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顾谦之当着赵廷衍做足了面子,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完全有能力处理阳羡公主的事,可回到顾府、四下无人时,他依旧忍不住一阵阵犯怵。
提心吊胆捱了一日,宫里没有任何异动,顾谦之暗自松了口气,偷偷把漫天神佛拜了个遍,就盼着这一日的授课能平平安安度过去。
进入重华殿院门的时候,他垫着脚、探着脑袋打量了一圈。殿中一如往昔般安静,只有茵犀袅袅缠绕盘旋。
想必赵玉尘和赵景修还未到。顾谦之沉下气来,整了整衣襟,昂首阔步迈进殿门,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将要落地,就听一声厉喝破空而出。
“顾谦之,你好大的胆子!”
冷不防被这声高喝吓得丢了半条命,顾谦之脚下没站稳,一个趔趄往前扑去,眼看就要摔个大跟头,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一双手紧紧拽住自己,踉踉跄跄勉强站定。
顾谦之惊魂未定,仔细一看原来是赵玉尘。眼下她正匆匆忙忙收回手,微红的面容娇艳欲滴,仿若春水潋滟。
“玉尘,你给我回来!”
沈贵妃本想给顾谦之一个下马威,让他当众出个丑,一来让他难堪,二来让赵玉尘看清楚他的倒霉模样,三来自己也能出出恶气。可千算万算,她却没看紧赵玉尘,反倒让她有了“美人救英雄”的机会。看着赵玉尘垂眸暗笑,满满掩不住的欢喜与羞怯,沈贵妃怒火中烧,站起身一步走到二人面前,一把将赵玉尘拽到自己身后。
“世人都说顾棠的二公子离经叛道、放荡不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般莽撞失态,怎配教公主与郡王书艺?”
明明是她冷不丁大吼一声吓人在先,却将罪过统统怪到自己头上。莫名其妙挨了顿嘲讽,顾谦之不免有些不悦,可身在宫禁大内,他没法随性妄为,便忍着一口气退了几步,跪地俯身叩拜。
沈贵妃斜着眼居高临下盯着他蜷曲的脊背,紧闭的嘴角微微下垂。沈贵妃虽然上了些年纪,但保养得很好,凝脂如玉、肤白胜雪,整张脸上竟找不出一条皱纹。平心而论,她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然而她的美太过张扬,强势地令人不敢直视。此刻,她对顾谦之的不满完全显露在脸上,整个人冷得如同冰山一般。
“谁不知你是太子的入幕之宾,起来吧,别弄得委委屈屈,回头太子还以为本宫是有意折他的面子。”阴阳怪气一顿说完,沈贵妃拉着赵玉尘又回到主位坐定,待顾谦之重新站好,她才轻轻哼了一声,“前几日欺负玉尘的时候不是耀武扬威吗?怎么今日却蔫了?”
果然还是有人将那日的事告诉了沈贵妃,而且听她的话音,想必到她耳中时已是被添油加醋刻意扭曲过了。
顾谦之深知其中厉害,赶忙又跪了下去:“贵妃明鉴,公主殿下乃万金之躯,臣就算再愚昧无知也不敢对公主不敬!授课以来,臣与公主、郡王皆恭谨谦逊、和睦亲善,何来欺负一说?贵妃若不信,待会儿荣桓郡王殿下过来,您一问便知。”
“还敢狡辩?!果真是狂妄无礼之徒!”沈贵妃勃然大怒,指着他骂道,“这个时候还想拉郡王出来替你撑腰吗?简直痴人说梦!实话告诉你,方才本宫已经遣了人去宫门处将他拦回东宫了。你若识时务,便从实招来,本宫或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不是……我……”乍惊之下,顾谦之差点就要一怒而起,“贵妃容禀,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臣对公主殿下只有尊敬之情,绝无半分不敬之心!昨日、昨日……”
话到嘴边,顾谦之忽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若实话实说,自己在授课时擅自跑出去睡觉的事难免被揭穿,到那时一祸未平一祸又起,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可是扛不了这么多罪名的。但若不说实情,赵玉尘哭了鼻子是真,自己这罪过就如何都洗不清了。而且沈贵妃刻意支开赵景修,明摆着就是要撇开赵廷衍狠狠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如今自己以一敌多、以弱抵强,只怕在劫难逃了。
顾谦之骨鲠在喉,正左右为难时,只见赵玉尘一溜烟跑到自己身侧跪了下来。
“母妃,儿臣说过了,昨日是儿臣自己不小心在亭中摔了一跤,幸亏谦之哥哥出手相救,才没磕断胳膊摔断腿,没酿出大祸。这件事全是儿臣的错,与别人无关,更与谦之哥哥无关……”
“你住口!”被自己的女儿当面拆台,沈贵妃面子上挂不住,“那日你回来后就躲到房中去哭,若不是我亲自问了重华殿这几个奴婢,断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目无王法、不事尊卑的狂人!顾谦之课上溜出去偷懒,你去抓他,他却恼怒之下推搡你,害你受伤,这等无法无天之人若不给他一个重重的教训,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果然是重华殿这帮內侍传的谣!顾谦之心中狠唾一口,想到之前他们那般殷勤的谄媚模样,再看看如今这幅落井下石的嘴脸,实在令人反胃。
“母妃,你为什么宁愿相信那几个內侍,却不肯相信我呢?”赵玉尘寸步不让,如柳叶含情的秀眉猛然蹙起,“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来龙去脉。谦之哥哥并不是偷懒,他是为了让我们能彻底静下心来临帖,才委屈自己躲在那个亭子里。我去找他,也不是要去抓他,而是自己无法凝神,心里烦躁才出了门。出门后我瞧见他在亭中干等,便想过去问问他如何才能收神正气。我走得快了,没留意到台阶,才摔了过去。那里到处都是木头、石块,若不是谦之哥哥及时拉住我,谁知道我会摔成什么鬼样子?”
赵玉尘一口气说完,因为过于着急,涨得面红耳赤。顾谦之完全没预料到她会主动站出来,更没想到她会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一时间,他竟有些无措,呆愣愣盯着赵玉尘的侧颜,无数推测在脑中炸开了花。
那日顾谦之虽是无心之失,可确确实实说得过分了些,以至于把她给气哭了。如此娇生惯养的金贵姑娘,怎会平白无故受气?就算她心存暗恋,也绝不会允许如此直接的顶撞。今日沈贵妃秋后算账,不就是要替她撑腰,找回颜面?她应该和自己的母亲同仇敌忾、一致对敌才对,可从入殿到现在,她似乎并无怨恨,反倒一直在帮顾谦之开脱。
顾谦之脑子里一团乱麻,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落在赵玉尘脸上的视线毫不回避,引得沈贵妃又是一阵恼火。一旁侍奉的內侍吉福眼明心亮,捏着嗓子骂道:“大胆狂徒不知悔改,竟敢直视公主!还不快快跪好!”
吉福是延福宫的掌事,心眼多、嘴巴甜,多年来深得沈贵妃的宠幸。他背靠大树,于后宫中也算响当当的人物,眼高于顶,怎会将顾谦之这种白衣士子看在眼里?他只如平日一般张牙舞爪,自以为替沈贵妃出了气,却没曾想得罪了赵玉尘。
“我与母妃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赵玉尘虽是跪着,气势上却丝毫不输,疾言厉色吓得吉福一个哆嗦噤了声,灰溜溜退回了沈贵妃身后。
沈贵妃是赵玉尘的母亲,自然了解女儿的脾气。她这个女儿拧得很,眼瞅着真动了怒,沈贵妃知道不宜与她硬碰硬,却又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气势,便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面色虽严峻,语气却比方才柔和了些。
“玉尘,母亲是在整肃规矩,你不许胡搅蛮缠。朝堂上、后宫里,处处都要谨守内外之别、尊卑之序,若是放任自流,传扬出去会被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