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女人得撑半边天,另一半天给男人。但男人得有撑一片天的本事!”——姥姥说
姥姥只上过小学四年,嫁给姥爷之后,跟着姥爷家的人也会多多少少学一点知识和文化,再加上自己在十六岁那年去大上海长了长见识,所以眼光在她那个年代的人里面还是比较长远的,思想也是比较开放的。
但,“重男轻女”这件事,姥姥倒是坚守了一辈子。
一偏爱
初秋的乡间,人们个个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又是丰收的一年。地里的庄稼活儿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傍晌,阳光也不再灼人,人们也无暇顾及余热:男人们捆完了最后一捆花生秧,垛到草垛上,拍打拍打石板上的浮尘,“哎哟”着一边慢慢悠悠地坐下,一边拿出卷烟纸,卷起了一袋烟点着了,眯着眼,深深地吸上一口,满意地看了看旁边躺着的,装好了的一袋一袋的花生,再疲倦的脸上你都能看到一种满足;女人们一手拿着苕帚,一手拿着簸箕,筛选着一番劳作之后的“漏网之鱼”,她们总是仔仔细细捏扁一个又一个花生壳,以确保里面再没有果仁;孩子们三三两两,蹦跳着想在一旁搭把手,但往往都是被自己的爸妈喝一嗓子:“一边去,别瞎捣乱……”。
大地敛了自己在盛夏时候的妖娆,开始默默褪去了颜色,泛了黄。
高高挂着的两只红灯笼,一阵鞭炮声过后的满地红纸,一个个用绸子编成的大红绣球,新盖起的大瓦房门口熙熙攘攘,人们踮着脚探着头看着热闹。几个壮汉笑呵呵地扛着挂着红绣球的自行车、缝纫机和录音机,一对新人披红挂绿,新郎着一身蓝色板正西装,脚蹬一双擦的锃光瓦亮的黑皮鞋,手腕上戴着一块晃人眼的双狮表,西装袖子不长,手表刚刚好露出来。
1986年的秋天,大舅结婚了。
崭新的水泥地大院子里,花坛前,两把太师椅,姥爷和姥爷各坐其一。姥姥笑的合不拢嘴,与旁边的人摆手打着招呼;姥爷坐在一旁,脸上挤着一丝练习好了的笑容,向周遭的人们点着头,并不作声。
“大儿啊,你可想好了?她的情况,你这要是娶过来……”
“妈——”
一间老屋子不大,隔间的大锅里做着水,散出来的水气绕在昏黄的灯周围,愈显暗淡。
炕头上,太姥爷(姥爷的爸爸)倚着报纸糊的墙壁,低着头,手里捻一个烤好的花生,扔进嘴里,没滋没味地嚼着。再捻一个,递给坐在炕的一个角落的太姥姥,太姥姥推搡了一下,又接了过去,没吃,放在了炕上。炕下的两把带扶手的椅子上,坐着姥爷和姥姥,挨着坐,但谁也没理谁,看着坐在他们面前的大舅。大舅低着头,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因为他个儿高,像蹲在地上似的,把头垂在胳膊上。
“真搞不懂你!我没有瞧不上她的意思,但婚事你也得考虑门当户对!结婚这么大的事,你说了就算了?!”姥爷瞪圆了眼睛,像极了一只发怒的狮子,压着声音冲大舅低吼。
“嘶——他爸,你好好和他说。”姥姥用胳膊肘轻轻怼了一下姥爷。
“爷,奶,你们帮我说句话吧。”大舅抬起头,眼里噙泪地看着坐在炕上的太姥爷和太姥姥。
“唉——孩儿啊,按理来说,我们不应该掺和你们隔辈儿的婚事。爷问你一句,你真实的想法,是怎么看待人家姑娘的?”太姥爷塞了个花生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问到。
草长莺飞二月天,冰雪刚刚消融,猫了一冬的麦苗儿抖落了一身寒气,经雪水的滋润,重回新绿。路边的柳条上也挂上了嫩芽。鹅黄和新绿清洗了这片大地。
“小荣,小荣,慢点跑,歇歇,歇一歇吧!”
“大强,你快点,跑慢了这风筝就飞不起来了。快!”
荒了一季的土地,被融雪滋润的些许,但并不解渴,所以也不觉泥泞。大舅和处了半年多的舅妈正在早春里趁东风放纸鸢。
“小荣,休息一下吧,来坐一会儿,喝口水。”大舅停了下来,找了一块地边的石头,拍打了一下上面的泥土,跟舅妈说着。
“好吧——”舅妈悻悻地停了下来,一边收着风筝的线,一边朝着大舅走过来。
“给,喝口水!”大舅拧开随身背着的水壶,递到了舅妈面前。
“你先喝吧,我不渴。”舅妈把水推回给了大舅,慢慢坐下,整理着手里的风筝。
大舅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啊——舒服!来,给!”,又递到了舅妈的面前。
“看把你急的,你歇歇吧,把外套裹好,跑了一身汗,别受凉。”舅妈接过水壶,一小口一小口地泯着。
“嘿嘿,好,你还是那么疼人儿!”大舅憨憨地笑了一声,裹了裹外套。“风声雨声读书声,国事家事天下事……诶?小荣,这些大字是什么时候写到墙上的,之前咋没注意?”大舅看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平房,指着房子的外墙上的字说到。
“俺也不知道,管它什么时候写的干嘛!”舅妈拧上水壶的盖子,把水壶放到地上,头也没抬,顺手拿起地上的风筝鼓捣起来。
“之前真没注意,你看你看,看起来还挺新的,像刚写上去了。小荣,你知道这两句话是谁说的吗?”大舅慢慢蹲在了舅妈一旁,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舅妈,指着那一行字说。
“嘶!你是不是在嘲笑我没读过书?要是嫌弃我就直说!”舅妈突然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大舅,紧紧的攥着手里的风筝。
“哎呀,哎呀,小荣,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大舅赶忙用手拉住了舅妈的手,抱歉地说到。“我就是觉得这行字写的还不错,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滚一边去!”舅妈挣脱了大舅的手,把手里攥的风筝也扔到了一边,转了个身,背对着大舅。
“小荣,对不起,我向你认错还不行么?要不我再背着你跑一圈,咱猪八戒背媳妇怎么样?”大舅连忙跟了上去。
“噗嗤——”舅妈没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少占我便宜,谁是你媳妇了,真不害臊!”舅妈白了大舅一眼,又转了转身,双手捂住了通红的脸颊。
夕阳将人影越拉越长,尽管打春了,但到傍晚还是些许的凉意。
“大强——你说——你爸妈能让咱俩在一块儿吗?我没念过书,我妈又走得早。可不像你家,大门大户的,你还在县里上班……唉——”舅妈把头靠在大舅的肩上,叹了一口气。
“小荣,你放心,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让爸妈包办婚姻了,都提倡自由恋爱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就行,我非你不娶!”大舅看着两个被夕阳拉长的人影,坚定地说道。
“铛——铛——铛……”太姥爷家里的老座钟敲出了七点的响声。
“哎哟?都打更了啊!孩儿啊,说啊,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太姥爷看了一眼钟,似乎有些着急,催促着大舅。
“爷,我——我——我觉得她个儿高,能撑起咱家脸面嘛。”大舅低下了头,吞吞吐吐。
“个儿高的姑娘多了去了,你都娶进门,那更撑脸面,董家还轮不到你来装脸面!”姥爷瞪圆了眼睛,气到准备起身。
“他爹,你别说了。”姥姥见状,赶忙拉住了姥爷,抚着姥爷的后背。“大儿啊,就因为个儿高?没其他的了?”姥姥一边摩挲着姥爷的后背,一边轻声细语地问着大舅。
“妈——我还觉得——还觉得她漂亮,好看,反正我就是喜欢她,非她不娶了!”大舅说完便把趴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盯着墙角,一动不动。
“小崽子!真他妈的败家,没脸的东西!!”这可能是姥爷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脏话。说罢,便气呼呼地起身走了出去。
“唉——大儿啊,你要是铁了心了,那妈就支持你,回去我跟你爸说。走,咱也回吧,你爷奶要睡觉了。”姥姥说罢,起身轻轻拍了两下大舅,示意他一起回家。
“真的?妈,等等我。”大舅兴奋地站了起来,刚准备拉住姥姥。“哦!爷,奶,我把地上的灶给你们压上,暖着炕,晚上睡觉不冷。”大舅突然停下了,转身对太姥爷和太姥姥说着。
太姥爷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冲大舅点了下头。大舅哼着小曲儿,在隔间的灶台旁往炉灶里面加着柴火,把炉灶里的火苗儿尽量压小,留点儿缝,让火能稍微透点儿气,这样小火儿能烧一晚上,炕也是一直热着的。等到第二天一早儿,用烧火棍把烧完了的木炭轻轻拨开,往里再加一两块小木柴,星星之火,不一会儿就能点燃小木柴,再往里加柴火又能把火烧的旺旺的。农村不用电褥子,便经常用这种方法使炉灶里的火燃烧不断,从而在寒冷的冬天中保持家的温暖。
“爷,奶,这火好了啊!你们铺好炕早点儿睡吧,俺妈说了这事没问题,那就没啥愁的了,您二老就等着喝喜酒就行啦!我回去了啊!”说罢,大舅欢脱地把房门给轻轻带上,回了家去。
“唉,这家门——要坏了……”一整晚,太姥姥没说一句话,待大舅走出屋子之后,太姥姥一边铺着炕,一边嘀咕着。
大舅和舅妈在姥姥的支持下,结了婚,新房就在姥姥的隔壁——三间大瓦房。和姥姥家仅一围墙之隔,通过水泥砌的台阶,家人们都可以迈过院墙在两家之间走动。
大舅通过姥爷的扶持和自己的努力,在县委找了份工作,发展的还不错,当了个地方官。姥爷看的严,不允许他贪一分钱,收一份礼,所以大舅一辈子兢兢业业,名声也倒是不错。舅妈则在村里找了些差事,夏天的时候在绣花厂帮忙,冬天的时候在村里芋头加工厂做活儿,通过这些活儿来赚点儿散钱,补贴家用。小两口的日子过的倒也不赖,甚至有的时候还称的上滋润。
但有一点我十分纳闷儿,那就是,打我记事儿起,每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姥姥在家做好,然后让我去把大舅和舅妈叫过来一起吃。除了早上,我基本没见过大舅家开过灶。他俩有了我哥之后,虽然仅有一墙之隔,但我哥也从小跟着我姥姥一起生活,吃住都在我姥姥家。后来,我问起姥姥,姥姥跟我说:“你大舅上班,忙,你舅妈不会做饭。我做饭,几个人的都是做,添几双筷子就是了,不麻烦。”每讲到这里,姥爷在一旁一旦听到,一定会深深叹一口气,然后拄着拐杖慢慢走开了。
云锁高阳风声紧,吹不散雪压路面似榻席。印象里,小时候的冬天,雪总是很深,曾有几次,雪深至膝盖。清晨和我哥拿着木锨铲雪,扫帚扫雪,虽说冷,但也会干得热火朝天。
“你俩,回来吧!吃饭!”姥姥推开了屋门,冲我和我哥喊着。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我和我哥清了大半,铲出了一条道儿,即便是这样,也禁不住碎雪零落,不一会儿的工夫,又铺上了一层。隔着院子,看着姥姥,屋子里散出来的热气笼罩住了她,仿佛一尊刚出世的菩萨。我和我哥一听要吃早饭,连忙放好了手里的工具,一头钻进家里。
“嚯!奶奶,家里真暖和,眼镜又看不到了,你看我!”我哥读书用功,眼睛早早就近视了。
清晨,姥姥总是喜欢烧一大锅沸水,开着锅盖,不一会儿家里就雾气腾腾。姥姥说,这样就不觉得干了。等雾气晕开了之后,把锅里的水舀出来留着用,再干烧一会儿大锅,就像一个加热器一般,一会儿便暖了起来。人从冰冷的室外钻进家,就像过了冬夏两季,好不乐趣。
“奶奶,今天我二爷,三奶奶他们是不是都就回来了?”我哥一边把早饭端到了炕上,一边问着姥姥。
“唉——这大雪,谁知道呢?不来就不来吧,路上不好走。”姥姥坐在炕上,望了一眼窗外。
玻璃上挂不住的水滴,留下了一道痕。
冬月廿五,这天是姥姥的生日。
“文文,我给你们烘点儿花生吃吧?他姥爷,吃不吃?”姥姥端着一个小簸箕,簸箕里面装着去了壳的红皮花生,笑眯眯地看着姥爷。姥爷正扶着墙一步一步蹒跚着在蹓跶腿脚,听到姥姥问他,笑着冲姥姥点了点头:“行!烘点儿吧,我晌午喝了酒,过晌儿还能当零嘴儿吃。”
夏末收了花生,农家里会挑出一些饱成的果实,带到村里的油坊里面榨一些油留着吃。遇到收成好的年份,这种花生除了榨油,剩下的还能留种,就是来年当种子再继续种。再剩下的,人们往往会留着,收藏好,到了寒冬,就着热烘烘的大锅,直接放到大锅里,烘熟了吃。
姥姥眼尖,顺手就能挑拣出簸箕里几个品相不太好的花生,但也不浪费,丢到嘴里,也就嚼了吃了。剩下的,一股脑儿的倒进大铁锅里,用手把它们拨拉开,让每一粒花生都能被大锅烘烤到。这烘花生得有耐性,不仅得调节着火候,还得用手不停地翻腾锅里的花生。不大一会儿工夫,花生外面的那层红皮就开始爆开几条缝,这时候锅里会溢散出烘烤的花生香。紧接着,姥姥压一压灶台里的火,转成小火儿,拿起铁铲继续翻炒。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花生就可以盛出来了。放屋子里晾一晾,等到五六分热的时候,随便抓起一个来,用手指轻轻一捻,外面那层酥掉的红皮就被捻下来了,剩一个白白胖胖的花生,丢进嘴里,满嘴生香。
小时候贪吃,通常会抓一小把,直接放在手里搓一搓,把红皮搓掉,再对着手掌一边儿吹,两只手一边儿来回翻腾着,也就眨眼的工夫,搓下来的红皮全被吹走,手里就剩下一堆白胖子,然后一股脑儿地全塞进嘴里,那香!如果这个时候能再就着一片切好的绿皮萝卜,哈哈哈哈,那估计能把所有糟心的事儿都给忘了。
“妈——”就在我还咽着口水盯着锅里的花生的时候,院儿里传来了我妈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我爸正把自行车往院子里搬,身后跟着我妈,一只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装精致的大蛋糕。
打我记事起,每逢姥姥过生日,生日蛋糕都是我妈准备。再早的时候,爸妈刚结婚家里没什么钱,买不起外面的奶油蛋糕,我妈会自己在家亲手烙一个“蛋糕”,在烙好的“蛋糕”上,用一段段长短不一的面筋拼成一个“夀”字,旁边会用红色的墨水点几朵花儿,美滋滋地包好带到姥姥家。等到我大一点儿的时候,我妈就会在蛋糕店里买一个奶油蛋糕,一来好吃,二也省事儿。
“快开门!快开门!”姥爷扶着墙刚好蹓跶到屋门附近,看到院子里面我妈,催促我赶紧出去迎。
“爸,妈,你们都在呢啊!今天真冷啊外面。”没等我出门,我妈推门而入。“给!文文,把蛋糕拿屋里放好,别晃悠啊!”。
我赶紧接过蛋糕,凑着盒子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啊!妈,是那种奶油的?”两眼放光地问着我妈。“我可以先尝一小口吗?妈——”
“就你鼻子尖,尝什么尝,你姥姥过生日。没规矩!去,赶紧去放好!”我妈催促着我。
“等一会儿吃的时候给你块大奶油,先去放着吧。”姥姥接过妈妈手里提着的菜,笑着跟我说。
“这么大雪,你们怎么来的这是?泡壶茶吧。小姜,坐着,快歇歇!”不知什么时候,姥爷已经在正屋里坐下了,一边拉高了声音,支使着姥姥泡茶,一边叫着我爸赶紧坐下。
“爸,妈!没事,不累。路上还行,不那么难走。”我爸走到正屋里,把手搓了搓,放到了热炕上。“哎哟,这炕暖和。还是家里温暖呐!哈哈!”
“还以为你们来不了了呢,这么大的雪……”姥姥端着茶壶,走了进来。“来,姜儿,给你杯水,捧着,暖和暖和。”
“哪儿能啊,妈,你过生日我们能不来啊?来!我帮你做点儿啥?”我妈挽着衣袖从里屋走出来,接过了一个杯子,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不用你,还不知道今天他们来不来呢?”姥姥端起茶壶去了厨房间,续上了一壶热水。
“哎呀——你等着吧,保证都就来了,我说的准没错!”我妈朝杯子里的热水吹了吹,可能还觉得烫,也没喝,放在了炕沿上,转身走到厨房间帮姥姥做活儿。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阳光稍微用了点儿力,钻出了厚重的云彩,顺便把它们染白。空气被洗过一遍,透着一股子新鲜感,竭尽全力逼着自己不活动,否则那样的话,可能它自己也会觉得冷。整个村子换了一件纯白的外套,洁净、素雅,一个个房顶上的烟囱,冒着青烟,像极了挂在这件外套上的一条条丝带。
二姥爷、二姥姥、三姑姥(姥爷的三妹妹)、小舅、小舅妈、姨、姨夫以及弟弟妹妹等等等等,该来的亲戚都提着大包小包陆陆续续地来家了。
姥姥家,最热闹的时候就是生日这天了。这一天,全家老小,满打满算加起来能有二十口人。分两桌,男人在正屋炕上,女人和孩子都在另一间屋子聊天嬉闹,好不快活。
临近晌午,太阳挂的挺高的了,全家人还在喝茶聊天。屋子里,玻璃上的雾气已经全都结成水滴,顺着窗棂流到了窗台上,坐在最里面的孩子拿着抹布擦了又擦。
“妈,咋还不做饭?我爸他们都饿了吧?”我妈蹲下来,在姥姥身边轻声问了一句。
姥姥坐在炉灶前面的小板凳上,拿着小铁铲往灶里面加了几块碎煤,用煤钩拨拉了几下。探头看了看屋子里面桌子上的座钟——十一点一刻。低下头,捋了一下头发,又拨拉了几下炉灶里面的煤。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抓着灶台,慢慢站了起来,跺了跺脚。
“哎哟,脚麻了。再等等吧,你嫂子还没回来。我觉得快了。”
“这么一大家子,等她一个人?她也没个点儿,从芋头厂回来,还不知道几点呢!”我妈蹲在那里抬头看着姥姥,皱着眉头。
“小点声儿!再等等,再等等……”
大铁锅里烧着水,已经沸了几次。姥姥转身又加了一舀凉水进去,盖上了锅盖。随后又坐了下去,拿着煤钩在灶里瞎鼓捣着。
“铛——”老钟清脆地敲了一下——十一点半。
“做好饭了吗?妈!”门被猛得推开了,舅妈戴着一个圆形的工作帽,裹着一层厚厚的工作服,穿着一双大雨鞋,手里拎着一塑料袋刚从芋头厂拿回来的芋头底料。“外面冻死了!家里真暖和。给,今天的芋头!”说着,把塑料袋递到了姥姥面前。
“哎呀,大嫚儿回来了啊!快,锅里有热水,舀水洗洗手,我这就做饭。”姥姥看到舅妈进门,“蹭”得一下,立马站了起来,接过一塑料袋芋头,放到了旁边的灶台上。“唰”得一下,掀开了锅盖。“哗——”水气立马蹿了出来,随即笼住了姥姥。
“什么?还没做?!我这还寻思着回家能吃上饭呢!”舅妈舀了些热水,洗了洗手,狠狠地甩了几下,又拿起脸盆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怎么这么晚——哟!二爸回来了啊——哟!二妈你们都回来了啊。不饿啊?还没做饭,你们着急了吧?”舅妈看见正屋里面坐着的二姥爷二姥姥他们,拉着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阴阳怪气地打了个招呼。
“哦,小荣下班啦!快坐那儿歇歇吧,一上午,累了吧?”二姥姥不屑地瞥了一眼舅妈,假笑着说到。
“没事二妈,不累。”舅妈爱搭不理地回了一句,转身走到灶台旁,“怎么这么晚还没做饭?这么多人等着吃呢!”她在姥姥身边嘀咕着。
“这就做,这就做,马上好。”姥姥周围的雾气还没散,看不清她的样子。
“哟!嫂子,你饿了?要么你先吃蛋糕吧!给!”我妈在一旁一直看着,突然转身走到放蛋糕的屋子里,把蛋糕拿出来,重重地放在了正屋的炕上,笑着跟舅妈说。
“也行,我先垫吧垫吧,削了一头晌的芋头皮,累死我了。”舅妈也没当回事儿,一边说着,一边到桌子上拿了一把剪刀,准备剪开蛋糕盒上面的绳儿。
“大嫚儿,大嫚儿,你等等,等等,等会儿饭就好了。你来,来,帮我烧烧火。”姥姥见状,赶忙上去拦住舅妈,扯着她的衣袖就把她往外拽。
“你让我吃口,饿死我了!”舅妈推搡着姥姥,还是想去开蛋糕盒子。
“小荣!你过来,跟我来!”大舅一把抓起舅妈的胳膊,拉着舅妈走出了姥姥家,回了隔壁他们的房子。
“他兄弟,你们别急啊,我马上做饭。”姥姥冲坐在炕上的二姥爷笑了笑,拿起蛋糕放回了另一个屋子里。
“没事,大嫂子,别急,我们不饿。”二姥爷回答着。
“就是,嫂子,都不饿。”,“是啊,是啊,不着急。”……大家都附和着。
让人意外又已经习惯了的是,除了我妈,没有一个人帮着姥姥做饭。
……
“大强,你媳妇呢?怎么没过来?叫过来吃饭,快去!”满满两大桌子的菜,在眨眼的工夫已经做好了。姥姥见舅妈没过来,催促着大舅赶紧去叫。
“妈,不用管她,她自己弄点吃吧!咱们吃!”大舅搪塞了几句,转身继续拿起了酒杯:“来,二爸,敬你一个!”
“唉——”姥姥深深叹了口气,拿着两个空盘子,去到女人和孩子们的那一桌上每样菜都夹了点儿,“文文,给,你去,把这两盘给你舅妈送过去,快走,别凉了。”姥姥递给了我满满两个盘子,又往其中一个盘子上放了一个大馒头,“慢点儿,别撒了。快去!”
已经快下午两点了,阳光正浓,我小心翼翼地端着两个盘子,不知怎的,感觉像这样肆意倾倒下来的阳光剌得我的脸生疼。我故意慢悠悠地走着,因为姥姥说“别撒了”。
好,放心,保证不会撒……
二勉强
“妈,你为什么就不同意呢?”我妈坐在门楼底下的阴凉地,扇着蒲扇。
“他家六个兄弟姊妹,也不富裕,你嫁过去受罪?”姥姥从凉水盆里把西瓜捞了出来,刀尖一碰,西瓜便“笑”裂开了。切了一大块,递给坐在一旁的姥爷,又切一块,递给我妈。
“那我爸当初不也是那么多兄弟吗?你不也跟我爸过了吗?”我妈看了一眼姥爷,姥爷没说话,低着头,大口大口啃着西瓜。
“你爸有手艺,还是个会计。他一个穷老师,以后你们怎么办?”姥姥切了一块小的,放下刀,自己拖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上面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他穷,他是老师,但他有本事,今年就能升主任呢!”我妈吐了几个西瓜籽出来,嘴里没咽下去,瞪着眼看着姥姥。
“切——还不是就那点儿工资?我跟你说,你是个闺女儿,以后是得撑半边天,另一半给男的。但男的得有撑一片天的本事!”姥姥手里的西瓜剩一大口,被她猛地啃了下去,西瓜皮往旁边的垃圾盆里一扔。
“妈——”我妈似乎带着哭腔叫了一声。
“别废话!我不同意!”姥姥头也没抬,拿着刀,狠狠地切了一大块西瓜。
“唉——”姥爷啃完了最后一口,“姑娘,你自己的事自己定,你妈说的你听一听,但我觉得小姜挺好的。”姥爷站起来,把西瓜皮放进了垃圾盆里面,姥姥顺手又递了一块给他。
“好什么好!要个头没个头,长得也一般!”姥姥嘴里嘟囔了一句。
1988年的夏天,阳光毒辣得像是要油煎了大地,榆钱树极力地茂盛,试图帮人们挡住这般燥热,可无奈树枝上蝉的聒噪并不领情,仍旧扯着嗓子,死命地叫嚣。
我妈刚参加工作不久,在乡里一所中学里面当英语老师。1988年,改革开放第十个年头,年轻人们的思想也变得新潮,越来越多的自由恋爱取代了父母的包办婚姻。
那时,我妈在学校里面认识了我爸。
我的爷爷在解放战争初加入了人民解放军,并在部队里担任了一名小班长。后在战役中因伤致残,于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六月光荣复员回乡。回乡之后,享受着各种优待,分了几亩地种着,并在县里的供销社做活儿。奶奶一辈子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大字不识一个,靠点儿手艺活儿和做点儿地里的庄稼活儿,补贴家用。爷爷复员的那两年家里的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国家号召全国人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也是受到了社会各界人士捐资捐物的积极影响,爷爷作为党员,发扬精神,义不容辞地捐出了自己的残疾证,并拒领国家一切补贴、费用,同时也捐出了家里攒的一点钱。从那以后,本本分分做着庄稼汉,打理着那几亩田地。
1965年冬月,爷爷奶奶有了我爸,我爸在家里,上下兄弟姊妹共六个,他排行老五。他打小就看着爷爷奶奶以及其他五个兄妹下地干活,何其辛劳。但他从不下地帮忙,闲时就坐在奶奶家一张破桌子前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书。他当时脑子里面唯一的念头:我要考出去!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爸在刻苦努力之下,一口气考上了中专。要知道,八十年代的中专,竞争压力绝不亚于今朝的985学校,原因是在那个年代,考得上中专,相当于你就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并且国家对中专生是包分配的,于是也就相当于拿到了铁饭碗,下半辈子就有了保障。
我爸考得是师范类学校,毕业之后就被分配到了一所中学,时任物理教师。转过年,由于脑子灵活,教学成绩也出色,成为了教务主任的候选人。也就是在那一年,爷爷突然因旧疾复发去世了。爷爷去世之后,家里没了顶梁柱,一瞬间,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我爸身上,他既要照顾年迈的奶奶,又要顾着五个在村里耕种的兄妹,同时还要兼顾着学校的一些琐事。
在这般压力之下,我爸和我妈相识了,两人互道着心事,倾听着彼此的互诉,久而久之,一来二往便有了感情,自由恋爱了。
对于我妈和我爸的婚事,姥姥是极力反对的。在当时,原因也能理解,毕竟我爸的家庭条件与我妈家里并不对等。但我妈性子也倔,这事上总是跟姥姥杠着来。到最后,两个人都实在没办法了……
“这样吧,杨格庄有个算命的,你拿着你还有小姜的生辰八字,让他去看看,如果合适,我也就不拦着了。如果人家说不好,那你俩的事以后就别想了。”姥姥没有语调地说着。
“行,我现在就去。”下午,天儿还不算太晚,我妈说完即夺门而去,骑上自行车,一骑绝尘而去。
“喂!等等!你得拿点儿东西打点——”姥姥并没追上我妈,“唉!这小东西,一点也不听话啊——”
后来的事,也就不清楚了,我妈也没有跟我详细说过。她只说,那天下午从算命先生的村里回来的时候,一路上阳光不热不燥,微风正好。当时,她也没有回家,而是骑着车去学校宿舍找到了我爸,两个人搭着伴儿,一起回到了姥姥家里。再后来,姥姥也没有说过什么了,这门婚事当然就这样成了,不然哪儿来的我?
爸妈结了婚之后,我妈就搬到了学校宿舍跟我爸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当时他俩结婚的钱还不够用,也是借的姥爷的钱。是的,没错,是借的,姥姥说过要还的。后来,我爸分得了一套学校里面的家属房,小两口搬到了家属房里,日子开始慢慢有了起色。
再后来,就有了我,我爸也成功地当上了主任,继而升为了副校长,还要兼顾着他的物理课,日益忙碌。我妈也致力于毕业班的英语教学工作,连年成绩出色,两个人自然也没时间管我,于是他们请求姥姥,帮忙养孩子,姥姥答应了,但要求我爸妈自己出生活费。
理应如此,毕竟我妈是闺女儿,我是外甥。
就这样,我就开始了在姥姥家的生活。
三偏袒?也疼
“嘘——小点儿声,赶紧吃完,你弟快回来了,别让他看见。”姥姥偷偷地塞了一块刚出炉的桃酥给我哥。“那桌子上有水,别噎着!”
深秋的傍晚,斜阳还挂在光秃的树枝上,依依不舍地拽住人的衣角,把人影拉的老长。农家的屋顶已经开始飘起了炊烟,胡同里还有没上学的孩子在依旧闹腾着,拿着棍子、竹条或者纸折的小手枪,“哼哼哈兮”、“嘭咻叭噗”……不绝于耳。
“姥姥!我回来啦!”刚从幼儿园放学回家的我,背着一个不小的双肩布包,胳膊夹着一个小木板凳,一蹦一跳的进了家门。
小的时候,村里的幼儿园没有像现在的这样豪华。一个大院里,一个滑梯,一个吊环,一个秋千,也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但孩子们都玩的不亦乐乎,也鲜有意外发生。大院里面一共两个教室——一个小班,一个大班,大班里面有规规矩矩的课桌椅,小班里面孩子少,所以村里的孩子大多自己从家里带个小凳子进到教室,排排坐好。
“嗯?哥,你吃啥了?嘴角没擦干净?!”一进家门,我便看见我哥站在餐桌边上,手里拿着杯子,努着嘴用舌头舔着牙,动作小到尽量不让我看出来。
“没吃啥,就一块桃——哦,没吃啥啊,喝水呢。”我哥定在那里,看着我。若不是眼睛再眨,我还以为他是个木头人。
我二话没说,冲到我哥面前,使劲抹了一下他的嘴角。“桃酥?!你吃的桃酥是不是?姥姥,我也要吃!我也要桃酥!”我回头看着正在灶台边忙活的姥姥,嚷着。
那个年代,每家每户似乎都会到村里专门的地方制作一点儿桃酥,当作点心。把刚刚榨出来的花生油和白糖一搅,加几个鸡蛋进去搅匀,再加点儿面粉和苏打,和匀实之后,捏成圆饼,撒上炒好的芝麻粒儿,码好,放入大烤炉里。不一会儿,香味不禁遮挡,顺着巷弄,溢满整个村子。
小的时候姥姥把做好的桃酥带回家,会仔细地摆在篦子上,再用一大块包袱盖住,放在高处,以防蚊虫和我的偷吃……
“吃什么吃?马上就吃饭了!”姥姥没看我,手里继续忙活着。
“那我哥为什么能吃?”我撅着嘴走到姥姥身边。
“你哥上小学了,长身体。再说了,你哥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吗?你哥吃肉,你咋不吃肉?”姥姥突然停下手里的活,瞪了我一眼。
“不管,我就要吃!”我狠狠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放下小板凳,转身跑进放桃酥的房间,书包都没来得及摘下。
“你不信你今天敢吃一口试试?!”姥姥随后跟了进来,“给我过来!”拽着我的书包,把我提了出来。
“哇——”我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哭了起来。姥姥没有理会我,继续做着晚饭。
“奶奶——你让我弟吃一块吧,你看他哭的……”
“你闭嘴,洗手准备吃饭去!”姥姥没看我哥,压着声音说了一句。
“你就让他吃一块吧,又不是吃不起。”姥爷拄着拐棍走了过来,一边扶着墙慢慢坐下,一边对姥姥说着。
“唉——我怕他吃了之后又不吃饭了。”姥姥顺手掺了一下姥爷,把刚出锅的菜放到了饭桌上。
“奶奶,你就让我弟一边吃饭一边吃块吧,你看他,还哭呢。”
为了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把自己哭的声音降低了许多。
“行!行!行!你快吃你的吧,连东西都藏不住,跟你爹一模一样!”姥姥被我哥气笑了。转身去了储物间,拿了一块桃酥,又盖严实了包袱,出来后,伸手递到我眼前,“给你!洗手,坐那儿吃去,但是你今晚要敢只吃桃酥的话,你试试!”
“我!不吃了!留给我哥吃去吧!”我也是要面子,一把推开姥姥的手,气呼呼地摘了书包,草草地洗了下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抓起一个馒头,低着头就在那儿啃,眼里还“吧嗒”得滴了两滴泪。
“哈哈,这还有脾气呢,好!吃饭吧!”姥爷一边笑着,一边夹了一口菜放到我的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自己吃了起来。
“奶奶,你给我吧。我爸怎么了?他怎么藏不住东西?”我哥很识趣地接过怔在那里的姥姥手里的桃酥,一边说着,一边放在了我面前的碗里。
“你爸?你爸也是个狠角色。哈哈哈哈!比你还有意思。”姥爷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挪动了一下不能动弹的左手,“我跟你讲讲吧……”
1976年似乎是一个天降历练的年份,唐山大地震更使一些人们心里的家园成为废墟……但总有一些旧时光,可以用美好去形容,纵使有过不堪。
岁末,凛冬。沉痛未完全退散,村里的人们也还没有完全从悲痛中走出,但,日子还得过着。
“唰——唰——”天上还飘着小雪,姥姥躬着腰,伸手从一垛干花生秧的底抽出了两捆。
“妈!我帮你拿!”姥姥的身后传来大舅的声音。只见大舅当时斜挎着一个布包,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姥姥走过去。
“你慢点儿,不用了不用了,够了。”姥姥直起了腰,转身看到小跑来的大舅。“快回家进屋吧,我就拿两捆就够了,就差一口火。”姥姥笑着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大舅的肩膀。
“妈,那我来拿。”大舅一把抢过去了姥姥手里的花生秧。“诶?这还有个花生!”
“嗯,吃了吧。”
那个时候的冬天,小孩子特别喜欢帮大人们生火,坐在灶台前面,看着大铁锅下面的火苗,好奇又不敢凑太近,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时不时地拿着烧火棍瞎捅两下,也算是跟火有个亲密接触了。再加上烤得也暖和,个个脸上都被暖的红扑扑的。最重要的是,如果烧的是干花生秧的话,总会发现几个“漏网之鱼”——摘花生时被遗忘的果实。晾干了,到了冬天,水分全都没了,只剩下一些糖分残留在花生仁里面,成了秕果,也正因如此,这种秕果是最甜的。
“妈,我不吃,你吃了吧。”话音未落,大舅就把剥好的花生果递到了姥姥的嘴边。
“诶!诶!诶!我不吃,你吃——”还没等姥姥说完,大舅就把花生塞进姥姥的嘴里了。“你这孩子……快进家吧。”
“妈,这么香!做啥吃的了啊?”
一进家门,右手边的一口大锅上面热气腾腾。锅里的香味像挤不下了似的,“呲——呲——”得往外钻着。家里被雾气笼了一层,待久了,发梢上湿答答的,但也暖和。
“你赶紧去把包放下吧,洗个手过来。”姥姥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拆开两捆花生秧,小心地攥了一小把,轻轻地抖落了两下,塞进了炉灶里面。炉灶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锅边的热气往外钻得更加恣肆。
“爸,我回来了。”
“嗯。”
从厨房进到大舅的房间要经过姥爷和姥姥的屋子。姥爷正坐在椅子上,伏在炕沿上写着什么,听见大舅叫了一声,头也没抬应了一句。
“妈,今晚蒸的馒头?真香!”转眼间,大舅走了出来,从大缸里舀了水倒进了铜盆里面,一边洗手一边盯着姥姥问着。
“就你鼻子尖!”
姥姥已经把拿进来的花生秧都烧完了,站起身一下子掀开了大锅上面的高粱杆篦子。憋了许久的热气,“蹭”地一下,一股脑地全都冒了出来,顶到了纸糊的天棚,蔓延开来。刚出锅的馒头都显得那么生动,像一个个小白胖子排好了队,等待着检阅,姥姥一只手撑在灶台边,歪着身子躲着热气,嘴里不停地吹着,用手指挨个按了几下锅里的馒头。这些“小白胖子”们像不服气似的,被按下去之后立即就弹了起来。姥姥满意地笑了笑,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拿起铲子,一只手扶着一个馒头,轻轻地撬了一下,继而掂了两下,把馒头掂到了铲子上,快速地把它放到了旁边另一个篦子上。
“他爹,他爹,你快尝尝,怎么样!”姥姥掰开了一个,因为烫,不停地吹着手里的热气,走到姥爷身旁。
“嗯!闻着香!香!!”姥爷抬起头,把鼻子凑到馒头边,使劲闻了闻。“你先尝尝,我把这个写完。”看了一眼姥姥,笑着说。
“来,大儿,这一半给你,拿着吃!”
“妈,你先吃吧!”
“哎呀,锅里还那么多呢,我先把它们拾出来。”
姥姥说罢,把手里的一半馒头塞给大舅,转身走到大铁锅的旁边,伏到了还没有散尽的热气中,挨个往外拾着馒头。
“妈,好吃!很好吃,你尝尝!”大舅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把手里的馒头递到姥姥嘴边。
“行,行,好吃就行,你吃你吃!我吃的话,这里这么多!”姥姥躲闪着,脸上挂着笑。
没多大工夫,家里的雾气就散尽了,姥姥也把馒头都拾到了篦子上,仔仔细细地用一块大包袱盖在了上面,小心翼翼地把它端到了另一个屋子。
“妈!我回来了!”门外一声,清脆响亮。是刚放学回来的我妈。一件透着紧实的棉袄,里子是姥姥今冬刚续上的新棉,外面用一块格子布裁出来的表。为了避免蹭脏,胳膊上戴着一个套袖。条绒的裤子里面塞着姥姥做的棉裤,鼓鼓囊囊的。斜挎着一个小书包,踩着薄雪一跳一跳地进了院门。
“藏起来!快!别让小东西看见!”姥姥从屋子里赶忙出来,冲我大舅说到。然后走到房门那里,准备给我妈拉下插销开门。
只见大舅,也不怕噎着,把嘴里没嚼完的馒头一股脑全咽了下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唰!”地一下把拿着馒头的手背到了身后。看了一眼姥姥,可能仍觉不妥,鬼使神差一般,突然转过了身去,背向姥姥。
“哥!你在吃馒头!!”我妈推门而入,透过姥姥的腰间看到姥姥身后的大舅手里正紧紧攥着馒头,背对着她。来不及跺一跺鞋上的余雪,指着大舅手里的馒头,张嘴喊到。
我妈小的时候,七十年代,村里偶尔能吃上白面馒头的家户不多。得益于姥姥上海的生父总是会往家里寄一些钱或者吃穿所用,所以,我妈小的时候家里也算是比较殷实。
和面、揉面,再将揉好的小面团放在一个铜盆里,把它放在热炕头上,用一块包袱盖好,让它在“温室”里醒一两个小时后,掀开包袱,原本只有铜盆底大小的面团变成了一个可以充满整个铜盆的“大胖子”,散发着小麦面粉独有的香气。紧接着,姥姥蘸着面粉把它“捞”到面板上,继续揉。直到大面团起了白,结实了一些,姥姥会把它揪成一个个小的面团,挨个放在手里,转眼间就被团成了小馒头的形状,在炕头上铺上一层包袱,把团好的小馒头整齐而有间隔的摆在上面,可爱至极,像一个个肉嘟嘟的小白胖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盖一层包袱,再醒二十分钟,用手按一下,可以慢慢弹起来,瓷实了一些,就可以放大锅里开蒸了。
因为那个时候吃的次数少,所以只要家里蒸馒头,男女老少也都喜欢参与一下,但大多也都是女人们在干活,男人们在一旁插科打诨,负责陶醉在麦香里。
“妈!你又偏心眼!蒸馒头咋不等我,还让我哥吃,怕我跟他抢?”我妈狠狠地跺了两下脚,把鞋上的余雪跺到了地上,转身拿起灶台旁的苕帚扫了几下。水泥地,干得快。
“你这小东西,你不是在上学呢吗?等你回家,蒸好馒头,天儿都亮了。”姥姥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到还愣在那里的大舅身旁,轻轻地拍了一下大舅的后脑勺说:“行了,行了,她都看见了,你怎么傻愣傻愣的。”
“也不知道是儿子傻,还是闺女精。行了,都洗手,准备吃饭吧!”姥爷从他屋子里出来,笑呵呵地说……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村里的路灯已经上了色,做起了天上星星的陪衬。我手里握着馒头,一直看着姥爷,听着姥爷讲着以前的故事。
“你还吃不吃了?怎么光听故事不吃饭了?”姥姥用筷子敲了一下我面前的小碗,瞪着我说。
我低下头,咬了一大口馒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使劲嚼着。“哥,你说你是不是像我大舅了?哈哈哈——”还没等自己咽下去,我就憋不住了,笑着跟我哥说。
“谁让你吃饭说话了?咽下去再说!!”姥姥抬起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
月儿明,风儿轻,树枝儿挂窗棂——深秋的晚上,天儿已经凉了许多。夜有点儿深了,我穿着秋裤,躺在炕上,夹着被子,翻过来覆过去。
“文文,怎么还不睡?”
“哥,我不想在姥姥家住了……”我翻个身,背对着我哥,面朝着墙壁。
“怎么了?”
“我觉得姥姥偏心眼儿,就喜欢你,她——嫌弃我。”我稍微带着一点儿哭腔,说完,竟然不争气地偷偷掉了几滴眼泪。
“别瞎寻思,快睡吧,她只是担心你不吃饭,只吃其他的。”
“不是,我就觉得她嫌弃我,偏向你。有次咱俩都在家学僵尸跳,她就拍了我一巴掌,也没说你!”我越说越觉委屈,狠狠捶了两下墙。
“那——”
“文文,你在干什么?!捶墙干什么?不知道你姥爷睡了吗?!”姥姥突然披着衣服,推开我和我哥房间的门,冲我喊到。虽说她是用气声在说话,但我也能感受到姥姥恶狠狠的语气。
“奶奶,不是俺弟捶的,刚刚是我在打只虫子。”我正要开口,我哥突然爬起来对我姥姥说。
“赶紧关灯睡觉!”姥姥也没再说其他的,把门轻声带上了。
“哥——你看……”我愈加委屈地小声嘀咕。
“先睡吧,快睡吧,别吵着你姥爷。我关灯了啊。”我哥在我后背上轻拍了两下,起身把灯关上了。
“姥姥就是偏向儿子孙子,嫌弃闺女儿外甥……”我嘟囔了一句。
呼呼噜噜,隔壁炕上姥爷的鼾声四起,强劲有力;
窸窸窣窣,窗外低吟浅唱的蛐蛐儿在尝试配合;
沙沙嗖嗖,几丝偶然路过的微风将人带进了梦乡;
嘻嘻哈哈,梦里的人儿都美成了花。
月儿明,风儿静,树枝儿挂窗棂——深秋的晚上,天儿已经凉了很透了。夜很深了,我穿着秋裤,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住了半个头,小声儿地抽泣了几下。
但小孩儿,终究是不会记仇的。不一会儿的工夫,我也就在秋虫的叫声里朦胧了去。无关偏袒还是嫌弃,我知道,第二天醒来,姥姥依旧会疼我。
[章末小记]
野村深巷,枫叶悬窗,吟咏秋声一片。雨声、风声,檐底铃声,月落沙平敲遍。闪烁屋灯,烛前尚留人迹,叹罢影移时迁。蛩声碎哝哝,诉肠一半,未了,分与落雁。
——姥姥的外孙
于寒露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