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段一辰一直疑惑的是,平时和女患者谈话都显得害臊的王如风何时和貌美如花的周静静搭讪上的。这也是周边同事心中的疑惑,笨口拙舌的王如风怎会博得美小护周静静的好感。两人你来我往间的交谈,在陌生患者眼中看不出异样,但每位护士都能看出两人关系非同寻常,经常眉来眼去,好像两人在工作中形成的默契感早已根深蒂固。
空闲下来,王如风看到周静静为患者输液,也借故跟在治疗班护士后面为患者扎针输液。他娴熟的扎针技术让一群护士瞠目结舌,无人意料到他居然能把护士的活干得游刃有余。大家拍手称赞时,却不知晓他这一手扎针技艺正是暑假期间父亲手把手传授给他的。护士们心知肚明,他只不过借此手段想和周静静亲近而已。
王如风总把更多的闲暇时光留在病区。心中有想念的人,他总是借故陪伴在其左右,将一腔热忱倾注在周静静身上。周静静对他也好感倍增,偶有患者家属出院送来水果,也会偷偷藏一些留给王如风。闷声不响的王如风总是尽显男子柔情,特别在病痛患者面前,总能卸下烦恼和患者唠上半天,让卧床病人砥砺心志、振作精神。
家住四楼、摔断大腿骨的老伯正为伤口长期换药露出愁容。当他束手无策时,王如风对着半卧在床的老伯说:
“要不我有空到你家帮你换药吧。”
老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他看到王如风提着换药碗敲开自家门,才相信这位年轻医生所说的话。看到王如风火急火燎地从单位赶来为自己换药,老伯和他老伴看着心疼,总是煎上两个土鸡蛋,煮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嘘寒问暖问个不停。
这天临走前,老人将受伤前骑行的“老坦克”(一种高大的永久牌自行车)钥匙交到他手里。念叨自己受伤后再不能骑它,也希望借助它,让王如风能减轻路途奔波之苦。王如风跨上“老坦克”,在人群中总是吸引不少眼球。这辆“老坦克”虽为他带来便利,也把他卷入了一场危机,惹出了祸端。
雨后云层将整座城市覆盖,街头地面湿滑,落叶混杂着泥石,行人纷纷绕行于残疾人专用步道以免滑倒。王如风用随身携带的报纸将换药碗包裹严实。他紧绷小腿肌肉,用力踩下脚踏,旋转车轮径直向前碾去,路面留下一条长长的印迹。
路面湿滑,一个急转弯后,王如风和自行车重重摔倒在地,换药碗从车筐中甩出。他顾不得擦去膝盖的血迹,起身捡拾七零八落的换药碗。还没来得及扶起倒下的自行车,紧随其后的一辆自行车撞上了他的“老坦克”。金属和橡胶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撞击声让他刚懵着的脑子变得清醒,他扶着膝盖,直起了身体。
“糟糕,一定是自己意外跌倒,后面骑车人猝不及防撞上了。”王如风心里默念着。他顾不得钻心的疼痛,嘴巴里吐着白气,回过头探明情况。
“侬咋的啦?眼睛不长呀?侬不晓得看好路吗?”
刚回头,王如风身后便传来一串叫骂声。她声音娇嫩清脆,像被踩到尾巴的波斯猫发出的声音。虽然王如风不能完全领会全意,可她痛苦呻吟着,模样凶煞得像个神灵。王如风意识到她可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转头看到身后是一位50上下的妇人,正操着地道的上海话朝自己口吐唾沫。
“对不起,路太滑了。”他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连忙表达自己的歉意,“你受伤了没有?不碍事吧?”
妇人拿着随身手帕擦拭着身上的污水,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后不再搭理他。尽管王如风一句听不懂,但从她几乎狰狞的表情推测出她肯定满腔怒气。王如风帮她扶起自行车,再次道歉表明自己的态度。可能刚才撞到自行车的力量太大,她握车把手的右手受到撞击后疼痛难忍。她反复搓揉着,并不理会王如风。
王如风见妇人无大碍,也没摔坏老伯的自行车,便收拾好随身携带的换药工具后再次蹬上自行车直奔老伯家。
在路口等红绿灯时,只见刚才那妇人骑车追赶了上来。她猛地将自行车横在王如风面前,拉起他的衣领,冲着一旁的执勤交警大声嚷叫起来:
“快来人啊,这个外地小伙子撞伤了我还要逃跑!”
听了这话,自己的衣领又被人紧紧揪住,王如风的恐惧感变得越来越强,甚至出现第一次在手术台上的晕厥感。周边驻足的人齐刷刷向他投来眼光。警察一路小跑奔了过来。寒流侵入了他的骨髓,全身冰冰凉。他害怕极了,自己俨然变成了一名逃犯。刚才发生自行车碰撞后不是问过她无大碍吗?并且自己已向她真诚道歉,如今她怎么会拉住自己,和自己纠缠不清?难道是自己没有听懂她的话,还是自己的乡音太浓让人无法听明白?王如风在那一刻真正六神无主了。
警察很快疏散围观群众,路口顺畅起来,两人被带入路口值班岗亭。记得进入派出所见到警察是儿时的事。那次因小伙伴们躲藏在马路边,用砖块砸车取乐被人抓住。后来被电警棍的“嗞嗞”声恐吓后才被放了回来。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再次稀里糊涂被人揪着衣领带进警局。王如风毫无自我保护能力,任人摆布,更多的是恐惧感像洪水泛滥,溢满他大脑的沟回。
“你们俩怎么回事?”执勤警察拧小了对讲机音量,紧绷起脸问道。
“他刚才撞到我,还想逃跑,乡下人一个。”
没等王如风开口,那位妇人故意抬高嗓门说。她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在警察面前陈述刚才发生的意外。她的话意让王如风听得一清二楚,也让自己变得震惊。
“我没有撞她,是她自己撞到我倒下的自行车上,我见无大碍,道歉后才离开的。”
王如风僵直着身体,尽力还原刚才的事故现场,急着辩解说。连他自己都被弄得糊涂了,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怎么瞬间变成肇事者。在妇人嘴巴里,自己不但闯出祸,还是伺机逃逸的人。他觉得自己受了冤屈,想在警察面前细细说清一切。
“就是这个小伙子撞到我,趁我倒下后伺机逃跑!”
妇人再次抢在他前面向警察告状。妇人口若悬河地诉说自己的遭遇,完全颠倒黑白。她说话像连珠炮,根本无法让人插上话。她痛苦得像刚割了阑尾的患者,仿佛还未从痛苦境地解脱。
“没有,不是我撞的,她自己撞到我后摔的。”王如风像不愿意承认错误的孩子竭力辩解说。
“就是他撞倒我的,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怎会撒谎?”妇人抹着泪,顺手拿出口袋里的工作证扔在警察面前的桌子上大声说,“我在部队医院干休所工作,国家工作人员,难道还会欺骗你不成?”
“没有,真的没有!”王如风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挺直腰板,揉了揉眼睛,做出最后辩解:“我是刚来上海的小医生,准备去给一位老伯伯换药,我真的没有撞她。”
见妇人故意公开自己的身份和警察拉近距离,王如风悲愤交加。妇人明显冤枉自己。自己又势单力薄,笨嘴笨舌,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说出的话很难让警察信服。他希望警察在两人间做出公正评判。
王如风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自己一身乡下人打扮,又骑着“老坦克”,在衣着时髦的妇人面前,警察肯定会有失公平地站到她那一边。得知王如风是医生,又是为患者上门换药途中和他人发生碰撞,警察低头看了妇人一眼,用沙哑的嗓音说:
“先去医院检查一下有无大碍,然后再协商如何处理。”
两人都同意警察的意见。他们将自行车停放在警署边的栅栏里,一前一后来到不远处的一所地段医院。
王如风陪同妇人拍完片后找到了急诊科医生。医生将妇人手部的X片插上阅片灯。王如风虽是刚入职的医生,也能看得清骨头并无异常。即便她无端指责自己,至少无大碍。王如风眨巴着眼睛盯着她,希望她能宽恕自己,这样也能在天黑前赶到老伯家换药。
“手部软组织损伤,无大碍,用点药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诊室医生手拿片子对她说。
医生顺势坐下,拿起一旁的笔,准备在处方上开些常用膏药。王如风的诊断准确无误,门诊时跟在董辉老师后面,也是这样处理软组织损伤患者。王如风舒了口气。可眼看医生准备写下药物名称,妇人居然再次暴露了她的表演天赋。
“医生我疼啊,打个石膏吧!”她冲着医生说。
“没有骨折,不需要打石膏。”医生回应她,继续打算开些药物让她离开。
“不行啊,我疼啊,我不能工作了。”她突然情绪激动,呜咽啜泣,口气变得强硬,继续在诊室里大吵大闹,“快给我打上石膏,你这样不负责任,我要投诉你,我要告发你。”
妇人早已忘记王如风也是医生,当着他的面在诊室耍起无赖。她将受害者的角色表演得深入人心,外伤后的疼痛像魔鬼一样要吞噬她,她已无可忍耐。医生被她一阵折腾后不得不叫来助手,在她手上胡乱抹上些药膏,来回缠绕几卷石膏,顺势打发她离开。王如风心中一阵恐慌,不祥的兆头即将再次降临。
王如风搀扶着这位妇人再次来到警署。还没等警察开口,中年妇女便举起上着石膏的手,振振有词:
“这可叫我咋上班啊,手都变成这样了。”她脸上皮肤虽光滑,但像打上一层厚蜡,加之故作哀痛神色显得苍老许多。她故意一脸苦相继续对警察说,“我收入很高的,这下损失大了。”
王如风见忙不迭道歉并没有起到多大效果,这位妇人不讲道理,又不肯罢休,明显要讹自己一笔钱的架势。他赶紧向警察解释说:
“刚才是她自己让医生缠上石膏绷带的,其实受伤并没有那么严重。”
警察有些诧异,他不能确定王如风说的话是否属实,抬头看着中年妇女。
“他胡说八道,受伤这么严重,一点儿没有同情心,还想做医生。”她托着手,转身盯着王如风,目露凶光。
警察坐回简易木凳上,跷起了腿,来回扭动对讲机按钮,大口喝着茶水。王如风和妇人分别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却要他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他努力思索着,瞅瞅两人颜面,忽然咧嘴笑着说:
“一位干部,一位小医生,你们协商着怎么处理吧。”
“管你是什么,必须赔偿我,要不然我就去你医院,找你单位领导!”妇人愤愤不平地说,“赔我1200元,一分不能少!”
妇人再次冲着王如风说出已琢磨半天的这句话。这句话像一把匕首正中王如风胸膛,让他憋屈得说不出一个字。他本想说出实情,自己只身一人来到异地,又是刚入职的小医生,希望借此博得她和警察的同情。没想到妇人却从自己的话语中找出玄机,以此要挟赔偿如此一笔巨大资金。他悔恨刚在医院没有借上厕所的机会,扔掉“老坦克”溜之大吉。而这事正好发生在自己即将和单位签订聘用合同的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到医院胡闹。
王如风陷入一阵混沌中。即便自己用哀求的眼光去祈求她谅解,也不会奏效。他决定不再去反驳,慢慢静下心来。当心里变得明亮,他拨通了好友段一辰的电话。
当哥们段一辰将厚厚一沓百元大钞送到妇人手里时,她终于不再吱声。
警察拿出的《事故协调书》上赫然写道:“双方今日交通事故协商处理,在此签上自己姓名,今日之事到此结束,以后一切意外与彼此无关”。王如风愤然签上自己的姓名,显然他是极不情愿的。
从警亭出来已是夜幕降临,阴冷的空气混杂着浓烈的油污味。王如风浑身冰凉,即便段一辰再三追问他关于这件事的细枝末节,他也只字不提。两人在风中提起外衣拉链,将领子高高竖起,一起推着那辆破旧的“老坦克”消失在都市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