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迭迭石叶

翌日,风和日丽、春光大好。

顾谦之这个人向来不喜欢矫揉造作,事情已成定局,加之赵廷衍和顾允之又从不同侧面给他说明了利害、分析了局势,他心里有了底,便干干脆脆地想通了,一大早便在内监的引领下大大方方入了重华殿去。

赵显恭已经事先着人将重华殿重新收拾妥当。茵犀香袅袅依依,香味沁脾。师徒三人的书案早已各正其位,笔墨纸砚亦是满满铺了一摞,应有尽有。

顾谦之揣着手站在墙边,瞧着那一叠叠宣纸不由啧啧咂嘴,还未来得及抒发一下内心感慨,就被身后一句中气十足的“谦之哥哥早”给吓了一跳。

尽管在赵廷衍面前他从不拘泥常礼,但赵玉尘不一样,何况又是在宫中,顾谦之赶紧敛容站好,正色展礼:“臣顾谦之见过公主殿下。”

“你不要这么拘束嘛!弄得我都不习惯了。”赵玉尘玉颜含笑,小巧的鼻翼微微抽了一下,随即好奇地凑近一步,吓得顾谦之赶忙往后躲了躲,“你衣衫上熏的什么香?之前我就闻见过,比宫中那些都好闻。”

话题转得太快,顾谦之愣了片刻,随即抬起手腕嗅了嗅:“这里茵犀香的味道如此浓烈,公主竟然还能闻得出来我用的香?”

“当然能!谦之哥哥的一切我都是要放在心上的。”

今日没有赵廷衍在侧,也不像之前几次那般易服出宫、偷偷摸摸,赵玉尘胆子大了许多,说起话来直接干脆,让顾谦之有些招架不住。

“公主谬赞了,也没什么,就是石叶香而已。”

“是吗?”赵玉尘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甚信服,“我在宫中也用过石叶香,并没有你身上的味道这般好。”

顾谦之不知该如何回答,莫名其妙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这……这臣也不知。”

看出他的局促,赵玉尘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直白,便转而问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终于逃脱了那个尴尬的话题,顾谦之暗自舒了口气,指着墙角码放整齐的宣纸,言语中流露出难掩的羡慕:“徽宣用料讲究,多以青檀树皮为料,这檀树尤以生长于深山石缝中的为绝佳。隆冬之际取皮、多番舂漂才能去渣存液、承于风日处方可成品。徽宣原材难得、工艺繁琐,因而价比黄金。如今天下的书籍仍以简牍居多,唯皇室藏书才多用纸质。即便是书艺学徒,大多也只用麻纸、草纸来练习。公主说了一句想学书艺,陛下就送来如此多的上品宣纸,真是让人又羡慕、又心疼。”

赵玉尘微怔,咬着唇想了片刻:“嗯,你说得对。我和景修的字实在配不上这等佳品,太过奢侈浪费,我这就让人给换了去!”

没想到她的行动力如此之强,顾谦之忙不迭上前去拦:“公主且慢!公主直接将这些宣纸退回,浪费了陛下的好意,恐怕他知道以后会不高兴的。”

赵玉尘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似是觉得有理,可顿了片刻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父皇不会不高兴,他只会夸我懂事。而且,我不想让你觉得心疼,还是换了的好。”

顾谦之哭笑不得,只恨自己多嘴多舌。这话若是传出去,鬼知道有没有人再借题发挥,说自己擅自评论皇帝的行为、拐弯抹角指责他奢靡浪费。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

“公主啊,这……”

“谦之哥哥放心,你的字那么好,若不用上品宣纸便是暴殄天物,我会让人把你那份留下来的!”

不待顾谦之开口,赵玉尘已经快步出门去吩咐內侍搬东西了。顾谦之拦不住、也不敢拦,只得郁闷地拍着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待一切妥当,赵景修也入了殿。师徒三人依次行了礼,便开始了第一次授课。

顾谦之扫视一圈,见赵玉尘姑侄正襟危坐,皆是一副聆训的认真模样,而他们身边的侍婢正准备为二人研磨、润笔,不由微微皱眉。

“臣既有幸教授公主和郡王书艺,这重华殿里的规矩便须由我来定。即日起,但凡授课时,不许有侍婢、內侍在侧,与书艺相关的所有事情必须由二位殿下亲自动手,绝不可假手他人。”

顾谦之神色严肃,轻轻咳了一声。侍婢们闻言皆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纷纷转首向赵玉尘求助。赵玉尘心下了然,便坦然地笑了笑:“你们都下去吧,没有谦之哥哥的允许,谁也不许进来。”

有了赵玉尘的示意,侍婢们便放下手中活计,鱼贯出了门去。待四下重归宁静,赵景修耐不住好奇,撑着书案问道:“雀奴叔叔,今天我们学什么?”

顾谦之一口老血没喷出来,努力装了半天的老成持重被这一声“雀奴叔叔”毁了个干净。

“你叫我什么?!”

赵景修被他的瞬间变脸吓得噎了一口口水:“你来东宫的时候,父王就是这么唤你的啊。不是说小名才显得亲近?”

“雀奴?!”赵玉尘仿佛洞悉了什么惊天的秘密,想笑又不敢笑,捂着嘴极力憋着气,“原来你还有这么有趣的小名。”

顾谦之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可堂下两个人偏又是他惹不起的。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出宫之后直接杀去东宫,当面把赵廷衍骂个狗血淋头。可眼下,他却只能咬碎了牙,勉强撑着脸面上的平静。

“我小时多病,父亲为我取贱名消灾,此等小名上不得大雅之堂。公主和郡王还是直接唤臣名字就好。”

“没有啊,我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赵玉尘似乎没能看懂他的尴尬,又或者是存心为他找台阶下,笑容敞亮,没有一丝一毫取笑之意,“麻雀虽小,却积极顽强,或富贵、或贫瘠,不论何种境地都能活得好好的。想来顾大人定是盼着你能终生平安顺遂、处处逢凶化吉。”

“嗯,嗯。”这个说法好歹算是个不错的解释,顾谦之故作轻松地点着头,“话虽如此,但学堂之上还须严肃,不可再提这些事了。”

赵景修毕竟才十岁,又知父亲向来待顾谦之很好,听他定了规矩,便乖乖应道:“嗯,师父,我记住了。”

尽管赵显恭亲下口谕让自己教这对天家姑侄,可顾谦之不敢妄自托大,更不敢以“师父”自居。乍一听赵景修童声稚气地恭敬唤师父,顾谦之十分受用,却又不敢明目张胆显露出来,便轻咳两声摆了摆手:“好了,我们开始授课吧。”

说着,他起身走到殿门前,用力推动厚重的朱漆木门,掩上其中半扇。

“这是要做什么?”赵玉尘不解地跟了上去,一转眼瞥见赵景修,他亦是一脸茫然。

顾谦之拍拍手上的灰,将二人的蒲团挪了位置,正对着殿门放好。

“来,你们二人坐下。”

姑侄二人一头雾水,乖乖按他交代的坐好。顾谦之转到二人身后,指着殿门说道:“院中有座花园,这里恰巧能看到。你们先放下笔墨纸砚那些事,专心看门外的景致。用心看、不要说话。”

“看风景?这和书艺有什么关系?”赵玉尘一时没能理解,侧首问道。

“我说了,暂且不要考虑笔墨纸砚,只用心去看就行。”顾谦之一脸严肃,随即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赵玉尘无计可施,郁闷地朝赵景修撇撇嘴,二人皆是懵懵懂懂,只能稀里糊涂按照他的吩咐照办。

如此枯坐半天,顾谦之一个字都没再说。待到散学时,赵玉尘和赵景修皆坐得腰酸腿疼,想要问他个究竟,却被他一言堵了回来。

“今日公主和郡王学得不错,这开头算是稳了。后日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