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海贼

看过拿波里再去死!

“Pirate”一词,似乎也被用来指代著作的剽窃者,那样也没关系吗?我刚说完,马场当即回答:“这样更有意思。”Le Pirate——杂志名姑且定下了。同马拉美和魏尔伦有关的La Basoche,维尔哈伦一派的La Jeune Belgique,此外La Semaine、Le Type,皆是异国艺苑里盛开的鲜红玫瑰,是昔日的青年艺术家们向世界呼吁的机关杂志。啊,我们也是。暑假结束后仓皇来到东京,马场的海贼热越发高涨,不久我也感染了,我俩只要一靠近、接触,就会谈论关于Le Pirate的华丽空想……不不,是具体计划。春、夏、秋、冬,一年要发行四次。八开本六十页,全部用铜版纸。俱乐部成员一律穿海贼制服,胸前必饰以季节之花。俱乐部成员之间的暗号,有很多:

“一切皆勿发誓。”

“何谓幸福?”

“勿行审判。”

“看过拿波里再去死!”

…………

同伴必须是二十多岁的美青年,要有卓越的一技之长。效仿The Yellow Book即《黄面志》,1894—1987年出版的一个文艺季刊,艺术主编奥伯利·比亚兹莱是英国唯美派重要画家,其作品颇具颓废色彩。——译者注的故智,发现能匹敌比亚兹莱的天才画家,让其不断为我们的杂志画插画。不靠什么国际文化振兴会,就用我们的双手向异国宣告我们的艺术吧。至于资金,预定由马场出二百元,我出一百元,再让其他同伴出大约二百元。至于同伴,马场的安排,是先把一个算是他亲戚的叫佐竹六郎的东京美术学校学生介绍给我。

当日,我按照和马场的约定,于午后四时许,来到上野公园的小菊的甜酒馆,见马场着一身藏青地碎白花纹的单衣配小仓裙裤以“小仓织”工艺制成的和服裙裤。——译者注,以这种维新风格的打扮,坐在铺着红毛毡的长板凳上等我。在马场脚边,团身蹲着腰系鲜红的麻叶花纹束带、头戴白花簪子的小菊,手里端着侍者的漆盆,就那么定定地仰望着马场的脸。马场那苍黑的脸被微弱的夕照映得发亮,暮霭朦胧,笼罩在两人身周,形成有点古怪的、散发出狐狸气味的风景。

我走近,朝马场打了声招呼,小菊“啊”地轻声惊呼,跳了起来,回头露出皓齿向我问好,丰润的脸颊却眼瞅着变红了。我也有点慌张,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我是不是来得不凑巧?”小菊瞬间神情一变,用莫名认真的眼神盯着我,又立刻背转过身,以盆遮面跑进店后头去了。感觉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木偶的动作,我一面暗自诧异,一面若无其事地目送她的背影,刚在长板凳上坐下,马场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深信不疑。果然不错啊,她那种样子。”

“白马骄不行”的碾茶碗或许终归是因矫情之故,早已被他弃用,眼下和普通客人一样用的是店里的青瓷茶碗。他呷了一口粗茶,“她见我这邋遢胡子,就问过多少天才会长到这么长?我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两天左右就会变成这样。你看,请凝神观察。胡须的缓慢生长,甚至用肉眼就看得出来。’她可不就默默地蹲下来用盘子般的大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下巴喽。吓了我一跳。你说,她是因无知而相信,还是因聪明才相信?就以‘相信’为题写一篇小说好了。A相信B,继而C、D、E、F、G、H及其他众多人物陆续登场,想尽各种办法要中伤B……然后……A依然相信B。深信不疑,十分放心。A是女的,B是男的,真是无聊的小说啊。哈哈!”他异常兴奋。

我想,必须马上让他明白,现在只是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对他的心思我可未加任何忖度,于是——

“那小说好像很有趣。不如写写看?”

我尽量用心无旁骛似的语气说着,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西乡隆盛的铜像。马场仿佛松了口气,顺利地恢复成平时怏怏不乐的神情。

“可是……我不会写小说。你是喜欢灵异故事的性子吧?”

“是的,我喜欢。灵异故事似乎是最能刺激我的空想力的。”

“这种灵异故事怎么样?”马场舔了舔下唇,“所谓知性至极,确实存在。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无间地狱,一个人只要稍稍瞥上一眼,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是想诉诸笔端,也只能在稿纸的角落里涂画些诸如自己的肖像画,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尽管如此,那人却暗中计划写一篇惊世骇俗的小说。一旦有了计划,全世界的小说突然变得无聊扫兴起来。那真的是一篇可怕的小说。譬如,有的人把帽子靠后戴也心烦,靠前戴也意乱,索性脱下来一看,却更觉怪异,对于此类人在何处获得自己的定位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统一问题,这篇小说也给出了落子无悔般的清爽的解决。清爽的解决?并非如此。无风。雕花玻璃。白骨。是那种分外清澈的解决。不,并非如此。没有任何形容词,只是‘解决’。那样的小说确实存在。然而,人一旦计划写这篇小说,从当天就会眼看着消瘦衰弱下去,最终不是发狂就是自杀,或者变成哑巴。你想,听说拉迪盖就是自杀的,据说谷克多也快疯了,整天净吸鸦片,瓦雷里在十年间成了哑巴。围绕这区区一篇小说,一时间连日本也出现了相当悲惨的牺牲者。我告诉你,现在……”

“喂,喂。”嘶哑的叫声打断了马场的故事。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马场的右手边静静地站着一个身着钴蓝色学生服、个头极矮的小伙子。

“你太慢了。”马场的语气显得怒冲冲的,“喂,这个帝大生就是佐野次郎左卫门。这家伙是佐竹六郎,就是那个画画儿的。”

佐竹和我一面苦笑一面轻轻地以目致意。佐竹的脸犹如全无肌理和毛孔的、被打磨得亮光光的乳白色能乐面具,瞳孔焦点不定,眼珠好似玻璃制成的,鼻子如象牙雕刻般冷峻,鼻梁像利剑一样锋锐,眉毛似柳叶般细长,薄薄的嘴唇红若草莓。比起那样绚烂的面貌,其四肢的贫弱又是惊人之至。身高不足五尺,瘦小的双掌让我想到蜥蜴的爪子。佐竹站在原地,用老人般缺乏生气的低弱声音和我说话。

“你的事我听马场说过。真倒霉啊!我倒是觉得你挺能干的。”

我勃然大怒,重新看了看佐竹那张白得刺眼的脸。像面具一样死板。

马场大声咂嘴:“喂,佐竹,别嘲弄人。满不在乎地嘲弄别人,是卑劣心境的证据。要骂的话,就好好骂。”

“我才没嘲弄他呢。”佐竹静静地回应,从胸前口袋里取出紫色手帕,缓缓地擦拭脖子周围的汗。

“唉。”马场叹了口气,躺倒在长板凳上,“你不在对话的句尾加上啊、啦、呢就不会说话吗?这些句尾的感叹词之类的东西,千万给我打住。好像粘在皮肤上一样,受不了。”

我也有同感。

佐竹一面仔细地叠好手帕塞回胸前口袋,一面与己无关似的嘟囔道:“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长着牵牛花一样的脸蛋呢?”

马场悄然起身,略微抬高声音,道:“我不想和你在这里拌嘴,因为我们的对话都是将某个第三者计算在内的。对吧?”好像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细情。

佐竹露出青白似陶器的牙齿,冷笑道:“看来你找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没错。”马场故意一面看向一旁,一面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哈欠。

“那么,我要告辞了哟。”佐竹小声地嘟囔着,久久地凝视金壳手表,若有所思,“去日比谷听新响1926年在日本放送协会的援助下于东京创立的新交响乐团的略称。——译者注。近卫最近也擅长做生意了呢。我的邻座总是坐着外国的大小姐呢。最近那就是我的乐子呀!”说完,他以老鼠般的轻盈一溜小跑而去。

“啧!小菊,拿啤酒来。你的美男子回去了。佐野次郎,你不喝吗?我真是找来个无聊的家伙入了伙。那小子呀,就是个海葵。和那种人吵架,再怎么拼尽全力,也是我输。他不做丝毫抵抗,只会紧紧地黏附在我打过去的手上跟过来。”他突然很认真似的压低声音,“那家伙,曾毫不在乎地握紧小菊的手哟!那样脾性的男人,连别人的老婆也能轻易弄到手。我想他会不会是阳痿呢?得了吧,只是名义上的亲戚,和我绝无任何血缘关系……我不想在小菊面前与他争辩。较劲斗气,顶讨厌了……我告诉你,一想到佐竹的自尊心之强,我总是毛骨悚然。”他握着啤酒杯,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唯独那家伙的画是不得不认可的。”

我一直心不在焉,俯视着渐渐变暗而被各色灯火点缀的上野大道的熙攘景象。于是,马场的自言自语在我听来便是陷入了相隔千里万里之远的无聊的感伤中——只是“东京啊”这区区一句话的感伤里。

然而,又过了五六天,我在报上读到上野动物园新购入一对貘夫妇的消息,突然想看看貘,就在学校的授课结束后,去了动物园,却见到了正坐在水禽的伞状大铁笼旁的长椅上往素描簿上画着什么的佐竹。我无奈只好走到近前,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他轻哼了一声,缓缓地扭脸朝向我,“是你啊,吓了我一跳。坐这儿吧。现在我得抓紧把这件工作干完,在那之前,请稍等一下吧。我有话和你说。”他用异常疏远的口吻说着,重新拿起铅笔,又全神贯注地画起素描来。

我站在他身后迟疑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偷瞄了一眼佐竹的素描簿。佐竹似乎立刻便有所察觉,一边低声对我说他在画鹈鹕,一边用潦草得可怕的线条迅速描画下鹈鹕的种种姿态。

“有个人买我的素描,以一幅约二十元的价格,无论多少张都肯买下。”他自顾自地冷笑,“我讨厌像马场那样胡说八道呢。荒城之月的事他还没说吗?”

“荒城之月?”我不明就里。

“那就是还没说喽。”他在纸面一隅大大地画下一只背对着的鹈鹕,“马场曾以泷廉太郎的化名作了《荒城之月》这支曲子,并将一切权利以三千元卖给了山田耕筰。”

“你说的,就是那首著名的《荒城之月》?”我的心怦怦直跳。

“骗人的啦!”一阵风哗啦哗啦地掀动素描簿,隐约露出裸妇和花的草图,“马场说瞎话可是出了名的哟,且又很巧妙呢。无论是谁,一开始都会上当。约瑟夫·西格提还没说吗?”

“那个听过了。”我感到很悲伤。

“是带叠句的文章吗?”他兴味索然似的说着,啪的一声合上了素描簿,“久等了。随便走走吧。我有话和你说。”

今天放弃去看貘夫妇吧,让我竖起耳朵听一听佐竹这个在我看来远比貘更奇怪的男人会说些什么。过了水禽的伞状大铁笼,从海狗的水槽前经过,来到小山般巨大的棕熊的笼子前方,佐竹开口了。那是仿佛以前曾说过无数遍因而极流畅的背书口吻,倘若写成文章,当也是些看似激烈的词句,但实际上,他只是用惯常沙哑低沉的声音流利地一念而过罢了。

“马场完全不行。天底下有不懂音乐的音乐家吗?我从没听过那家伙谈论音乐,没见过他拿小提琴。作曲?连音符能否看懂都难说。马场的家人,都被他弄哭了。连他究竟有没有上音乐学校,都不清楚。以前呀,就他那样,也曾想当小说家而学习过呢。据说书看得太多,结果什么也写不出来了。真是荒唐。近来,他似乎又记住了一个词叫自我意识过剩还是什么,不知羞耻地到处宣扬。尽管我无法用复杂的语言来形容,但我以为,所谓自我意识过剩,即是譬如,道路两侧有数百个女学生排着长队,我偶然路过那里,本该只身一人大摇大摆地行经其间,却不料一举手一投足,竟统统变得笨拙起来,彻底不知视线该投向何处脖子该摆在哪里,慌张不堪,就是那种情况下的心态。但若果真如此,自我意识过剩这东西,实在是寸步难行般的痛苦,像马场那样耍嘴皮子胡说八道自然应该是做不到的……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还有那飘飘然的闲心想办杂志,岂不奇怪!海贼。什么海贼,也太沾沾自喜了吧。你呀,一旦太过相信马场,以后就麻烦了。对此我可以明确地做出预言。我的预言很准的。”

“可是……”

“可是?”

“我相信马场。”

“哦,这样啊。”对于我竭尽全力说出的话,佐竹却面无表情置若罔闻,“这次杂志的事,我是完完全全不信的。还叫我出五十元,简直荒唐。他只是想闹腾一番罢了,一点诚意也没有。你或许还不知道,后天,马场和我,还有马场在音乐学校的某个前辈的介绍下认识的应该是叫太宰治的年轻作家,我们三人要一起去你的宿舍拜访呢,说是要在你那里决定杂志的最终计划。如何?我们到时候,不如尽量做出兴味索然的表情,然后给商议泼冷水吧。无论办出多么出色的杂志,世人都不会把我们当回事。不管走到哪一步,最后都会半途而废。我就算不当比亚兹莱,也一向是无所谓的。拼命画画儿,卖出高价,用来玩乐,这样足矣。”

说完这番话,是在豹猫的笼子前。豹猫的蓝眼闪闪发亮,弓起脊背盯着我们。佐竹静静地伸出手臂,将吸了一半的燃着的烟头对准豹猫的鼻子摁了上去。而且,佐竹的姿态是岩石一样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