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路,先画图
1930年5月,毛泽东在江西寻乌县进行了被他称为“最大规模”的社会调查,写出近八万字的《寻乌调查》报告。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这个调查报告像是一幅《清明上河图》的现代文本,让人读出那时的社会关系详情和各阶级的生存面貌,算得上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社会学或文化人类学的调查范本。
毛泽东是观察和描绘社会现象的高手。他找了破产小地主出身、当过小学老师的县苏维埃主席,当过县商会会长的杂货店老板,铁匠出身在军阀部队当过排长的县苏维埃委员,小地主出身并且开过赌场的区苏维埃委员,在旧县署做过钱粮兼征柜办事员的乡苏维埃主席……各色人等一共11位,开了十多天时间的调查会,把寻乌县的交通、商业、经济、政治和文化状况,搞得一清二楚。
清楚到什么程度?连县城有几家卖豆腐的、打铁的、理发的,各业人员的数量、比例,各自的经营情况,都细细道来。十六七家杂货店卖的131种“洋货”的名字,也一一写出。关于地主对农民的剥削的形式,毛泽东也做了内行人才能明了的区分,诸如,靠地租来剥削的,就有量租制、谷纳钱纳、劳役等10种;用高利来剥削的,有钱利、谷利和打会等5种;税捐方面的剥削,有烟酒印花税、屠宰税、护商捐等8种,加起来不平等的经济关系达到23种。
明了经济关系后,毛泽东的笔墨落在了政治态度上。关于大中地主的政治态度,他区分出新的、半新不旧、全旧三种,户数分别占10%、70%和20%。具体描述,也是绘声绘色。
关于“新的”,毛泽东说他们“生活比较奢华。他们看钱看得松,他们什么洋货也要买,衣服穿的是破胸装,头也要挥一个洋装。派遣子弟进学校也颇热心,或者自己就是中学等类学校毕业的”。关于“半新不旧的”,政治态度是“赞成一点‘新’,但随即就批评‘新’的坏处。他们也办学校,也做教育局长,但他们办的学校是专制腐败的。做教育局长是为了拿到一种权,可得到一些钱,……历来的教育局长多半是他们做,第一种人太新了是做不到手的。他们的生活介于节俭与奢华之间”。关于“全旧的”,则“欲以帝制主义来打倒民权主义,恢复他们的政治领导,挽回那江河日下的封建经济的崩溃形势。他们的生活很节制。他们至多挥个光头”。
《寻乌调查》的种种描述,生动揭示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农村真实的社会关系,实际上为中国农村社会画了一张图。
在此前后,毛泽东还在井冈山、赣南、闽西进行了十几个社会调查,从不同角度为中国社会画了十来幅精致别样的图。
画图是为了找“路”。
道路问题至关重要。近代以来,为中华民族的救亡图存和发展强大,应该走什么路、怎么走,一直是无数仁人志士孜孜探求的基本问题,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的一个核心问题。毛泽东以《寻乌调查》为代表的社会调查告诉人们,正确的道路,从来都深埋在国情的土壤之中,要把它找出来,总是要拿起调查研究这把锄头。挖着挖着,国情土壤的酸碱度如何,沙子和石块的结构如何,把这些情状描绘出来,反复寻看思量,沿着什么方向才能开出一条路,心里便逐渐有底了。
所以,找路必先画图。
毛泽东为中国社会画图的时候,中国革命道路“是什么”,应当“怎么走”,正困扰着党内决策层。当时党内决策层的主流看法,仍然是“城市中心论”。1930年夏天,李立三主持中央工作,便做出各地红军分别去打长沙、南昌这些大城市,最后“饮马长江,会师武汉”这样的战略调度。毛泽东这期间的社会调查,和“城市中心论”显然背道而行。
中国革命道路“是什么”?毛泽东的认识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1928年六大召开时,他虽然已经提出“工农武装割据”的思想,但还是认为要以城市工作为中心。从“工农武装割据”到“以农村为中心”的转变,再到“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这条道路的孕育、设计和成熟,根本上缘自革命实践的探索。所谓探索,就是四条:一是坚持土地革命、武装割据;二是建立起了赣南、闽西这样的根据地,并成为影响全国革命局势的“中心工作区域”;三是自觉地、不断地调查了解中国社会的历史和现状,进而画出准确的“国情图”;四是把“国情图”上升为理论形态,不断进行总结和概括。这样一来,中国革命道路“是什么”便逐渐清晰起来了。
中国革命道路“怎么走”?这个问题比“是什么”的争论显得更为迫切与紧要。它直接决定着党和红军能否生存发展,并最终决定着农村包围城市这条道路能否走得通。为弄清“怎么走”,毛泽东的办法依然是“向下看”,搞调查研究,然后画图。在《寻乌调查》中,他深入研究了当地商业资本的兴衰过程和原因,中国农村的土地关系和剥削状况,各个阶级和阶层的生存状况及政治态度,特别是细致入微地分析和总结了寻乌进行土地斗争的经验教训,由此,对为什么要走和怎样走农村包围城市这条道路,在认识上有了飞跃;对这条道路为什么能够走得通,也有了实践依据。
毛泽东说过,“社会经济调查是为了得到正确的阶级估量,接着定出正确的斗争策略”。他在延安时,集中回顾了在土地革命时期所做的十多个社会调查,颇有感慨地说:
我作了寻乌调查,才弄清了富农与地主的问题,提出解决富农问题的办法,不仅要抽多补少,而且要抽肥补瘦,这样才能使富农、中农、贫农、雇农都过活下去。假若对地主一点土地也不分,叫他们去喝西北风,对富农也只给一些坏田,使他们半饥半饱,逼得富农造反,贫农、雇农一定陷于孤立。当时有人骂我是富农路线,我看在当时只有我这办法是正确的。
毛泽东通过社会调查画出的中国社会图样,不止为确立正确的土地政策提供了正确的阶级依据,还为根据地政权建设内容和工作方法,为把以农民为主要成分的党,逐步改造成无产阶级的政党,进而在正确处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的关系问题上,提供了一系列的国情依据,奠定了认识基础。他在做寻乌调查的同时写作的《关于调查工作》一文中,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中国革命斗争的胜利要靠中国同志了解中国情况”,就不是偶然的了。
毛泽东的社会调查和他画出的图样,赋予他对中国社会各个阶级细微洞察和生动描述的能力。这种能力,在当时的党内领导层,可以说是无人可及。
比如,1945年在延安召开的中共七大会议上,毛泽东做了一个长篇口头报告。在解释党的路线和纲领,就是无产阶级领导人民大众去反帝反封建的时候,他说:我们的同志有时候会忘记反封建,为什么会忘记呢?是因为忘记了农民。中国民主革命的主要力量是农民。中国五个人里面,有四个是农民,忘记了农民,就没有中国的民主革命,也就没有一切革命,因为你没有力量。接着,毛泽东运用他对中国社会各阶级的洞察,做了下面这段描述:
你没有农民,你看小资产阶级还来不来?他跑到你屋子一看,没有几个人,就吓得不来了。小资产阶级最容易变,有时他神气十足,把胸膛一拍,“老子天下第一”;有时就屁滚尿流。你屋子里一个兵也没有,又没有饭吃,他老先生望一望就开了小差。这怪不怪人家?不怪,怪我们总司令,因为你不招兵。小资产阶级的脾气就是这样,他看力量,看政策,你力量大,他就积极,“我来一个怎么样?要不要我去打先锋?”他看见你屋子里没有几个大人,就说:“下一回来吧!我今天还有事,家里老婆生病。”只有无产阶级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五个指头中间有了四个指头,另一个指头无产阶级占了一半,大地主大资产阶级成了指甲,那半个指头是小资产阶级、自由资产阶级,这时如果你再说:“来不来?同志,来开会吧!”他就是老婆有病,也不说了。他看见你有那样大的力量,就说:“我家没有事,饭有得吃,老婆很好。”
这又是一张形象而深刻的图。
也是我们今天强调的讲好“中国故事”的范本。
毛泽东讲这些故事,最终还是想提醒人们,要理解中国革命道路,必须要对中国社会各阶级有充分细致的了解,特别是不能忘记农民,要充分地了解动员他们。毛泽东还专门提到,土地革命时期党内“左”倾领导人之所以对搞大城市很积极,结果却把革命的力量搞得越来越小,原因就是“不注意去研究农民,研究他的面貌,他的眼睛,他的个子大小,研究他姓张姓李,心里想些什么,有些什么吃的。参加土地革命多少年,可是出一个题目给他:‘什么叫富农?’他说对不起,没有研究。问他‘什么叫中农’,也没有研究”。
毛泽东有底气说这个话。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党内领导层,确实没有哪个像毛泽东那样做过如此深入和多样的社会调查,并从调查中总结出各种各样的中国革命的道理。可见,能不能够时时握着调查研究这把锄头,善不善于画出中国社会的真实图景,不是一件小事。毛泽东之所以能够在党内领导层脱颖而出,被领导团队选择为领导核心,固然有许多因素,但其中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他善于画图,从而使他观察和描述中国社会的能力,制定正确的战略决策的能力,以及寻找中国革命道路的能力,高了不少尺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