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烈阳之下,本来应没有风,可此刻,却让人无端觉得,耳边掠过几声低鸣的嘶哑,金阳在顶,却浸入了不可破解的寒意。
弦声崩响,徘徊在耳,素霓弓似半边圆月,缠着金色的流光,炽火的星子随着弦响,哗哗颤落。
它的主人放下带着玉扳指的手,眸光穿过灼浪,像是一只护食的孤鹰,犀利而跋扈,隔着数数目光,从半空刺向底下,对上战泽西不苟言笑,甚至阴寒一片的双眼。
从他身后,走出了刚刚的紫衣女子,她带着花面具,懒散地抱着宽大的袖子,指尖微曲,敲击着精致的瓶身。
那双眼睛,里面净是厌世的散漫,一颦一笑间,遮掩不住的狡黠与恣意。
她摆弄几下瓶子,眉尖微挑道:“我不过好奇这瓶子,想拿来瞧瞧,玄玉殿下,你便为这就要杀我?”
这语气,倒真像自己有多无辜似的,说她是胡搅蛮缠也不为过。
“玄玉,你便是这么招待我带来的人?”
戚璃冷声质问,颇有一种护犊子的错觉,苍白的脸如同发着寒光的美玉。
“你知道她是谁吗?”
对面的兰羡尔眼色略沉,恹恹抬起眸子。
夜玄玉焦急喝道,疾速跃下半空,将素霓弓丢到一旁,部下眼疾手快立马接住,他端着那副谁都看不上的脸色走向兰羡尔,还有几步之遥,却被一个银袍人挡在面前。
“战泽西,我就不明白了,你是一方少殿,几次三番跟她混在一起做什么!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他气焰嚣张,偏偏,对面的战泽西八风不动,气势上却将他浑身的毛躁灭个大半,他被这无形的压迫感敛着性子,却不能再靠近半分,只好在原地耍着性子。
“与你何干?”
战泽西冷冷吐出一句话,干脆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但字句中的警告带着寒意,浸染着周围的炽热。
早在之前,在云荒有个传闻,说是在夜玄玉风头正盛之时,却在一场战斗里被战泽西击退了九次,这少年执着又莽撞,直到人撑不住趴下了,被打得半条命没了,才让老爹夜旭光给捞了回去,从此,和战泽西的梁子就结下了。
虽说是结梁子,但夜玄玉却不记仇,在旁人面前依旧毫不避讳地承认,战泽西打败过自己,就好比,他虽不是风度翩翩的君子,却最厌恶小人的阿谀奉承,一切情绪,他都不屑于掩饰,包括对战泽西的敬意。
柳漾挑着眉刮了刮鼻子,默默祈祷夜玄玉长点脑子。
“等等,两位,这瓶子的事还未说完呢。”
肃杀的风弥漫着,周围安静的出奇,这懒洋洋的声音便格格不入起来,夜玄玉循声望去,看见兰羡尔玩弄着手中的白玉瓶,挑衅覆上嘴角,眉眼恹恹地,直直瞧着自己。
“是你!”
几乎想也没想,夜玄玉的声音炸开来。
人一旁观头雾水,可知情人却瞬间绷紧了弦,戚璃怔住,柳漾无奈拍拍自己脑门,呲牙暗骂,战泽西眼底寒意凛冽,或许下一秒,银剑就要飞斩出来。
当年叱咤一时的守护者云轻归来的消息,以这种滑稽的方式公之于众,于情于理都叫人难堪,以及,哭笑不得。
偏偏兰羡尔无比散漫,扶扶花面具,嘻笑两声,面不改色道:“是我。”
“你……”
夜玄玉瞬间瞪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她如此轻易的肯定究竟是不是真的,然而,他还是太年轻了,当然是假的。
“在下兰羡尔。”
赶在他在说话之前,兰羡尔便截住道,她一边抚弄着瓶子,盯着夜玄玉的眼睛,不经意地指着自己的手掌心,明晃晃地暗示着,一边眉开眼笑道:
“当年匆匆一别,没想到殿下还记得我,如此,刚刚那惊险便当做一个过场,我们去帐里叙叙旧可好?”
这一举动果然有用得很,面前的少年夜玄玉皱紧眉头,终于,在那懒散中带着威胁的目光中败下阵来,瞪着眼睛,嘴巴僵着一言不发。
兰羡尔装摸做样的笑起来,心里却恨不得翻他几个白眼,一旁的侍从见这花面具的仙子竟然认识这么多大人物,庆幸自己巴结对人了,赶忙带起氛围,统统喊道:
“啊,原来仙子你与殿下认识啊!”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我们散了吧,让殿下和仙子好好叙叙旧!”
瞬间,周围没了死气沉沉,变得欢脱起来。
“好好”这两个字特别加重,越听越有些特殊意味来,戚璃垂眸浅笑,柳漾止不住扶额,不敢看自家殿下的脸色,兰羡尔却依旧一副无所谓地抱着袖子,颇为配合地看向夜玄玉,做出“请”的动作。
却在这空档,黑着脸看戏的夜非来旁边,阿翎突然叫出声:
“玄玉殿下!”
夜玄玉正准备迈进帐中,猛地步子一顿,还未来得及停下,兰羡尔便“啧”了一声,不由分说一把将人推进帐里,懒懒转过身,摆了个“嘘”的手势。
一众侍从一脸“哦”的表情,理所应当地将阿翎拖走。
柳漾不敢开口说什么风凉话,战泽西所在之处,都像是覆了一层寒冰,再一眼,他却带着那阴戾的寒意,向一旁金帐中走去,迎面碰上刚刚将阿翎拖回帐中的红衣侍从。
“啊……少殿下……”
“出去。”
几个侍从还未张口来一套谄媚,战少殿便冷冷一喝,几人干脆一溜烟跑了,半点不再停留,帐帘一开一合,银袍少年身影消失不见,只留下柳漾和身材魁梧的夜非来面面相觑。
夜非来:“你看什么看!”
柳漾:……
*
另一顶金帐中。
一惯高高在上,嚣张成性的夜玄玉,接受不了被兰羡尔那一推摔进帐中这回事,一直黑着脸。
“来说说吧,为什么要杀我?”
兰羡尔瘫坐在金椅上,双手抱着袖子,有商有量地问道,仿佛这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是无聊的饭后闲谈。
夜玄玉冷哼一声,傲着那欠敲打的头,没打算回答。
兰羡尔抱着袖子懒懒起身,两人眼中锋芒相接。
“人是你押回来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有和你一样的印记?”
“你早知道,你们是同命格之人,却一味保她,反倒要杀我,这是什么道理?”
兰羡尔接连质问,夜玄玉这才有了些反应,冷哼一声道:“你听命于元厄,祸乱天界,不论别人怎样,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到“别人”时,这少年又满是怨气。
兰羡尔瞬间便反应过来,这小子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是守护者的时候,那时,云氏听命于元厄,做了不少糊涂事,包括为他杀人。
“所以,你觉得,我此次回来,是奉行元厄的命令,重振青鸟浮山?”
兰羡尔问道,顺便蔑他一眼,感叹道,果然,一个人的不聪明,是不会轻易随着时间改变。
夜玄玉默认。
“那么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听命于青鸟浮山,用得着这么光明正大地去金银台,等着你这种只有记性好的,脑子不好的人来杀吗?守护者是杀人的暗刀,从来不能随便露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杀一个女孩?是你蠢还是我笨?”
“……”
夜玄玉突然凝神沉思,思考一番,好像兰羡尔说的也不无道理,便傲着脸问:
“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杀人。”
夜玄玉脸色瞬变,正欲暴起,被兰羡尔又按回到金色椅子上,她再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喝一声:
“杀的不是别人,是……”
“是自己人?”
“……”
夜玄玉又接话道,更耐不住性子要起身,兰羡尔咬着牙恨极,真想把他绑起来,让他配合地听自己说完。
“是元厄。”
戚璃不知何时已经轻手轻脚进来,声音柔婉道,夜玄玉骤地定住,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一眼兰羡尔,后者挑眉嫌恶地松开手,恹恹点了点头。
“你……”
夜玄玉低声喃喃道,桀骜的神情突然敛去,变得空洞而呆滞,对待两人的态度不再有敌意,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突然泄了气一般,颓然道:
“怪不得战泽西……”
兰羡尔一怔,不知为何,每次听见战泽西这三个字,心间都会不可察觉地留心去听接下来的事。
这种情绪被刻意掩藏许久,此刻却分外明显,因为,夜玄玉说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兀地顿住,大声叫道:
“对了!”
兰羡尔被这转换搞得有些烦躁,只看见夜玄玉眸光闪闪,在袖间找着什么,兰羡尔感叹,没有了那派盛气凌人,他竟还只是个莽撞执拗,执迷于证明自己,让他人认可的孩子。
突然,他掏出什么,嫌恶地往桌上一丢,立马严肃起来:
“你瞧瞧,这是不是那黄皮卷?”
兰羡尔恹恹看去,魂却吓得颤了几颤,那果真是一张黄皮卷,陈旧的皮布上染着丝丝血渍,让人无端揣度起生死,然而,泛黄的底色未遮住娟秀简洁的一列字;
夜氏与戚氏之子,夜偃。
没有写任何理由,却昭示着一个人即将赴死,兰羡尔震惊的同时,却又生出同病相怜之意,原来,不只有她一人,受云氏守旧派排挤,让人不信任,所以才会领到这没有理由,无足轻重的小任务。
“这是哪来的?”
“一个老家伙逃跑的时候落下的,他不知死活闯到我楼里来,跑的还挺快,连我都没追上,好像是个卖符纸的,我见他手里沾着墨,腰间别着几张空白的符纸……怎么了?”
夜玄玉问道,见兰羡尔脸色滞然,竟突然笑了笑,像是惊但更多是喜。
她一手抓过夜玄玉,死死盯着他,语气里却是抑制不住的狂喜:“他只有左手沾墨,腰间别的只有三道符纸,他进来时,你的侍从根本没有察觉,对吗?”
夜玄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搞懵了,没做多想,只皱着眉脱口而出问:
“你怎么知道?”
兰羡尔松开他,慌忙之中才挤出一个笑来,眼里闪着掩不住的灼灼星辉,亮的明媚粲然,许久才平复,这才缓缓道:
“那是云氏术咒。”
*
少女阿翎静静地瘫坐在地上,原有的锋芒一闪即逝,只零落下黯然的安静。
不远处,战泽西背手而立,衣袍银丝染着金光,在一片雪白下更显隐晦,眉目如冰雪,透着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孤绝矜贵。
“夜玄玉曾收复云荒,你的氏族因此灭亡,你被迫流离失所,被星洲抢去炼成兽人。”
“……”
阿翎安静地垂着眸子,细细听着属于自己的过往,似笑非笑地望了望,柳漾不知为何被她这一望,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当年紫烈战场,整整九千星洲兽人进入战场,操纵万兽,夜玄玉单枪匹马杀进重围,带领云荒夜氏清除星洲余众,几乎无一生还。”
“你从紫烈战场跋涉到云荒,本以为自由了,却无端被夜氏上座捉去,当做玩物圈养,而那监牢兽笼的主人,正是夜玄玉。”
听到这,阿翎突然滞住,仿佛有什么扼住了她的脖子,像在兽笼中那漫无天日的日子,绝望地望着猩红的天,对生的厌恶几尽淹没她。
那声音,那令人作呕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她的过往,她的仇人,一步一步地教她如何杀人,如何报仇。
“你有无数理由杀了他,但,你真的会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