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城的天气不错,这个小地方的建筑风格总是奇形怪状,工厂与工厂之间显得格外的突兀,有那种高楼林立的大工厂,那是惠子进不去的那种“大公司”,有那种成排的、矮平房的破旧工厂,都是私人老板在这附近奄奄一息的象征,也是惠子一直奋斗的地方。
厂子里的人总是加班,好在有吃住,不过一小部分本地的人不用住宿,所以只能尽量在吃的方面找茬,特意为难厨子。今天自己带菜来要自己下厨啦,明天不知从哪里钓来一些鱼,要求厨房添菜啦,总是奇形怪状。
午饭总要尽快吃完,然后急赶着各自找一个地方眯一会儿,下午再上工,就要等到晚上十一二点才下班了。
老板们吃午饭也在食堂,只不过管理层是坐在里间的包厢,有厨子专门烧菜的福利,在这一双双眼睛的监视下,工人们都要有两三口就吞完饭菜的觉悟,然后滚蛋。
最好是让老板看到你吃完就上工,不过工人们心里也清楚,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对于工人权力多少还有一点儿模糊的概念。
惠子,一个体格健壮的女工,她负责所有塑料模具的制作、绘图、维修,当然在人手不够的时候,她还要帮忙做质量检测。只要模具的绘图过程完成了,剩余的事情都是简单的。此刻她刚吃完就弯着身子,伏在一张长桌子上做模具。
她心里记挂着还没完成的图纸,吃完饭就赶紧上工了。这种巴不得马上完成手头上的事的人,还不少呢。
正是六月天,工厂的风扇简直像没开似的,热气腾腾,人仿佛都要冒烟了。
惠子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慢慢拿着笔和尺,时不时抬头注视远处电脑上的图纸,再次低下头专注的画着。
工厂里的人大都是苦出身,或者是为了特别的什么原因来到这样这一个小工厂里,拿着不高的工资拼命加着班。
惠子在他们中间属于普通的一个,但每当惠子专注画图时,这些人不知怎么的,看她犹如在看一个文化高知那样,投来敬佩的眼光。
每当这个时候,惠子能感觉得到,工厂机器运作的声音都变轻了,工人们的步子也变得缓慢而安静了许多。虽然空气依旧热得烫人,安静的时候也能听见几声从远处传来的雄鸡的叫声,倒教人心安。
直到惠子完成了绘图、制作的工序,才勉强从台子上直起腰来。一阵眩晕、腿脚麻木让她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几分钟。
惠子今日的工作完成了,桌台、电脑、图纸、模具她都收拾得很干净。她手上拿的那把尺被她轻轻往腰上一插,工服背后一个特意缝制的长兜就是特意给那把心爱的尺留出的空档,尺不离身。她拿出藏在桌台下的扫帚,仔细打扫着自己这一片工作区,掉在地上的碎塑料屑一点点回到垃圾桶。
这时,惠子才长舒一口气。她扫视了一圈,再没什么不妥了,抬眼看去,只有挂在她身后的那个时钟,跳着芭蕾舞的大时钟停摆了。
她透了一口气,这可是她特意从家里带来的时钟,有自己喜欢的时钟,做起事来都干劲十足。她四处望望,想找个什么椅子凳子的,爬上墙去,把时钟拿下来看看是不是电池的原因。在工厂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一个凳子。
老板们为了能让工人们能长久的工作,总是不会在工作区放凳子的。
惠子还得专门跑到食堂去借凳子。
想起食堂那个献殷勤的小流氓,惠子微微有点儿不耐烦,茫然地呆站着,望着墙上的时钟,胸口一顿气闷。
现在到底几点了?她也不知道。
就这么盯着时钟,盯着,她眼睛疲劳,双腿发虚,索性蹲下来闭上了眼睛。好像在秘密的对时钟施咒似的。她再次睁开眼睛,突然看到在时钟旁边悬挂着的蜘蛛网,还有后面发黑的木头,滴着水。
“应该是漏水,它不走了。”一个粗低的男声传过来。
惠子侧头一看,阿潘正朝这边缓缓的走过来。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体恤,一件破铜牛仔,一双随意的人字拖啪啪打在地上,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恰好能露出那两颗虎牙,很可爱。
见到阿潘,惠子就笑了,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
“你怎么今天来了?”
“我来看看模具成型没有,在你们工厂盯货,总要仔细点儿。”
“这是个什么话?”
“你们工厂便宜这是我们老板优先考虑的,不过呢......”
阿潘一边说着,一边从不远处搬来一个轻便的台桌,一跳,就上去了。
“你慢点!”惠子盯着着。
他取下时钟,递给惠子,又跳下来,把台桌放回原处,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你们工厂的订单上个月出了件大事,可瞒不过我。”
惠子满脸通红的低下头,手上摆弄着那个芭蕾时钟,实则心里想着上个月工厂内部审查上的漏洞,导致所有出货商品无一幸免的尺寸小了。
层层筛选的领导层没有一个人发现问题,从生产到质量检测,再到验货的人,最后的责任竟然怪到了惠子的图纸上。
老板欺负惠子老实,咬定就是她图纸出错,惠子也就默默的忍受着这种屈辱还有图纸被没收的事情。
阿潘一把拿过时钟,打开装放电池的凹槽,发现早已发白,不停地摇着头:
“这个部件得换!你放我这里几天,我给你修好就是了。”
惠子点着头,不再说话。还沉思在上个月的批评中,好像一副刚刚受到责骂的样子。
阿潘叫喊着:
“喂~”
“什么?”
“我说你也太老实了吧,上个月我是不在啦,我如果在,肯定不让你受这种委屈。”
这样一番话在惠子听来仿佛是在告白似的,弄得挺不好意思的。她的脸微微发红,慌忙朝门口走着。
门口的那个精准的大时钟瞅准了时刻,敲打着下工吃晚饭的时间,阿潘快步跟上来。
惠子站在门口,看到工人们都一窝蜂地进了食堂,她毫无所思,呆呆的抬头望望高处的树,弄得眩晕起来。
长久的待在室内,突然感受到外面的空气,真想伸开四肢,做一阵运动。突然,她不想吃饭了,产生了一股欲望:想要顺着这个路线散步,在炎热静止的空气里散步、什么也不想。
她走了几步,阿潘在后面不远处跟着她。阿潘是饿了,可他也想跟着惠子。心里踌躇不定,索性干脆站在原地,一面看看食堂,闻着饭菜香,一面望望惠子,确保她不会走远。
惠子围着工厂走了一圈,再次回到厨房门口,正好跟阿潘撞在一起。
“好舒服啊你~”阿潘惬意的打趣道。
“你是吃完了还是没吃?”
“等你啊。吃点儿吧,我待会儿还要跟你说点事呢。”
阿潘拉着惠子走进厨房,直接右转,进入管理层的包间,两人在众人的诧异中坐下来了。
老板板着脸看着两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惠子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企图逃走,又被阿潘拉拽着强制坐下。
“你进来做什么?”老板威严的声音传过来。
“对不起,哥,我马上出去。”
在场的人还是各吃各的,几个有亲戚关系的人侧目看了惠子一眼,一副极度厌恶的眼神。
阿潘笑着说:
“金老板,惠子是管理层的人,怎么不能进来吃饭呢?”
“没有这个规矩嘛!”旁边的人叫起来。
“她是制图师、工程师啊。就因为上个月的事,你们把她赶出这个包间,这可不合规矩。都是在生产线上呆过的人,锅可不是这么背的。要真追究起来也简单,查图纸,对型号,一层层的筛查人员都要受牵连。图纸又不是唯一的凭证!”
站在包间里感受着这股气息,弄得惠子十分不舒服,她直接甩开阿潘的手,走出来坐在侧边的门口,静静地一个人待着。
蒲城夏天的夜晚,在工厂大灯的照耀下,高处的树叶显得格外温和,时不时有着阵阵风,看着树叶一动一动,惠子就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感受到夏天一股凉爽的风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泥地里,有一颗蒲公英,白色毛茸茸的样子,这个场景下看起来十分诱人。惠子的手放在根茎处准备摘,想着小时候大哥和自己玩蒲公英的时候,猛地,像是被什么敲打了一下,她的手又收回来了。
她又恢复坐着的状态,准备迎接马上到来的夏天凉爽的风。她慢慢闭上双眼,一阵甜美柔软的感觉包围着她,差点就要睡过去了,吹来一阵微风,十足惬意。几乎要笑出声的时候,她觉得有双手抱着自己的胸部,睁开眼,是厨房的那个小流氓---阿乔。
阿乔身材矮小矫健,总是一副赤膊流氓样,脖子上的纹身几乎覆盖了所有血管,看着教人害怕。但他脸上露出的那种畏缩样子,又教人想立马抡起几拳。
最近他一直在竭尽全力的讨好接近惠子。
他做完饭,走出来在侧门处正准备点起一支烟,看到坐在前面的惠子正闭着眼睛,张开双臂,脸上似有笑意,就提着步子轻手轻脚的接近她,忍不住一把抱住,让她体会一下男人的体温。
不过惠子只感受到一股刺鼻的油烟味,且她身体强壮,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她挣脱开来,一条腿用力朝前一蹬,阿乔往后退了好几步。他脸上依旧挂着笑,一边呻吟着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嬉皮笑脸再次接近惠子。
他觍着脸求饶着,两人肩并肩坐着。
阿乔看看惠子,先开口说:
“这天气真好,是吧?再过一个月,就要开始收稻子了,乡下的人一旦忙起来,工厂可就没人了。”
“是啊,到时候我就开始忙起来了。”
“七八月的订单也不会少,今年还是让老板找一些临时工吧,顶一顶,别再......”
阿乔到嘴边的话,没有说出来。
惠子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
“不会出错!”
“不过,老板呢,人还是耿直单纯的,你需要跟他把事情说清楚吧。”
“关你什么事!”
阿乔尴尬的笑,接着说:
“我们隔壁那家工厂,你知道吧?就是建了好几栋像一线城市的高楼的那家?”
惠子没回应,但她其实正用心听着。
阿乔咳嗽了几声,神秘兮兮的朝四周看了看,接着低声说:
“他们在招人,制图师。他们的业务跟我们工厂有一部分是重叠的,而且工资给得也多,听说是完全按照正儿八经的劳动法来签合同的,五险一金一样都不少呢。”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
“我明天最后一天上班,后天去他们那里做了,我也帮你打听过,确实有这事儿,怎么样?”
惠子发着呆。
阿乔撞了一下她,接着问:
“喂~你傻了,去不去啊?”
“我没学历,也没手艺,这制图的技术是我哥......老板教我的。”
“那你现在不是过得不开心嘛。你看这附近的,这工厂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手上带着戒指或者家里有娃的,你都二十八了,总要为自己想想啊。你又不是老板娘,这工厂死活跟你也没多大关系。”
惠子想到了大哥,又想到了阿潘,心潮澎湃,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