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瑕不掩瑜

赵显恭不是个斤斤计较难说话的人。找个理由将顾谦之禁在天禄阁,本就是为了帮东海王赵显宗找回点颜面,如今听赵廷衍来报说他摔断了腿、连带着连手腕都受了伤,便想着既然他已经吃了皮肉之苦,就权当已经罚过了。至于赵廷衍主动提出的将他禁足府中提议,赵显恭倒没在意,只是觉得既然受了伤,抄写南华经的事或可缓一缓。

没想到赵廷衍却一反常态地坚持起来,并保证自己一定会督促他按时将经书呈送到沈贵妃手中。赵显恭感念赵廷衍的一片孝心,便没再反对,又顾念顾谦之的伤势,便嘱咐他不可强撑,尽力而为即可。

该罚的罚了、该遭的罪也遭了,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案。

一连数日,赵廷衍都没再露面,也没托顾允之带任何话。顾谦之知道自己这回确实做得过了,惹他动了怒,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抄写南华经,然后交由睿善送去了沈贵妃的延福宫。

睿善送到的时候正赶着沈贵妃带着一儿一女在殿中说话,听闻来意,她似乎没什么兴趣,只轻飘飘吩咐侍婢华锦几句,让其收下。

睿善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下好不尴尬,还未来得及再说就听赵玉尘拍手笑道:“母妃,谦之哥哥的字可是难求得很!听说曾有人在大相国寺里售卖他的一纸底稿,好多人争相竞购,最后竟动手打了起来!母亲今日得了他亲手所抄的南华经,岂不是要羡煞天下人了?”

“哦?”沈贵妃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却对笔墨丹青之事并不在行,听她这么一说,不觉起了兴致,示意华锦将其中一卷呈了上去。

“是啊,玉尘说得极是!”齐王赵廷芳也起身凑近前去,待侍婢们将卷轴展开,忍不住抚掌叫绝,“这般典雅端正、如珠玑润玉的字,除了顾府的二公子,世上恐怕再无人能写得出来了!”

“哥哥说得真好!”赵玉尘俯身上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恨不能将鼻尖戳在卷轴上,“这章法布局有行无列、疏密错落、却又顾盼呼应,看似工整,但又灵跃跳脱,寓轻盈于端恭之内,真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

赵廷芳对她的评价十分赞同,想要急着说话却一口气呛在喉间,忍不住掩着口鼻咳了几声。赵玉尘见状,忙拖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哥哥小心些,千万别毁了这幅字!”

见他二人说得热闹,沈贵妃好奇心大振,起身近前仔细端详:“嗯,确实写得不错,反正我也看不太懂,你们都说好,那自然就是好的。”

她一边看着,一边口中默念,看到一处忽然顿住,换了个角度又仔仔细细观摩了几眼:“诶,你们看,这个‘千’字的竖笔是不是歪了?”

这一问,让赵玉尘和赵廷芳都吓了一跳,齐齐凑了过来。

“嗯……好像是歪了……”赵廷芳抚着下巴,“这个顾谦之,竟然敢拿残品来糊弄母妃!真是胆大包天!”

眼见好事要变坏事,睿善噗通一声跪下:“贵妃容禀。”

沈贵妃虽有不悦,却还是顾忌赵廷衍的面子,示意他说下去。

睿善磕了个头,从容回道:“禀贵妃,顾公子刚入天禄阁没多久就出了意外,摔断了腿、摔伤了手腕。御医要他静养、不可再提笔,这事就连陛下也知道。可他却说贵妃尊道,太子殿下让其抄录南华经,并赶在贵妃寿诞之前敬上,本就为了尽孝。他不忍毁了太子殿下的一片孝心,便强撑着伤情尽力书写。顾公子手腕有伤,写得久了难免会有些不稳,可越是这样,越彰显出他对贵妃和太子殿下的尽心尽意。而且,太子殿下知道他的伤势,猜到他应该无法将南华经写全,便焚香沐浴之后亲自抄录了‘逍遥游’、‘秋水’两章敬献于贵妃,以示他的诚敬之心。”

他言辞恳切,说到动情处还忍不住哽咽几声,沈贵妃的怒气不由消了大半:“竟还有这样的事?”

“嗯,儿臣也听说了。谦之哥哥被门槛所绊,摔伤了手脚……”赵玉尘着急替顾谦之辩解,说到一半又心虚地住了口。

睿善趁机点头,指着其中一卷说道:“娘娘,这便是太子殿下亲手所书。”

沈贵妃将信将疑走过去,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嗯,太子有心了。”

睿善这话暗藏机锋,明面上伏低做小、将沈贵妃捧得极高,可越是这样,沈贵妃就越是必须要给赵廷衍一个面子。而且按照他的意思,赵显恭明显已经得了消息。赵廷衍已将事情做得面面俱到,自己若只盯着细微处不放,就算闹到赵显恭那里,也绝讨不到任何便宜。

沈贵妃不通文墨,心思却极为敏锐,不咸不淡地夸了太子一句,便是将顾谦之的过错一笔带过,给双方都找了个台阶。

赵玉尘自然也听出了话音,又怕再生什么事端,赶紧搀住沈贵妃,挽着她的手不住撒娇:“母妃,这么说的话谦之哥哥这点失误便是瑕不掩瑜,而且五哥将您看得极重,连您的生辰都时刻记在心里,这是您的福气啊!”

沈贵妃一指点在她眉心,摇头笑道:“对,你说得对,这是本宫的福气。”

这话明着是说给赵玉尘,实则意在睿善。睿善心领神会,赶紧又磕了个头:“贵妃娘娘圣明。”

外人在侧,总是不方便说话,沈贵妃未做他言,吩咐华锦带睿善下去领赏。待人出去,她才微微不满地看向赵玉尘:“这么大的姑娘,别总是傻乎乎的。五哥长、五哥短,叫得倒是亲切,可你要记住,只有廷芳才是你哥哥,其他的都是外人。”

赵玉尘挨了数落,脸色微僵,赵廷芳在一边看着,忍不住笑呵呵上前打了个圆场:“母妃,玉尘唤太子五哥也没错,怎么着我们都是手足同胞,凡事她心里会有数的。”

“有数?!”沈贵妃瞪了他一眼,“你们俩个个都不让我省心,一个整日里浑浑噩噩、不思进取,一个成天到处疯跑、没个姑娘家的模样……廷芳啊,若不是为了你,母亲何必要搭理那东海王?如今太子凡事都被他压着,他的势力越来越大,我本想借他的力量先扳倒赵廷衍,可是如今……我只怕养虎为患啊……”

眼见她又开始喋喋不休,赵廷芳的心气也落了下去,可面子上还得照顾自己母亲的情绪。

“母妃,儿臣明白您的用心。您放心,儿臣一定会多多结交朝中大臣,多多培养自己的势力。”

听他如此说,沈贵妃才稍稍松了口气:“如今赵显宗与陆元道沆瀣一气、在朝中盘根错节,你能指望的也只有你舅舅了。前几日我与你父皇说过,找个机会将他升为户部尚书。户部是个肥差,也算能多替你攒些人脉和根基……”

“儿臣懂,儿臣都明白。”赵廷芳伺机打断了她,一脸谦恭地笑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舅舅为儿臣打点,儿臣都记在心里。”

“一家人,说什么记不记的。你舅舅帮你,那也是为他自己。”沈贵妃还想再说,见赵廷芳只是低眉顺耳不再吭声,明白他是不想再谈,便哀叹一声打住了话头。

好好的闲话家常忽然变得无趣起来,赵玉尘在一边干着急,想替赵廷芳解围,又怕说得不对火上浇油。想了半天,她轻轻扯着沈贵妃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妃,既然您嫌这幅字有瑕疵,要不送给我吧。儿臣最近正在研习书艺,正好用得上。”

沈贵妃略显不悦地扫了她一眼,随即无奈叹气:“拿去、拿去!”

听得此言,赵廷芳亦是来了兴致:“母妃不可偏心,儿臣也想求一副。”

沈贵妃瞄了一眼侍婢怀中抱着的那些卷轴,没好气地叹道:“行,你们要是喜欢就自己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