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性命古训》一书,仪征阮元之所作也。阮氏别有《论语论仁》《孟子论仁》诸篇,又有论性、命、仁、智诸文,均载《揅经室集》中,要以《性命古训》一书最关重要。此中包有彼为儒家道德论探其原始之见解,又有最能表见彼治此问题之方法,故是书实为戴震《原善》《孟子字义疏证》两书之后劲,足以表显清代所谓汉学家反宋明理学之立场者也。自明末以来所谓汉学家,在始固未与宋儒立异,即其治文词名物之方法,亦远承朱熹、蔡沈、王应麟,虽激成于王学之末流,要皆朝宗于朱子,或明言愿为其后世。其公然掊击程朱,标榜炎汉,以为六经、《论语》《孟子》经宋儒手而为异端所化者,休宁戴氏之作为也(汉学家掊击宋儒始于毛奇龄,然毛说多攻击,少建设,未为世所重)。然而戴氏之书犹未脱乎一家之言,虽曰疏证孟子之字义,固仅发挥自己之哲学耳。至《性命古训》一书而方法丕变。阮氏聚积《诗》《书》《论语》《孟子》中之论“性”“命”字,以训诂学的方法定其字义,而后就其字义疏为理论,以张汉学家哲学之立场,以摇程朱之权威。夫阮氏之结论固多不能成立,然其方法则足为后人治思想史者所仪型。其方法惟何?即以语言学的观点解决思想史中之问题是也。

夫阮氏一书之不能无蔽者,其故有三。在阮氏时,汉学精诣所在,古训古音之学耳!其于《诗》《书》之分析观念或并不及朱子、蔡沈;其于古文字之认识,则以所见材料有限之故,远在今人所到境界之下。阮氏据《召诰》发挥其“节性”之论,据《大雅》张皇其“弥性”之词,殊不知《召诰》所谓“节性”,按之《吕览》本是“节生”;《大雅》所谓“弥尔性”,按之金文乃是“弥厥生”,皆与性论无涉。此所用材料蔽之也,一端也。孟子昌言道统,韩愈以后儒者皆以为孟子直得孔门之正传,在此“建置的宗教”势力之下,有敢谓孟子之说不同孔子者乎?有敢谓荀子性论近于孔子者乎?此时代偶像蔽之也,二端也。自西河毛氏、东原戴氏以来,汉宋门户之见甚深。宋儒之说为汉学家认作逃禅羽化,汉学家固不暇计校宋儒性命论究与汉儒有无关系,亦不暇探讨禅宗之果作何说,道士之果持何论也。自今日观之,清代所谓宋学实是明代之官学,而所谓汉学,大体上直是自紫阳至深宁一脉相衍之宋学,今人固可有此“觚不觚”之叹,在当时环境中则不易在此处平心静气。此门户蔽之也,三端也。有此三端,则今人重作性命古训者固可大异于阮氏,此时代为之也。吾不敢曰驳议,不敢曰校证,而曰辨证者,诚不敢昧其方法之雷同耳。

“以语言学的观点解释一个思想史的问题”之一法,在法德多见之。自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研治柏拉图、亚里斯多德著书者,其出发点与其结论每属于语学。十年前余教书中山大学时,写有《战国子家叙论》讲义(此书旧未刊,今拟即加整理付印),其序《论哲学乃语言之副产品》一节云:


世界上古往今来最以哲学著名者有三个民族:一、印度之亚利安人;二、希腊;三、德意志。这三个民族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他的文化忽然极高的时候,他的语言还不失印度日耳曼系语言之早年的烦琐形质。思想既以文化提高了,而语言之原形犹在,语言又是和思想分不开的,于是乎繁丰的抽象思想,遂为若干特殊语言的形质作玄学的解释了。以前有人以为亚利安人是开辟印度文明的,希腊人是开辟地中海北岸文明的,这是大错而特错。亚利安人走到印度时,他的文化比土著低,他吸收了土著的文明,后来更增高若干级。希腊人在欧洲东南也是这样,即地中海沿岸赛米提各族人留居地也比希腊文明古得多多。野蛮人一旦进于文化,思想扩张了,而语言犹昔,于是乎凭借他们语言的特别形质而出之思想,当作妙道玄理了。今试读汉语翻译之佛典,自求会悟,有些语句简直莫明其妙,然而一旦做些梵文的功夫,可以化艰深为平易,化牵强为自然,岂不是那样的思想很受那样的语言支配吗?希腊语言之支配哲学,前人已多论列,现在姑举一例。亚里斯多德所谓十个范畴者,后人对之有无穷的疏论,然这都是希腊语法上的问题,希腊语正供给我们这么些观念,离希腊语而谈范畴,则范畴断不能是这样子了。今姑置古代的例子,但论近代。德意志民族中出来最有声闻的哲人是康德,此君最有声闻的书是《纯理评论》,这部书所谈不是一往弥深的德国话吗?这部书有法子翻译吗?英文中译本有二:一出马克斯谬勒手,他是大语言学家;一出麦克尔江,那是很信实的翻译。然而他们的翻译都有时而穷,遇到好些名词须以不译了之,而专治康德学者还要谆谆劝人翻译不可用,只有原文才信实,异国杂学的注释不可取,只有若干本国语言中之标准义疏始可信。哲学应是逻辑的思想,逻辑的思想应是不局促于某一种语言的,应是和算学一样的容易翻译,或者说,不待翻译。然而适得其反,完全不能翻译,则这些哲学受他们所由产生之语言之支配,又有甚么疑惑呢?即如Ding an sich一词汉语固不能译他,即英文译了亦不像,然在德文中则an sich本是常语,故此名词初不奇怪。又如最通常的动词,如sein,及werden,这一类的希腊字,曾经在哲学上作了多少祟,习玄论者所共见。又如戴卡氏之妙语Cogito ergo sum,翻成英语已不像话,翻成汉语更做不到。算学思想,则虽以中华与欧洲语言之大异而能涣然转译,哲学思想,则虽以英德语言之不过方言差别,而不能翻译,则哲学之为语言的副产物,似乎不待繁证即可明白了。印度日耳曼语之特别形质,例如主受之分,因致之别,过去及未来,已充及不满,质之与量,体之与抽,以及各种把动词变作名词的方式,不特略习梵文或希腊文方知道,便是略习德语也就感觉到这些麻烦。这些麻烦,便是看来仿佛很严重的哲学分析所自出。


此虽余多年前所持论,今日思之差可自信。思想不能离语言,故思想必为语言所支配,一思想之来源与演变,固受甚多人文事件之影响,亦甚受语法之影响。思想愈抽象者,此情形愈明显。性命之谈,古代之抽象思想也。吾故以此一题为此方法之试验焉。

语学的观点之外,又有历史的观点,两者同其重要。用语学的观点所以识“性”“命”诸字之原,用历史的观点所以疏性论历来之变。思想非静止之物,静止则无思想已耳。故虽后学之仪范典型,弟子之承奉师说,其无微变者鲜矣,况公然标异者乎?前如程、朱,后如戴、阮,皆以古儒家义为一固定不移之物,不知分解其变动,乃昌言曰“求其是”,庸讵知所谓是者,相对之词非绝对之词,一时之准非永久之准乎?在此事上,朱子犹胜于戴、阮,朱子论性颇能寻其演变,戴氏则但有一是非矣(朱子著书中,不足征其历史的观点,然据《语类》所记,知其差能用历史方法。清代朴学家中惠栋、钱大昕诸氏较有历史观点,而钱氏尤长于此。若戴氏一派,最不知别时代之差,“求其是”三字误彼等不少。盖“求其古”尚可借以探流变,“求其是”则师心自用者多矣)。故戴氏所标榜者孟子字义也,而不知彼之陈义绝与孟子远也。所尊者许、郑也,而不察许、郑之性论,上与孔、孟无涉,下反与宋儒有缘也。戴氏、阮氏不能就历史的观点疏说《论语》《孟子》,斯不辨二子性说之绝异,不能为程、朱二层性说推其渊源,斯不知程、朱在儒家思想史上之地位。阮氏以威仪为明德之正,戴氏以训诂为义理之全,何其陋也!今以演化论之观点疏理自《论语》至于《荀子》古儒家之性说,则儒、墨之争,孟、荀之差,见其所以然矣。布列汉儒之说,以时为序,则程、朱性论非无因而至于前矣。夫思想家陈义多方,若丝之纷,然如明证其环境,罗列其因革,则有条不紊者见矣。

以上语学的观点与历史的观点两义,作者据之以成书者也。第一卷曰字篇,统计先秦文籍中之“性”“命”字,以求其正诂者也。第二卷曰义篇,综论先秦儒家及其相关联者论性命之义,以见其演变者也。第三卷曰绪篇,取汉以来儒家性说之要点分析之,以征宋儒性说之地位,即所以答戴、阮诸氏论程朱之不公也。

(方东树《汉学商兑》一书,于戴氏多所驳议,然彼亦是主张门户者,故与本书第三卷所论者非一事,余不能引为同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