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陈兵居庸关

现在,有关金国各个隘口、地形、城防,将帅个性、品德、才能以及军队组成、宫廷内幕等各个方面的情报,通过成吉思汗派往金国的密探源源不断地送回汗营。

工匠们辛勤地劳作。一批批新式的、实用的武器被制作出来,只待不久之后在新的战场发挥威力。

出征的日子往往意味着生离死别。永无征伐、宁静安谧的生活在每个草原人的心目中都是一种奢求。母亲们虔诚地为儿子祈祷,妻子们忧伤地为丈夫准备行装,草原陷入了浸满泪水的忙碌中。

成吉思汗来到不儿罕山,祈求无所不能的战神保佑他旗开得胜。三日后他下山点将,新的征程开始了。

蒙古对金大举用兵,引起了允济皇帝的极度恐慌,原先因“擅传边事”而获罪的哈朱买被放了出来,派往蒙古议和。成吉思汗的答复很明确:“昔日,先主俺巴该大汗曾遭金帝虐杀。这且不论,金自立国起,即对蒙古实行所谓的‘灭丁’政策,每隔三年向蒙古用兵一次,大肆杀戮凌虐我蒙古人,甚至连三岁的孩童也不放过。这个仇恨,我不会忘,每一个蒙古人都不会忘。我为复血海深仇而来,决不会半途而废。告诉允济,以战对战,不要再抱任何幻想。我不灭金,誓不罢休!”

哈朱买见成吉思汗态度坚决,毫无商量余地,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向允济皇帝复命。

骁勇善战的蒙古铁骑在他们钢铁般的统帅率领下继续前进。

蒙古此次攻金,采取了兵分三路,分进合击的战术。中路军由成吉思汗亲自率领,左路军由神箭合撒尔率领,右路军则由三位太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共同率领。成吉思汗又派木华黎、哲别先行袭破乌沙堡。兵不在多而在精,成吉思汗深谙其中奥妙。他的军队是号令如一,能够以一当十的铁军。

木华黎、哲别率先越过金界壕,来到乌沙堡前。允济皇帝派朝中著名大将胡沙虎率领十万人马驻扎乌沙堡,摆出了同蒙军决一死战的架势。

敌众我寡,这是木华黎面临的最实际的问题。

胡沙虎也了解自己的优势所在。他坚信凭借经过重新修固后的乌沙堡,一定可以将蒙古军队挡于堡外。

一比十,木华黎率领的先头部队人数只有乌沙堡守军人数的十分之一。当天,蒙军在离乌沙堡二十里外下营。元帅大帐灯火通明,木华黎与哲别反复研究着攻取乌沙堡的方案。入夜,一个身影闪入帅帐。来人从怀中取出一张绘制详细的乌沙堡地形图,木华黎展开一看,只见图上位于乌沙堡西北角的乌月营被红笔重重地画了个圈。

胡沙虎还在堡中严阵以待,却不料哲别已乘夜色掩护,率领一支精骑绕道而行,走马奔袭位于乌沙堡西北的乌月营。乌月营是金军粮秣囤积之地,木华黎料定一旦乌月营失守,乌沙堡守军势必军心大乱。

胡沙虎见蒙军在阵前安营,以为蒙军长途跋涉,不堪劳累,索性放心地坐在帅府与美人调笑。酒过三巡,忽闻乌月营起火,他急忙推开酒席美人,披挂整齐来到府外。只见西北方向火光映天,情知增援无及。几乎同时,蒙军在木华黎的指挥下,向乌沙堡发起了进攻。木华黎一马当先,接近乌沙堡时,他举弓搭箭,霎时,万箭齐发,金兵纷纷栽落堡墙下。

胡沙虎催马来到城门,守军将士正潮水般向后溃退。胡沙虎试图稳住军心,然而,兵败如山倒,只顾逃命的金兵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胡沙虎又怒又悔。他没想到蒙军会放着乌沙堡不打,转而先攻乌月营。他尤其想不通蒙军何以对乌沙堡的地形以及兵力部署如此熟悉?数月间的心血转眼化作尘烟,那些设计精良的暗器装置居然连小试神威的机会都没能得到。

蒙军强行袭破乌沙堡,胡沙虎还想硬拼,无奈力不从心,只好带着残兵败将逃之夭夭。木华黎也不派人追赶,鸣金收兵,等待着与成吉思汗会合,以便兵进野狐岭。

野狐岭素有隔天之说,险峰林立,易守难攻。攻下野狐岭,也即敲开了通向金国的大门。无论金国还是蒙古,对野狐岭一战都极为重视。允济皇帝命御守使术虎高琪率四十万大军进驻野狐岭。这四十万大军也是金国百万军队的精华所在,可见允济帝为保住这个险关要隘下了多大的赌注。

半个月后,蒙军徐徐开到野狐岭岭北驻扎,准备强攻。

术虎高琪倚仗着兵力雄厚和地势险要,踌躇满志。大权独揽的胡沙虎不是败了吗?关键时刻,才能显出谁是大金的栋梁。术虎高琪独坐行帐,认真思索着明日对蒙一战。他觉得,既然他在兵力上占绝对优势,不妨采取以攻为守的战法,改变一下乌沙堡金军被动挨打的局面。

他通知各军做好准备。众将刚刚衔命离去,士兵来报:石抹明安求见。

术虎高琪微微皱起眉头。石抹明安?他来做什么?嫌他碍事派他去押送粮草,他这么快就押送回来了吗?

术虎高琪挥挥手:“传。”

石抹明安无疑是术虎高琪手下最优秀的将领,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深受全军将士拥戴。碍于此,术虎高琪对他无可奈何,唯忌惮之心与日俱增。

石抹明安径入帐内:“元帅,末将缴令。”

“如何回来的这么快?粮草押送回来了?”

“是。末将知大战在即,星夜兼程赶了回来。”

术虎高琪转转眼珠:“既如此,你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

“末将不觉辛苦。末将听闻元帅下令各军明日出岭与蒙军决一死战?”

“敌寡我众,有何不可?”

“元帅三思。蒙军自袭破乌沙堡后,一路势如破竹,气势正盛。我军人数虽众,然久不经仗,畏敌如虎,倘若贸然强攻,一旦首战失利,只怕会一败涂地。依末将之见,不如按兵不动,俟蒙军强攻,再凭地势之险,以逸待劳,将其击退。这样,我军士气必借此恢复。对我军而言,最缺少的无非是决胜的勇气,只要能摒弃惧敌之心,野狐岭将成为真正的天险……”

石抹明安话未说完,术虎高琪已面露不悦:“蒙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我军皆为精锐,主动出击,正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就不信,凭我四十万大军,淹也能淹死他们,岂有不胜之理?”

“元帅有所不知,蒙军将士自幼娴熟弓马,长于原野作战。主动出击,恐我军难以穿过他们的箭墙。”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你畏敌如虎……好吧,你且留下守关,你的军队交由本帅亲自指挥。本帅倒要让你看看我如何将成吉思汗赶回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石抹明安冷笑。

术虎高琪要夺他的兵权由来已久。无奈将帅有别,为大金社稷着想,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听任摆布了。

术虎高琪不容石抹明安争辩,摆摆手:“本帅心意已决,你下去吧。”

石抹明安转身走出行帐。

术虎高琪出了口胸中闷气,多少感觉舒畅了一些,但转眼间他又想起什么……不行!不妥!万一石抹明安对他怀恨在心,暗中断了他的退路,他岂不要腹背受敌?怎么办?与其如此,莫如……“成全”他“以身殉国”罢。“速去请监军大人,就说本帅找他来有要事相商。”他吩咐帐外听用的士兵。

石抹明安回到自己的营帐,心绪异常烦乱。大敌当前,他却失去了兵权。术虎高琪嫉贤妒能,他们将帅间的积怨由来已久,他只是没想到术虎高琪会选择这样的时机采用这样的方式向他下手。可叹他弃文就武,非但不能博个封妻荫子,到头来反为奸佞所害,才不得施,志不得展,怎不令他心灰意冷?思前想后,倒不如解甲归田,回返辽东老家,至少图个安闲自在。

童华上前奉茶。他是石抹明安的书童,石抹明安从军后,他一直随侍在石抹明安身边。“将军,您连日鞍马劳顿,喝口热茶早些歇了吧。”

石抹明安勉强笑笑,接过碗:“你怎还没睡?”

“我在等将军。您去见元帅,结果如何?”

石抹明安的心事重被勾起。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他与术虎高琪之间发生的不快简要地向童华讲述了一遍。

童华大惊失色:“他真的对您下手了?这可怎么办?将军,您得提防着点儿啊。”

“这种事,从来都是防不胜防啊。”石抹明安苦笑。

正当主仆二人猜测术虎高琪不会就此罢休时,士兵奉命来传石抹明安。

石抹明安心中已有准备:“童华,如我遭遇不测,你速回返沧州,禀明瑞师叔,请他代为照料老夫人、夫人和公子。”

“是……”童华点点头,难过地望着主人。

石抹明安不及多言,匆忙来到术虎高琪的帅帐。

元帅术虎高琪,监军完颜鄂诺勒正在等他。

术虎高琪的脸上带出些许笑意:“石抹将军,本帅与监军商议,为示我军军威,明日欲派你到岭北下战书。你意如何?”

“哦……”石抹明安不知术虎高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动声色地问道,“战书是否现在交与末将?”

“不必!你口述即可。以你的口才,还怕说不明白嘛。”

“末将该如何说?”

“你这样告诉成吉思汗……”术虎高琪将他与完颜鄂诺勒事先商议好充满挑战和露骨污辱的所谓“战书”向石抹明安口述了一遍,“你可记清楚了?”

“末将记清楚了。”

“你来复述一遍。”

“是。”石抹明安一字不落地复述着“战书”,心中异常明白,这是让他去送死。

“好!过耳不忘,石抹将军果然记忆力惊人。你放心去吧,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将军只要战书下到,即是首功一件。”完颜鄂诺勒插进话来,石抹明安飞快地瞟了一眼他那张虚伪的胖脸。

“元帅、大人,若无其他事,末将告辞了。”

童华担着心事,上前迎接石抹明安:“将军,怎么样……”

“童华,我明日去岭北蒙营下战书,这一去恐怕不能活着回来。你须乘今夜悄悄离开野狐岭。你是我唯一可以托付后事的人,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切记。”

“将军,术虎高琪欺人太甚,将军不如乘机降了蒙古算了。”

“胡说!我是大金臣子,岂可临阵降敌?”

“将军错了,我们是契丹人,我们只不过是大金的奴隶。”

“无论怎样,为人臣者,为主尽忠,也算死得其所。”

“将军,童华自小陪在你身边,虽然书读得不好,还明白‘良臣择主而事’的道理。您为了这么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为了这么个嫉贤妒能的元帅,值得‘尽忠’吗?”

“休得多言!我意已决,你只须按我吩咐行事。”

童华沉默了。

“童华,你跟随我多年,我如何不知你的一片忠心?我毕竟是员武将,临阵降敌,将来让我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切但凭天意。”

“将军……”童华落泪了,“您的书读得太多了。”

石抹明安顺利通过蒙军几道防线,来到了木华黎的大营。

木华黎以礼相待。

“我要见成吉思汗。”石抹明安直截了当地说。

“石抹将军稍候,我已派人通知大汗。俟汗营侍卫到达,他们会引将军觐见大汗。”

石抹明安稍稍安下心,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木华黎来。

木华黎是成吉思汗麾下最杰出的大将之一。自他在乌沙堡以少胜多,大败胡沙虎后,威名远播整个金廷,朝野为之震惊。此刻他微微含笑,态度谦恭,使人很难将他同那个连战连胜、威风凛凛的蒙军大元帅联系在一起。

“石抹将军不必心急,我估计再过一会儿,大汗的侍卫就会到来。将军请用茶。”

石抹明安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明主昌,必得忠臣良将相佐。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句话。木华黎的举止风范无不给人以精明干练又朴实无华之感,这一点与胡沙虎、术虎高琪等人截然不同,他虽是敌人,却令人钦敬。

不多时,汗使图华来到木华黎的大营。木华黎一直将石抹明安送出营外:“将军请。”石抹明安很想对木华黎说句表示感谢的话,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只好一言不发。

图华陪伴着石抹明安来到了成吉思汗的中军大帐。

这里显得泰然宁静,丝毫没有大战临头的感觉,偶尔还能听到愉悦的笑声和音乐声。难道蒙军就是这样来打仗的吗?

斡歌连亲将石抹明安迎了进去。“大汗一直在等你。”他不失客气地说。

透过帐中朦胧的光亮,石抹明安看到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他似乎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石抹明安急忙上前见礼。

“将军不必多礼,请坐。”成吉思汗温和地笑了。他的声音低沉雄浑,具有一种荡人心魄的力量。

石抹明安未动。

“我还不知将军来意。”成吉思汗依然和蔼地说。

石抹明安费力地搜寻着合适的字眼,最终发现这是徒劳的。别人客客气气地对你说话,你却要指着他的鼻子将他痛骂一顿,任谁都觉得难以启齿。

成吉思汗并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石抹明安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样尴尬。

“末将奉命来向大汗下战书。”除了豁出去,他实在无计可施。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你要口述吗?请吧。”

石抹明安呆板地复述着术虎高琪的“战书”,那赤裸裸的污辱使帐中众将脸色骤变。

“就这些吗?”俟石抹明安话音一落,成吉思汗平静地问,脸上依然挂着适度的微笑。

石抹明安意外地点点头。

真是,难道他没有听懂我在说些什么吗?我倒宁愿他杀了我……

“何时开战?”

“这——”石抹明安顿觉无地自容。他这个下战书的,竟然不知何时开战。

“我明白了。将军回去转告术虎高琪,他不下战书,我还要下战书呢。”

“是。”石抹明安躬身而退。

石抹明安前脚刚出帐门,里面便似炸了窝。别勒古台嚷得最凶:“汗兄,这小子把我们骂了个够,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让他走了?”

“是啊,大汗。术虎高琪摆明了不把我军放在眼里,我们为何还要如此忍气吞声,示弱于敌?”

不少人随声附和。一时间,议论声、抱怨声四起。成吉思汗平静地听着,良久才冷冷地瞟了一眼气得面红耳赤的别勒古台。

别勒古台没有看见。曲出暗暗推了推他,他抬起头,正遇上汗兄严厉的目光,不觉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成吉思汗不说别人,单训兄弟:“别勒古台,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改改你那沾火就着的脾气?你不妨用脑子想想,术虎高琪为何要派石抹明安来下那样的战书?不就是想借我的手杀掉石抹明安,好为他除去心腹之患吗?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石抹明安还是瑞奇峰的师侄。我倒很感谢石抹明安带给了我一个相当重要的情报。”

众人不解,成吉思汗从容说道:“金军久不经战事,今又将帅失和,穿越野狐岭,指日可待。”

别勒古台垂下头,看样子他是服了。

成吉思汗反面露忧色。

石抹明安不避刀俎,忠勇可嘉。之所以没有挽留他,是明知他必不肯降。怕只怕他此去凶多吉少,术虎高琪岂能轻易放过他?

石抹明安比成吉思汗更清楚自己回去的命运。

死在蒙古人的刀下倒还罢了,死在术虎高琪的手里,势必还要背上通蒙叛国的罪名,一生清誉,也将付之东流。

那个蒙古人的皇上……石抹明安一想到成吉思汗,就觉得心口发堵。术虎高琪怎会是他的对手?从他身上,石抹明安看到的是蒙军必胜的信心和力量。谒见成吉思汗,在石抹明安好似潭水一样平静的内心中卷起了层层波澜,他带着一丝恐惧,无可奈何地听任那曾经支撑过他整个生命的忠诚的支柱慢慢倾斜——它该不会彻底坍塌吧?

石抹明安仍经木华黎的驻地返回岭南。见天色已晚,木华黎善意地留他小住一宿:“石抹将军,如今两军对峙,你即使匆匆赶回,军士不明真相,也不敢放你入营。不如等天明再回不迟。”

石抹明安细思木华黎说得有理,迟疑片刻,终于同意留宿蒙营。木华黎吩咐摆上酒宴,两个人相对小酌。

蒙古元帅坦率直爽的态度很快消除了石抹明安的戒备心理,两个人谈攻守之道、布阵之法,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作为敌方统帅,木华黎的才华令熟读兵书的石抹明安心折。他勤奋、谦逊、聪明过人,尤其善于总结实战经验,原以为蒙古人愚陋,没想到竟有木华黎这样的英贤之士,蒙军有此将才,焉能不胜?

木华黎甚至知道《孙子兵法》,并且结合实战,对这部兵法有着更深层次、更为全面的理解。注意到石抹明安不可思议的神情,木华黎微笑着解释:“这部兵法最先是太傅塔塔通阿介绍给我的。后来,国师粘合重山——他原是女真贵族,因不满朝廷腐败,投到我国——将兵法抄录下来,一段段讲给我听。你也知道,我蒙古原无文字,记录祖先家世,全凭口述心记,直到大汗征服乃蛮,才由太傅创立了蒙文。我无法与将军相比,几十年戎马倥偬,倒成了重武轻文的借口。像将军这样文武兼修,我实在羡慕得很。”

石抹明安被木华黎语气中流露出来的对知识的渴求深深打动了。他向木华黎谈起他的父母先生,谈起他初到中都求学时的种种趣事。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向他人袒露心声,而这个人居然是敌人。后来他们的话题自然地转到了成吉思汗身上。

“他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人!能够在他麾下效力,应当是件很幸运的事。”石抹明安深有感触地说。

木华黎含笑点头:“你与他只见一面,竟也得出这样的结论?你还没有到过草原呢,在那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他对草原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关于他的故事,从中你自会品出许多东西。”

“你呢?你是如何辅佐成吉思汗的?”

“我嘛,说来话长。我认识他时还很年轻。”木华黎的脸上露出一丝回忆往事的悠然,“不知将军是否听说过札木合这个人?”

“哦,没有。”

“札木合曾是大汗的安答,后来成为大汗的死敌。当时我不过是札木合治下的一个地位卑下的牧马奴而已。”

石抹明安猛地放下酒杯。显然“牧马奴”一词强烈地震动了他。

木华黎仿佛没有注意到石抹明安的失态,深情地讲述了他与成吉思汗相遇相识相逢相随的经过。

石抹明安听得呆了。

原来如此!

木华黎,蒙军中这位最优秀的军事统帅,原来出身并不高贵。成吉思汗任人唯贤,这也许正是他取得辉煌成功的前提。石抹明安丝毫没有瞧不起木华黎之念,相反他更加敬佩木华黎坦荡的襟怀。

讲完自己的经历,木华黎继续问道:“将军是否听说过哲别其人?”

“当然。哲别将军的大名在我军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哲别原是蒙古敌部泰亦赤惕的一名普通将领,在一次大战中,他一箭射中大汗的脖颈,差一点将大汗置于死地。战斗结束后,哲别——当时他叫只尔豁阿台,投降了大汗。他并没有隐瞒自己就是射伤大汗的人,大汗欣赏他的坦诚和勇气,对他不但未予追究,还放心地将他置于左右,‘哲别’这个名字就是大汗为了纪念他们一箭相交而起。大汗果然没有看错人,哲别从此真的成了大汗麾下的一支‘利箭’,也成了我蒙古草原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

听到这里,石抹明安击节叫好。用人不疑,历来为世人所称道,而弃私怨重用曾经的敌人,则更加难能可贵。明安由衷赞道:“这样的胸怀,古今几人?成吉思汗此举,堪与齐桓公媲美。”

木华黎深以为然。他听粘合重山讲过春秋时期齐桓公不计个人私怨任用贤相管仲终成霸业的故事。

明安又想起一件事来:“请问成吉思汗膝下几子?”

“嫡子四人,庶子二人。四位太子皆能征善战,智慧超群,他们是我蒙古的希望和未来。”

“如此说来,大汗的事业后继有人。将军你呢,膝下几子?”

“只有一子,名唤宝鲁。”

他俩就这样喝着谈着,不知不觉天光放亮,石抹明安推杯告辞。

木华黎亲自将他送出营外。

石抹明安策马疾驰,赶回岭南金军驻地,术虎高琪传他入见。

军帐中,各部将领云集。术虎高琪居中高坐,面沉似水。石抹明安刚刚踏入帐中,他便厉声喝道:“来呀!给我拿下!”

转眼间,石抹明安被捆绑结实。众将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推下去!斩!”

石抹明安急声辩道:“且慢!元帅,但不知末将身犯何罪,罪该当死?还望元帅说个明白,也好让末将死而无怨。”

“你私通蒙营,论律当斩。”

“元帅有何证据?”

“我问你,你出使蒙古,竟夜不归,这不是私通蒙营又是什么?”

“元帅可曾让末将直接向成吉思汗口述战书?”

“是又如何?”

“那么元帅就该明白末将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天黑前赶回关内。”

“天黑你一样可以回来,为何非要留宿蒙营?”

“元帅曾有严令,日落后任何人不得入关,须待天明放行,难道末将可以例外吗?”

“强词夺理!好,本帅再问你,你是按本帅与监军大人口述向成吉思汗下的战书吗?”

“一字不差。”

“既如此,成吉思汗怎会放你回来?”

石抹明安冷笑:“听元帅之意,是明知末将有去无回了?”

术虎高琪语塞,不觉恼羞成怒:“谁跟你逞口舌之能?推出去!”

石抹明安毫无畏惧:“末将死不足惜。可叹成吉思汗非但不究末将污辱之罪,反将末将礼送出营,是明知我军将帅不和。大敌当前,望元帅好自为之,莫要一味滥杀无辜,致使军心动荡。”

术虎高琪气得七窍生烟:“推出去!斩!斩!”

术虎高琪手下将领多与石抹明安交厚,素知石抹明安秉性忠直,即便与元帅不和,也决不会私通蒙营,因而齐齐跪倒,为石抹明安求情:“元帅容禀:说石抹将军私通蒙营,实无确凿证据。大敌当前,先斩大将,乃不祥之兆,或许正中成吉思汗奸计也未可知。倘若造成我军将士人人自危,这仗还怎么打?”

众将苦求,完颜鄂诺勒见众怒难犯,索性顺水推舟:“元帅,我觉得大家所说也不无道理。依我看,莫如将石抹明安押入死牢,待我军获胜后再细细审理定罪不迟。”

术虎高琪暗恨完颜鄂诺勒。我们一起定下此计,你倒会做好人!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无奈说道:“既然众位将军和监军大人都为石抹明安求情,本帅暂且留他一条性命便是。来呀,将石抹明安打入死牢,容后裁决。”

当天下午,蒙军向野狐岭发起了第一次强攻。

金军凭借地形优势,击退了蒙军进攻,自身也付出巨大伤亡。成吉思汗的军队毕竟是在战争中磨练出来的号令如一、无坚不摧的整体,战斗力极强,不似金军久不经战事,缺乏御敌决心。

第二天,蒙军引军再战。元帅木华黎一马当先,连发三箭射中敌方三名将领,金军大恐,术虎高琪亲临前线指挥,方才稳住军心。

第三天、第四天……

整整一个月,蒙军三路大军不分昼夜,轮番发起强攻,金军伤亡惨重,渐成溃败之势。乘金军喘息未定,成吉思汗亲临战场,采用敲山震虎的战术指挥三路大军将金军悉数围困于峡谷之内。蒙金两军的这场大厮杀以成吉思汗的全胜告终。金军精锐多半折于此役,术虎高琪仅带十二万残兵败将退守抚州。

术虎高琪撤退前并未忘记将石抹明安押入囚车一并带走。看来他是准备将石抹明安做个替罪羊,以便日后在皇帝面前开脱他在野狐岭战败的罪责。

野狐岭既破,金国门户洞开。蒙军乘胜追击,又将术虎高琪从抚州赶到宣平。宣平城防坚固,蒙军首攻未下,术虎高琪稍稍松了口气。

术虎高琪与完颜鄂诺勒商议,蒙古势盛,不如私下许以好处,劝成吉思汗罢兵。即使议和不成,来来往往也需一些时日,如此一来,正可借机重整旗鼓。但派谁为使好呢?完颜鄂诺勒提出石抹明安。

术虎高琪连连摇头:“不成,不成。石抹明安与本帅有仇,万一他此去投降蒙古,成吉思汗岂不如虎添翼?”

“石抹明安与成吉思汗有过一面之缘,想必比其他人更容易递得进去话。何况他口才惊人,胆气不凡,除了他恐再无人堪当此任。至于我们,只须扣住他的家小,还怕他会一去不回?”

“石抹明安家眷皆在辽东,我怕我们鞭长莫及。”

“无妨。我们可遣使密奏皇上,请他下旨从速缉拿石抹明安家小。石抹明安是聪明人,只要他的家人在我们手上,他断不会轻举妄动。”

“试试也成。”术虎高琪把握不大地皱了皱眉头。

石抹明安被押进帅府。木枷倒是除去了,脚上仍戴着沉重的镣铐。他明显消瘦了,憔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完颜鄂诺勒的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石抹将军,你受委屈了。来人,给石抹将军打开镣铐。”

“监军大人,此乃何意?”镣铐打开后,石抹明安不动声色地问。

“石抹将军,我和元帅商议,欲派你前往蒙营说服成吉思汗,劝其退兵。将军意下如何?”

石抹明安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蒙军历时一个月便拿下野狐岭,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亲临前线指挥,但是想也能想象得出面对蒙军强大的攻势,金军是如何惊慌失措。战前他曾设想只要屯兵固守,一定可以将蒙军拦阻于岭外,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太低估了蒙军的英勇善战和大金所谓精锐部队的胆怯畏敌。倘若真依了术虎高琪主动出击,只怕失败会来得更快。

“石抹将军,你意下如何啊?”完颜鄂诺勒继续催问。

“下战书的是我,议和的也是我,大人,你说我会‘意下如何’?”

“此一时,彼一时,将军何必囿于俗礼?将军的爱妻、老母和幼子皆在家中望眼欲穿,将军就不想早日凯旋与他们团聚吗?”

石抹明安脸色陡变。他紧紧攥住拳头,恨不能将那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胖脸打个粉碎。完颜鄂诺勒下意识地侧侧身体,避开了石抹明安愤怒的目光。

石抹明安刚刚腾起的怒火转瞬又熄灭了。谁叫我是大金臣。他无可奈何地想。尽管这个概念在他头脑里越来越模糊不清,终究没有完全消失。“也罢,末将到了那里该如何说?”

“只要能劝动成吉思汗退兵,尽可许以倾国之富。”

“是。”

石抹明安步履沉重地二进蒙营,这一次他感觉比第一次来下战书更要难堪。

木华黎闻报亲自出迎,石抹明安羞愧难当:“我要立刻拜见大汗。”

“我派侍卫送你。”

成吉思汗的大帐中一片静默。成吉思汗无言地等待着,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疑惑。

“我奉元帅之命……”石抹明安说了半句话。他原想说我奉元帅之命来同大汗议和,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说劝大汗撤兵嘛,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石抹明安素以能言善辩闻名于金,哪承想两次出使蒙古,竟一次比一次尴尬。

“将军有话,但讲无妨。”成吉思汗敏锐地洞悉了石抹明安内心的矛盾,越发和颜悦色。

石抹明安无奈,换了个方式:“金与蒙古有仇不假,可也对大汗有恩。先帝在世时曾视大汗为大金亲信,委以重任。大汗想必没有忘记当年我国与您首次合作剿灭塔塔尔部后,先帝封您为‘北方都招讨’,授命您号令漠北百姓吧?先帝待您不薄,而今您跃马长城,无异于以下犯上。我大金虽称不上固若金汤,然据潼关、黄河之险,也非擅长野战的蒙军所能遽破。何况您孤军深入,两边军队又众寡悬殊,随着战事的深入,您遇到的抵抗势必日趋激烈,一旦有所闪失,只怕大汗您难以全身而退,务请大汗三思。”

成吉思汗沉思地望着石抹明安,什么也没说。

石抹明安抬头,正遇上成吉思汗犀利的目光。短暂的对视中,石抹明安只觉脊背与汗湿的内衣粘在了一起。

寂静悠长。

石抹明安的神经开始承受不住成吉思汗的沉默给他造成的压力。

“大汗……”他试着叫了一声,结果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将军不必说了,我知道将军要说什么,而且知道,”成吉思汗平静地打断了明安的话头,“将军忠勇令人敬佩。”

这是由衷的赞佩,石抹明安的内心却一阵酸楚。忠勇?他喃喃重复,苦笑不迭:“大汗何出此言?”

“数日前,将军不避刀俎来下那样的战书,我已尽知将军为人。说句心里话,我十分欣赏你的胆气才智,非常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石抹明安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成吉思汗,他想说点什么,嗓子却似被堵住一般,半晌发不出声来。

“石抹将军,我久闻你的大名,知你禀性忠直,文武兼才。你两进蒙营,与我也算有缘。只是我与你相识至今,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人要你说的,现在,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句你自己心里的话:你对我究竟如何看?”

石抹明安一震,回答立刻涌到嘴边。

你是出身草原的英雄!你的天资英识,你的伟略雄才,你的识人之能,你的光明磊落,无不令人钦敬,只可惜——你是敌人。

“末将不敢妄言,请大汗不要难为末将。”石抹明安言不由衷地说。

“我绝非要难为你,我只不过想让你留下来——假如你认为值得。”

“大汗是要末将投降?”石抹明安感到心中有样什么东西崩溃了、坍塌了,是什么呢?

“也可以这么说吧。将军即便回去,术虎高琪也不会放过你。金帝昏庸暴虐,我素有耳闻,我为复蒙金世仇而来,决不会半途而废。宣平不过一座弹丸小城,指日可下,我只担心将军连与城池共存亡的机会都没有。”

石抹明安心扉洞开。他抬起头,久久直视着成吉思汗的眼睛。

这是一双能够洞悉他的内心,使他无法抗拒其诱惑力的眼睛。

成吉思汗继续说道:“如果将军只是担忧家人,我即刻派人暗取你的家眷,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的家眷皆在辽阳。”石抹明安顺着成吉思汗的思路自然地回答。这就是说,他终于决定归降了。

“你将信件或信物交给我,我定将你的家眷完好无损地交还于你。”成吉思汗自信地微笑着,他的自信也感染了石抹明安。

“是。”石抹明安恭敬地应道。

术虎高琪、完颜鄂诺勒还在城中眼巴巴地盼望着石抹明安的消息,不料等到的却是蒙军的强攻。金军抵挡不住,弃城而逃,只留下遍地横尸和一座残破的城池。

术虎高琪回到中都向允济皇帝请罪时,将所有战败的责任都推到了石抹明安身上,总算得到了皇上的宽恕。允济气得咬牙切齿,要拿石抹明安的家眷泄愤,但令到辽阳时,石抹明安已在蒙营与家人团聚了。

成吉思汗封石抹明安为蒙军千户长,待哲别攻取居庸关后,又将他升至万户长。君臣相互信任,直到成吉思汗生命终结。

蒙军在野狐岭大败金军精锐。但总的来说,由于蒙军缺少有效的攻城器械,又缺乏攻城经验,进展并非很大,即便像宣平这样设防较差的弹丸小城也须花费相当的气力才能攻取。

然而成吉思汗毫不气馁。他顽强地、不屈不挠地战斗,一步步逼向中都。

畏兀儿国王巴尔术带着厚礼前往蒙古迎娶华歆公主,孛儿帖夫人亲自主持了女儿的婚礼。听到女儿出嫁的消息时,成吉思汗正在马背上。除了默默祝福女儿一声,他来不及有更多的表示。对他来说,头等重要的是下一个军事目标。

蒙古军顽强不屈的战斗,换来了一二一二年的决定性胜利。七月,蒙军首克金国军事重镇宣化。与此同时,成吉思汗分兵拖雷攻取位于宣化东南的保安城。拖雷率军强攻,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浸血的城头。三日后,拖雷与父汗会合,众将为拖雷请功,成吉思汗却说:“勇猛固然可贵,但勇猛不等于莽撞,既能战胜敌人又能保全自己的将领才是一名合格的将领。”

接下来的下一个军事目标是怀来。

守城金兵士气低落,贪生怕死,蒙军尚未杀到怀来城下,金军已弃城而走。至此,金帝国赖以维持的只剩下最后一道屏障:居庸关。

居庸关不单设有重兵把守,还布有百里铁蒺藜。成吉思汗率大军驻扎在居庸关外,接连十数日按兵不动,只派出几支探马侦察周围地形,其中一支探马军就由金降将耶律阿海率领。

耶律阿海正式降于蒙军攻克乌沙堡后。

成吉思汗大举攻金伊始,耶律阿海随胡沙虎驻守乌沙堡。木华黎、哲别能够很快袭破这座军事要塞,与耶律阿海暗中派人送出乌沙堡的地形图有很大关系。之后,耶律阿海便正式归附蒙古了。

阿海、图华两兄弟相会于蒙营,阿海听图华给他讲了一件事。原来,阿海初以兄弟为质之时,确实有不少蒙古将领对他的归降诚意表示怀疑,担心阿海兄弟别有所图,更担心将图华留做宿卫太过冒险。成吉思汗却丝毫不为所动,自始至终表现出对耶律阿海兄弟的绝对信任……

作为原金军将领,耶律阿海对居庸关的地形相当熟稔,知道急切间蒙军不能得手。何况现在关外还布有百里铁蒺藜,蒙古骑兵也施展不开。他不由想起当年自己驻守居庸关时曾无意中发现过一条只能勉强容一人通过的山路,恰从关外直通关内,如今看来真是天赐的一条灭敌之路。

然而,在千山环抱、古木参天的峡谷中寻找到一条隐秘的小路谈何容易?连续十几天的寻找居然一无所获。耶律阿海并不甘心,决定再去试试。他也不带士兵,独自一人来到山中,凭着记忆在山间细细搜索。从日出到日落,耶律阿海滴水未进,不免又累又渴。他登上一块山石,四下张望着,竭力回忆着当初发现小径的情形。蓦然,他的目光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了,那条他苦寻不见的小径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耶律阿海欣喜若狂,急忙做好记号,匆匆返回成吉思汗的大帐。

成吉思汗和众将正在等他。看到他满手满脸都是划痕,成吉思汗十分惊讶:“阿海,你这是怎么了?你去了哪里?我从上午就没见到你。我差点派人四处寻你——幸亏图华告诉我不用。”

耶律阿海微笑:“臣有重要发现禀明大汗。”他将找到小径之事简单地叙述了几句,然后主动请缨,“臣请求带三千人徒步从小径接近关隘。明日凌晨出发,入夜当至关下埋伏起来。天明时大汗从正面发起进攻,臣即从后面杀出,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此,至少可增加我军的获胜筹码。”

成吉思汗深赞耶律阿海的细致,也完全同意他所献间道而行、接近关隘的计策,不过对于正面进攻,他另有安排。他叮嘱耶律阿海:“你在关外埋伏起来,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什么时候金军出关,你才可从后面杀入关中。切记。”

君臣商议完毕,各自依计行事。

蒙军在关外整整半月按兵不动。金军不明蒙军意图,倚仗关固隘险,骄意日滋。

十余天后的一个清晨,哲别首次引军攻打居庸关,因不明道路,战马踩上铁蒺藜,士兵纷纷落马,哲别不得不下令后撤。关内守将见蒙军受挫后不战自退,心中大喜,当即引兵出关追杀。

金军利用地形熟悉,很快追上蒙军,两军厮杀一场,蒙军不敌,沿途丢下许多牙帐兵器,瘦马盔缨,金军益发追得兴起。

大约追出五十里,哲别不退了。只见他勒马回枪,英姿飒爽,与方才判若两人。在他身后,刚刚还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蒙军也转眼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他们转身杀回敌阵,勇猛异常。成吉思汗率领的大军也在这时掩杀过来,金军情知中计,掉头就逃,因慌不择路,有相当一部分金军误入自己布下的铁蒺藜阵,人马相踏,死伤无数。另一部分金军则“引”着蒙军顺利来到居庸关下,惊魂稍定,却见关上遍插蒙古战旗,耶律阿海已抢先占领关隘。

此时,关上箭下如雨,身后追兵迫近,金军进退无路,抵抗骤然激烈。木华黎急命士兵喊话:“投降者生,抵抗者死!”此举果然奏效,金军大部分停止抵抗,弃械归降。

居庸关之战是蒙古攻金以来对敌策略上的一个重要转折。此前蒙军一直奉行斩尽杀绝的政策,致使金将士除拼死抵抗外别无选择,这在很大程度上迟滞了蒙军胜利的步伐。居庸关大战后,蒙军对降敌采取了相应的优待政策,从而大大加快了进军速度。

木华黎头脑冷静,善于适应不同环境下的不同战争。尽管这时的蒙古君臣对城市经济还没有多少概念,但随着战事的一步步深入,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体会到与城郭国家作战与统一草原时所进行的战争间的显著差别,那不只是战略战术上的转变,更需要从政治经济上加以改变和适应。

现在,蒙军进入广袤无际的华北大平原了。成吉思汗将营帐设在龙虎台,距龙虎台六十里屹立着金帝国的首都中都城——童年时即在脑中刻下深深印记的那个神话般的世界已近在眼前……

在中路军斩将搴旗、大获全胜的同时,另两支蒙古大军也是捷报频传:皇弟合撒尔所率左路军顺利攻下了中都东北方向的要塞古北口。三位太子所率右路军攻克西京大同。正在这时,金国宫廷中又发生了一场血腥政变,允济皇帝被权臣胡沙虎毒死,胡沙虎另立章宗的亲弟弟完颜珣为帝,史称宣宗,改元贞佑。胡沙虎自封为监国大元帅,总揽军政大权,皇上不过一摆设而已。

允济被贬为庶人,草草埋葬了事。

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的金帝国,防御能力虽未完全消失,但士兵无心作战,将领唯求自保,江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已掌握不住自己的航向了。

从一二一三年秋到一二一四春,蒙军相继攻陷了金国黄河以北的大部分城池,尚有中都、真定等十一城未下。八月,蒙军再次逼近中都城,胡沙虎试图凭借永定河阻挡住蒙古大军的进攻。他命百姓拆除永定河架桥,征调中都城内所有火器和火炮封住了岸口,并命术虎高琪为后援,随时准备从一侧劫杀可能败退的蒙军。

胡沙虎的计划是周详的。

成吉思汗指挥大部队连人带马跃入水中,准备抢渡永定河。胡沙虎看准时机,下令放炮,蒙军遭到炮击,马匹惊散,弥漫的硝烟中,蒙军将士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曾经清澈幽明的永定河。

成吉思汗的先头部队遭此沉重打击,大军被迫撤退。胡沙虎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有秩序地退出了火力范围,担负劫杀任务的术虎高琪仍迟迟不见动静。术虎高琪的贻误战机,使蒙军在中都会战失利后保证了主力部队没有遭受重创。

那么术虎高琪究竟为何按兵不动呢?

原来他是想等胡沙虎与成吉思汗拼个两败俱伤。

胡沙虎大权独揽,早引起了术虎高琪的强烈不满。他巴不得胡沙虎多出点差错,当然最好死在蒙军马蹄之下。他既抱定了这个态度,焉肯对胡沙虎唯命是从?再说他也未料到胡沙虎会如此顺利!他直磨到第二天凌晨才领兵出城,行不多远,发现蒙军大部队正向他这个方向而来,吓得当即又缩回城内。

无论胡沙虎还是术虎高琪都未料到,成吉思汗第一次抢渡永定河失败后,与博尔术定下了绕道夜渡的计划。胡沙虎将火炮都集中在河浅水缓之处,蒙军要想渡河,必须避开这里。为避免打草惊蛇,哲别率精骑一支,借夜色掩护,从另一侧水流湍急处接近永定河。那是真正的强行军,蒙军必须在天亮前抢渡永定河。

胡沙虎对面,蒙军似乎仍试图抢渡。一俟蒙军接近岸边,胡沙虎就命令放炮,蒙军即撤回。夜幕降临后,胡沙虎担心蒙军乘夜过河,隔不多久,便向对岸和河心狂轰一番。成吉思汗稳坐中路军大帐,和博尔术一边下棋,一边侧耳倾听着流矢飞啸的声音,十分惬意。“这声音比术赤吹的笛子声还要好听。”他笑谑道。

博尔术忍俊不禁:“哪里能比!”

“博尔术,陪我下个通宵如何?我们和胡沙虎一起熬夜。”

“只怕胡沙虎早就睡了。”博尔术小声提醒他的大汗,一脸笑容。

胡沙虎果然睡得很安稳。殊不料就在他睡梦之中,蒙军的另一部已于黎明前到达永定河的另一侧,在湍急的河面上强行搭起浮桥,直向他杀来。

当胡沙虎从睡梦中惊醒,他的永定河防线已被冲得四分五裂,金军只剩被动挨打的分儿了。他侥幸杀出重围,带着残兵败将逃回中都。这位瘸腿将军气得连帅府也不回,径直闯到金銮殿上,看见术虎高琪,二话不说,挥剑便砍。术虎高琪吓得慌忙躲到宣宗身后,宣宗用身体护住了他:“元帅息怒,元帅息怒!二位爱卿乃朕之左膀右臂,缺一不可。无论术虎高琪有何过错,都望元帅看在朕的分儿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宣宗苦苦哀求,胡沙虎手中的宝剑垂了下来。到底有君臣之别,胡沙虎再怎么总揽朝纲,也不好过于放肆。无奈,他强压怒火,冷冷地盯着术虎高琪:“蒙军已至城下,明日你出城迎战,胜可赎罪,败了嘛,我杀你个二罪归一!”说完,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根本不将宣宗放在眼里。

术虎高琪自觉理亏,直到胡沙虎离去才敢从宣宗身后出来。他回头偷觑皇上,只见宣宗脸色苍白地斜坐龙椅,呆若木鸡。

“皇上……”

“爱卿明日务要奋力杀敌,败了,恐朕不好再保你。”

“是。”术虎高琪躬身退出。

宣宗力保术虎高琪,也有他难言的苦衷。他在霸州为王时,并未奢望过自己会与皇位有份,及至真的做了皇上,不料仅仅是个傀儡而已。自登基以来,胡沙虎对他呼来唤去,全没将他放在眼里。个中滋味,一言难尽。纵观满朝文武,只有术虎高琪的势力与胡沙虎不相上下,倘若术虎高琪死了,他的处境可想而知。所以,他必须力保术虎高琪。

术虎高琪不敢违抗帅令,第二天率禁军出城,与蒙军激战于桑干河畔。成吉思汗不听部下劝阻,亲身冲杀于敌阵之中。他英勇绝伦的姿影,只看得术虎高琪两眼发直。难怪蒙军百战百胜,大汗身先士卒,士气焉能不盛?倘若大金国主有他一半,不,哪怕只是站在城头督战,我军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快。

术虎高琪对大战失去信心,他已在考虑失败后的退路。胡沙虎不会放过他的,与其送上项上头颅,不如先下手为强!

术虎高琪暗暗拿定了主意。下午,术虎高琪败回城中,也不去见皇上,径直引兵包围了元帅府。

胡沙虎惊闻变故,知道来者不善,慌忙推开美人,准备从后院翻墙逃走。也怪他时运不济,就在他要翻墙时,衣襟被松枝挂住,加上伤腿不便,让术虎高琪的士兵追上乱剑斩杀,割下头颅。

次日五更时分,术虎高琪带着胡沙虎的人头上殿叩见皇上,累数胡沙虎罪状,并声称自己是为社稷而杀逆贼。宣宗开始还吓得心惊胆战,面色如土,及至明白胡沙虎已死,不但对术虎高琪未加责备,反而面露喜色。

胡沙虎始终是宣宗的心腹之患,何况,胡沙虎确实有弑君之罪,术虎高琪杀他,也算他罪有应得。宣宗当即在金殿之上宣布胡沙虎罪行,并张榜天下,同时任命术虎高琪为元帅,固守中都。

胡沙虎被杀的消息不出午时便传遍蒙营。各军主要将领齐集成吉思汗的大帐,准备商议下一步行动。

大部分将领主张乘胜攻下中都城,但成吉思汗不为所动。他耐心地分析了现在攻打中都的利弊优劣,最后决定:继续挥师南进。

会议结束后,石抹明安与木华黎结伴回营,他深有感触地对木华黎说:“大汗之谋,即使春秋白起再生,只怕也会甘拜下风。”

木华黎点点头,然后笑了。

木华黎与石抹明安友情甚笃,经过近三年的并肩作战,他们更加心心相印。

蒙古大军依然兵分三路,继续挥戈南下,沿途势若破竹,所过城郭皆攻掠而下。

一连数日,成吉思汗都对中都城围而不打,除每日必带数十骑围绕城郭,侦察地形外,再无其他动静。

宣宗摸不透成吉思汗的真实意图,愁眉不展,茶饭不思。早朝议事时,大元帅术虎高琪认为蒙古南下刚返,必定人困马乏,如今屯兵城外,按兵不动,或为养精蓄锐,或是另有图谋,不如引军杀出,与蒙军决一胜负。

宣宗哪里敢同意!他生怕中了成吉思汗调虎离山之计,坚持固守城池,静观其变。

正当中都城内君臣惶恐不安时,蒙古使臣带来了成吉思汗的劝降诏书。诏书由成吉思汗口述,内容只有几句话:汝之国土,黄河以北尽归我所有,汝所据唯中都耳。天意亡汝,然我念故旧,不忍过分迫汝。汝当作何表示以消弭我军将士之心头仇恨?宣宗不敢立刻答复,好言劝使臣下去休息,他与群臣商议后再作决定。

蒙古使臣离开后,群臣围绕成吉思汗的劝降诏书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辩论的结果无非是两种倾向:战或和。

主战派以术虎高琪为首。他慷慨激昂地表明了主战的决心:“蒙古春季马瘦,将士自南而返,多不服水土,据传军中正在流行瘟疫。如今,成吉思汗突然主动议和,想来传言非虚。蒙军不堪再战,我军却以逸待劳,纵无十分把握,亦有十分士气。不如与其决战,倘或一战成功,也可一劳永逸。”

右丞相完颜承晖表示反对:“元帅此言差矣。想我军将士,多居诸路,纵使战胜,也会思念父母妻儿哗变而去;倘若战败,后果更加不堪设想。依臣之见,不如权且同意与蒙古议和。待蒙古退兵,方可从容收复失地,重整旗鼓,以备再战。”

完颜承晖所虑确是实情。金朝廷为守住中都,尽驱城外强壮男子充军守城,而将其亲人留于城外。若决战,只怕将士虑及城外亲人安危,不肯真心卖力;若兵败,或再产生哗变,大金江山更是岌岌可危。

争来争去,终是主和派占了上风,甚至一向对术虎高琪言听计从的宣宗也坚决反对同蒙古决战。术虎高琪见自己被孤立起来,不再言语,心里想的却是,议和就议和,反正与我丝毫无损。我身为主帅,倘若公然主和,必为世人不耻。今我主战,世人皆知我非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朝中主和派的势力占了上风罢了,正好全了我的声名。倘若真依了我的主张去与蒙军决战,那成吉思汗和木华黎岂是容易对付之人?侥幸胜了倒还好说,败则本人威风丧尽,到时再被政敌抓住把柄,只怕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到手的功名利禄也会付诸东流。一旦如此,所为何苦?

宣宗见群臣再无异议,当即派完颜承晖随蒙使觐见成吉思汗,商谈议和条件。

成吉思汗接待完颜承晖的礼节虽然隆重,但提出的条件相当苛刻:金国必须充当蒙古附庸;废金帝帝号,退为河南王;平时进贡,战时出征。

完颜承晖表示同意转告国主。成吉思汗又说:“我闻汝主有女,何不遣来侍奉?”

游牧民族进攻定居国家时,定居国家以女和亲多有先例,所以完颜承晖依然答应。成吉思汗派石抹明安送完颜承晖出营。昔日同殿之臣,现在一个为兴盛的帝国效劳,一个为失败的国家奔波,犹如一出悲喜剧的上演谢幕,两个人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俟完颜承晖离去,成吉思汗对左右说:“我观完颜承晖不愧为忠义之士,只可惜失于软弱。国势强盛时以其治理国家,必为贤臣良相;国家处于危难之时,以其为相则难以支撑局面,收拾残局。”

宣宗完全接受了成吉思汗提出的条件,当即备办贡品:黄金、白银、丝绸等等不一而足,又将已故的先帝允济之女歧国公主冒充己女一并献与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依约退兵。完颜承晖亲将他送出居庸关外。回首关内,完颜承晖感受不到春意盎然,只有破碎的河山历历在目,他止不住潸然泪下,情难自已。

蒙军夜晚下营后,成吉思汗想起去看看他的“战利品”:歧国公主。

歧国公主年方十五岁,高高的额头下一双圆圆的眼睛,算不上十分标致,却显得异常聪颖。她见到成吉思汗,竟无惊惧羞怯之意,跪倒施礼,落落大方。成吉思汗觉得她挺有趣,赐座后问道:“你是河南王的女儿?”

歧国公主边倒茶边平静地回道:“先父名讳允济。”

“允济?”成吉思汗大吃一惊,“我要的是河南王的女儿。”

“皇上焉肯将亲生女儿献与大汗。”歧国公主冷冷地回道。

成吉思汗沉吟片刻:“允济?不管怎么说,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故人。”停了停,他又说,“你放心,看在允济的分儿上,我定会善待于你。”说罢想走。

“大汗。”歧国公主唤住了他,“臣妾恳请大汗做主。”

“哦,什么?”

“臣妾此生最恨两个人,一个是胡沙虎,另一个就是当今圣上完颜珣。胡沙虎既死,臣妾杀父仇人已得报应,但完颜珣还活着。完颜珣身为大金国主,却是个见利忘义的奸诈小人。想当年,他在霸州为王时,父皇待他不薄,岂知他登基后全不念父皇在世之时对他的种种恩义,反与胡沙虎沆瀣一气,将父皇贬为庶人,草草埋葬了事。这且不论,如今又将臣妾冒充己女送与大汗。臣妾既到蒙古,只望大汗有朝一日杀完颜珣为臣妾报仇。大汗若不应允,臣妾有死而已。”

成吉思汗被个性倔强的歧国公主吸引了:“你这样说,就不怕故国灭亡?”

“臣妾只不过是一闺中弱质,只知有生身父母,不知有他。倘若臣妾生为男儿,定当入朝斩杀奸佞,匡扶社稷;上马挥戈阵中,击退犯敌。”

成吉思汗真没想到,这样一个纤弱女孩,竟有如此心胸志气,不免心生敬意:“说得好!不愧是大金公主,果然不同平凡女儿!”

歧国公主脸微微一红,侧过头去,含羞默然。正巧拖雷有事求见父汗,成吉思汗要他进帐回话。拖雷看到歧国公主,略一踌躇,成吉思汗招手让他过来坐下。

歧国公主奉上清茶。拖雷也不抬头,接过放在案几之上。歧国公主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拖雷俊秀英锐、神采奕奕的脸上,眼波流转间,传递着内心的惊羡。

拖雷向父汗请示了几句军中事务,便欲起身告辞。成吉思汗笑道:“我正要你陪我一起走走。公主,你一路劳累,早些休息吧。”

歧国公主亲将父子俩送到门外。直到拖雷远去,她仍呆呆地望着拖雷高大匀称的背影发呆,一抹红晕不知不觉飞上她的脸颊。她暗想,若能嫁得如此郎君,确也不枉此生了。

成吉思汗只不过找个借口。既然不打算纳歧国公主为妃,再留下来当然多有不便。歧国公主是个聪慧的少女,莫如返回蒙古本土后再与夫人商定她的终身。成吉思汗回到爱妃忽兰的寝帐。摇曳的灯光下,忽兰越发显得妩媚动人了。看见成吉思汗回来,她又惊又喜:“是您,大汗?我当您不会来了。”

“为什么?”成吉思汗笑。

“您不是纳新妃子了吗?”

“我何时说过要纳她为妃了?我不过借此羞辱完颜珣罢了。结果你猜他送来的是谁的女儿?”

“忽兰不知。”

“允济之女歧国公主。我观完颜珣身为大国君主,终究是个反复无常、狡诈奸猾之辈,不足为信。倒是这位公主,谈吐不凡,聪慧无比,我正考虑该将她许与何人?”

“听大汗这样夸赞她,忽兰倒想马上见见她了。”

“明天吧。忽兰,刚才拖雷去看我,歧国公主好似对他颇有好感。”

“那是当然。我们拖雷聪明俊秀,相貌堂堂,哪个少女见了能不倾心?问题是拖雷对苏如情有独钟,只怕此事还有障碍。”

“那就将她赐给功臣后代?”

“不可不可。歧国公主既然对拖雷有情,又是大国公主,您再将她赐给他人,岂不害了她一生。”

“算了,算了,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我是管不了了。这种事,一向都由夫人做主,就让夫人去处理好了。”

忽兰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