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言

全球治理的机制复合体（regime complex）现象日益受到学界关注，指的是“在某些全球治理议题领域中，并行存在的一系列彼此之间没有层级关系的治理机制”（Raustiala and Victor,2004; Keohane and Victor,2011）。上述概念强调在同一个治理领域中，存在多元化的治理机制和治理主体，即不仅包括传统国际治理中由国家之间建立的双边和多边治理机制，也包括由非政府组织、国际组织、私人企业等建立的国际行业标准、跨国监管框架、国际倡议与规范等（Koenig-Archibugi,2005: 1-30）（见图1-1）。近年来，一些学者指出在诸多全球治理领域存在机制复合体，例如气候变化（Keohane and Victor,2011）、植物遗传资源（Raustiala and Victor,2004;Oberthür and Po·zarowska,2013）、网络空间（Nye,2014）、全球能源问题（Colgan,Keohane and Van de Graaf,2012; Van de Graaf,2013）、海洋保护（Struett,Nance and Armstrong,2013）、北极圈（Young,2012）、人口贩卖问题（Gómez-Mera,2015: 566-595）等。

然而，学界对于机制复合体的研究尚缺乏深度，已有大部分研究是针对机制复合体的静态描述和分析，缺乏对机制复合体形成和演变过程内在机制的探讨（Biermann et al.,2009: 14-40; Gómez Mera,2015: 566-595）。上述研究现状导致的后果是，学界对于机制复合体问题的重要性缺乏基本共识。一方面，部分研究者认为，由多元主体主导的很多新型治理机制在全球治理中越来越重要（Djelic and Sahlin-Andersson,2006: 1-30; Koenig-Archibugi,2005:1-30; Hale and Held,2011: 1-37）。另一方面，一些研究者——尤其是国际关系领域的学者，并不认为国家主体以外的其他行动主体能够在全球治理中发挥重要作用，全球治理机制只是国家建立的国际制度的代名词（Weiss and Wilkinson,2014a: 19-36）。本书认为，加深对于机制复合体现象出现和演变原因的认识，将有助于凝聚全球治理研究界的理论共识。并且，对于全球治理机制产生和变迁的长周期动态过程研究，也是当前全球治理研究界的主流呼吁和诉求（Hale T,Held,2011: 1-37; Weiss and Wilkinson,2014b:207-215; Coen and Pegram,2015: 417-420）。因此，本书试图围绕机制复合体的形成和演变过程展开理论和实证研究，进而回答两个问题：全球治理机制复合体是如何形成和演变的？什么因素导致了机制复合体的演变？

本书选择的实证研究对象是人类基因信息治理的机制复合体。所谓“基因信息”，指的是具有遗传效应的脱氧核糖核酸（DNA）片段的碱基对排列顺序。作为DNA上的基本功能单元，基因信息决定了生命体的许多功能。例如，基因信息控制着代际之间的遗传特征，也决定了人体内几乎所有蛋白质的编码，进而控制人体的各种性状和生理特征。人类基因组由大约25000个基因组成（基因组指的是完整的碱基排列顺序），其中不同个体之间有99.5%的基因完全相同，余下0.5%的基因差异看似不多，却是人类身体和生理特征差异的来源。同时，每个人的基因组中存在着一些基因变异和突变，其中的一些不良变异是各种遗传疾病的根源。

如何规制人类基因信息的使用和流通是一项全球治理难题。一方面，由于基因信息具有上述生物学属性，使得人类基因信息具有极高的生命科学研究价值，如果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实现人类基因信息的共享，将造福于全人类的健康发展。另一方面，基因信息又需要得到不同层次的保护。首先，从研究的分配激励而言，针对人类基因的研究成果存在知识产权保护需求；其次，从伦理角度出发，由于基因信息的生物学属性，个体基因信息蕴含着其本人和整个家族的遗传信息，如果被恶意泄露或滥用，可能造成在就业、保险等多方面的基因歧视。同时，一个民族的基因信息包含着这个民族特有的遗传密码，如果基因信息被恶意泄露和使用，将有可能引发安全风险。因此，对于人类基因信息的共享需求和保护需求，构成了实际的治理冲突和矛盾。此外，由于互联网时代信息的流通具有跨越国界的特性，也使得人类基因信息的规制成为一项典型的全球治理议题。

面对上述治理难题，人们是应该隐藏各自的生命密码从而避免受到基因歧视，还是应该积极推动人类基因信息的全球共享，促进生命科学和医学的发展和进步，还是应该让研究者能够对其研究的基因诉诸知识产权保护？现实的情况是，政府间国际组织、跨国专业组织、多主体参与的跨国联盟、基金会、国家主体等在过去半个世纪中建立了内容和形式各异的治理机制，构成了人类基因信息治理的机制复合体。

更重要的是，人类基因信息治理的机制复合体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也不是长期处于稳定不变状态，而是经历了动态演变过程。例如，20世纪80年代，以美国为代表的一些国家纷纷建立人类基因专利授权机制，允许研究者将其获得的人类基因申请知识产权保护。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一方面国家推动的基因专利授权机制仍然在运行，另一方面国际科学共同体以及公益科研资助机构等联合建立了强制性的人类基因数据全球共享制度，要求参与人类基因组测序工作的研究人员实时、免费共享研究的人类基因数据。进入21世纪以后的十年内，很多国家逐渐否定了之前的专利制度，不仅取消了人类基因专利授权，还在国家内部推动人类基因数据的共享。同时，由联合国、科学共同体等多方发起了新一轮人类基因数据全球共享，但是新一轮的数据共享不再要求参与者强制遵守制度，而是参与者自愿遵守数据共享制度。

为了揭示上述机制复合体的演变模式和演变动力，笔者利用大量一手和二手研究数据，开展单案例内的过程追踪研究（Van Evera,1997; George and Bennett,2005; Gerring,2006; Rohlfing,2012; Bennett and Checkel,2015: 3-38），并运用过程追踪检验工具，对已有理论进行检验并发展新的理论，搭建个案研究与理论发展的桥梁。本书的一手研究数据来源包括：笔者在中国、马来西亚、英国、荷兰和法国五个国家的十个城市进行田野调查，共进行44个面对面访谈以及5个电话访谈，整理得到英文访谈资料7万余字，中文访谈资料3万余字；3场国际会议进行参与式观察；组织两场多方主体参与的焦点小组访谈。二手数据包括Nature、Science等领域内权威专业期刊文献30余篇；政府间国际组织和非政府组织文档、国家法律法规条文共计13万余字。

通过对于机制复合体演变的研究，笔者希望在理论、实践和研究方法层面使读者获得一定的启发。在理论层面，一是启发学者从动态演变的角度关注和认识全球治理的机制复合体问题；二是通过揭示机制复合体的演变动力，凝聚全球治理研究界的理论共识，明晰国家为中心的国际治理机制与多元主体主导的治理机制的动态关系；三是呼吁学界关注“第三代全球治理研究”倡议，重视长周期案例研究对全球治理理论发展的重要价值。在实践层面，一是启发读者在当前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的浪潮下，把握机制复合体的现象及其演变规律，从而对未来的全球治理局势做出预判；二是启发读者关注新技术革命——诸如生命科学、人工智能等领域的科技突破，及其可能引发的全球治理格局变化；三是以史为鉴，对如何提升中国在全球治理中的影响力提供政策建议，呼吁加强社会各界在全球治理的参与程度。此外，在研究方法层面，本书对于过程追踪研究方法的利用和探索，启发读者思考如何运用合适的研究方法最大限度提升案例研究的信度和效度。同时，本书在学科融合方面做了一些努力，希望在公共管理、国际关系、国际法等学科之间搭建桥梁，使广大读者意识到虽然上述学科具有不同的话语体系，但是在全球治理研究中探讨的一些问题非常类似，将不同学科的研究内容进行比较与融合，可以在研究方法上取长补短。

本书结构安排如下。第一章引言。介绍文章的研究背景、研究问题、议题选择以及研究意义，并对研究方法进行概述。第二章全球治理的概念与理论。首先，概述全球治理概念的形成和发展，对国际制度概念与全球治理中的相关机制概念进行比较，提出本书对于全球治理机制的概念界定，并进一步对全球治理机制复合体概念和研究现状进行归纳。接着，对解析全球治理机制格局演变的已有理论进行综述，列举不同理论解析带来的启示，同时指出已有理论的解析缺陷，最终回归到具体治理议题的历史情境中，对长时间的机制变迁过程进行因果机制研究，才能真正理解全球治理机制复合体演变的动态性和复杂性。第三章研究设计。从历史制度主义视角出发，构建研究路径与解释框架。首先，指出从历史制度主义视角出发进行研究的必要性，对已有基于关键时刻的研究路径进行补充。其次，提出本书的理论解释框架，同时针对核心变量提出替代性的研究假设。最后，对本书的研究设计方案做具体介绍。第四章是人类基因信息治理的机制复合体。对人类基因信息全球治理议题的研究背景介绍。首先，具体介绍人类基因信息治理的全球难题；其次，对人类基因信息治理的机制复合体变迁过程进行概述，指出已有研究无法对治理机制变迁做出解释，需要从历史制度主义视角出发进行研究。第五章、第六章和第七章分别对如何获取和使用人类基因信息的三轮机制演变进行过程追踪研究。在每一章中，第一，分析外生技术突破如何改变基因信息的使用方式和规模，从而使得相关主体有机会在新的治理问题情境下做出新的行为选择。第二，分别对各类主体在关键时刻中的行动选择过程进行追溯。第三，对涉及核心参与主体的行为动机进行过程追踪检验，并对不同主体的权力行使条件进行分析。第四，在每一章结尾，对机制复合体的演变结果进行回溯，并进一步总结机制复合体的演变动力。第八章是对人类基因信息治理机制变迁研究的总结，总结导致各阶段机制变迁的因果机制，指出全球治理机制变迁的理论内涵与拓展。第九章结论与启示（见图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