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秦诗歌篇

诗经·鄘风·载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鄘为卫附近的小国,在春秋早期即已纳入卫国,故鄘风也常被视为卫国的歌谣。据考证,此诗的作者为许穆夫人,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女诗人。许穆夫人本为卫国公主,后嫁与许穆公为妻。此时卫国被狄人攻陷,母邦危急,许穆夫人忧心如焚,全诗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

全诗大意:我驾起马车飞驰奔走,急着回国慰问兄长卫侯。尽管长路悠悠,却也顾不得许多。这眼看就到漕城附近,不料那许国大夫们竟一路跋涉劝阻而来,向我喋喋不休,更增我心烦忧。纵使他们不赞成我的观点,我也不可能立即返回许国,马上就要渡过黄河了。他们毫无高见,我的思虑才是长远之谋。我要策马登上山丘,采摘贝母来缓解我的忧愁。女子天性本来就多谋善虑,我自有道理,许国人这时要将我责备,未免也太幼稚且狂悖。我计划穿过那丛密的麦地旷野,去大国陈诉卫国的困境,不知谁能提供依靠,谁能带来援助?你们这些大夫老爷,不要将我埋怨。你们考虑上百上千次,倒不如我亲自去跑一次。

全诗一开始,便是许穆夫人驰骋原野,以赴国难的飒爽英姿。紧接着,这种高昂的基调陡然顿挫,陷入无尽的矛盾与纠结中。原来许国国君及大夫皆不赞成许穆夫人的计划,一路跟来要加以劝阻。许穆夫人高瞻远瞩、深思熟虑的形象,在面对许国大夫的劝阻中,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全诗的二、三段在反复的陈述中,道尽了一往无前的执着与对许国大夫的鄙视。其爱憎交加的形象也由此跃然纸面。随后情绪略加舒缓,没有了与许国大夫的争论,而是策马上山,暂以疗忧。而在这短暂的平缓背后,蕴含着更强烈的谴责,责骂其“穉且狂”。此诗内涵的丰富性还在于不仅刻画出许穆夫人的爱国热情,更将其烦乱的心绪渲染备至。虽绝不苟同许国君臣的退缩行为,可卫国的前途要如何拯救,还是没有良策,其心绪正如田野中的麦浪起伏不定,背后隐喻着前途莫测的困楚。在激烈的争论中间,这一段描写如夏日凉风,令人精神一爽。可诗人没有让这种纷乱的情绪占据上风,最后还是决定去执意一试,而绝不坐而论道实际上无所作为。

诗经·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所谓“王风”,就是东周时期周天子直接统治的区域,在今河南洛阳一带。西周灭亡,平王东迁洛阳,周王室威严不存,其地位渐等同于各诸侯国,故也将其地的诗歌称为“风”。当时不仅东周衰微,连旧都镐京亦是一片废墟。周大夫因公事出行,经过故都遗址,触目伤怀,不能自已,感而作此诗。

全诗大意:看那地里小米长势正旺,那高粱苗儿也不停地抽穗生长、结实。那孤独的行人走在路上,身影摇摇晃晃,心里也是晃晃荡荡,仿佛喝醉了一般。能够理解他的人,肯定知道他心里的忧伤究竟所为何物;那不能理解他的人,却说他既有如今的地位,还有什么好忧愁的呢?为什么还要另作他想?那行人唯有仰天长叹,叩问那悠悠苍天,到底是什么人把国家糟蹋成这个模样!

诗人心中蕴含无限悲凉感慨,要开口时却又无话可说,所能说的也就不过是黍与稷的长势而已,大有“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意味。诗人的愁绪也只在这看似平常的话语中不断酝酿,直至最后的仰天而问,激愤喷薄而出。全诗为了铺垫之悲慨,采用了重章叠唱的写法,每段只换个别字,让诗人的悲怀绵绵泄出。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言悲;即便如此反复述说,总还有无尽余哀溢于言外。虽诗中没有正面提及亡国的悲痛,但这种悲痛却是弥漫在字里行间,无法磨灭。另外,诗中提及“稷”在不同时期的生长面貌,也从侧面反映诗人在此地停留之久,正如朱熹所说,因其“徘徊而不忍去”,更见其心地淳厚,心悲难抑。“黍离”一词,自此成为亡国之悲的代名词。全诗的匠心在于将本为巍巍宫殿的旧都与垄头庄稼糅合在一处,其间的艺术张力令人心叹神惊。庄稼在本不该其生长的地方茁壮成长,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意味着旧时繁华再难复返。这种小中见大的写法,在后世的同类诗歌中影响很大。如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孔尚任《桃花扇·哀江南》“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等都是这路写法。《黍离》在中国诗歌史上的意义巨大,不仅开创了书写亡国之音的题材,还启迪着后人的写作思路。

诗经·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此诗是秦地的歌谣,不愧是声势豪壮的战歌,充满着同仇敌忾、慷慨激昂的格调。全诗深合秦地物产贫瘠而民众刚健勇猛的特点,集中表现了秦国军民共御外侮的高昂士气和乐观心态,风格强健而爽朗,正是秦人高昂的爱国主义精神的反映。在古代的战争诗中可谓别具一格。正如清代吴闿生在《诗义会通》中所评论的那样:“英壮迈往,非唐人出塞诸诗所及。”

全诗大意:你怎么能说没有衣服,就与你同披一件战袍吧!大王已经发布号令,召兵作战,我们这就去修理战戈与长矛,去准备盔甲。起来啊!我们要一起作战,击败寇仇。

此诗的开头如那一曲豪迈的秦腔,直接反问,将感情立刻推向高潮,透露出无比的乐观与豪气。而将《诗经》中重章叠唱之妙处也在此诗中展现得淋漓备至,成为其最主要的艺术特征。这种手法的运用,既表达出秦国将士的坚定执着与强烈的同仇敌忾,更将磅礴的情怀与激昂的情绪传唱无遗,仿佛天地之间皆荡漾着这猎猎战歌。从细处来看,全诗三章,又同中有异,层次分明,极为讲究。第一章明确共同的敌人,故能“与子同仇”;第二章似乎情势更为急迫,故号召战士们准备作战,要“与子偕作”;第三章则直接发出奔赴战场的呼喊。局面愈转愈迫,而战士们的作战意志毫不动摇,备显其强健的战斗精神。其气势仿佛摇天彻地,令人读完还深深地沉浸在那高昂的战歌中。

诗经·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小雅》一般被认为是周代的公卿大夫们所作的诗歌。此诗相传作于周宣王时期,当时北方的猃狁不断进犯中原,周军出塞反击作战,双方的战争旷日持久,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此诗就深刻地体现了战士们在战争中的爱国情怀与细腻情思。

全诗大意:采着那野豌豆充作军粮,在那野豌豆刚刚破土而出的时候。早已期盼回到故乡,可又要在边关度过年终。如今的我没有故园妻儿,也无片刻安居的闲暇时光,都因那北方的猃狁一直侵扰不去。那野豌豆叶子已经变得柔嫩,而我思乡的忧愁竟如野火般蔓延,忧心如那饥渴的样貌难以隐瞒。如今的我四处转战毫无定所,故乡遥遥,更没有使者来安慰询问。已经是十月光景,那野豌豆叶子已经开始变硬变老。国家多难不得片刻安闲,我继续在边关各处转战。思归之心愈演愈烈,可回家的步伐还不能迈开。那边开的野花是什么?原来是象征兄弟情谊的棠棣之花。那座高大的车子是什么?原来是主帅行军的战车。高大的战车已经出发,拉车的骏马气势昂昂。再也没有安闲的时候,前方战况激烈,一月之间就已大胜三场。那战车高大威武,无论主帅与士卒,都以此来抵挡敌人的侵袭。我军容豪迈,队列整齐,武器精良,更有那强弓与长箭,不惧那敌人来势汹汹。当年我从军的时候,正是杨柳枝条漫天飞舞;现在我来此,又是那飞雪飘满天。长长的道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饥寒交迫不知何日是终极。我的心中充满着悲伤,可这又能与何人讲?

《采薇》在中国的诗歌传统中一直是奋身赴边、抵御外侮的象征,毛泽东主席在抗日战争最紧张的时刻写诗追悼戴安澜将军时就说道:“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可以说,《采薇》中的声音,在中华健儿的血液中绵绵流淌,召唤着随时奋起,抵御强敌。此诗的可贵之处在于没有单纯地喊口号,没有纯粹地强调爱国主义精神,而是在爱国的背后寄寓着复杂的个人情感。思乡的情愫时时煎熬,故园的风物如此令人迷恋,而前方的敌人又是如此来势汹汹,战场情势如此复杂多变,如此等等都在诗中得到反复的渲染。而这一切,并不能削弱战士的卫国情怀,反倒刻画出一个有情有义的铁血男儿。诗中的战士在思家与报国的矛盾纠结中,依然选择投身戎行,先公后家。如此布局,表现出战争真实的一面,也由此将其中的爱国情怀铺叙得更为真切而可敬。

诗经·小雅·出车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夷。

此诗与《采薇》所作的时代背景相近,都是周朝征伐北方猃狁时所作,同样表达出慷慨报国的情怀,而谋篇布局却别有洞天。

全诗大意:战车战马已准备停当,在国都的郊外等待诏命。天子在宫中发出号令,号召我们奔赴前方。召唤来善于驾车的马夫,带上他们一起出发。国家正当危急存亡之秋,军情紧急,需要集赴边关。

我乘坐战车准备出征,军容整齐排列在都城门边。看那大旗上绘满龟蛇,看那漂亮羽毛插在大旗顶端。在浩浩大风中猎猎招展的,正是那画着雄鹰的大旗。此次出征胜负难料,看那出征儿郎有喜有忧。

大王命令南仲大将军,在遥远的朔方构筑边城。看那战车气势磅礴,看那战旗随风猎猎。我要加入这光辉的行程,追随南仲大将军,一举荡平凶恶的猃狁。

当年我出发的时候,小米和高粱正抽芽吐秀。现在我走的道路,大雪泥泞满途。国家多难,怎能去安闲偷懒。也不是不想家,军情急迫不容归去。

想象我那遥远的家乡,有小虫和蚱蜢在草中欢唱跳跃。我那美丽的妻子,正满怀期待地等我归去。等到我跟着南仲大将军荡平西戎,便是归去之日。

春天和暖,花木茂盛,黄莺在唱着动听的歌谣,可爱的女孩子们在原野中轻快采蘩。为了保卫这和平,我们此次出师克捷,擒获敌酋,声势浩荡,一举将猃狁彻底解决。

与《采薇》主要描写战士心迹不同的是,此诗写出了作战的全过程。从列阵待发,到行军阵势,再到克敌制胜,一览无遗。同时也闪烁着思妇的怀恋,荡漾着家乡的丽景。如此纷繁的题材,巧妙地统一在一篇诗中,表现出作者高超的布局能力。清代学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就说:“此诗以伐猃狁为主脑,西戎为余波,凯还为正意,出征为追述,征夫往来所见为实景,室家思念为虚怀。头绪既多,结体易于散漫。唯全诗,一伐猃狁,一归献俘。皆以南仲为束笔。不唯见功归将之美,而且有制局整严之妙。作者匠心独运处,故能使繁者理而散者齐也。”

楚辞·九歌·国殇

屈原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先秦时代,楚国民间好巫风,重淫祭,沅水、湘水流域更是广为流传着祭祀神灵的歌谣。相传屈原流放期间,见祭神歌词鄙陋,遂加以润色改造,形成今天的《九歌》。《九歌》共十一首,前九首为祭祀东皇太一、云中君等神灵,第十一首为《礼魂》,表示祭祀的终止。《国殇》为第十首,祭祀的则是为国战死的亡灵,风格雄壮,与其他篇目明显不同,彰显了楚人浓厚的爱国主义精神。

全诗大意:手持精良的兵器,身披厚实的盔甲,在那惨烈的战场上纵横厮杀。战况激烈,双方战车相挨,我们只得与敌人短兵相接。敌人势大,他们的战旗遮天蔽日,他们的队伍如云般涌来,那箭雨纷纷落下,而我们丝毫不惧,奋勇争先。敌人冲入我们的战阵,打乱我们的队列,我们的战马非死即伤。事到如今,那就索性埋上车轮,拴住马匹,打起鼓来,与敌人决一死战。搏杀一整天,将士们的尸体早已布满原野。当年昂然出征,如今战死他乡,归路漫漫,魂灵再难返回故乡。饶是如此,尽管身首异处,也毫不改卫国初衷。烈士们的魂灵啊,你们又勇敢,又武力超群,性格刚强,不容欺凌。尽管战死,英灵犹存,在那个世界,你们坚毅的魂魄,也可以做鬼中之雄啊!

全诗结构严谨,布列有序,谋篇布局间彰显着爱国的激情。如清代学者林云铭《楚辞灯》所说:“三闾先叙其方战而勇,既死而武,死后而毅。极力描写,不但以慰死魂,亦以作士气,张国威也。”全诗分两段。第一段写战场上的激烈搏杀,将那一场恶战渲染得惊心动魄,历历如生。在紧张的战事描写间,通过正面铺写战士们的精良甲胄,侧面渲染敌人的强大,再正面写将士们豪迈的作战动作与决死的决心,刻画出一支豪迈勇毅的精兵形象。第二段则写后人对这些战死亡灵的歌颂,歌颂其为国献身的气节与不屈的灵魂,吟咏间尽现其雄豪赤忱之心。正与前段的激烈战场搏杀相互呼应。全诗字里行间充溢着雄峻之气,洋溢着不可遏制的爱国激情与决死的勇气,绝无丝毫软弱胆怯之感,与后世的战场诗迥然不同,堪称一曲光耀中国诗册的激昂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