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团聚会结束时已近中午，我与允儿匆匆告别大家，便离开了。因为害怕直接听到大家的反馈，我谢绝了一起午餐的邀请，想着若是计划书被全盘否决，我又该何去何从时，便坐立不安，索性一走了之。
上海的秋日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随处可见金灿灿的银杏树以及落叶铺成的金黄地毯。银杏落叶不同于梧桐树叶，踩上去没有清脆的嘎吱声，反倒让人觉得绵密、舒适。允儿最喜欢落叶了，一直嚷着“宝宝喜欢叶叶，宝宝喜欢叶叶”，时而欢快地在落叶堆里跳跃，时而安静地蹲下，挑拨着地上最亮眼的那片叶子。这时，我便会找一个空地坐下来，静静地望着她，我从未发觉与她独处竟是如此美好。
不再逛一下吗？
辉夜是第一个主动联系我的成员，就在当天下午。允儿憩在了爸妈家，所以我便去了辉夜的餐厅，我猜她定是发现了什么。
餐厅效仿了琉璃光院[1]的建筑风格，木制屋廊围起一座日式庭院，内庭种满了枫树。在这个季节，庭院中五彩缤纷，与午后的阳光交相辉映，散发着五彩琉璃般的光芒，绚烂如梦。我抵达餐厅之时正逢热闹的下午茶时间，辉夜在二楼为我预留了一个雅座，我上楼后，便望见她已端坐在榻榻米上，见到我时便爽朗地招呼我过去。
辉夜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直发，笔直的刘海垂至眉眼，令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小很多，然而她的谈吐却透露着超乎想象的老成，即使说着中文，言语中亦不乏睿智与谦逊，叫人不免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会令人拥有如此超乎年龄的阅历与见地。只是辉夜不常谈及自己的私事，唯一一次是在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时，微醺的她才说起自己家人的事，最后泣不成声。那时我们不知所措，自那以后，便不再过问她的过往，也没有再玩过任何真心话之类的游戏。每个人都有不能被轻易碰触的故事，我们静静守在那里便好。
“认识五六年了，你应该是第一次来我的店里。怎么样？感觉如何？”
“太美了。我竟不知这里是如此美妙，何须再去日本赏红枫。辉夜，你默默藏了这样一个秘境，从不与我们说起。”
“可能是我看惯了这样的景色，竟也不觉特别。你们不问，我也便不记得提了。你要知道晏宸可是最不爱吃日本料理的。”
“也是。”我笑了下。晏宸属于那种可轻易用刀叉优雅地将鸡翅剔得骨肉分离，却无法用筷子夹起生鱼片的人。为此，他特别讨厌与我们一起去吃日本料理，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太丢人了。
“程曦，若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我都快以为你脑中所描绘的那场公演主题是为我的餐厅做广告呢。”辉夜似笑非笑地说了这句话后，又再次喊了我的名字，表情也严肃了起来，“程曦，你若不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你是不会如此决绝地在第一次提出乐团建议书时就确定了公演主题。这不像你的风格。”
我就像一只做贼心虚的苍蝇，突然被木钉定住，也知道此时此刻的表情彻底出卖了自己。我想要避而不谈，但又不知如何面对辉夜那异常坚定的眼神，反而说不出半点敷衍之话。
“我内心有一个不曾向任何人言语的秘密。这个秘密令我有了强烈的创作灵感，好似我所描绘的场景已近在咫尺，伸手便能触及。它那么近，那么美，难以磨灭。对不起，我终是将这个念头强压在你们身上。”
辉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她也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执着。她说自己眼中的我理智而有原则，从不做任何感性或没有逻辑支持的决定，但这次的计划书陈述却饱含细腻的情感，好似换了个人。
“说起来真的有点可笑。大抵是在过去的三年间，至亲至爱皆围着允儿转，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样的情感转移，但若是真的遇到一个人，哪怕只是施舍一点点的关注，都会令人倍感温暖……哪怕这个人只是一个日本旅店服务生，哪怕这只是他的工作。”
正在沏茶的辉夜停顿了一下：“所以说是一位旅店服务生，让你萌生了这样一个梦幻般的场景？”
“难以想象吧，竟连我自己也搞不清这状况，任由这创造的思绪侵占灵魂，越来越具象。”
“这真令我好奇，究竟是哪家旅店的服务生竟有如此魅力勾住了我们程曦的魂魄？”
“这岂能告知于你，那还不让你明日就订张机票替我传声。”
“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是想将这场演出当作礼物送给那个服务生吗？”
“嗯……我没想那么远。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如果真能公演，或许可以寄票给那个旅店。”
“那可真的像极了告白的定情之礼呢。程曦，日本男子可是大男子主义，放下工作的他未必如你所想。”
“有这样一个单纯的念想支撑着我前进，便足够了。就如同汪洋里的救生圈，悬崖边的枯树枝，沼泽中的藤木条，他于我的意义已远超一种单纯的情感。”
“嗯，那你定要分清，别叫自己难受。再说，即使你们俩真有些什么，你肯为他再一次远走他乡吗？”
辉夜，你说得没错。我不会再这般冒险了，因为现在我有允儿了。
“你会觉得我幼稚吗？你会觉得乐团会因此出现危机吗？”
“坦白说，这个计划书很让人心动，场景的设计绘制图也令我心驰神往，但真正市场的接受程度，我们都没有经验，谁都不敢妄下断论，就看大家是否愿意陪你一起赌了。”辉夜再次将我的茶斟满，“我有这么一家餐厅，是父亲交予我全权打理的，我猜我是无法做到定期的排演。但若你想贴近日本文化，不论从语言还是文化符号上，我想我都可以出一份力。”
“有这些便足够了。谢谢你，辉夜。”
注释
[1]位于日本京都，是一座被繁茂植被所包围的寺庙，寺院中种植了约一百种不同品种的枫树，以“赏枫佳地”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