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无以言表

从她成亲那日起便是连日晴朗无云,今日亦是,她站在院中,周身反光,而他身处室内,遍体阴凉。

石漱秋默不作声望着贺莱,心中百般纠结难舍。

临死才有的勇气已然用完,如今他还活得好好的,如何还能再奢求?

对着真正只有十八岁的她,他还能抱有一份以后陪伴她的期待,对着回来的她,他……

石漱秋无力扣住窗棂,他不留她是对的,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她已然成亲,新夫也是她所欣赏的。

而她有太多想做的,不该在他这里停留。

事实上,那时若不是他活不了多久了,她也不会接受他。

她多情也冷情。

“哥哥大约还是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出门……”

或许是站在这里久了,他竟渐渐能听清丹哥的声音了。

石漱秋想到他自己不出门的缘由,轻轻叹了声后又扬声叫人,“丹哥!”

还在努力劝说的丹哥被吓了一跳,转过头见石漱秋正不赞同地看着他,他咬了下嘴唇便绞起了手指。

他也没说实话,没告诉贺娘子哥哥的心思,哥哥应该不会生气吧?

“你快回去罢。”

石漱秋先冲着贺莱笑了笑,招手让丹哥进来。

那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灼热得让他无法再次看过去。

石漱秋抓了下窗棂,微微一点头努力自然离开了窗边。

丹哥飞快抬头看了一眼贺莱,小声道,“贺娘子莫要告诉哥哥啊。”

说完也不等贺莱答应便掀了帘子进去了。

果不其然方才还精神奕奕的哥哥如今又露出了茫然若失的神情。

丹哥用力咬着下唇,挪步过去。

贺莱盯着窗户看了两眼,眼中有什么慢慢沉了下来。

漱秋他……好像同她是一样的。

她原本只被满腔愧疚压得什么心思都没有,可在站着不停说话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察出了漱秋的异样。

漱秋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好脾气,像她进来时站在门边那样出言的他才是她记忆中的他。

她前世还在都中时每每来找他消愁都是听他没好气地训斥的——或许是她在现代的那一世被否定惯了,令她清醒振作起来的通常都是否定她的话,所以她只有到了漱秋这里才会觉得自己心里踏实。

他不会像其他人一味捧着她,也不会像爹爹那样溺爱她,不会像娘亲只拿她当孩子要求,更不会像外人那样对他落井下石。

他关心她又见不得她颓丧,他曾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只欣赏她站起来,若是她只是一味喝酒消愁就出门拐弯。

那时他还年少,言辞尖锐的时候很多,常常会刺得她面红耳赤无话可说只能气得瞪他,他却瞪她瞪得更厉害。

她这次过来,他要么该刺她一点儿也不照顾新夫,要么只字不提只管同她闲谈,可他沉默,也给她解围,却又突然赶她,听她絮絮叨叨不出声打断,却又在她告辞之时径直去了内室,偏又站在窗前看……

她十六岁就认识漱秋了,同他相处也快十年,他……就算她拿不准他对她的感情,可他在都中是什么样子,后来在她身边是什么样子,她还是能区分开的。

他的目光像是遗失的钥匙将她深埋心中的记忆开启,贺莱无力抵抗,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在都中时,他们只是寻常知己朋友,她从第一次见这个少年便知道他的傲骨,知道他也想堂堂正正摆脱这种身份,而她给不起,所以即使欣赏她也保持距离。

后来家中败落,漱秋虽来送她,却也不是只有自己,和她相识不相识的花巷小相公们来了许多。

对她来说,越过朋友是从那两年他一直坚持托人给她寄书信包裹开始。

人都需要精神寄托,那两年是她最艰难的时候,脱离了家庭的光环,她虽有朋友照料,却也总难免被轻视小瞧。

漱秋跟爹爹寄来的厚厚书信是她心情低沉到谷底时聊以慰藉的良药。

可念及现实,她连爹爹都无法接到身边照应又如何能照顾得了他,她不敢戳破那层纸,而又一次收到他书信时她正满身污血。

那不是她第一次杀人,满手血污让她愈发清醒,她收了他书信没打开也没再让人回信。

他很好很好,她并非良人,她想着一切都未挑明,断了联系也没什么。

可断了音信约莫半年,她风尘仆仆从战场回来却正好遇到了要进城的他。

像是做梦一般,她一直把人带到了府中都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到了她身边。

世道大乱,都中到她如今待着的德州有四千多里地,沿途光她知道的有名号的起义军就有十几,更别说途中不计其数的山匪、流民。

看着他双眸含泪又惊喜欣慰地对她说他找了许多人打听才知道她消息,说她没了音信后他很担心,她给自己筑起的心理防线立刻就瓦解了。

她甚至都没有给他承诺,可他却只因为她音信全无就跋涉千里,历经半年奔到了她身边。

她感动得无以言表又后怕极了,四千多里路,半年还多,路上还没有几处太平,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她可能一点都不会知道,他怎么就敢过来呢?

连只隔几百里地的爹爹她都不敢让他过来,哪怕她现在也确实能保护爹爹,可把爹爹接过来,爹爹就是孤身一人了。

她还努力想要让自己恢复一些理智,可他却扑过来抱住了她,怕她推开他,他紧紧抱着她还要安慰她说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她要如何才能拒绝得了呢?

那一晚她其实很累了,可设宴给他还有丹哥他们接风洗尘,听着他们说起途中见闻哭哭笑笑,而他只笑着凝望她,她心如擂鼓,毫无睡意。

在她辗转反侧想着如何安置他时,他第二日便带着聂爹爹丹哥他们出门租房了。

等她找过去,文书他都已经签好了。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神采飞扬地同他的家人们议论添置什么家具,前所未有地觉得一个人能这般鲜活坦荡。

可当她有心想同他谈谈他们的将来时,他却避而不谈,仿佛那日的欢喜难抑都是她的错觉。

她想着自己先想清楚再说,可就在他到来的第二天下午谢家抵御北戎战败,全军覆没,北戎一路北进直逼都中的军报便送到了府中,与之同来的是诚王的调令,她要离开德州了。

无论是他的到来,还是谢家战败,亦或是北部沦陷全都是她没想到的事,而她只能义无反顾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