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时事浮现:京城的阅读与讨论

光绪二十年(1894)五月至十月,孙宝瑄的心情显得灰暗而沉重,日记“辍而不续者六七月矣”。后来,他反省说:“余素无恒性,且心思多滞碍,一小事,即胸内不能自解。”此种情绪起伏,平常人亦不能免。然而,致使他“忽忽不乐”、“无心动笔”的触媒,远超个人境遇,更有“天下/国家”的安危渗入其中——“兼之倭人肇衅,屡有锋镝之警,长安居者,迁徙纷纷,以是心绪恶劣”。[7]尽管,他对儒学典籍的兴趣曾远超现实世界,但一经关乎国家存亡的战争刺激,读书人“慨然有天下志”的本能,很容易重新焕发。

经过自我调整——“时时跨马出游,返则静坐观书”,孙宝瑄复作日记,“每日所看之书,所历之境,苟有心得,志之勿忘”。[8]因此,1894年最后35天的日记幸存下来,[9]仅从这冰山一角,我们便可窥见他的心灵世界如何从平静悠然突然转向了紧张忧患。

或是巧合,或为刻意,恢复日记的第一天,孙宝瑄阅读的书目就是十分应景的《危言》——“读汤蛰仙大令所撰《危言》一书,专论时务,洋洋洒洒,数千万言”。这本书引发了他的兴趣,他详细摘录了此书的40种目录分类,留下了如下评论:

皆洞悉中外利弊,当兴当革,牛毛茧丝,剖析无遗。而文笔则如长江大河,浩渺无际。令读者爽心豁目,开拓心胸,足以辟中朝士大夫数百年之蒙蔽,惜不令当局者见耳。[10]

此书非文学书籍,但评论中仍然习惯性地保留了文人的审美语调。不过,较为重大的变化在于,书中的思想已经被引入当朝,作为批判的思想资源。也许几个月每况愈下的战局,让他倍感朝廷官员的不识时务。事实上,他的评论极具预言性质,《马关条约》签订后不久,这本1890年刊印的《危言》,就由翁同龢(1830~1904)进呈给光绪皇帝而“令当局者见耳”。[11]

并非从此时起,孙宝瑄就把对经史诗赋的热情完全抛到了一边,审美式阅读仍占据了日记的大量篇幅。不过,注意力的此消彼长也是事实,在1894年的最后一个月,他连续追踪战事,尤其关注清廷议和的消息,对京城士大夫的政治冷漠感到失望,“闻张憔野侍郎今日启行,由山海关登轮诣倭议和。此数日内,都中颇平静,士大夫酌酒相庆矣”。[12]这正是他读《危言》时所批评的“朝中士大夫数百年之蒙蔽”。

我们曾说孙宝瑄其人的过人之处,一个显著的表现就是不做随风摇摆的墙头草。对于议和与否,他有自己的定见:“彼中朝士大夫,动以和为耻,其心固可嘉,抑思为朝廷谋所以为战之具耶?战无可恃,而又耻言和,是以宗社生灵作孤注也。”[13]此种特别的见解,似与流行舆论格格不入。十二月二十,他终于按捺不住,将议论付诸行动,“晚,作上岳父书,议论时事,约千馀言”。[14]这个近水楼台的政见表达,虽少了奏折呈递的曲折,但却绝非亲戚间的日常闲谈。

这场战争逐渐也影响到了读书人的阅读和交往。十二月二十六,孙宝瑄读《通鉴》一书,涉及元代朝鲜事宜,不再像过去那样就事论事,而是立刻从历史跳回到现实:“盖元时固尝有为高丽革政之举。今日本启衅之初,亦以为朝鲜革政为名,而中国弗许。请中国为革政,而中国又弗应。以致锋镝相寻,两国构难,谁执其咎欤?”[15]此种笔调,与半年前读《明纪》时大异其趣。

阅读之外,读书人之间“以文会友”的场景大大减少,“时务”、“时局”、“时事”成为讨论最多的话题,譬如以下的场景:

十二日,晡,余乘马过汤蛰仙,谈时务良久。

十三日,余昨闻李梅孙言:大同沟之战,邓世昌因船破跃水……

二十七日,昨在新吾处,闻日本攻威海可危,今日闻荣城已不守。时局如此,奈何,奈何!饭后,访李梅孙,渠新选安徽青阳县,时梓泉、厚庵、地山皆在,议论时事。[16]

由此可知,孙宝瑄的日常生活显著增加了“时事”的维度。阅读不再全然是与前人为友,涉及同时代人的比重提高;读书人的交往圈,所谈论的重心也从文学诗歌转向了对国家大事的关心和批判。1894年末的一天,尽管生活还是“酌饮尽欢”,然而“时事如此,不知作何了结”的忧虑却始终萦绕。

不过,遗憾的是,这一阶段的日记从未明示,“时事”是否与现代新闻纸有关。孙宝瑄既没有像过去阅读邸报时那样留下痕迹,也未重新提及新的消息来源。唯一确定的是,他已置身于一个与半年前大不相同的信息环境。与昨日的恬静悠然相比,这个新世界充斥了骚动不安。这种变化可能由两个因素导致,一方面,是传统的传播系统,如邸报和人际网络,使北京城的消息密度增长,自然增加了闻见;另一方面,或与新闻纸成为新的消息来源密切相关,日记中讨论的关于战争与议和的动态,似非帝国传统的传播系统所能呈现。

残缺不全的日记,让许多生活场景晦暗不明。好在孙宝瑄并不孤独,关心战争的京城读书人为数众多。光绪二十年(1894)六月十三,蔡元培就通过上海的《新闻报》,第一次了解到朝鲜局势的来龙去脉:“阅上海《新闻报》记朝鲜事……二十七日报谓:日人已发哀美敦战书,订期于昨日十二下钟开仗,据此,则中日已构兵矣。此间杳不得消息,未知若何。”[17]

这一读后感十分详细,超过了600字,属于日记里的鸿篇巨制。根据记录推断,蔡元培所读到的是半个月前的《新闻报》,五月二十七以后的局势,尚无从知晓,侧面反映了京城的消息传播并不畅达。此外,身居翰林院的他,自然还拥有阅读邸报的机会,不过直到七月初一,他才从邸报摘录了上谕:“……着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18]此乃光绪皇帝诏告天下的通稿,并无战事的实际进展。

直到九月十三,蔡元培才拥有较为稳定的消息来源,上海字林洋行1882年就出版的《沪报》成为其阅读世界的新客。伴随着新闻纸的报道,战争的实际进程一一铺陈开来:

阅九月二日沪报称俄报有论,纵恿英、法、俄各大国割分中国之地,各居一隅。

四日沪报八月十八日鸭绿江之战,倭人第一队最大捷,坚船七艘沉其二。第二队二等船五艘一沉一焚。

五日沪报倭军于一日派兵五千,从高丽东北海岸口登岸……[19]

此类报道,绵延了数月,实实在在地描绘了战争的动态变化。对蔡元培来说,是现代新闻纸而不是邸报,赋予他与战争进程保持一致的可能性。翰林编修的平静生活,也因新闻纸而激起千层浪,增加了现实主义的色彩——“倭事传闻款议将成,贻兵费二万万。同院诸君集于松筠草堂,有丁叔衡、冯梦华两编修所拟奏稿,大旨相同。谓议和不可恃,朝鲜不可弃”;特别是议和的消息,让读书人蒙羞,击溃了他的克制精神——“一至于此,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