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迎风曲阿

天禄阁并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顾谦之到的第一天就被人当头来了一个下马威。天禄阁隶属太常,当日迎接的书吏直接将人送到了一处偏殿,荒凉偏僻不说,还四面透风、光线昏暗,白日里都要点上油灯才好看清。

虽说已到五月,微风乍爽,已经不再穿骨透心,可总这么在风口里坐着,被吹得久了亦是头疼。

东宫派去的人回来如实禀告,睿善听了有些担心,以为东海王仍旧不肯放过顾谦之,想要落井下石,谁知赵廷衍听后却不以为然。

“我让你派人去,是怕有人暗中下黑手。如今这么明目张胆为难他,想来必是父皇的意思。雀奴这家伙看起来养尊处优,实则耐折腾得很,让他吃点苦头,没什么不好。”

过了两三日,派去天禄阁的人又来禀告,说是顾谦之在那里优哉优哉地躺了三天,一个字也没写。这一下赵廷衍上了火,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带着睿善悄悄跑到天禄阁找人去了。

进门时,赵廷衍让睿善在院门处守着,独自进了屋去。然而屋里连个鬼影都找不到,除了镇纸下压着的宣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赵廷衍拾起滚落在地的紫毫,往紫金砚中舔了舔,乌墨早已干涸,笔也没润,哪里像有人用过?

这家伙!自己当初费尽口舌在皇帝赵显恭面前替他说好话,好容易才为他寻得这么一个既不伤面子、又不累身子的“惩罚”,他竟然不念自己的良苦用心,躲到这里偷懒来了?!

赵廷衍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将紫毫甩在案上,大步跨出门,站在院中四下巡视:“顾谦之!你给我出来!”

等了半晌,院里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动静。赵廷衍知道他没有走远,正准备再喊,就见房檐上慢悠悠露出一个脑袋:“别喊了,我在这。”

赵廷衍抬头望去,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你怎么爬到房顶上去了?!你、你怎么上去的?”

因为逆光的原因,顾谦之的脸隐在浓重的阴影里,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朝右侧指了指。赵廷衍顺势一瞧,才发现角落里搭着一架梯子。

“赶紧给我下来!”赵廷衍又喊了一句,可对方却无声地缩了回去,没再发出任何动静。

赵廷衍又气又急,本想喊人将他揪下来,又怕动静太大传到宫里、惊动赵显恭,索性心一横将衣摆扎起,攀着梯子爬了上去。

顾谦之揣着手坐在屋脊处垂头丧气,见赵廷衍上来,也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赵廷衍明明憋了一肚子火,可一瞧见他那可怜兮兮的惨样,满腔怒气立刻变成了无可奈何。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你来这三天没动笔,我还以为他们是夸大其词,没想到……”赵廷衍小心翼翼踩在琉璃瓦上,提着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哎哟。”顾谦之抱着脑袋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刚要辩解,忽而一阵无力,蔫蔫地蜷了回去,“没什么……”

重重的拳头怼在了棉花上,赵廷衍心里不住哀叹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非得认识这么个脑子有病的家伙。

“你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明日复明日,再这么拖下去,等父皇差人来取南华经的时候,你怕是又要多一个抗命不遵的罪名了。”

赵廷衍换了副语气、轻声慢语地劝着,顾谦之心情好了些,托着下巴指着院中那棵依依扬扬的垂柳:“你看这柳树萋萋骈罗、迎风曲阿,如此灵树,栽在这玉阶之下,回头该枯死了。”

听他没头没脑口出荒诞之言,完全把自己的话当做耳旁风,赵廷衍一口气差点没憋过去:“你有心替它着想,还不如多想想自己!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别在这胡言乱语了,快跟我下去!若再胡闹,我就直接将你交给父皇,再也不替你说一句好话!”

“真的?!”顾谦之仰头看他,眼角掠过一丝狡黠,“我不信你会如东海王一样冷血无情。”

这话听起来既受用又危险,赵廷衍随即虎着脸推了他一把:“走不走?”

“唉,不是我不下去,实在是我有苦难言。”顾谦之揉着肩头往一旁挪了挪,示意他坐下,“你不知道,你那个妹妹这两天总过来。不搭理她吧,怕惹怒她,搭理她吧,这内外有别,传出去总是不好。我实在没了办法,所以就爬到房顶上躲一躲,等她走了再下去。”

“哪个妹妹?”赵廷衍直接无视了他让出来的位子,心头一沉,“你是说玉尘?”

“嗯。”顾谦之点点头,“她连着来了两天了,我得罪不起她,就躲到这里避避风头。要不你也委屈一下?陪我在这躲一会儿?等她走了我们再下去。”

赵廷衍似乎没在听他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喃喃道:“她来做什么?难道是受沈贵妃指使?”

他声音虽小,却被顾谦之一字不落听了进去,随即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沈贵妃指使用得着穿成宫婢模样?她以为乔装打扮我便认不出来?我只是懒得戳破她而已。肯定是我上次在东宫害她被你骂,她心里记着仇,所以偷偷跑来,就想瞧瞧我这落魄样。”

顾谦之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对未来的事情从不费心多想,赵廷衍却不能和他一样心宽,默默揣测了片刻,提着衣领将他薅起来:“你是奉皇命在此,她是偷摸溜来,凭什么要躲她?走,跟我下去!今日我手中尚无杂事,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盯着你!”

“诶诶诶!”顾谦之没有防备,被他拽着摇晃了几步,一个没站稳,差点扑倒,“至于吗?你要做监工?杀鸡焉用宰牛刀啊?我不值得、不值得!”

“再过一个月西卫使团就要入京了,我也就这几日还能有些空闲,不看着你,难道任凭你拖拉敷衍?”

“西卫人又要来了?”一听到西卫之名,顾谦之忍不住拧起眉头,那些荒蛮之地的人成天总是打打杀杀,一点儿风雅也不懂,俗不可耐。

“是啊,他们这一来,定然又要惹事。在他们惹事之前,我得先把你给收拾了。”赵廷衍一路拽着他往前走,脚下力气重了些,踩得琉璃瓦劈啪作响。

“诶,诶,你轻点,轻点儿!”顾谦之按住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和他拉开距离,没成想刚挪一步,忽然听得院里一阵惊呼。

“谦之哥哥,你在那里做什么?”

天禄阁人多眼杂,赵玉尘只想偷偷跑来看他几眼,为免引人注目便没有声张,只假扮宫婢来给他送了几次茶。顾谦之没心没肺,似乎也并没能认出她,一切尚算安稳。可今日一进门远远瞧见顾谦之站在屋檐上,她心里一急,只顾担心他的安危便顾不得身份败露,直接脱口而出。顾谦之吓了一跳,步子没扎稳,前后晃悠了几下,脚下一滑便从屋檐坠了下去。

赵玉尘吓得一身尖叫,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挂在了半空。

赵廷衍扒在屋檐上,小半个身子探在外面,一只手紧紧拉住顾谦之:“你别扑腾了!再扑腾,咱俩得一起掉下去!”

院里的闹腾终是传到了睿善耳中,他带着人一路小跑进来,刚一进门就被这惊险的一幕吓到软了腿。

“快快!快!你们几个上去帮殿下一把!”

侍卫一拥而上,却被顾谦之急急唤住。

“你们别上去了!在下面接着我就行!”

赵廷衍一听这话急了眼:“你又要胡闹什么?”

顾谦之往下探了一眼,气喘吁吁地解释:“下面不算太高,有人接着,我摔不坏!你快松手,不然咱俩都得摔断腿!”

睿善上下看了几眼,大概丈量了下距离,觉得顾谦之所言有理,便笼着手朝赵廷衍喊道:“殿下,您松手吧!我们在下面接着,一定摔不着顾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