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写什么都行?”赵景修刚准备下笔,又开始犹豫不决。
顾谦之点头:“想到什么写什么,写你心中所想。想写多大写多大,用合适的笔、写合适的字。”
赵玉尘和赵景修得了意思,坐直了腰身缓缓下笔。顾谦之悄悄绕至二人身后,脚下极轻,极力不去打扰到他们的专心。
一阵穿堂风过,吹得案上的纸哗哗作响。赵玉尘还未来得及压好镇尺,纸边乍然掀起,迎面糊到了脸上。
“呀!”
赵玉尘只觉眼前一黑,短促地惊呼一声,尚未反应过来,就觉得一双手轻巧从面前掠过,激起一阵幽然的香气,眼前瞬间又恢复了光亮。
看着顾谦之俯身替自己铺平纸面、重新摆好镇尺,赵玉尘又是欣喜又是羞怯,一时忘记了手里的动作。直到顾谦之将落地的紫毫递了过来,她才回过神,春水浸眸掩不住满心欢悦,含羞带怯接了过去。
顾谦之本是下意识的无心之举,见她如此反应,忽而意识到不妥,随即直起身,佯装不知绕了开去。
赵景修一腔心思悉数赋予笔墨,哪里知道身边发生过何等旖旎的意外,仍旧老老实实、一笔一画,完全心无旁骛。顾谦之轻巧在他身后站定,盯着瞧了片刻,倏地弯腰探手越过他的肩头,拽着笔杆使劲一扥。赵景修毫无防备,顿觉指间一滑,待反应过来,手中已是空空如也。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顾谦之把玩着夺过来的那支羊毫中楷,一双眼睛紧紧盯在纸面上,“为何会写这句?”
方才夺笔时,笔尖划过了赵景修的手心,留下一串墨迹。他微微蹙眉,从袖中掏出锦帕,仔仔细细擦了几下,那副爱干净的模样像极了赵廷衍,引得顾谦之忍不住腹诽。
“父王近来总是形色匆匆,应是忙于应付西卫使团入京之事。我偶尔听见他与顾棠等大人说起,好像特使仗势欺人,凭着西卫兵强马壮咄咄逼人,进京第一日就让朝廷失了颜面。我年纪太小,还不能替父王分忧,只盼有朝一日可以跃马挥师,好好教训教训西卫那帮粗鲁的狂徒,让他们再不敢欺负我大殷。”
赵景修似乎是蕴了气,肩头随之颤动,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发激昂。
“原来如此。”顾谦之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赞许。
赵玉尘在一边听着二人的谈话,忍不住探着身子凑了过来,冲赵景修高高竖起拇指:“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气魄!五哥若是知道,一定会重重赏你!”
“我才不要父王赏赐!”赵景修高傲地扬起下颌,声音虽是稚气,可说出的话却令人越发敬佩,“保境安民乃是每一个大殷男儿的职责,不需要奖赏!待我长大些,便求翁翁让我入军,我要做蒙恬、卫青、李广那样的英雄,将西卫人彻底打趴下,让他们再不敢踏足我大殷一步!”
这般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令赵玉尘备受感染:“好样的!你若入军,姑姑就求父皇,让我和你一起去!”
眼见姑侄二人恨不能立刻就跃马扬鞭,顾谦之赶紧一步站到中间将他们隔开。
“你们都是好样的!不过眼下先把心都给我收回来!”
他虽是故作严肃,但眼角眉梢尽含笑意,并无叱责的意思。赵景修与赵玉尘自觉有些过了,吐了吐舌头各自回身坐正,等着听训。
顾谦之清了清嗓子:“郡王,你方才一番解释倒让臣想起书圣王右军说过的一句话了。他在笔势论中曾有过一番精辟至极的言论,所谓‘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飏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著笔者调和也,钝角者蹙捺也。’写字如驭兵,这笔便如刀矟戈矛,执笔如执刀。两军对垒、刀光剑影,你却连手里的武器都握不住,这仗还怎么打?”
赵景修若有所思地盯着手心里那一道黑墨,笔杆从掌心滑过的触觉袭上心头:“师父的意思是……”
顾谦之淡淡一笑,将羊毫中楷递了回去:“据传当初王子敬七、八岁学书,其父王右军从身后密掣其笔却未能掣去,便感慨此儿后当复有大名。王右军共有七子,每一位的书学造诣都远超常人,然而只有王子敬可与其父比肩,被后人尊为‘二王’。尽管这其中的原因有许多,然而只从执笔这一细处便足以见微知著、发人深省。”
赵景修细细摩挲着手中的笔,忽觉似有千斤重。他只顾反复揣摩顾谦之话中的深意,稚嫩的眉头重重拧了起来,紧抿的嘴角吃了力,微微向下垂着。
这个道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确实有些晦涩,顾谦之没有催他,而是缓步走到他身后,越过肩头握住他的手,舔墨、挥毫,一笔一画带他写完一字。
“如何?”
赵景修盯着纸上那个稳如泰山般的“修”字看了片刻,仔细回忆着顾谦之引领自己纵横捭阖的感觉,忽然茅塞顿开,欣喜地抬头笑道:“师父,方才我能感受到你腕上的力道、律动,气沉丹田、不动如山,却又跳跃腾挪、飞扬自如。我从没有这样的感觉,耳畔再无任何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中不再着急、浮躁,仿若坠入谭底,沉静而安宁。”
“嗯,看样子你是体悟到了。”顾谦之满意起身,“习字之前须凝神静思,贯全身之力入腰、入肩、入腕,直至笔尖。执笔无定法,但须双钩回腕、掌虚指实。指实则稳、掌虚则活;气定则稳,神闲则活。行笔时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献酎之丽,古人所言,今之所用。先把笔拿稳了,这字才有可能写得好。”
赵景修一边听着,一边默默点头,稚嫩的眉头紧紧皱着,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顾谦之顿了顿,指着纸面又问道:“可知我为何要带你写这个字?”
赵景修摇了摇头:“师父是想让我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顾谦之微微笑道:“你父亲为你取名为‘修’,实则暗藏殷切希冀。修者,饰也。不去其尘垢,不可谓之修,不加以缛采,不可谓之修。修者,治也。治性之道,必审己之所有馀,而强其所不足。学书,当胸有道义,广以圣贤之学,才能不坠俗流。学书如此、做人亦如此。”
赵景修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他迅速起身,朝顾谦之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多谢师父指点迷津,徒儿受教了!”
“快坐下,快坐下!”顾谦之一把将他摁回去坐好,“别总和你父亲学这些老成持重的样子。既知道理,放在心里就行。轻狂少年,还是当恣意些才好!”
“嗯,知道了。”赵景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坐下,尚未坐稳又听顾谦之念叨。
“羊毫腰力柔软,你学书日子尚短,功力浅、腕力不足,还不能运用自如,换支兼毫吧。”
“哈?”赵景修不舍地握着手中的笔,“这是父亲送我的……师父,我学书已经四年了,还不能用羊毫吗?”
“不行。以你的功力,用羊毫写字往往体重多肉、失了筋骨。”顾谦之耐心地劝道,“把你父亲送你的笔仔细收好,以后一定能用得上。习字没有捷径可走,稳扎稳打,一步都不可少。功夫到了,什么笔你都能用,不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