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感到有东西填肚子是在这个烫得我铁皮扭曲的夏,早已锈烂的身子,厚厚的信封穿透一整个我,空洞的敲击声落到了我的底部。
我是邮箱,我有一个故事要讲。
其实曾经我总是捧着饱满的肚腩,那里装的是世间如醉的柔情。
寄信的是个姑娘,规整娟秀的字体和千篇一律的落款:勿念仅南。
说起最初应该已是数十年前,那时怀匆先生在于嫩芽似的14岁,怀匆先生的先天残疾还未痊愈。
怀匆先生的生活据我所知是有落灰都算热闹的孤寂,在托管机构一待就是十四年了,愣是没有一个乐意搭理的人。
至于仅南,她家人病的病死的死,折腾得仅南在来到托管机构之前像极了一副空壳,同时也落得一身老毛病。
但仅南自来了托管机构后就如同死而复生的另一个人,比谁都有活力,纠缠着向来形单影只的怀匆先生。她明明也不比怀匆先生大几岁却活像个老干妈,并且会收拾会教育人更会理财,仿佛生来完美。
据她所言,怀匆先生是她见过最好的人。所以她把所有钱财都搬来,全心投入想要治好先生的双腿。
怀匆先生一开始认为这些不过是拉近关系的伎俩,甚至可能是可悲的怜悯,对此他皮笑肉不笑。
谁知道仅南成天拼了命地就为那腿,而怀匆先生日渐式微。于是仅南就像是拖着一具装死的躯壳行走,步步艰辛。
也许是善存的母性被唤醒,她对怀匆当真像自己亲娃,呵护得要好。
至于后来,腿奇迹般治好了。
仅南比本人开心,欢呼雀跃着盯着那双腿,怀匆也对她露出了一抹难得的笑。
数年过后,仅南安家,怀匆也有了自理能力,此后两人各奔东西,仅南的书信就开始很紧密地传递过来。
信中大多就是琐事,啰嗦,各地天气温度等等,每每都写很多,格外执着。
那些信件跨越任何儿女情长的鸿沟能让我仿佛直视到母亲用细细的毛线织出密密的毛衣。你知道,轻盈如银针,每每落下却都是厚重的思念,最终编织成的温暖却贴上了勿念的标签。
再聊怀匆先生呢——偶尔回复四个字。
“一切安好。”
连续六年,那些叮嘱和关怀,甚至于后来紧跟时代地出现了网络链接,打开是一些基因变异鸡翅的文章,还有最后一句“勿念仅南”。
其实这些文章大多都是我在阅读,怀匆先生匆匆掠过一眼已是用心,一般是等信件堆积后一并清理。
信封断在了夏季,是仅南她说她决定去旅行了,她说会坐列车穿过原野去到更远的地方。
怀匆先生难得耐心看完了这封,而后又是难得勤快地回复过去。
“快去吧,勿念。”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现在这一厚厚一沓信之前,再没有了仅南的讯息。
我端着复杂的心情阅读这封信。
最后我是有些后悔的,这封信似乎是仅南专属给怀匆先生的,我不该偷看,于是罢我也不会读出来的。
我只能说,仅南已经去往了她期望的地方,唯一挂念的仍是她的怀匆。
一个小姑娘怕的东西真的会有很多,仅南尤其多。她怕怀匆受气,怕怀匆吃不好,怕怀匆睡不香,怕怀匆孤寂,怕怀匆一切不如意。
但你要知道,这姑娘同时也什么都不怕。
例如她不像其他女孩子怕黑,怕鬼,怕虫子或失恋。
怀匆先生也许永远不知道仅南忧心忡忡的同时更是无坚不摧。
怀匆先生也许永远意识不到只有仅南认定怀匆只是怀匆,旁则只敢敬称为先生。
故事讲完了,怀匆先生回来了。
他注意到那厚重的信封,他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在我铁皮之间碰撞出微弱的回音,那感觉比妖魔鬼怪更是玄幻,可怕。
“我这么忙,哪有闲工夫读。”
这句自言自语,比他回复过仅南的任何一封信字句多。
我失望地望向看不见的远方。
她失意式地将“岁月静好”这东西挖穿了个孔地送给怀匆,用那粘阳春水的、用针头扎痛过的双手。
而她,躺在了去往远方的轨道上,一方铁板烧似的地皮侵袭不了冰凉的尸体。
仅南句句勿念,句句思念。
仅南送走了每个生老病死的家人长辈,仅南送走了痊愈了双腿的怀匆先生,仅南最后也送走了疲惫不堪的仅南。
但是仅南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