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改写距离:乡里空间的不同回响

相较于孙、蔡、皮三位身居城市的读书人,现代新闻纸是否覆盖到刘大鹏和张棡两位地方绅士身处的乡里空间,进而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世界呢?

光绪二十年(1894)九月,正是甲午战争最激烈的时分,刘大鹏终于通过乡试,成为一名拥有中等功名的举人。为此奋斗多年的他按风俗行事,请客吃饭,答谢拜访,门庭若市。不过,个人的愉悦与国运的凋零略显冲突,东边的战事很快传到了地理距离并不遥远的山西太原:

十月十四,有人从省来言:军务吃紧,去日由省起兵一千去通州,丁道台带领前往。

十月二十,有人从徐沟来,言:徐沟每日过兵,自西南而来,向东北去。马队、步队滔滔不绝,谓是到京师听用。

十一月二十七,……言,日内东路过兵共四千余,自陕西至关东一路皆是。[28]

人际的流动,频繁地带来各式各样的军事消息,刘大鹏一定感受到了时代氛围的异样。孔飞力说:“那种在今天的中国作为对于政府控制的新闻媒体的补充而显得特别重要的‘小道消息’,在帝制晚期便已经有了发展,关于别的地方存在着什么机会,或有什么危险的消息,是当时中国村民的日常生活中是须臾难离的。”[29]很长一段时间,传统中国的乡村社会就是靠人际网络,与远方的世界保持着联系,而这个网络是商业发展的副产品:

密集的商业网络在18世纪的全景中占有重要地位,并几乎使每个人都同某一市场有着固定的关系。关于各种地区性与全国性事件的消息见闻,也沿着连接各个村庄与各个市镇的商路,随着商品和外出旅行者流传开去。[30]

不过从“小道”曲折迂回而来的消息,终究没有“大道”消息表达的清晰可辨。譬如,光绪二十年(1894)十月的刘大鹏,无法依靠人际网络知晓朝廷频繁调兵遣将的原因。直到十二月二十三日,他才不甚确切地了解到倭寇入侵的事实:“昨日在省,闻军务吃紧,倭寇入辽东界,官军屡打败战,劲军甚少,不知确否。”[31]到了光绪二十一年(1895)正月,乡里空间的小道消息越积越多,刘大鹏到太原县城拜年时,已“亲朋皆言,辽东军务吃紧”,[32]可见战事已成街谈巷议,但人们却不能描绘出战争的具体细节。

1895年早春,刘大鹏进京会试,心情愉悦,“一路春光对面迎,公车逐日不停征。乘风破浪于今历,半月方才到北京。”[33]历史的巧妙安排,使他与康有为发起的政治请愿运动处在共同的时空。三月末,借助山西会馆官署中人拿来的“一纸”,他才得知清廷与倭寇议和的十二条款。显然,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读书人,刘大鹏无法接受这样的屈辱,其心情“扼腕愤恨”、“心殊不乐”自可理解。不过,康有为没有成功地“运动”起刘大鹏,深恐“多事”的性格,使得他只在日记中略带同情地记录了一条山西公车奏稿的情形,自身并未卷入上书热潮。[34]剩余时间,则逛庙会、游山水,且不忘像察看乡里空间的风俗一样,打量起京城令人“思之可畏”的奢侈与浮华。

光绪二十一年(1895)五月初九,刘大鹏最后一次记录乡间社会对议和的反应:“倭寇扰乱一事,人皆在意。近闻讲和,即农夫野人莫不曰此万不可者也,余自旋乡,满耳都是此言。”[35]如果他的描述没有夸张,证明此事确已经通过流言网络深入社会的底层。

如上可见,尽管刘大鹏离战争和议和的地理距离相对较近,但对整个事件进程的了解却甚为模糊。1894年身处乡间的他,只能依靠流言网络与外界保持最松散的联系;1895年虽在事件中心,但因缺乏适当的渠道,即使努力调动耳目,也难以建立具体而清晰的图像。

相反,与战场地理距离十分遥远的张棡,却凭借新闻纸,在心理上与战争更为接近。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月十三,他写到,“昨阅《申报》,旅顺及山东威海卫均被夺,中国兵轮均被轰沉,一二员大员逃者逃、杀者杀,而人民遭其屠戮者更不可胜计。”[36]相较之下,同时期刘大鹏对前线战事只处于“虽略知一二,但不明细节”的状态。[37]四月初六,张棡又一次阅读《申报》,获知了议和的确切消息:

据三月间《申报》云: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出使日本议和(略),近已得议和确音,谓朝鲜及旅顺、威海卫等所失之地,均永归日人管辖,南省澎湖、台湾亦归日人管辖,并赔日人兵费洋三百兆两,分作七年交清。[38]

“确音”一词,恰是阅读新闻纸的独特收获。与流言网络相比,新闻纸使事实固定。而这个词也从来没有出现在刘大鹏早期的日记里。

同上述诸君一样,张棡的生活世界亦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谈诗说文”有让位于“纵论天下变故”、“纵谈时事”的趋向,[39]个人心情亦随着时局的困顿而日渐愤懑,“阅竟为之一叹”,“如此割地求成,虽小国尚且耻之,况堂堂中华乎”等文字透露出来的激愤之情力透纸背。与社会流行观点一样,他也将议和归罪于朝廷大员李鸿章,认为“李合肥误国之罪,较之秦长脚殆有甚矣”。[40]

张棡的阅读世界显示,在1894年的东南沿海,新闻纸的渗透力已能到达乡里空间。地理因素带来的读报纸的便利,改写了事件与距离的关系。通过阅读上海新闻纸,张棡超越了传统社会的功名限制,与皮锡瑞、蔡元培等人共享了一个世界。略显遗憾的是,由于《张棡日记》为选编本,且删减较大,本书无法察知张棡阅读《申报》的全部样态。好在日记的长期趋势显示,报纸在其阅读世界中的地位渐长。而且,他还自嘲地说,由于阅读新闻纸太多,其学问反而难以向精深处发展。他的一首文采不佳的诗作表达了这个意思:

文章雅嗜马迁史,如听古乐奏韶咸。

诂经尤喜高邮学,研求字义费雕镌。

年来广购新闻纸,丛残堆次比海嫌。

岂知贪多一无德,到门有客鸟题凡。[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