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佑看到了借款单上签字的人。
是阿银!
他可怜的抓过借款单,因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整个人呆掉了。他闭着眼睛,慢慢地睁开,想要看看是不是看错了。他几乎是哀求着看着阿银,半天说不出话。
“用房产证抵押的。”阿银轻声说着。
大佑猛地起身,从床头柜旁边的保险箱里慌慌张张找着,空手而获。
“你输了这么多钱!”大佑低下头,一只手扶着额头,还在用外表的镇定装点着那颗早已支离破碎的心。
阿银没有说话。她的恐慌已经结束了,这件事,赌钱这件事一旦说出口,负担就变成了大家的,而不是自己的了。
世上本来就存在着这样的一些人,他们生来就没有被教导过应该去为了生活奋斗,他们的日子始终会遵循着时间的轨迹去走,没有意外的话倒也能安稳度日。但无聊富庶的日子,总是会让人心痒痒,那些想做点儿什么事打发时光的心思随着每一天从床上醒来,愈发强烈。
恶习,由此产生。
因为阿银并没有受过类似的训练,自我控制、自律或者面对困难应该用怎样的方法和力量去解决......她倒是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才干,也没有这个能力。
于是,像武侠小说里的“功力承接”这个情节,她自我幻想并坚信自己已经把本该具有却没能够得到的坚强毅力“承接传授”给大佑了。
自然地,大佑该承担这个后果。
木子跪在客厅里,眼神怨恨地落在了那个还未完成的桃核上。他突然起身,打开柜子,拿出那件“战利品”。他不停的打量着这个小玩意儿,眼神渐渐颓丧,手指由于过于用力,而出现了一些被桃核弄红的印子。
他那暴脾气,带着对爸爸的怨恨和妈妈的同情一下全爆发出来了。
他拿起茶几上的磨砂石,那只手像个不受控的机器,不停的在桃核四周磨着,渐渐地,他露出了舒服的笑容。
这个桃核的轮廓,终于变成了桃核该有的样子了。
最终,桃核就是躺在窗台上的花田里,作为施肥者的命运罢了。
大佑那张脸板得可怕,脸上明显可以看到痉挛,他依旧用沉着、具有权威的声音问:
“去年你输的一百三十万,我们刚还完啊!房子...房产证呢?”
“借钱的时候抵给对方了。”阿银那张漂亮的脸蛋,像发红的苹果,在往日里看着教人垂涎。
现在,她只剩下气息不匀的胸部起伏,还有一颗隐约等待宣判的摇摆不定的心。不会更糟了吧。
“我没有那么多钱,你自己去还!”
大佑现在是彻底清醒了,就在刚刚他跟阿银对视的时候,脑袋里还想着往常的“那个事”。很想破口大骂,可阿银长期的低眉顺眼、低声下气、妙曼亲切现在都回到了脑子里,反倒压住了脾气。
不声不响地,大佑下楼来了。木子马上规规矩矩地跪着,一副等待着受训的样子。
大佑只是走过来,拿起自己的伞,换上鞋子,打开门出去了。
没空看木子一眼!
要去银行,要去律师朋友家问问,补救措施已经印在脑子里了。
阿银像是一副刚睡醒的神态,从楼上骄傲地下来:
“妈~都还没吃饭呢,我热一下饭菜,待会儿一起吃着。”
厨房的门关上了。
阿银偷偷拿出手机,打开抽油烟机,给远在国外的大哥打电话:
“大哥,我赌钱输掉了房子,大佑不肯帮我还。过几天催债的会上门收房子,我是没地方去了,孩子们跟着大佑总还能图个温饱,可我什么也没有了。大佑在外面有女人,他喝多了也打我,我怕,大哥,我怕。”
这番话充分发挥了她人民教师言简意赅的本领,三两句话就推掉自己的过错,拉得了大哥的同情。
在大哥的建议下,阿银收起电话,安心地做着饭菜,几乎想哼起小调了。这种感觉,快乐而新鲜,刺激又好玩。往常那种高贵和蔼的笑容又长回脸上了,
老太婆洗洗手,孩子们也坐回了餐桌前,沉默不语地吃着。
老太婆看了阿银一眼,毫无表情。
还是那副娇媚做作样子!
阿银的眼睛盯着菜,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她望了一眼还放在茶桌上给大佑晾好的茶,笑了笑。
她看了小茜一眼问:
“高考有信心吗?”
“还行吧。考个普通一本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我想再冲一下。”
“女孩子,冲什么!你看看我,再想想你爸,怎么样?”
“挺好的。”
“就是的。最后的日子,女人最后的归宿,就是找个好男人嫁了,然后把他哄好,你这一生就无忧了,懂吗?把男人哄好!”
小茜露出轻蔑的微笑,没接话。
老太婆咳嗽了一声,像是在表示不满和反抗。
阿银看着老太婆:
“妈,往后家里可以请一个保姆,专门洗洗衣服啊、做做饭啥的,免得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辛苦。”
阿银说得生硬,谨慎,没人听出她将要离开的意思。
直到把孩子们安静地送到学校,像往常那样,给了孩子们零用钱,才回家收拾衣服,趁着老太婆睡着后,不声不响地拎包离开。
还是这间屋子,还是华丽舒适的家具,窗台上的花迎月光生长,花盆里依旧躺着那颗桃核,晾晒在阳台上木子的衣服还飘着洗衣粉的香味。
大佑从几个朋友那里了解到实际借贷方的情况,已经开了两场酒局,倒是借了一些钱。朋友们都陆续从酒桌上散场了,素来酒量不错的大佑,今天喝了两场已经昏昏欲睡了。他趴在酒桌上小睡了一会儿,盯着空空荡荡的包间,四周所有的菜都吃的七零八落的,还有摆在最中间的那碗肉圆子汤没人动。
他的肚子叫起来了。
他用一种咒骂的语气对着空气喊:
“妈的!肉汤都不吃了,一个个的,活得真容易!”
他拿起手边的勺子,把肉汤挪到自己跟前,用一种满意的神气吃着这份肉汤,眼泪从两边的眼角滑落下来,滴在他的腿上。
腿上放着用信封装起来的钞票,可惜信封质量不太好,才几滴眼泪就显现出里面红色钞票的轮廓了。
阿银到机场,才放下心来。
大佑的电话打过来了。
阿银慌乱的把手机丢在旁边的垃圾桶里,这才安稳地坐在等候区,等待着飞机起飞。
大佑看了看手机,有点儿失忆,他好像自动忘记了,今天发生的事。自己一个人就着肉汤又喝了好些酒。以往醉酒时打阿银的电话,总是骂骂咧咧着、倒在路边,第二天又总能神奇般地躺在自家床上醒过来。
不论他醉倒在哪里,最后阿银总能找到自己,并让他再次恢复体面。一直以来,总能在孩子们、老人们、亲戚们面前维持着那种威严、镇定、优秀的形象。
早在上周木子犯事时,校方就说过,要木子公开在全校面前念自己的检讨信。例行周一的早会,学校特意留了十五分钟,让木子表演。
奇奇站在台下,看着前方发言台上的木子,含着泪笑着。
一直以来,奇奇对什么都是忍让的,这一刻,是只属于自己的胜利时刻。她开始觉得生活还不错了,这些意外的变故总能让人惊心动魄。有时候,一成不变的模式翻个面,思维也能进步一些。
木子怀着极其羞愧的心情,全身滚烫,声音颤抖着念完了那封检讨信。由于外界的刺激太大,加上他想起自己长期以来承受的肉体和精神上的摧残,一种无从消磨、极度强烈的欲望从身体里爆发出来。
他要去通宵玩游戏!
幻想着自己已经身处网吧,手指跳动的节奏,嘶吼着、热血沸腾起来。好像他马上就能体会到那种久违的幸福感了。
按照往常偷溜出去上网的路线,他依旧从学校侧门的草堆中间,扒开那面早就锈迹斑斑、老化了的钢铁丝网,消失在夜色中。
在网吧里玩游戏的木子,忘我陶醉地尽情发挥。相比这样轻松的、激动的时候,那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家庭早就被抛到九霄去了。
没日没夜的,木子脸上发红,身体像被火烧似的,一阵眩晕袭来,他倒头睡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电脑屏幕上的游戏界面,依旧有规律的运行着。
第一天,学校没看到木子,打电话到家里,无人接听。
第二天,学校没看到木子,打电话到家里,无人接听。
第三天,学校班主任上门家访,无人应答;警察上门,无人应答。
第四天,校长托朋友,终于在一个酒局上找到大佑了。
学校的人正偷偷地把那扇侧门以及旁边一整排的铁丝网全部改成了新的,在接到木子猝死在网吧的消息后,校方连夜完工。
没有举办葬礼,阿银也联系不上。大佑从一个精神的中年成功男人,一夜变成了一个满头灰白发、眼神无光的落魄男人。
老太婆默默地待在儿子身边,手上拿着存折,坐在大佑身旁
在殡仪馆,只有两个人参加的葬礼,倒是第一次见。
大佑看都不想看存折上的数字,摇摇头,脸上的筋肉想要回送老母亲一个笑容,可他生来没学会这个动作,干脆不做了。
“妈,您留着自己用吧,也不差您那点儿钱。”
“本来是留着给木子结婚的,现在提前给你了,十万块。”老太婆的口吻带着些许自豪。
“阿银输掉的那些钱,我也在想办法,现在八九不离十了。”
老太婆把存折塞进大佑的手里:
“我没读过书,这是我一辈子觉得遗憾的事。望着前面的字,我都不认识。”
老太婆看着前面的指引牌似乎很遗憾,接着说:
“出了这个小城,我哪里都去不了。所以我看得不远,永远在自己的心思里绕啊绕,越绕越窄。你们认得字,只要认得字,还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现在这个社会多好啊,你别学我,在心里绕来绕去,绕死了!你还年轻,听我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要通知亲戚朋友们的。这不丢脸,强撑着装饰门面,最后把自己压垮了,这才丢脸,你还有小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