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摊
阿喜(举起啤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沁凉的啤酒滑过喉头,咕噜咕噜进入肠胃,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像我这样一个乡下孩子,出来这么多年,有时觉得自己是个怪人。你说我有家吗?有,家就在那里,闭着眼也能走回去……可那个破地方是家吗?回不去了,回不去的不能叫家。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跑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不,你别打断我,我不是冷血,我是人,我对那里也有感情,但我就是不爽他,看见他就恶心。你知道乡里人怎么叫他的吗?他们喊他“姿娘细”,姿娘什么意思?你们那边叫婆娘叫姑娘,我们就叫姿娘,字面上你理解为有姿色的姑娘。对,这么说你就明白了;至于“细”,细就是小,他在几个姐妹中排行最小。说白了,就是一个娘娘腔,你看他虽然留了胡子,其实跟女的没什么差别,她会“钩花”(就是我们那里一种手艺),这玩意他妈都是女人做的,哪有男人成天没事往女人堆里扎,钩起花来还不比他们差!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他拉我手,捏我脸,帮我洗澡还掐我屁股。我真是怕啊。……他还喜欢赌钱,打扑克、玩老虎机,最喜欢就是摸麻将,我的学费是他赌来的。
秋蓝(一只手盖住啤酒瓶,一只手拉住阿喜发抖的臂膀,她也喝了不少,脸颊绯红,路边烧烤摊烟雾弥散;她生怕裙子被油污弄脏,坐在矮凳上,脸色紧绷,身体扭捏着,看起来颇不自在):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我跟你说,每个人都有过去,我有,你也有。说白了,有些事是天注定的,你只有让自己强大了,才能摆脱上天强行塞给你的包袱,你看我,三十几岁,也没结婚,也没小孩,不也过得自由自在吗?那段时间我也郁闷啊,每天都拿着他给我的钱去酒吧喝酒,找不同的男人一夜情,可那有什么用呢?男人不就喜欢这一套,贪图享乐,完事了甩甩手,受伤的还是女人。越是这样,我就越不开心。伤心的事只会加剧,不会翻页。每次做完,酒醒了,我就哭。我后悔啊,觉得那是耻辱,它时刻提醒我,这辈子别再指望有小孩了,这都他妈都是你们男人的错!(诶,我不是针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后来啊,我想通了,生不了就生不了,要是生个小孩下来报仇,还不如不要。
阿喜(拨开秋蓝盖住酒瓶口的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咬着唇,此刻的样子活像一头饥饿的狮子,盯着闯入视线的无辜野兔,时刻准备扑上去啃咬):没错,你说的都对。小孩生下来就是来报仇的。当年她要是不生我,把胎打了,清清爽爽跑掉,现在不会是这样。他们做的孽,要我来承受,凭什么呢?(说到这里,阿喜捏住一串烤鸡胗,用牙齿咬住,嚼起来)小时候乡里有乞丐上门讨食,有次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乞丐推着手推车,其实就是那种学步车,上面坐着一个小孩,看不清是男是女,头歪着,眼珠突出,像鱼眼一样,半截腿没了,跟个怪物差不多。老头用麻绳绑住车,另一头捆在自己腰上,走一步,小孩的头就晃一下。那天他们停在我家门口,老头用普通话讨口饭吃,阿嫲舀了碗米饭,把家里吃剩的饭菜倒在上面,叫我端过去给老乞丐。那时他们没有再用绳子绑我来,等老乞丐走了,阿嫲蹲下来,捧住我的脸恐吓说,要是走丢了,就会跟那个小孩那样,被人砍断手脚。她说的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呵,你别以为他们是好心,他们只是怕我跑了,我跑了,他们家就断后了。
秋蓝(招招手,叫烧烤摊的老板娘结账,老板娘走过来,秋蓝打开钱包,不料被阿喜抢过去,“还没喝完呢,着什么急!”):哎呀,你看你,都这样了还想喝?(喝,怎么不喝?)行,别说了,你要喝我陪你,但别在这里,等一下发酒疯还像话吗?把钱包给我,埋了单回宾馆去,你想喝多少喝多少,喝死了我也不管!
阿喜(眼睛快睁不开了,手哆嗦着打开钱包,掏出一叠钱;右脚踢倒了堆在折叠桌下的酒瓶,酒瓶“哐当哐当”滚落在地,惊动了弯腰坐在摊档前穿烤串的老板娘):有钱很了不起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钱是那个男人给的,车是他买的,化妆品是用他的钱买的,你浑身上下哪件衣服是自己挣钱买的?你别以为他可以包你一辈子,醒醒吧!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稀罕你的钱!(阿喜朝地上啐一口,吐出浓痰,将钱包拍在折叠桌上,站起来,身体晃动,站稳了,从裤兜摸出钱,走过去埋单。)
秋蓝望着阿喜离去的背影,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的妆容上,她长长的假睫毛挂着泪。她吸吸鼻子,举起酒杯,剩下的酒仰头喝干,再重重将酒杯拍在桌上。烧烤摊的食客停下来望向这边。秋蓝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即便与其他女人对峙,被她们指着鼻子骂“婊子”“贱人”,也从不当回事。然而此刻,阿喜的话回荡在她耳畔,像针扎进她肉里。阿喜将她裹在身上的硬壳剥落了,所有她自以为理所应当的事,倏忽间滔天洪水般涌过来,将她淹没。
“揾食”
记忆顽诘,总以另一种方式重来,像倒流的水,像重燃的死灰。
几年过去,阿喜总会想起那段苦日子。那个冷月,夜间阿喜窝在楼梯底睡觉,行军床和楼梯形成一个夹角,怎么看都像副畸形的棺材。他刚来时,身上没钱,租不起房,老板待他不错,找了关系给阿喜行方便,楼梯底,门帘一挂,就成了“宿舍”。阿喜知道老板的厉害,这个粤西人讲一口难听的白话,口头禅是“揾食艰难”,前鼻音总是发成后鼻音。阿喜本来可以睡仓库的,那间仓库租的自建房,民改仓,虽然阴暗潮湿,但好歹可以住人,不像这里,跟老鼠窝差不多。阿喜不敢跟老板提建议,他精得很,怕阿喜半夜偷拿衣服卖。
后来住久了,也就习惯了。反正一个人,住得再好迟早要搬。
现在即便把棉被裹紧,寒气还是从门缝渗进来。南方的湿气重,每天睡醒,阿喜都感觉颈椎酸痛,加上前一晚搬货爬楼梯,脚到隔天还是僵的。门缝透射的天光照在他脸上,他从枕头底下摸出诺基亚看了看,这才六点。再过半小时,外头就热闹起来了。买早餐的小贩沿街排开,都是推车,下雨天就撑起大伞,更多时候立交桥下能遮雨。食客们都是附近服装城上班的,人来人往,撑起了早餐档的生意。来的头个月,阿喜就摸清了这一带:最便宜的是家潮州人,卖粥的,白粥五角钱,配咸鸭蛋,咸菜或榨菜,也有卖热豆浆和油条,两三块包你吃撑。阿喜每次去,卖粥的阿伯都会用家乡话亲切招呼:小老乡,来食哩!卖粥的过去,还有其他摊档:煎饼果子,糕点,酸辣粉,麻辣烫,茶叶蛋……背靠护栏,一眼望去,腾起的热气把人脸都模糊了;地上丢满了纸巾、塑料袋、纸杯和食物的残渣,一到雨天,污水横流。天南地北的方言混成一锅粥。只要有钱赚,再狭长拥挤的街,也会挤满摊贩。
这天清早阿喜醒来,喉咙干渴,提不起任何食欲。他伸手摸额头,那里热得烫手。不上工是要扣钱的,阿喜知道,扣就扣吧,也没多少,反正还有一个小妹。每天做的都是重复的工作,阿喜负责跑仓库,拿货、换货,货来的时候负责搬运,清点,登记,依款式和尺码摆成叠堆起来。有时客人要打包,量多,又急着要,他要推手推车送去货运部,服装行干搬运的人不少,他学他们,将推车倒过来拖,双手向后抠住车把,遇到下坡路,一屁股坐上去,凭借推车驮的重物保持平衡,风呼呼吹过耳边,过瘾得很。
双脚伸出被窝时,他冷得倒抽口气。这种破天气还有几个月才结束,他勉强起身,穿上羽绒服,踩着拖鞋到厕所洗漱。头还是晕的,用力擤,乳白色的鼻水黏在掌心。
晨间寒气袭人,阿喜绕过热闹的早餐摊,折往大马路,走了几步,发现对面骑楼底下的药房还没开,又逛回来。肯德基倒是开了,二十四小时营业嘛,阿喜推门进去,口袋有些散钱,阿喜要了杯豆浆和老北京鸡肉卷,都是热的,坐下来,这个钱够他吃一周的早餐了,他也不管,呼呼吃起来,边吃边拿纸巾擦鼻涕。
那天阿喜没去上班。“大参林”开门后,阿喜跑去买了一盒感康,一袋感冒冲剂,回他的窝,去开水房倒热水,喝了冲剂,服了药,躺回行军床上歇息。楼梯底对着小门,打扫卫生的、送外卖的,进进出出。阿喜迷迷糊糊睡着了,盖着棉被出汗。醒来时是中午,衣服湿了,汗酸臭熏得他干呕。
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天,除了老板的电话,再也无人找他。要是死在这里,也没人理我吧。阿喜想着,也不知脸上是汗是泪。出外几个年头了,过年别人都忙着抢车票,有时还不惜高价找黄牛,只他不知去哪里,哪里都不是家啊。来服装行头一年,春节他坐地铁去看花市,花市热闹,红的绿的,一家老小,边走边笑,拍照的也不少,阿喜裤兜里揣着一只诺基亚,想拍照都拿不出手。就拿眼睛看吧,琳琅满目的花,比他年龄还小的女孩子,打扮入时,几人手挽手,走几步停一下,高举手机,嘟嘴自拍。
阿喜没什么朋友,也讨厌交朋友,尤其尽量避免结识老乡。他知道的那几个,浮夸得很,喜欢拉帮结派,动不动就搂你肩膀说:自己人,有事相扶!人都有个通病,喜欢问你家在哪里,兄弟姐妹几个,父母做什么的。这些问题搁别人身上,很正常,对阿喜来说,就是揭了隐私,撕开旧疮。现在他撒起谎来也不心虚,对信任的人是一套,不信任的人又是另一套。档口老板从未见他和家人打过电话,偶尔闲聊问起来,阿喜就说,我是孤儿,福利院养大的,出来“揾食”,总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啊。阿喜觉得这么说也没错,生母跑了,养父家形同虚设,这样的他,跟个孤儿有什么分别?
日后他总会记起这段日子,以前觉得苦,后来想想,也没什么。秋蓝听他讲起“揾食”的经历,末了忽然话锋一转:这几年你没找过她?阿喜知道秋蓝说的“她”是指谁。他苦笑一下:大海捞针,怎么找?以前想过,后来就不想了,觉得现在这样也好,她如果没死,也有自己的家了,就算找到人,我看也不好吧。
所以干脆就断了念想?
阿喜移开视线,不说话。
秋蓝拉起阿喜的手说,把你的身份证带上,办护照去!
阿喜满脸疑惑:办什么护照?
秋蓝说,傻瓜,有了护照就能出去找她呀。
阿喜苦笑:别开玩笑了,我连她人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再说,护照只能回去办,你觉得我会回去吗?还回得去吗?
秋蓝有些丧气。她怔怔看着阿喜,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有时把阿喜当弟弟疼,有时又把他当情人。对阿喜来说,秋蓝的掌控欲太强了,她总希望把阿喜留在身边,即便是以如此扭曲的方式。阿喜有时怕她,又离不开他,惯性,依赖。秋蓝身上有股韧劲,像水,截不断的,还会继续流淌。也许她是为了获取心理上的平衡吧,在别的男人那里得不到的,阿喜全都有。
情人
第一次从男人那里拿到钱,是以一张银行卡的方式。秋蓝拿着那张薄薄的卡片,上面有一串数字,有块抛光的金色,灯光下煞是好看。她小心收好,放进包里。过了几个月,有天他请秋蓝吃饭,末了盯着她的包说,换一个吧。
秋蓝抬起头来撒娇道:换什么呀,这不好好的吗?
男人说,让你换你就换吧。语气严肃,把她吓了一跳。
那天过后,秋蓝隐约察觉到,他们之间某些东西变了,从他的眼神和说话态度就能感觉出来。在他们暧昧的阶段(如果可以称之为“暧昧”的话),他待她体贴,最起码带着些尊重。她下班后,他开车来接,带她吃饭,看电影,逛街。那时她和同事租住在城中村,下楼是大马路,再过去是车站,距离上班的公司五个站。旧年五月,暴雨来袭,水浸到了门口,下水道也被堵住了,水积得很深,没一处地方能下脚。她着急地打电话给他,不到半小时,他开车过来了。从很远的巷口她就看到了,他挽起裤腿,淌过一片污浊的雨水朝她走来。雨还在下,握手楼挨得那么近,抬头望不见天。水没过膝盖,把裤腿打湿了,他的脸在阴暗的过道中逆着光。看到他,秋蓝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心想,能遇到这样的好男人,这辈子也就值了。
那天暴雨过后,他们完成了从朋友向情人的迅速过渡,中间没有任何突兀的转折。他们有了一次酣畅的床事。之后她紧紧抱住他,像抱住洪流中坚挺的石柱。她搬离了这个一下暴雨就水浸街的城中村,住进了小区,小区有电梯,门口有保安,出门走五分钟就是地铁站,秋蓝觉得满意,她终于离开那个满身恶习的室友了,她总是将卫生棉搁在垃圾桶几天不扔掉。
在得知他有老婆有孩子之后,秋蓝的嘴角依旧挂着一丝傲慢的笑。她说:你有家庭是你的事,我有你就行了。可秋蓝终究还是道行太浅,她没有意识到,作为情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永远不对等。在他妻儿出现的地方,她只能隐身,做不存在的人;只有其他时段,他才短暂属于她。换句话说,大部分情况下,秋蓝是在用他的钱,买来时长不均等的安全感,这样的安全感来得如此虚无,或许,爱情本来就是虚无的。秋蓝早过了相信爱情的年纪,她相信的是身体的快感。男人每次和她做完,都会感慨,为什么和你感觉这么好。他在对比,秋蓝知道,并且油然滋生优越感。秋蓝不知道,所谓的优越感和爱情一样,都是虚的。长久下去,他总会厌倦,男人是最容易厌倦的动物。到那时该怎么办?秋蓝不知道,她想的是,做完这次,就能心安理得地刷卡买那只巴宝莉了。她逛了好几趟商城,没狠下心。那只包的拉链头金属上有压印的BURBERRY字样,皮革处四边是封死的,车线均匀齐整,她仔细甄别过了,不可能是假货。
再后来,性爱成了他们之间的例行公事,秋蓝尽量让对方满意,然而,再精密的机器也有出错的可能,再娴熟的性爱也总有疲沓的时候。有天男人从她身上爬下来,点了根事后烟,沉默抽了几口,对秋蓝说:最近公司出了点事,这个月就先不给你打钱了。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秋蓝表面装得若无其事,私下还是像长了经验的猎人,嗅到了危险的迫近。
遇到阿喜之前,秋蓝跟过珠宝商、旅游局长、富二代、影视公司老总……她也理不清,为什么这些男的会饿狼一般扑上来,理不清,也许因为她身上有种独有的气息,她不靠衣着性感来吸引人,也从不用言语挑逗。二十五岁过后,她对所谓的爱情灰了心,不打算结婚,“赚”的钱砸在自己身上:出国旅游,逛街,购物,美容,练瑜伽,参加礼仪培训,加入各式各样的俱乐部,闲下来会看书,到剧院看话剧,也不管看不看得懂,总之,她将这些叫做隐性投资——这是她从一个从事金融的情人身上习得的。金融男比她小几岁,擅长理财,做短线投资,股市旺的时候,每个月都有好几万进账。秋蓝学不会炒股,倒学了点理财经验。两人谈了半年,见过他父母,快到谈婚论嫁时,秋蓝骤然提出分手。金融男纠缠了好久,渐渐的也就死了心。分手时,他什么也没留给秋蓝,秋蓝一点也不感到遗憾。
秋蓝劝说很久,阿喜才辞了车行的工。对他来说,干什么样的工作关系不大,能养活自己就好。秋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干这些,每天忙生忙死,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阿喜说,赚那么多钱干吗?秋蓝狠狠地刮他一眼,你以后不用讨老婆,不用养家啊?阿喜狡黠一笑,装糊涂说,我有你不就行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呀。秋蓝拍拍他的脸说,你要做小白脸?阿喜说,你看我这么黑,哪里像小白脸了?
那时秋蓝住在城中心的小区里,房子是台湾人租的,他没打算在大陆安家,这点秋蓝清楚,有人付房租,秋蓝倒也不在意。台湾人是个皮具商,在市区的皮具城租了层写字楼,城郊还投资建了厂。几年前金融危机,周边很多厂倒了,唯独他的挺了过来。秋蓝是他在一家日本居酒屋认识的。这个高瘦的台湾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四十几岁的人,穿着有品位,不爱炫耀,讲一口台湾腔的普通话,两撇浓黑的眉毛,有眼袋,左边的眼睑下有一颗小小的痣。秋蓝第一次见他,心里是有些悸动的,他的侧脸很像秋蓝看过的台湾片《艋胛》里的赵又廷。那时他和妻子闹离婚,情绪不好,在居酒屋喝了点酒,看到秋蓝,壮起胆去搭讪。
秋蓝和他在一起三年。台湾男人很体贴,会讲一点日语,喜欢日料和居酒屋。在秋蓝看来,讲日语的他和讲台语的他,几乎是两个人。他时常带秋蓝出席各种商会、酒会,有时自己忙,会把一些订单交给秋蓝跟。秋蓝心气高,也不得不佩服台湾人在生意上的老道。从原材料的加工制作,到出厂和销售,他的生意网撒得很广。台湾人不喜欢戴套,有时喝了酒,做完趴在秋蓝身上睡。三年里,秋蓝打过两次胎。医生说,身体是你自己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天秋蓝带着沉重的心情从医院走出来,看到天空露出久违的蓝色,簕杜鹃一簇簇,生气蓬勃的。她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流下了眼泪。
台湾人是她交往过的男人中最长久的,朝夕相伴,时而令她生出为人妻的错觉,觉得这样子过去下,也挺好。可是,美好的东西终归短暂。年初工商打击高仿和贴牌皮具,整个皮具城都受了牵连。生意做得太大的,不仅仓库被封,老板也被抓起来判了刑。一时间皮具城风声鹤唳。城郊的工厂停工了,工人遣散了。台湾人的厂也没躲过,管厂的人想塞红包给执法队,一看架势不对,撤了。台湾人一早闻到风声,买了机票,坐飞机回到了老家基隆。
阿喜说,三年够生养一个小孩了。秋蓝淡淡一笑,你觉得有可能吗?阿喜说,怎么不可能,他不是和老婆闹离婚吗?离了就好了,离了你嫁给他,做个台湾人,多好呀。秋蓝说,别调侃我了,他估计早跟老婆和好了,这辈子,再不来大陆了。说完,秋蓝有些伤感,眼神黯淡下来。阿喜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忘掉这一段。这间房子,到处都有那个台湾人的痕迹。阿喜说,你想让我跟你做生意?秋蓝重重地点头。阿喜说,我只有一个条件。秋蓝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她坐直了身子,你说吧,什么条件?
阿喜说,把这间房退了,我们去别的地方住。
父之谜
有时阿喜觉得自己变身一尾鲑鱼,在时间湍流中奋力回溯。起点是现在,终点却不知在何方。他努力寻觅源头,发现越游越偏,直至疲累,被巨浪拍垮。
他时常坠入混沌中,恍惚间望见一个男人,背对着他,身形高大、壮硕,坐在沙发上抽烟,烟头火光明了又灭。阿喜想看清他的长相,转来转去,始终不见。在晦暗的房间,另一个男人面对他,身形纤瘦,握紧了拳头,不住地说话。他的声音尖细,像鸟叫,嘁嘁喳喳。抽烟的男人捻灭了烟头,站起来,瘦弱男人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恳求他。高大男人捏起茶几上的玻璃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如此阵势,似壮士签立生死状,临行诀别,悲怆而绝望。
阿喜浮了起来,飘在半空中,脸朝下,身体倒挂,目光落在高大男人的头顶上。男人走向更深的黑暗中,阿喜跟着动,却怎么也靠近不了。他们之间隔了层半透明的膜。阿喜隐约觉得喉咙被扼住了,有什么东西在腹腔中耸动,挣扎着欲跳出来。阿喜愤怒,发狂,他张大嘴巴呼喊,对方却耳聋一般。他行进的姿态僵硬,像奔赴刑场。酒精在他身上发挥了效力,他跌跌撞撞拨开门帘,门帘上珠子哗啦一声。
尔后,阿喜撞见了噩梦,噩梦是一堵高墙,眠床挨靠着墙面,布满灰尘的蚊帐挂下来,严实得像顶囚笼。阿喜凑近去,看到男人压在女人身上,女人发出咿咿呀呀的咒骂,那异乡的语言全然失效了。她咬他手臂,推他,踢他,被他牢牢按住。闹腾了几下,男人扇了她一巴掌。哭声掺着叫声,在暗夜里凄厉传来。阿喜预感到了什么,他避开那双恐惧的眼睛,惊得向后退,退到门外,门帘哗啦一声合上。他和焦急立在门外的男人撞个满怀。阿喜认出来了,是养父,他脸上的表情与吞咽了蟑螂无异。震惊炸药包一样在阿喜胸中爆炸,冲击的威力震得他五脏俱损。
等他幡然悟过来,房间重回了寂静。男人幽灵般消失了,床上躺着死鱼一般的母亲,她的眼是空的,胸脯在颤抖,盖在身上的被单,如一床裹尸布。此刻的母亲和死人没有区别。她遭受了比远嫁他乡更严苛的苦楚。她来不及思考苦楚与耻辱有什么关联,便陷入了昏厥。往后这个高大的男人又来了几次,他如行刺皇帝的异乡客。每次身体的侵犯都给阿喜养母留下伤痕。阿喜是在伤痕中诞生的。他在羞辱的胚胎中存活下来,迎来了人世间的第一道曙光,而母亲并无生为人母的喜悦,倒是瘦弱的养父,对着襁褓中的婴孩,露出了带泪的笑容。
这个场景被阿喜反复描摹,涂抹甚至篡改,核心却一直不变,所有想象性的弥补均指向一个确凿的事实:养父借他人的种,将阿喜拽到了世上。阿喜懂事以后,但凡想起自己的出身,就像当众被人剥光了衣物,露出野人般荒芜的躯体。他明白了,为何阿嫲从小就骂他野种,为何他们会带着异样的目光看他。是啊,那个生理上的父亲早已湮灭了踪影,这个江湖侠客,为了蝇头小利和所谓的道义,出卖了自己,留下一个怪胎,这个怪胎就是阿喜。现在他长大成人了,想揪住他,将他往死里打。
要痛斥、报复,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反正我就这贱命一条,阿喜想,何惧失去,何惧死亡。所以,阿喜与养父争锋相对,争吵,不断惹祸闯祸,都是变相地向那个消失的父亲发起攻讦。他被吊在楼梯扶手,被养父用皮带抽打,皮带落在大腿和背上,“啪嗒-啪嗒”,异常响亮。每经一次虐打,阿喜心底的憎恶就增长一分。后来,养父退怯了,他怕阿喜哪天就和越南女人一样跑了,他收手,不再打阿喜。他们恢复了形式上的父子关系,极少说话,除了养与被养的联结,他们形同陌路。
阿喜睡觉时,习惯将身体弯成虾米状。秋蓝由背后抱住他,胸口贴紧,感受他呼吸起伏的声音。阿喜的脊梁骨只有在卸下防备和抵抗时才会弯曲。他经常半夜惊醒,心脏噗通跳得厉害。秋蓝扭开床头灯,见到他脸色仓皇。又做噩梦了?秋蓝问。阿喜不说话,手背擦擦额头黏腻的汗,吁了口气。秋蓝说,你这样,太没有安全感了。阿喜说,我没事的,睡吧。秋蓝说,有什么话别藏在心里。阿喜说,知道了。说完,翻过身去,留给秋蓝一个厚实的背影。
阿喜和秋蓝说起这些。他的困惑在于,为何养父要劝说别人做这种事,好像母亲是块供人免费耕种的田。这是养父造下的孽啊。
阿喜问秋蓝,换做是你,会原谅他吗?秋蓝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她说,也许这些都是你的臆想,你这么多年还记挂着,不觉得所有委屈其实都来自你内心吗?
阿喜苦笑,你不懂,这种不知根底的感觉,有时叫人发疯,我问过养父,可是一触及这些,他比我还要疯。
秋蓝说,你等于揭了他伤疤。
阿喜说,难道我没有伤疤?
秋蓝捧住他的脸,亲了一口,劝慰道,要是哪天你找到了这个人,报复了也泄恨了,然后呢?能改变现状吗?
阿喜不语。这是多年来他不敢直面的问题。秋蓝的话令他重陷入巨大的惶惑,就像面对一个迷宫,他焦灼地绕来绕去,找不到正确的出口,也许出口就在心底,在附近,也许,他耗尽这辈子也找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