的心。

“别动。你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孛儿帖温存地说,仔细地为赤勒格尔上好药,又帮他穿上衣服。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赤勒格尔轻轻叹道。

“你是个好人,我们母子欠你的情太多。”她回视博尔术,严肃而又果决,“放了他。此事我见铁木真后自会对他言明。”

“喳。”博尔术恭顺地回答。事实上,他已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糊涂了。

谁也没想到,术赤突然喊着“阿爸,阿爸”向赤勒格尔跑来,孛儿帖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孩子稚嫩的声音在众人的耳中不啻一声炸雷,博尔术一下倒退数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不眨眼地盯着孛儿帖。当然,他并非没有发现夫人怀中的孩子,他只不过无暇思考,他为找到夫人而欣喜若狂,一心只想快些将她送到首领身边,可……他从头到脚都冷得刺骨,健硕的肌体也因此产生了轻微的震颤,尽管他深知夫人是无辜的,可他仍旧无法从感情上接受这样的事实:首领在失而复得的同时必须承受新的打击。

孛儿帖将孩子的小脸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博尔术古怪的眼神对她是个强烈的刺激,她感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趋于崩溃。假如——这是完全可能的,铁木真也不相信孩子清白的血统,那么这个可怜的孩子未来的命运岂不太过悲惨?当初,她是为了孩子才选择活下来,可孩子却要为她的选择付出数不尽的屈辱和代价,如今回头再看,她那时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不是太简单太自私了?身为母亲,不能给孩子应得幸福,她将何以面对一颗幼小无辜的心灵?

只有赤勒格尔在最初的一愣之后清醒过来,疯了般向孛儿帖扑来,两个士兵死命抓住他的双臂,他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给我儿子,还我儿子!”

孛儿帖强迫自己恢复了理智的思考。她问自己,她有权利剥夺赤勒格尔赖以生存的唯一的精神支柱吗?她让这个懦弱而又善良的好人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碾碎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将他逼向绝望的深渊?她做不到,良心也不允许她这样做。

“赤勒格尔,你听我说,”她含泪开口了,“你走吧。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爱你但是感激你的女人伤心难过,把她从你的生命中割除,你会过得更好。你对我们母子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我明白,你爱术赤,甚于你自己的生命,那么为了他,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只要有我在,术赤会得到很好的生活,你难道不愿看到术赤体体面面地长大成人吗?你仔细想想,你还能给他什么?”

赤勒格尔被触动了。

是啊,除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又能给儿子带来什么?孛儿帖说的没错,为了儿子,他确实应该远远地走开,永远地走开……

“好,我走!”赤勒格尔紧紧咬住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

孛儿帖强忍泪水,转过身:“博尔术,你务必安全送走他。”

“喳。”

赤勒格尔充满留恋地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儿子,跳上坐骑,扬鞭离去,再未回头。

“阿爸。”术赤向赤勒格尔的背影张开小手。

孛儿帖再也忍不住满腹辛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一切在铁木真的视线中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身边,奔跑逃难的人流络绎不绝,他却伫立在自己凄冷的心境中,好似化作了没有生命的雕像。

难道他注定要失去孛儿帖吗?那么他苦心经营数年备战又有什么意义?

失去她的日子里,他才倍感她的可贵。这世上的女人很多,却再不会有孛儿帖,不会有谁令他如此刻骨铭心。人生得一美女相伴并非难事,难的是得一红颜知己,孛儿帖就是他今生难求的红颜知己。

九年漫长的相思,半年幸福恩爱的生活,接着就是三年多孤寂的等待,他之所以能够忍耐下来不正是为了重新拥有她吗?可此时,他满怀希望的呼唤变成了痛苦焦灼的嘶吼,心上人熟稔的身影却仍然飘渺难觅。

孛儿帖,孛儿帖……

长生天真的要让他接受这种惩罚吗?

负责保护铁木真的侍卫中突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后铁木真听到一声细细的啜泣和呼唤:“铁木真……”

他不敢相信地垂下头。

“铁木真!”又一声呼唤与其说是悲切,不如说是焦急。

他慌忙擦掉眼中的泪滴。

只看到一只纤细的手牵住他的马缰,看到……

孛儿帖?空气瞬间凝固了。

直到那只手颤抖着、温柔地触在他的手背上,铁木真才回过神来。

“孛儿帖!”他大叫一声,跳下马将爱妻紧紧拥入怀中。

孛儿帖依偎在丈夫温暖宽阔的怀抱中,所有的思念、爱恋、羞辱、伤痛全都化作无声的清泪滚滚而下。

止不住的泪水止不住的情啊……

铁木真捧住妻子的脸,温柔地为她擦拭着泪水:“孛儿帖,别哭,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

孛儿帖的泪水反而流得更快了。

铁木真更紧地搂住妻子。还是让她尽情地哭吧,这三年多来,谁知她忍受了多少屈辱,度过了怎样艰难的时光。

不过,还有一件事——“朝伦,速去通知王汗和札木合首领,就说我已找到夫人,即刻前去会合。记住,尽量阻止他们杀戮太多。”他仍然拥住妻子,“孛儿帖,我们走吧,他们会在脱黑堂的大帐等我们。”

“等等,铁木真。”孛儿帖离开他的怀抱,从站在不远处的一名士兵怀中接过孩子。

“额吉。”孩子由于困倦,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

铁木真看着孛儿帖怀抱孩子向他走来,心冷得像冬夜。

这可是他从未设想过的结果。

“铁木真,”孛儿帖想将孩子递给丈夫,“他是你的……”她顿住了。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丈夫脸上阴沉厌弃的表情。

术赤惊慌地将脸埋在了母亲的肩头。

“铁木真,你听我说,他是你的儿子,我是为了他才……对了,有个人可以证明我说的一切,小莫日根大夫现在在哪里?”

小莫日根大夫是莫日根大夫的侄儿,孛儿帖怀孕时就是他给做的诊断。

“那年,就是篾儿乞人偷袭我部那天,小莫日根大夫就失踪了。”

孛儿帖的脑袋“嗡嗡”作响,脸色惨白如雪。

失踪了?小莫日根大夫失踪了?那么谁还能证明她所说的一切?铁木真一定会以为她是为了保住孩子才刻意说谎。

但是,术赤真的是她深爱的丈夫的骨血,她曾为他而坚强地活下来,今后,她仍要为他坚强地活下去。

她是母亲。

“孛儿帖,你怎么了?”

没有一句解释和抱怨,孛儿帖抱着孩子转身欲走。

“孛儿帖,你要去哪儿?”铁木真惊讶地上前,抓住妻子的肩头。

孛儿帖冷然面对丈夫,将全部忧伤深埋心底。

铁木真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微笑。是啊,他有什么权利埋怨多灾多难的妻子?倘若不是他的疏忽,这场悲剧原本不该落在妻子身上。是他的无能才造成了妻子的不幸。“孛儿帖,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我一人之错。我……”

“不,铁木真,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孛儿帖了,我有了他。”孛儿帖爱怜地轻吻着孩子,“你要明白这一点。”

“我只明白,我没保护好你,我愧对你……和……”铁木真几乎是挣扎着才说出最后几个字,“和儿……儿子。”

孛儿贴心如刀绞,却无法辩白。

“孛儿帖。”铁木真将妻儿一同揽入怀中。不!说什么他也不能再失去她了!绝对不能,永远不能!

重逢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一样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在年轻的铁木真的心头,那是一种无法排遣的郁闷和失落,那是一种他不肯承认也不肯正视的伤心和嫉妒。他很想相信妻子所说的一切,他并不想变得如此狭隘,可他就是克制不住满腹的猜疑。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说,妻子在篾儿乞的生活他看不到,可孩子的出现却明白无误地让他看到了自己深藏于内心的耻辱。

“首领,夫人。”

铁木真辨出博尔术的声音,将询问的目光落在了昏昏欲睡的孩子身上。

“孛儿帖,我们走吧。”

孛儿帖轻摇着儿子:“术赤,乖,别睡,额吉带你骑马,我们回去再睡好吗?”

被叫醒的小家伙使劲揉揉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额吉,我们要去哪儿?阿爸呢?”

这一句天真的问话,仿佛一把利剑扎在孛儿帖心头,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孩子的一生将被笼罩上难以消除的阴云,他将在痛苦中长大成人。

“额吉,你怎么哭了?是我惹你生气了吗?”术赤的小脸上沾满了母亲的泪水,惊慌地抱着母亲的脖子问。

铁木真再也无法忍受。他翻身跃上马背扬鞭而去,借以宣泄内心的愤懑和痛苦。

夜色更加沉寂。

博尔术惶惶不安地看着这种场面,无能为力。

片刻,远去的马蹄声又迫近了。已克制住情绪的铁木真转了回来,他跳下马,走近妻子,温情地说道:“孛儿帖,我们快点,父汗他们大概要等急了。”

孛儿帖终究不是一般的女人,此时此刻,她纵有万般委屈,仍然还是揩去了泪水,将孩子放在马上。

“孛儿帖,你带孩子骑马不方便,让我来吧。”铁木真抓住马的缰绳,说道。

一个奇怪的念头蓦然闪过孛儿帖的脑海,她脱口而出:“不!不可以!”

铁木真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妻子为什么如此抗拒,不由苦笑了:“难道你以为我会把他……”

“不是的,不是的。”孛儿帖急忙说。她感到内疚,说什么她也不该那样想丈夫,那样的怀疑哪怕连一闪念也不应该。

铁木真从妻子怀中接过孩子,催开了坐骑。

或许是苍茫的夜色使孩子产生了寻求保护的愿望,或许是父子天性,术赤将头紧紧倚靠在父亲怀中,两只小手轻轻地环抱住了父亲的手腕。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情漫上铁木真的心头,那既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难以解释的辛酸和满足。

月儿将柔和的光辉洒在夜幕中的草原,洒在几个匆匆赶路人的身上。

王汗和札木合接到铁木真的口信后,果然分头撤兵,回到脱黑堂的大帐等候铁木真和孛儿帖的到来。

从孛儿帖踏入大帐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铁木真也是直到此时方才觉察出妻子的一些改变。

头发有些蓬松、衣衫有些散乱的孛儿帖在众人眼里愈发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灾难非但没能夺去她仪态万方的姿容,反倒为她平添了另一种成熟的神韵。她实在不像是个遭受过掳掠的女人。

孛儿帖先以儿媳之礼拜谢了王汗的解救之恩。王汗双手相搀,内心别有一番滋味:“儿媳,你受委屈了。”

孛儿帖眼圈微微一红。

“儿媳,你放心,父汗保证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王汗慈爱地说,回身指指札木合,“你还不认识札木合首领吧?他是铁木真的安答。”

孛儿帖不止一次听丈夫提起“札木合”这个名字,出于尊重,她向札木合深施一礼:“谢札木合首领相助之恩。”

札木合一边还礼,一边机械地作答:“不敢,不敢,嫂夫人……”

孛儿帖惊讶地望着他。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看似空洞实则蕴藏着太多内容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这眼神竟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札木合用矜持的外表遮掩着内心的阵阵灼痛之感。

他早设想过铁木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新得到的女人绝不可能是一般的女人,却仍然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与众不同与摄人心魂。经历了童年丧父的磨难之后,长生天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铁木真——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女人……可他呢?他有什么?他不能不问自己,帮助铁木真赢得这场战争,他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额吉!”博尔术抱着孩子走进帐子。孩子小声唤道,要找母亲。

众人一愣。孛儿帖坦然地接过孩子。

铁木真不经意地瞟了孩子一眼,那孩子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些惊怕。

铁木真不由得愣了一下。好漂亮的孩子啊!一头柔软的乌发,浓密的、微微向上卷曲着的长睫毛,粉白的小脸,精致的嘴唇和鼻翼,一如生他的母亲,父亲的血脉却仿佛在他身上中断了。假若这可爱的孩子真是自己的……

铁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他怕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相反的那个答案。

“别勒古台,你送大嫂回去休息。孛儿帖,你不用担心玉苏,她很好,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铁木真温情地对妻子说。

别勒古台从大嫂怀中抱过小侄儿出去了,孛儿帖落落大方地向尚未醒过味来的王汗和札木合施礼告退,随着别勒古台走出帐外。铁木真站在敞开的帐门前一直目送着孩子离去,不知为什么,当孩子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时,他忽觉内心茫然若失。

按照惯例,第二天,三部主将再次集会,商量如何分配篾儿乞部众和财产。铁木真主动将自己应得的那份战利品全部分赠给王汗和札木合,以答谢他们的相助之恩,结果,集会开得皆大欢喜。

会后,三部徐徐撤军。铁木真在途中与王汗、札木合分手,回到了蒙古主营。月伦夫人重又见到心爱的儿媳,喜悦之情无以言表,对术赤更是格外钟爱。不仅如此,她还将玉苏认作义女,亲自做主让她嫁给了博尔术。

战后,铁木真的力量继续壮大。

第二年秋天,孛儿帖为丈夫生下了次子察合台。孩子刚满周岁时,札木合向铁木真发出了合营的邀请,铁木真权衡利弊,终于决定接受邀请,举部迁往札木合驻扎的豁尔豁纳黑川营地。

迁营很顺利,豁尔豁纳黑川处处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不过,札木合与铁木真热烈拥抱时,首先注意到的还是他这位义兄今非昔比的实力。

日暮低垂,持续了一天的酒宴已近尾声,劳碌的人们开始各自散去。

凝腊拖着僵直的双腿慢慢走着,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挤牛奶,这会儿累得每迈一步都觉得吃力。正当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时,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凝腊不由惊喜地回过头,等待着正飞马向她驰来的骑手。

渐渐看清了,马上是一位青年,独特的骑姿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傲岸与激情,然而,他的表情却与他的年龄极不协调,甚至称得上有些古怪。公平地说,假如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是深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不是凝固着过多的严厉和阴郁的话,他还是相当英俊嘞。

青年在凝腊身边勒住了坐骑:“你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上来吧!”他的语气很冷,像料峭的春日。

凝腊嫣然一笑,顺从地让青年将她拉到马上,看得出,她早已习惯了青年这种生硬的态度。

“你好像很累。”即使表示关切,青年的语气也是平淡的。

凝腊将脸靠在他的背上,懒懒地说:“你刚回来,也难怪你不知道,今天是札木合首领与乞颜部的铁木真首领正式合营的日子,大家都忙了一天。”

“噢……”青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后,凝腊忽然感到他的身体一下绷紧了,“你说谁?铁木真?”

“是啊。”

“那么,你见到铁木真本人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听他说过些什么话没有?”青年居然一反常态地连连追问。

凝腊虽然意外,回答时却并没有流露出内心的惊奇:“我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哪里听到他说什么!不过,我倒是感觉他蛮威风的。”

“札木合首领待他如何?”

“他们很亲热——好像很亲热。”

青年微微皱起眉头,沉默了。

此后,直到一座亮着灯火的帐篷前停下来,他再没说一句话。凝腊轻盈地跳下马背,抬头望着他:“木华黎,你不进来吗?”

“不了。”叫作木华黎的青年淡淡应着,已经催开了坐骑。

“明天,札木合首领要与铁木真首领举行正式的结拜仪式,一定很热闹。”目送着木华黎离去,凝腊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

木华黎住的地方离凝腊家不远。当年木华黎的父亲古温将军在世时,凝腊的父亲温都是他家的老总管。古温将军去世后,木华黎被札木合罚做了奴隶。此后,许多故交亲友为避嫌疑再不敢登门来往,只有温都一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照料昔日小主人的重任,成为木华黎在艰辛孤独的日子里最知心、最亲近的人。但即便如此,木华黎依旧很少向他们敞开心扉。他与他们的距离,不是什么主人与奴仆间的距离,而是出于一种不愿袒露内心隐秘的考虑。父亲的惨死,使原本孤高傲世的木华黎一下成熟了许多,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求得生存,他不得不将内心紧紧封闭。何况迄今为止,他还不曾遇上一个人可以开启他的心灵,可以让他以生死相随,无怨无悔。

狭窄的空间、简陋的衣食……木华黎早就能坦然面对命运的变迁和非人的待遇。表面上看,他除了放马,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草原各部的动向。他分析过,目前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仍属克烈、乃蛮、札答阑、塔塔尔、泰亦赤惕等部落联盟,然而,纵观这些部落联盟,皆因缺少一位具有雄才伟略的英主,终究承担不起一统草原的重任。

正当他怀才不遇、彷徨无计之时,铁木真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且不说这位年轻首领出生时的种种传说和诸多磨难,单是他短短数年就能迅速崛起的成就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他的出现令木华黎仿佛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一线希望,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确定。

对于这次合营,木华黎觉得无非会产生两种结果:一是铁木真时时处处受到札木合的掣肘而难有发展的机会,最后只能自生自灭;二是铁木真能够充分利用孛儿只斤家族高贵血统的号召力以及自身非凡的胆略游刃于札答阑这块藏龙卧虎之地,最终在不动声色中赢得人心。至于结果如何,恐怕只能取决于铁木真个人的才能、魄力和眼光了。

当然,还有天意!

合营,是铁木真的机会,也是他木华黎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尽早与铁木真见上一面。

清晨,木华黎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他刚跨出帐门,就见凝腊急匆匆地向他跑来:“木华黎,我要去札木合首领那里帮忙,我们一起走好吗?”

木华黎未及回答,一匹快骑向他疾驰而来,马上人远远便喊:“木华黎,札木合首领让我通知你,今天你不用去放马了,带队去黑川狩猎。”

“为什么?今天大家都要参加宴会的呀。”凝腊愤愤不平地叫起来。

“这与我无关,我是来传话的。”

“知道了。”木华黎面无表情地回答,传话的人好像巴不得听到他这句话,立刻掉转马头,扬鞭而去。

“这不是成心嘛!”凝腊气恼地跺着脚,“别人都可以参加宴会,好好热闹一下,为什么偏就你不能?”

“不要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凝腊,你先走吧,我还要准备一下。”

“那……你自己小心。”凝腊无可奈何地叮嘱着,走了。

木华黎返回帐子,略略做了准备,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桌上,认真地研究起来。这是一张草原形势图,他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才将它绘制完成。现在,他划去了篾儿乞的图示——一只体态笨重的棕熊,准备在札答阑的图示旁填上乞颜部——他已想好要用展翅欲飞的雄鹰作为乞颜部的图示。

虽然不能参加宴会,不能马上见到铁木真,他并不觉得特别遗憾。札木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派他去黑川狩猎,无非是为了支开他,不让他有机会与铁木真碰面,这也从侧面表明了札木合与铁木真的关系没有表面上那么融洽,札木合对铁木真还是有所防范的,而一个让札木合时刻防范的人,想必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良久,木华黎收起地图,眼中闪过一道莫测高深的光芒。

铁木真与札木合的结拜安答仪式格外庄严隆重。这是他们第三次结为安答,也标志着两部正式结盟的开始。

祭天完毕,铁木真解下镶满金片的腰带系在札木合腰间,札木合亦以装饰着宝石的腰带回赠。在整个结拜仪式中,互赠腰带是其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一环。因为腰带在草原人心目中意味着个人自由,除非在敬天地时或赠与心心相印的朋友,否则决不轻易解下。

札木合伸手从案几上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义兄,我敬你。”

铁木真并不推辞。他注视着与他有着共同的祖先并自童年起就与他结下深厚情谊的札木合,发自肺腑地说道:“安答,为兄也敬你一杯,愿你我兄弟从此患难与共,永不相弃。”

札木合饮毕,与铁木真会心大笑。

方才谨严的气氛一扫而尽,乐声悠扬,美酒醇厚,参加结拜仪式的人们按照各自的身份地位坐在相应的位置上,尽情品尝美食佳酿。

时间在愉悦的气氛中不知不觉溜走。夜幕垂落时,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在点燃的堆堆篝火边,皮鼓被狂热地敲响,火不思的琴弦似要拨断,这是一处自由的天地,没有尊卑,不分贵贱,两部百姓围聚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纵情歌唱。

月色渐浓,铁木真和札木合相偕来到欢乐的人群中。此时,鼓点已不那么急促,火不思欢快的尾音中笛声悠悠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她的舞姿是那样轻盈,像原野奔跃的小鹿;她的歌喉是那样婉转,像花丛啁啾的百灵;她的眼神是那样纯洁,像灵动莹润的水晶;她穿着纯白的衣衫,系着红红的腰带,又仿佛飞落人间的仙鹤。

“这姑娘是谁?”铁木真低声问身边的札木合。

“凝腊,一个女奴。怎么,义兄对她有兴趣?”

“她真是与众不同。”

札木合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义兄若中意于她,弟愿将她作为礼物赠与义兄。”

铁木真含笑摇头:“安答误会了,为兄只是欣赏她的清纯而已,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

“莫不是怕嫂夫人见怪?”

“就算是吧。总之,此事权当玩笑。”

札木合不以为然:“义兄,你还像小时一样,凡事都太过认真。好,弟以后自不会操这份闲心。”

“安答……”

札木合摆摆手:“义兄不必解释。我们三次结义,终不成我还信不过你吗?”

“他们回来了!”不知是谁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刻,人群中产生了不小的骚动。凝腊也随着人群向外跑去,经过铁木真身边时,她略微停了停,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铁木真颇觉意外地向她点点头。

凝腊飞快地离去了。

“是打猎的人回来了。”札木合向铁木真解释了一句,随后挽起他的手臂,“累了吧,义兄,我们进帐休息吧。”

“也好。”

百余人的打猎队伍满载而归,成为当天的英雄,男女老少簇拥着扬扬得意的猎手们,凝腊被挡在人墙外,怎么也看不到木华黎,急得差点哭出来。正无奈间,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木华黎?”

“结束了吗?”

“没有。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们快点。”

将近篝火边,木华黎放慢了脚步,凝腊也看到,铁木真和札木合早已不在那里了。

木华黎远远地望了一眼札木合的大帐,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他怎么走了?”凝腊喃喃自语。

“结束得真快!”木华黎收回目光,淡淡地、不动声色地说。

合营并未给两部人们的生活带来太多的影响。

自合营以来,铁木真与札木合经常同榻而眠,同桌而食,感情日渐亲密。这样的日子转眼月余,一天,札木合正与铁木真商议军队训练诸事,侍卫进来报告,说札木合的同父异母弟弟纠察尔回来了。

札木合急忙要他进来。

铁木真正欲起身,被札木合伸手按住了:“自家兄弟,何必多礼!”

纠察尔旁若无人地进入帐内。

“哥。”他粗声粗气地算是打了个招呼,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在桌边。

“纠察尔,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义兄铁木真,这段时间你一直不曾回来,还没有见过他呢。”

纠察尔斜眼瞟了瞟铁木真,没说话,伸手取过一只大碗给自己斟满酒。

铁木真向他点点头,淡然一笑。

纠察尔只顾端起酒碗“咕噜咕噜”猛灌一气。

铁木真简直不敢想象,这个纠察尔会是札木合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之间的差别何其之大!札木合精明强干,心性玲珑,纠察尔却这样粗陋不堪,他俩无论从外形还是内在气质上都相去甚远。

札木合对纠察尔的无礼颇觉难堪,若不是碍于铁木真在场,他真想将他轰出帐去。他们这一对异母兄弟素来感情不睦,平时,纠察尔在他自己的营地也很少回来,兄弟二人早已达成了互不干涉的默契。

合营之初,札木合曾派人通知纠察尔,但纠察尔一直没回来。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札木合也不希望纠察尔回来,他早就担心会出现今天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

“纠察尔,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札木合强压怒火,讪讪地问。

“不欢迎?”

“瞧你说的话!你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了,正好义兄也在,我们几个不如多盘桓几日。”

纠察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铁木真也说:“确实,我还想请纠察尔兄弟到我的营地做客呢。”

纠察尔冷冷地瞟了铁木真一眼:“你的营地?你的营地是吗?”他似嘲弄又似轻蔑地加重了“你”字的语气。

“纠察尔!”札木合喝道,脸色骤然一变。

铁木真息事宁人地微微一笑:“纠察尔兄弟想必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们两部合营一处,实力不是更强了吗?”

“义兄不要理他,他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札木合怕铁木真下不了台,急忙圆场。

“没什么,自家兄弟,我不会介意的。”

“好,痛快!”纠察尔抓起酒壶,为自己和铁木真倒了两碗酒,“难得铁木真是个痛快人,鄙人敬你一碗。”

看着他们俩干杯,札木合暗暗地吁出一口气。

纠察尔大笑着将酒碗掷在一边:“铁木真首领,鄙人老早听说合不勒大汗传下过两柄削铁如泥、吹发断丝的宝剑,分别唤作金星剑和银鹰剑,但不知有何来历?现在是否传到首领手中?”

纠察尔的这个问题提得十分突兀,铁木真略一思索,认真地回道:“是在我的手中,不过很可惜,只剩下其中一柄金星剑了。当年,我高祖合不勒被推举为蒙古各部联盟的大汗,即将登基之时,曾请西域匠人为他打造两柄宝剑。开炉之夜,高祖梦见一只银鹰噙金星落入炉中,恰在这时,忽听一声轰然巨响,我高祖惊醒过来,正是剑炉开封的良时。高祖来到开炉现场,双剑同出,一柄月华下隐显金星,一柄阳光下隐显银鹰,因此被高祖称作金星剑和银鹰剑。后来,这两柄剑随我高祖转战南北,屡立战功,在草原上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高祖去世后,将汗位传给了他的堂弟俺巴该,却将这两柄剑传给了他那力能拔山的四儿子,也就是我的叔祖忽图赤汗。俺巴该汗为塔塔尔人及金人设下许亲骗局阴谋害死后,部众一致推举我叔祖做了大汗,这之后,我叔祖先后率兵与塔塔尔人打了十二次仗,皆因塔塔尔人得到金国的支持而打了个平手。第十三次,他将金星剑和银鹰剑授予我父也速该巴特,命我父率兵出征塔塔尔,我父用这两柄剑生擒了塔塔部的大首领铁木真兀格,始获全胜,并为我取名铁木真以示纪念。不久,我叔祖病逝,我父继承了他的汗位,却令人费解地自行废去汗号。到了我九岁那年,父亲带我远到弘吉剌我额吉的族里求亲,临行前将金星剑交与我额吉收藏,他只带了银鹰剑上路,不幸的是,他在独自返乡途中为塔塔尔人毒害,塔塔尔人又因忌惮我父神勇,将银鹰剑以熔铅灌死,此后我们便将银鹰剑与父亲一同埋葬了。”

“如此说来,使用过金星剑和银鹰剑的都是蒙古部鼎鼎有名的大英雄了?首领是否带着金星剑,可否借我一看?”

铁木真伸手摘下佩剑。

纠察尔接剑在手,掂了掂分量,又以行家的眼光审视片刻,随即拔剑出鞘,一道华光顷刻闪过,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好剑!”纠察尔脱口赞道,手随声动,竟迅疾地将手中宝剑对准铁木真的咽喉直刺过来。离铁木真的咽喉处不及一分时,又将剑收住。

一切都在短短的瞬间完成。

札木合惊得面如土色。

铁木真却始终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纠察尔!你,你……”札木合勃然大怒。

铁木真反赞道:“进于未防之际,控于难收之时,纠察尔兄弟当真功夫了得。”

“义兄,这……”

“安答无须动怒,纠察尔兄弟决无恶意,只不过试试为兄的胆量而已。”

纠察尔将宝剑推回鞘中,冷笑一声,用力拍到铁木真面前:“算你有种!明人不做暗事,我此来不为别的,专为领教一下铁木真首领的刀剑功夫。怎么样,敢不敢跟我出去一较高低?”

札木合气急败坏地吼道:“纠察尔,你太过分了!”

纠察尔瞪圆了眼睛,咆哮着:“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铁木真,我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胜得了我手中的弯刀,证明你有资格待在豁尔豁纳黑川,否则,我请你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少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面对纠察尔的无礼和挑战,铁木真平静如初:“早闻纠察尔兄弟有扳牛之力,登枝之轻,确也想讨教一二。”

“好,请!”纠察尔率先站起,手向门外一指。

札木合知道自己再也无力阻止这场争斗了。

在帐外的空地上,纠察尔仗剑以待。

札木合跟在铁木真的后面,不放心地叮咛:“大家还是点到为止吧。”

铁木真微微一笑,纠察尔却轻蔑地撇了撇嘴,冷哼一声。

周围不知何时开始围上一圈人,而且越聚越多。

铁木真握剑在手,轻松地弹了弹剑锋。

纠察尔陡然出招,拔刀向铁木真刺来,身形快如闪电,与其笨重的身躯极不相称。

但纠察尔虽快,铁木真更快,几乎没看见他怎么动作便架住了纠察尔的刀。那剑沉如千钧,压得纠察尔喘不过气来,纠察尔用足气力,竟不能向前移动分毫,于是急忙撤刀,两个人重又战到了一处。

一时间,刀来剑往,似疾风夹裹的雪片,又似九天飞离的寒星,这一番游龙斗狠,委实让围观者大开了眼界。

纠察尔的刀法素以快疾稳狠著称,在札答阑鲜有对手,但与铁木真相比仍然稍逊一筹。札木合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抢攻者心浮气躁,势难久持,可惜纠察尔自己还蒙在鼓里。

即使外行也能看得出来,铁木真从一开始便采取了守势,他若非要给安答的弟弟一个面子,就是为了引逗纠察尔使出浑身解数,并不急于取胜。纠察尔久战无功,索性使出杀招,刀刀直逼铁木真的要害。铁木真闪转封挡,身轻如燕,臂展如猿,逐一化解着对方的进攻。

看看纠察尔招数用尽,铁木真不失时机地反守为攻。纠察尔疲于招架,步法渐乱,不知不觉被铁木真逼到了死角,再无转身余地。铁木真知他败局已定,急忙撤剑,退出几步开外:“纠察尔兄弟,承让了。”

纠察尔背倚毡帐,面红耳赤,羞莫能言。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嘈杂的议论声,札木合上前,冷冷相劝:“纠察尔,你若不忙,就不要回营了。”

纠察尔一言不发,来到拴马处,赌气离去了。

铁木真正觉心里过意不去,札木合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边走边说:“随他去吧!让他也知道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省得他总是恣意妄为、目空一切。改天,我再带他去拜望义兄,当面谢罪。”

禁不住札木合再三挽留,铁木真直到下午才告辞回营,途经兀鲁兀营地时,正遇兀鲁兀部首领主尔台和忙兀部首领惠勒答尔在帐外草地上下棋闲谈,看见他,他们十分热情地邀他进帐小叙。

当时,札木合所掌握的大小部落达数十个之多,而主尔台的兀鲁兀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部堪称这个庞大部落联盟的精华和支柱,札木合得以稳居盟主宝座,与这两位首领的拥戴密不可分。

此外,主尔台、惠勒答尔与铁木真也有很近的亲缘关系,他们同为蒙古历史上第一位大英雄孛端察尔的后人,主尔台年长铁木真一岁,在辈分上是他的叔父,惠勒答尔则是铁木真的同年兄弟。铁木真一向敬重他二人勇武忠义,早存一份结交之心。

三人回帐分宾主落座,惠勒答尔迫不及待地问道:“铁木真首领师承何人?一手好剑使得真可谓神鬼莫测。”

铁木真不料有此一问,颇觉意外地笑笑:“哪里有什么师父啊!小时候,和弟弟们一处狩猎,看虎豹相搏、鹿鹤嬉戏,自己琢磨的。”

主尔台伸出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首领天赋,果真非常人能及。今晨我与惠勒答尔路过札木合首领的营地,正见你与纠察尔比试,你后来使出的剑路看似不守章法,实则占尽先机,所以这半天我和惠勒答尔一直在猜测你的师父是谁——原来却是自己!”

铁木真这才恍然大悟:“怎未见你们?”

“我们没过去。”惠勒答尔笑道,“纠察尔为人傲狠,武艺高强,自出道以来,还只败在两个人的手下,一个就是首领你。”

“另一个呢?”

“木华黎。”

“木华黎?他又是怎样一个人?”

“在札答阑有两句话这样评价他:没有木华黎驯不服的烈马,没有木华黎射不中的鹰隼。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铁木真遗憾地摇摇头:“如此说来,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勇士了?”

“岂止是勇士!应该说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奇才才对。”主尔台接过话头,由衷称赞。

“这倒怪了,既有这样的奇人异士,我怎么从未听札木合安答提起过。”

“这个么……”惠勒答尔与主尔台对视一眼,神情变得谨慎起来,“我们也不能确知详情。木华黎是古温将军的独子,札答阑有今日威势,是古温将军追随札木合首领的父亲、已故的宝力台首领一手创建的。宝力台首领死后,又是古温将军将年幼的札木合推上了盟主的宝座,谁知最后,古温将军死得十分蹊跷,也十分悲惨。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即使在那时,当事人对所发生的一切也都讳莫如深,如今事过境迁,别人自然更无法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恩怨纠葛了。”

铁木真无意探究别人的隐私,适时地扭转了话题:“不知这位木华黎家住哪里?”

“莫非首领有意结识他?”惠勒答尔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铁木真。

铁木真默认了。

“在札答阑部与亦乞列思部之间,你找一个人,他是古温将军家昔日的总管,名叫温都。古温将军去世后,是这位义仆将木华黎接到身边细心照料的。”

“你对他的情况这样了解,想必与他很熟吧?”

惠勒答尔摇头笑了:“哪里。其实我与木华黎没有任何交往,木华黎生性孤傲冷僻,一般人想要接近他也难。我告诉你的这些,大多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这个人如同一个谜,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可以解开谜底,若首领对他有兴趣,不妨试试,或许能够成功。”

“此话怎讲?”

“这是我与叔父的秘密。”惠勒答尔向主尔台递了个眼色,狡黠地笑了。

铁木真的好奇心越发地被激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