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小无猜

汤姆来到波莉姨妈面前,她正在一个房间中坐着。这间房既是卧室、餐厅,又是图书馆。夏日温暖宜人的空气,令人困倦的幽静,醉人的花香,还有催人入眠的嗡嗡的蜜蜂叫声,都已产生了效应,波莉姨妈拿着针织物在那儿打盹。这时汤姆问:

“我现在可以去玩了吗?姨妈。”

“怎么,想去玩了?活儿都干完了?”

“姨妈,都干完了。”

“汤姆,别再跟我撒谎了——我受不了。”

“没有啊,姨妈,真的干完了。”

波莉姨妈向来不相信他说的话,她要亲自去看一看。只要汤姆讲的话有百分之二十是真的,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当她发现整个栅栏都已刷过了,而且是刷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地上还抹了一块,她的震惊,简直难以言表。她说:

“哎,真是奇怪!简直叫人不可思议!汤姆,只要你想干,还是能干好的。”然后又补了一句,这一句减轻了刚才的表扬。“我不得不说,你想干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好了,去玩吧,不过,别忘了到了该回来时就得回家,否则我会用鞭子抽你。”

她为汤姆所取得的成绩而喜出望外,于是,她把他领到储藏室,挑了个最好的苹果给他。然后,他就一蹦一跳地跑出来,正好看见希德在楼梯上走着。汤姆捡起地上的泥块向希德扔了过去。这些泥块像冰雹似的,在希德周围满天飞舞,有六七块泥土打中了他,而汤姆早已翻过栅栏逃之夭夭了。希德因为黑线的事得罪了他,现在他已经出了气,心里觉得好受多了。

汤姆绕过那一排房子,来到和大家事先约好的村里那块公共场地。在那里,两支由孩子们组成的“军队”已经集合起来,准备打仗。汤姆是其中一支部队的将军,他的知心好友乔·哈勃则是另一支队伍的将军,这两位总指挥不屑于亲自战斗——那更适合手下的兵士去打,而他们坐在一个制高点,通过随从副官来传达他们的号令。经过一番长时间的艰苦奋战,汤姆的部队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接着就是双方清点死亡人数,交换战俘,谈妥下次交战的条件和日期。一切结束之后,两军排着队开拔了,而汤姆也就独自回家了。

路过杰夫·撒切尔家住的房子的时候,他看见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站在花园里——一个漂亮、可爱的蓝眼睛女孩,金黄色的头发梳成两个长长的发辫,身上穿着白色的夏季上装和宽松的长裤。这位刚刚取得胜利的战斗英雄一枪没打就束手投降了。那个叫艾美·劳伦斯的姑娘立刻从他的心目中消失了而且不留一点儿痕迹,他原以为他爱她爱得发狂,把自己这种激情当作深情的爱慕,不过旁人看来那不过是一种可怜渺小、无足轻重的爱恋罢了。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讨她欢心,可她答应他还不到一个星期。他享受天底下最快乐最引以为豪的日子也只不过才七天而已。可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她就像一位拜访完毕,告辞离去的稀客一般,从他心里消失了,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爱慕这位新来的天使并偷眼望她,直到看到她发现自己为止。然后,他装着她好像不在的样子,开始用各种各样可笑的、充满孩子气的方法来“突出”自己。他傻乎乎地耍弄一阵子,接着一面做惊险的体操动作,一面往旁边瞟了一下,见那小姑娘正向房子走去,进屋之前还向栅栏外面扔了一朵三色紫罗兰花。

汤姆跑过去,用灵巧的脚趾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朵花,别在他上衣里面贴近他心脏的地方——也许是贴近他的胃部,因为他不太懂解剖学。

他不久又回到了老地方,在栅栏附近逛来逛去,还像原先那样耍着花样,“显示”着自己,直到天黑。但遗憾的是,那女孩儿再也没露面。后来他不甘心地朝家走去,那可怜的小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

整个吃晚饭期间,他始终情绪高昂,这使得波莉姨妈不禁感到有些纳闷儿。为了拿泥块砸希德的事,他挨了一顿臭骂,不过,他才不在乎这点儿小事。他当着姨妈的面偷糖吃,因而指关节被打了几下。他说:

“姨妈,你可没因希德偷糖吃而打他。”

“噢,希德可不像你这样淘气。要不是我看得紧,你恨不得钻到糖堆里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去了厨房;希德正因为自己有了豁免权而得意,伸手去拿糖罐——这多少带了点挑衅的意味。可是,希德手一滑,糖罐子掉到地上摔碎了。汤姆简直高兴得要命,但他闭着嘴,什么都没说,想等到姨妈进来问时再揭发他。老太太终于进来了,站在那儿望着地上破碎的罐子,从眼镜上面放射出愤怒的火花,汤姆真是高兴到了极点,几乎难以自制了。他暗自想:“有好戏看了!”

可是想不到自己反倒被打翻在地上!当那只有力的手掌举起来正要再打他时,汤姆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停!你凭什么这么狠打我?——是希德打碎了糖罐!”

波莉姨妈停住了,愣了一会儿,汤姆以为她会讲些好话哄他。可是,她开口只说了这么几句:

“唉!我觉得你挨这下子也不屈。刚才,我出去的时候,说不定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然而话一离口,波莉姨妈就感到于心不安,非常想讲几句爱抚体贴的话,可是她断定这么一来,就会被认为她是在认错,这是惯例所不许可的。于是,她一声不吭,忙这忙那,可心乱如麻。汤姆坐在角落里生着闷气,心里越想越难受。他知道姨妈已经在心里给他道歉了,也就因为有这种感觉,虽然闷闷不乐但仍感到满足。

汤姆想出去散散心,便趁着阴云暗影从另一扇门溜出去了。

他避开平常孩子们经常玩耍的地方,专找适合他此时心情的僻静地方。这时,他想起了他的花,他把花拿出来,那花已经揉皱了,枯萎了,这让他感到如此的凄凉惨淡更加是一种福分了。他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同情他,她会哭吗?会抱住他的脖子安慰他吗?还是,她会像这个空洞乏味的世界一样,冷漠地掉头走掉呢?这种想象给他带来一种苦中有甜的感受。于是,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种幻想,直到索然无味为止。最后,他终于叹息着站起来,在黑暗中离去。

他来到了女孩儿家的门前,抬起头充满深情地望着窗子,然后,他在窗下仰卧在地上,双手合在胸前,捧着那朵可怜的、已经枯萎了的花。他情愿就这样死去,那么,当她早晨心情愉快地推开窗户向外看时,一定会看见他的。哎!她会为他那死气沉沉的身体掉下一点点的泪水吗?亲眼瞧着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年生命被这样无情地摧残,她会发出微弱的叹息吗?

这时,窗子开了,一个女仆的说话声打破了那圣洁的寂静,随即就是一股洪水“哗”地一声泼了下来,把这位躺在地上的殉情者的遗体浇得透湿!

这位被水浇得透不过气来的英雄一下跳了起来。随后,只见有个什么东西混杂着一声轻轻的咒骂声,嗖的一声在空中划过,接着是一种好像玻璃颤动的声音;之后,就见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人影翻过栅栏,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之中。

没多久,汤姆就脱光衣服上了床。当他借着蜡烛的光亮检查那被泼得透湿的衣服时,希德醒了。他原本有点幸灾乐祸的想法,想要“指桑骂槐”地说几句俏皮话,可是他还是改变了主意,原因是汤姆眼中闪现出一种杀气腾腾的光芒。

汤姆连睡前祷告也没做就睡着了。希德在心里却记下了汤姆的这次偷懒。

第二天一早,波莉姨妈便开始做祷告。汤姆也一本正经地着手去背那一段一段的《圣经》了。希德几天前就把他该背的段落背熟了,可汤姆花费了所有的精力,还是背得磕磕巴巴的。表姐玛丽拿着他的书,嘲笑他说:

“哦,汤姆,你这个可怜的小笨蛋。我可不是在拿你开玩笑,你必须再去重新背。如果你背熟了,我会给你一个特别特别好的玩意儿。哎,对了,这才是个好孩子。”

“行!给我什么,玛丽?告诉我是什么好东西。”

“这你用不着问,汤姆,我说好玩儿,就是好玩的东西。”

“你可得讲话算话呀,玛丽。那好吧,我再去背它一回。”

后来他真的“再背了一回”——在好奇心和获得奖品的希望的双重诱惑下,他精神十足地背了一阵,结果居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玛丽给了他一把崭新的“巴露牌”小刀。他欣喜若狂,手舞足蹈。说真的,这把刀没什么实际用途,但它是“千真万确”的“巴露牌”,这可是意味着一种极大的荣耀。汤姆拿这把刀在碗橱上胡乱刻了一阵,正准备对衣柜动手的时候,却被叫去换衣服,准备上主日学校[1]。汤姆最讨厌去主日学校了,可玛丽和希德却很喜欢。

主日学校的上课时间是从九点到十点半,然后是做礼拜。他们三个中间有两个总是自觉自愿地留在那儿听牧师布道,而另外一个因为更重要原因也是每次都留下来。教堂的高靠背长椅上差不多能装得下三百人。这个教堂是一座简陋的、规模不大的建筑,屋顶上安了一个松木板做的盒子似的装置当作尖塔。在门口,汤姆故意后退了一步,跟一个穿着星期天服装的同伴打了招呼:

“喂,贝利,你有黄票吗?”

“有啊。”

“用什么东西才能换呢?”

“你准备用什么换?”

“一块糖和一个钓鱼钩。”

“我先看看再说。”

汤姆就拿出来给他看了。贝利对这两样东西很满意,于是,双方的交易成功了。接着,汤姆用两个白石子换了三张红票,又用其他一些小东西换了两张蓝票。当别的孩子走过来时,汤姆又拦住他们,继续收买各色各样的票。这样换了有十多分钟,汤姆才和一群穿着整齐、吵吵嚷嚷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一起走进教堂。汤姆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和他身边的男孩子争吵起来。他们的老师是位面色严肃、上了年纪的人,他叫他俩别闹,然后就转过身去了。汤姆可不是闲得住的人,他捅捅这个,逗逗那个,没有一刻在认真听讲。汤姆所在的这个班全是这样,他们一起背诵经文时,没有一个能完整背诵下来的,都必须不断给予提示才行。然而,他们还是过了关,个个都得了奖——一张小蓝票。每张票上都印有一段《圣经》上的话,要背两段《圣经》经文才能得到一张小蓝票,十张蓝票等于一张红票,也可以互换。十张红票又可以换一张黄票。如果得了十张黄票,校长就会奖励给这个学生一本简装的《圣经》(价值四角)。我亲爱的读者们当中,有多少人肯这么用功,努力去背上两千段《圣经》经文来换取一本《圣经》呢?然而玛丽却用这种方法得到了两本《圣经》——这是耗费了两年时间的苦学呀!还有一个德国男孩得了四五本,他曾一下子背诵了三千段《圣经》经文。但是令人惋惜的是,他因为精神绷得过紧,自从那时起便成了个比白痴好不了多少的人——这是主日学校的重大不幸,因为每逢盛大的场面,在许多来宾面前(据汤姆的讲法),校长总是叫这个男孩儿出来“当众表演”。

汤姆虽然从未想过去下功夫得到此奖,不过,毫无疑问,许多天以来他的全部身心都在渴望得到随着这种奖励而来的光彩和荣誉。

这时,教室里走进来几个来访的客人——一个由没精打采的老人陪着的撒切尔律师;一位头发暗淡、相貌端正的中年绅士;还有一位仪态端庄、带着一个孩子的夫人,可以肯定她是那绅士的太太。这时华尔特先生向大家介绍说:

“这位撒切尔先生是本州著名的大法官,也是我们大家所熟悉的杰夫·撒切尔律师的兄长。”

学生们一听是大法官,都安静下来。华尔特老师很想趁这位贵宾莅临的机会,颁发一部《圣经》作为学生的奖品。

有几个出色的学生,手里虽有几张黄卡片,但都达不到规定的数量。那个德国孩子的大脑已经变得迟钝,对于他来说,那是最为遗憾的事了。

“你们谁能凑齐十张黄色卡片?”

华尔特缓缓地环视了学生一周后这样问。但是,没人回答他。他失望极了。突然,汤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向华尔特老师,手里拿着九张黄票、九张红票和十张蓝票,请求得到一本《圣经》。这实在不可思议。再过十年,华尔特先生也不会料想竟是这个宝贝来提出申请。可他手里的卡片却是真实存在的,按照规定都该是有效的。校长在发给汤姆奖品时,说了一些应付性的话,因为他们谁也不相信汤姆能背下来两千段《圣经》。

艾美·劳伦斯既得意又自豪,她想方设法地要汤姆看出这点来——可是,汤姆偏不看她。她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可当她看到汤姆偷偷地瞟了新来的女孩子一眼时,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她心碎了,忌妒了,非常恼火,还流下了眼泪。她恨所有的人,尤其是汤姆。

汤姆被校长介绍给法官大人,法官轻轻地拍了一下汤姆的头,说他是个好小伙子,还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吞吞吐吐地回答说:

“汤姆。”

“我问的是你的全名。”

“托马斯。”[2]

“这就对了。你姓什么呢?”

华尔特老师在一旁说道:

“托马斯,把你的姓也告诉大法官吧!对长官要有礼貌!”

“我叫汤姆·索亚。”

“这就对了!这才是个好孩子。很不错的小伙子。说真的,两千段的《圣经》经文可真不少。那么,你一定知道所有十二门徒的名字,就把耶稣最初选定的两个门徒的名字告诉我们,好不好?”

只见汤姆满面通红,眼皮低垂着,一个劲儿扭着他的扣子。

华尔特先生的心也随之一沉。他心里想,这个孩子连最简单的问题都不可能回答出来——为什么法官偏要问他?然而他又不得不开口,说道:

“托马斯,回答法官大人的问题——别害怕。”

汤姆仍旧不肯开口。

“说吧,孩子。”那位太太说。

“最初的两个门徒的名字是——”

“大卫和哥利亚斯——”

这幕戏不能再往下看了,我们还是发发慈悲就此闭幕吧。

星期一早晨,汤姆·索亚心里很不痛快,因为又一个漫长而难熬的星期开始了。汤姆躺在床上,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如果自己生病了,那就不用去上学了。于是他煞有介事地开始呻吟起来。

可是希德仍然睡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汤姆呻吟得更大声了,可希德还是一动不动。

汤姆因为呻吟得太吃力,累得喘着粗气。他停了一会儿,重新鼓起劲头,发出一连串绝妙的呻吟声。

希德还在酣睡。

汤姆这下可着急了。他喊道:“希德,希德!”边喊边推他。这一招果然很有效,于是汤姆又接着呻吟起来。希德打着呵欠醒了过来,看见汤姆的样子,希德问:

“汤姆!嘿,汤姆!你怎么啦?”他推了推汤姆,焦急地看着他的脸。

汤姆呻吟着说:

“啊,希德,别这么推我。”

“嘿,汤姆,你怎么啦?我得去叫姨妈来。”

“没关系,也许一会儿就好了,不用叫任何人来。”

“我一定要去叫!别再呻吟了,你这么难受有多久了?”

“好几个小时了,哎哟!希德,不要推我,否则会要了我的命的!”

“汤姆,你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你哪儿不舒服?”

“希德,我什么事情都原谅你,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不怪罪你。我死了以后……”

“喔,汤姆,你不会死的,别这样,汤姆——”

“希德,我将原谅所有人,请你转告他们吧。希德,你帮我把那个窗户框子和那只独眼小猫送给镇上新来的小姑娘吧,你对她说……”

可是希德早就抓起衣服跑出去了。这时候汤姆真的感觉到难受了。

希德飞快地跑下楼,边跑边喊道:

“波莉姨妈,快来呀!汤姆不行了!”

“不行了?”

“是的,姨妈。来不及了,快来看啊!”

“瞎说!我不相信!”

可是她还是赶快地跑上楼去,希德和玛丽紧跟在后面。波莉姨妈面无血色、嘴唇颤抖着来了床边,气喘吁吁地说:

“汤姆,你哪里不舒服啊?”

“哦,姨妈,我——”

“你哪里不舒服——孩子,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哦,姨妈,我那只肿痛的脚趾发炎了!”

老太太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笑了一会儿,又哭了一阵,然后又连哭带笑。等到她终于恢复了常态,她说:“汤姆,你真的吓死我了。好了,闭上嘴巴,别再胡扯八道了,快起床吧。”

呻吟声停了,脚趾也不疼了。这孩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他说:

“波莉姨妈,脚指头看着真像是发炎了,疼得我把牙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的牙齿又出了什么毛病了?”

“有一颗牙松动了,而且的确疼得难受。”

“得了,得了,别再无病呻吟了。张开嘴,不错——你的一颗牙齿真的松动了,不过没关系。玛丽,拿根丝线给我,再到厨房去弄块烧红的火炭来。”

汤姆大叫:

“噢,姨妈,请你手下留情。现在牙不疼了。我可没打算待在家里不去上学。”

“哦?你没打算,对不对?原来你这么大叫大闹,为的就是想要待在家里,不去上学去钓鱼呀?汤姆呀,汤姆,我这么爱你,可是你好像尽耍花招来气我,想断送我这条老命呀。”这时候,他遇到了哈克贝利·费恩[3]。他可是全镇出了名的野孩子:游手好闲、无法无天,而且既下流又没教养,镇上的母亲们都十分痛恨他。

可镇上的孩子却十分喜欢他,汤姆也不例外。他很羡慕哈克贝利那种逍遥自在的流浪儿生活,经常找机会和他一起玩。哈克贝利经常穿着大人丢掉了不要的衣服,戴着一顶破烂不堪的帽子,上衣好像一件长外套,裤裆像个口袋似的低垂着。他随心所欲,天气晴朗的时候,睡在别人家的台阶上;到了下雨天,他就睡在大空桶里。

汤姆向那个浪漫的流浪儿招呼道:

“你好啊,哈克!”

“你也好啊,喜欢这玩意儿吧。”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死猫。”

“哈克,让我看看。嗐,这家伙倒是硬邦邦的,你从哪弄来的?”

“从一个孩子那儿买来的。”

“用什么买的?”

“我给了他一张蓝色卡片和一个从屠宰场捡回来的牛膀胱。”

“你的蓝票是从哪儿弄来的?”

“两星期前用一根推铁环的棍子和贝恩·罗杰换的。”

“我说——哈克,你要死猫有什么用啊?”

“有什么用?可以用它来治疗皮肤上的疙瘩。”

“怎样治啊?”

“很简单,在坏人死后被埋葬的夜里,提着死猫到他的坟上,等到夜里十二点魔鬼出现时,也许不止是一个,我们没办法看见他们,但能够听到像风一样的声音,那是魔鬼们在说话。当魔鬼把坏蛋的尸体搬走之时,把死猫向魔鬼扔过去,同时嘴里还要说:‘魔鬼跟着死人,花猫跟着魔鬼,疙瘩快去跟花猫!’这样无论是什么样的疙瘩都能治好的。”

“嗯,似乎很有道理。不过你试过吗?哈克。”

“还没有,我也是刚听赫布金婆婆说的。”

“那肯定没错儿,别人都说她是一个巫婆,要不我们试试看?”

“今天晚上,我猜魔鬼会去取霍斯·威廉那个老家伙的尸体。”

“晚上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害怕就行。”

“害怕?还不至于吧?今天晚上你就学猫叫到我家来找我。”

“好的。不过到时你要回叫一声,不要再像上次那样,让我一直叫,惹得你的邻居老海斯向我扔石头,还狠狠地骂:‘讨厌的疯猫!’我也回敬了那老家伙一块砖头,但你千万别对人说那是我干的。”

“我是不会说出去的。那天夜晚,姨妈死死地盯着我,使我没有办法脱身。今天晚上,我一定回应你。咦,那是什么东西?”

“蜣螂。”

“你从哪里弄来的?”

“树林子里。”

“哈克,我用什么东西能换你的蜣螂?”

“我暂时还不想换。”

“算了,一只蜣螂,没什么了不起的!”

“哼,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我倒认为挺不错呢!”

“哼,这有什么稀奇,我也能找得到。”

“那你怎么不去找?今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呢!”

“嘿,哈克,说真格的,用我的牙齿和你换可以吗?”

“那你拿过来让我看看!”

汤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哈克用羡慕的目光看了一会儿,问道:

“这牙是真的吗?”

汤姆张开嘴给他看牙齿的缺口。

“好吧,我跟你换。”

汤姆把蜣螂放在一只盒子里。

然后,他们就分手了。两个孩子都感觉自己比以前富有了许多。

当汤姆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很久了。他走进教室,被老师叫住了:

“托马斯·索亚!”

汤姆知道老师要是叫他全名,那麻烦事就来了。

“到,老师!”

“过来,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迟到?”

汤姆正要撒个谎来蒙混过关,这时他看到一个人的背上垂下两条长长的金黄色辫子,他为之一惊。凭着炽热的电流般的爱情感觉,他知道了那是谁的后背。女孩儿的身旁正好空着一个位子。他立刻说:

“我路上和哈克贝利·费恩讲话耽搁了!”

“你,你干了什么?”老师生气地说。

“路上和哈克贝利·费恩讲话耽搁了。”

他说得一清二楚。

“托马斯·索亚,这可是我所听过的最让人震惊的理由。你犯了这样大的错误,光用戒尺不能解决问题。把上衣脱掉!”

老师的胳膊起起伏伏,直打得手都有些不好使了才停住。之后他命令道:

“去吧!去和女生坐在一块儿,这对你算是一次警告。”

教室里到处都是窃窃私语声,似乎是这让汤姆脸红。但实际上,他脸红是因为崇拜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孩儿,还有幸能和她同桌。汤姆把胳膊放在书桌上,装出认真看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大家渐渐地忘记他了。汤姆掏出了一个桃子,放在身边的女孩儿面前,但是那个女孩儿又生气地把它推给了汤姆。

汤姆耐心地把它再次放回原处,又在写字板上写了几个字:

“你拿去吃吧,我还有很多哩。”那女孩儿瞥了瞥这些字,仍是一动也不动。于是汤姆就用左手挡住写字板,开始在上面画着图画。起初她装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可是出于好奇,她踌躇了一会儿后忍不住悄悄地说:

“让我看看吧。”

汤姆略微挪开左手,原来画的是座房子,画得既不好又模模糊糊,两个山墙头,还有一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

“画得不错——再画一个人上去。”

于是,这位“画家”就在前院里画了一个人。她又说:

“这个人画得真好看,再画就画我,画成正走过来的样子。”

汤姆是这样构造女孩形象的:一个沙漏,加上一轮满月,四肢像草扎的似的,硬邦邦的,张开的手指拿着一把大得可怕的扇子。

姑娘说:

“画得太好了。我要是会画就好了。”

“这容易,”汤姆低声说道,“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你愿意吗?什么时候教我?”

“中午吧。你回家吃午饭吗?”

“如果你教我,我就留在这里。”

“好,那太好不过了。你叫什么名字?”

“贝基·撒切尔,你呢?哦,我知道,你叫托马斯·索亚。”

“那是我挨打时候的名字。我表现好的时候叫作汤姆。你叫我汤姆,好吗?”

“好的。”

这时候,汤姆又在写字板上写着什么字,还用手挡住不让那姑娘看见。这一回她不像以前了,她请求汤姆给她看。汤姆说:

“没什么好看的。”

“不,一定有好看的。”

“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再说,你肯定不爱看这个。”

“我要看,我真的要看。就让我看看吧。”

“你会说出去的。”

“不会,决不会,百分之一百二十地不会。”

“不会跟任何人说吗?永远不说,一辈子不说?”

“是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现在让我看吧。”

“啊,你真想看吗!”

“既然你这样说,我就一定要看!”于是她把小手儿按在他手上,两个人争了一会儿,汤姆假装拼命遮着不让她看的样子,可是手渐渐移开,露出了三个字:“我爱你。”

“啊,你坏蛋!”她用力打了他的手,脸虽然红了,但心里却美滋滋的。

中午放学的时候,汤姆和贝基没有回家吃午饭。汤姆将自己画的许多画给贝基看,他真是太高兴了。汤姆问贝基:

“你看过马戏吗?”

“看过。我爸说如果我听话的话,他以后还会带我去看。”

“我看过三四次马戏,感觉比在教会有趣多了。马戏团演出时,总是不停地换着花样。我打算长大后到马戏团当小丑。”

“啊,真的吗!那倒不错。小丑身上有那么多可爱的斑点,好看着呢。”

“是的,一点儿也不错。他们能赚大把大把的钞票——差不多一天赚一块,本·罗杰斯说的。嘿,贝基,你订过婚吗?”

“订婚是什么?”

“想结婚就订婚呀。”

“没有。”

“你愿意订婚吗?”

“可能吧,我也不清楚。订婚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说不上怎么回事。你对一个男孩子说除了他,你将永远永远,永远不和别人相好,接下来吻他一下,就这么回事。人人都能做到。”

“吻?为什么要吻呢?”

“哎,那,你知道,就是——嘿,别人都是那样做的。”

“人人都这样?”

“哎,对,互相真心喜欢的人都这样。你还记得我在写字板上写的字吗?”

“记——记得。”

“写的是什么?”

“我不想对你说。”

“那我对你讲如何?”

“好——好吧——还是以后再说吧。”

“不,现在说。”

“不,不要说——明天再说吧。”

“不,不行,就现在说。求求你,贝基——我小声说,不会被别人听到的。”

贝基正在犹豫,汤姆将无声理解为赞同,于是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嘴靠近她的耳朵,轻声细语地讲了那句话。接着他又补充道:

“现在你也轻轻地对我说——同样的话。”

她先是拒绝了,然后说:

“你把脸扭到一边,别看着我,我就说。但是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好吗?汤姆,你不对别人说吧?”

“不说,我保证,保证不说。来吧,贝基。”

他把脸转过去。她胆怯地弯下腰,轻轻地说:“我——爱——你!”

她说完就围着书桌和板凳跑起来,汤姆紧追不放;最后她躲在拐角里,用白色围裙遮住脸。汤姆双手抱着她的脖子,求她:

“好了,贝基,现在一切都做了——就差一个吻了。不要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求你了,贝基。”他使劲拉她的围裙和手。

一会儿,贝基被说动了,手放了下来。刚才一阵折腾使她的脸都红了,她抬起头,顺从了汤姆。汤姆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红红的嘴唇,说道:

“好了,贝基,该做的都做了。要知道,从今以后你只能爱我不能跟别人好,只能嫁给我不能和别人结婚,好吗?”

“好的。汤姆,我只跟你相爱,不爱别人;我只嫁给你,不和别人结婚——你也只能和我结婚,不能娶别的人。”

“对对,对对。还有,以后上学或者回家路上,要是没有旁人在场的话,你就和我一块走——有晚会的时候,你选我做伴,我选你做伴,因为订了婚的人都是这样的。”

“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以前还从没听说过。”

“啊,那可有意思了。我和艾美·劳伦斯——”

贝基睁大了两只眼睛望着他,汤姆这才发现自己已铸成了大错,立刻没了声,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

“啊,汤姆!那么,看来头一个和你私订婚约的不是我!”

这小女孩开始哭了起来。汤姆说:

“哦,贝基,不要哭,我永远永远也不爱她了。”

“哼,喜欢不喜欢她,你汤姆心中有数。”

汤姆企图用胳膊搂着她的脖子,可是被她推开了。她转脸对着墙,继续在哭。汤姆又试了一次,嘴里还讲着好话,可是她还是不理他。这下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啦,于是他大步流星走到了外面。他在附近站了一会儿,心里很乱。片刻后,他回到了教室,迟疑不定地说:

“贝基,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你。”

没有应声——只有抽泣。

“贝基,”汤姆恳求道,“贝基,你说句话啊?”

贝基抽泣得更厉害。

汤姆把他最珍贵的宝贝——一个壁炉架上的圆形铜把手,拿出来从她背后绕过去给她看,说:

“求求你了,贝基,你把它收下,好吗?”

她想都没想就把它打落在地上。于是汤姆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翻过小山,走到很远的地方,那一天他是不打算再回学校了。很快贝基就后悔了。她跑到门口,没有看见他。她又飞快地跑到操场,他也不在那里。因而她喊了起来:

“汤姆!回来!汤姆!”

她侧耳倾听着,可是没有回答。伴随她的只有寂寞和孤独。

汤姆东躲西闪地穿过几条巷子,离开了同学们返校的路,然后就郁郁不欢地慢慢走着。这一路,他想了很多,他甚至想从家里逃走,去过无拘无束的生活,并打算第二天早晨就开始行动。因此他必须现在就着手准备。他将带上他所有的家当。

就在这时,树林里绿色的林荫道上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锡皮玩具喇叭声。原来是哈克来了,两个孩子戏耍了一阵,便各自回家了。

注释:

[1]主日学校:也叫星期日学校,是英美等国家由穷人建立的初级学校,美国的主日学校以宗教教育为主,所以后文提到鼓励学生们背诵《圣经》。

[2]托马斯:外国人通常会有一个正式的名称(用于正式场合),同时还有一个昵称(用于较亲近的人彼此称呼),托马斯(Thomas)就是汤姆(Tom)的正式名或称之为全名。

[3]马克·吐温在完成《汤姆·索亚历险记》后,又写作了以哈克贝利·费恩作为主角的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讲述他为解救黑人小孩吉姆而进行的一系列探险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