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忆老友沈从文

蹇先艾[5]

远在20年代中期,我就认识了从文,他比我大4岁。那时他从湖南凤凰县(当时好像叫镇筸)来到北京,住在北京北河沿附近的一家公寓(最初的“窄而霉斋”似乎不在那里),不久他就用“休芸芸”这个笔名在《晨报副刊》上以《遥夜》为题连续发表一些散文。普遍都知道从文生活困难时,曾写信向在北京大学教统计学的前辈作家郁达夫求援,郁达夫去看望了他,请他饱餐了一顿,还送了他几块钱,并在《晨报副刊》写了一篇《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而不知道著名哲学家林宰平先生(老诗人林庚同志的父亲)也很喜爱从文的才华,曾一再向徐志摩和陈西滢推荐。我就亲耳听见过林先生向我的叔父蹇季常谈到从文的作品。

从文在他的家乡旧部队当过上士司书和屠宰税务员、报社校对等,他的洞察力十分敏锐精细,虽然还是一个小青年,已经结交了许多“下层社会”的朋友,经历了各种生活。他写作的起步很高。“五四”以后的文艺青年向《晨报》投稿的很多(包括我在内),大家都自愧不如。1926年他已在北新书局出版了第一本小说散文集《鸭子》(我的习作集《朝雾》是1927年才出版的)。1935年良友公司出版的第一个十年的《新文学大系》的小说集中却没有选载从文的小说,许多读者都有遗珠之憾,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清是什么原因。从文和胡崇轩(即胡也频)在《京报》合编过《民众文艺》(周刊),并未编过《京报副刊》,这个副刊一直是孙伏园主编的,有些传记中的这一条是不确实的。

第二个十年(1927—1937年)《新文学大系》由巴金同志作序的小说集,已于1984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选了从文的短篇《丈夫》和《贵生》。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选了从文的《萧萧》《丈夫》《顾问官》。《中国现代散文选》也选了他的《西山的月》等八篇散文。1986年北大出版社出版严家炎选编的《中国现代各流派小说选》把从文列入京派,选了他的《柏子》等六个短篇和中篇《边城》(存目)。这些当选的小说,都是他的精心之作。他的作品还饮誉海外,有些已被翻译成了各种外国文字。30年代,我就读过姚莘农(姚克)在《天下》月刊上英译的《边城》,他把题译成了Jade Jade(翠翠);1986年,我又读了杨宪益的英籍夫人戴乃迭(Glad Ysyang)的《边城》《萧萧》《丈夫》《贵生》的英译本(见“熊猫文学丛书”)。译文很不错,这几篇都是大家公认的从文的代表作。

《文艺报》一位记者的报道说:“新中国成立以来,相当长时期内,沈从文的文学成就,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人们逐渐认识到沈从文作品的价值,开始对他的文学成就及其在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作出认真的评价。……”(《文艺报》1988年5月21日第20期)这倒是公允之论。

我记得20年代中期,从文和我都在《晨报副刊》发表过一些诗文,以文会友,我住在西城,星期日偶尔也到他住的东城那家公寓去串门、聊天。在那里有时还遇到胡也频、丁玲和刘梦苇。30年代,他编天津大公报《文艺》周刊时,由于他向我约稿,打交道较多,那时他正和扬振声在西斜街编教科书,有时他到武功卫我的寓所来找我,或者我到西斜街去找他。他到上海、武汉、青岛几个大学教书的那几年,我们便音信鲜通了。抗日战争时期只见了一面。新中国成立后,我去北京,有时也遇到他,有时书信往还。在我保存从文的信件中,有一封稍长的信,评论了我省文联集体编写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报告文学集《挡不住的洪流》(他很喜欢这本书),评得很中肯,在“文化大革命”中连同许多作家的书信一起被红卫兵抄走了,估计已经烧毁,我觉得非常可惜。

1981年,从文写了一条幅送我,抄录了他的一首古风:

劲风摧枯草,岁暮客心生。老骥伏枥久,千里思绝尘。本非驱驰具,难期装备新。真堪托生死,杜诗寄意深。偶作腾骧梦,间尔一嘶鸣。万马齐喑久,闻声转相惊。枫槭悄悄语,时久恐乱群。天时忽晴朗,蓝空转白云。佳节逾重阳,高空气象清。不怀迟暮叹,还喜长庚明。亲故远分离,天涯共此星。独轮车虽小,不倒永向前。

还有一个跋:

一别数年,幸各健在,因回忆卅八年春赴昆明时,过贵阳,曾过访,彼此似均在壮年,上阳明洞,犹能脚步不停,一气到项,一知觉间,忽四十余年矣。人事倏忽变化,在人为风风雨雨中,故旧多作古人,彼此犹能生存,且能于二三年间一相见,可谓天大幸运也。

70年下放湖北双溪《喜新晴》

先艾兄存 弟从文习字时年79

这个条幅裱好后,至今还挂在我的办公室里,有时默诵,如对故人。从文不但是一个作家,历史文物研究的学者,而且是一位书法家,他的一手章草,写得相当有功力,在老中青年作家中都是少有的。不仅作家们喜爱,连我认识的几位名书法家也很赞赏,认为难得。

从文是我喜爱的现代中国作家之一,湘黔接壤,风习有些相似,读他的作品,我觉得特别亲切。我完全同意李健吾同志对从文的评语:“他热情崇拜美。在他艺术的创作里,他表现一般具体的生命,而这生命是美化了的,经过他的热情再现的。”我尤其喜欢他写的湘西水上(沅水一带)的那些人物和生活。他在自传中就说过:“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的关系。”他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中,有四页都谈到他与水的关系和在水上受到的教育。我过去也有几篇习作是写水上的事情的。如《到镇溪去》《濛渡》《长江轮船上的通信》,和从文的这类作品比起来,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除了他的几个著名的短篇外,我还喜欢1934年他描写一个民族的爱憎和哀乐的中篇小说《边城》,以及散文《湘行散记》和《从文自传》。关于《边城》,从文自己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是为人类的‘爱’字作了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如果他们用“阶段斗争为纲”去看这个中篇,自然就南辕北辙了。有人说《边城》是牧歌型的小说,也有人说它是风俗画。总之,这个中篇富有诗情画意,写得十分动人。有一次,我和从文谈到我所喜爱的他某些作品,他说:“你很有眼力,我比较满意的习作,也正是那几篇。”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鉴别力,不过出于个人的爱好。另一老友李健吾原来写小说和剧本的,后来忽然用“刘西渭”这个笔名写起评论来了。据他告诉我,这与从文的支持是分不开的,他写的作家们的书评,多数都发表在从文主编的天津《大公报·文艺周刊》上;巴老主编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学丛刊”,他才把它们收入《咀华》一二集。

当然,我们对从文的小说的看法,也应当一分为二。有一位苗族作家对我说:“沈先生的小说在艺术上是无懈可击的;但是也有些作品,浪漫气息较浓,过分着眼于传奇式的追求,难免离开它的社会本质,因此就不能做到真实地反映苗族生活。”我想起来了,有一位很有名气的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教授早年就同样指出来过。不过从文在现代小说家中正是以这种风格独树一帜的,也受到一些评论家和不少读者的赞赏。我想,他的作品到底如何,还是让历史去作出公正的评价吧。

我始终认为从文是一位经得起挫折、考验,成绩显著,值得怀念的老作家。我们结交60年,往事甚多,很难一一回忆。我很佩服从文的一个良好的习惯,就是不惮其烦地修改自己的作品。1957年1月,他都还在校正他的《边城》。他很谦虚地说过他只造希腊小庙,不能建造崇楼杰阁(大意)。我觉得他在天津《大公报》主编《文艺周刊》那两年,培养出了一批作家,今天大都成名,这个贡献也是不可磨灭的。为了纪念老友,我决定把他赠送我的著作,写给我的条幅和最后与我合照的相片保存下来;我还要用他在《喜新晴》中的诗句“不怀迟暮叹,还喜长庚明”来勉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