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歇着呢还是挨饿
- 艺术之宫(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张恨水卷)
- 张恨水
- 8447字
- 2020-11-25 16:49:42
在斜阳告别了什刹海柳树梢儿的时候,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匆匆跑了前来。她一直地跑到李三胜卖艺的所在,才停住了脚,四周地望着,口里不由得“咦”了一声。那是她表示着,怎么人不见了呢?四周看不到,她又低了头在地下寻找,居然发现了一支尺来长的旱烟袋,便一弯腰捡了起来,只管拿着发愣。因为这里是临时市场的出口所在,所以过了一会儿,便有挑着担子的人走了过来。她便向那人点了下头道:“劳驾请问你一声,这儿那个玩鬼打架的老人家,今天下午没来吗?”那个挑担子的站住了脚,向她打量了一番,因问道:“你这姑娘,是他一家人吗?”她道:“他是我老爷子,到这大晚半晌儿,还没有回家去。”说着,手玩弄了那支旱烟袋,只管皱了眉头。
那人就歇下担子来,对她望着道:“姑娘,我说了你可别着急,你们老爷子玩着手艺,也不知道怎么不称手,可就摔了。”姑娘道:“什么?什么?他摔了?人呢?”挑担子的道:“我不是对你说了别着急吗?好的是在这里那唱双簧的赛茄子,真讲一份儿义气,歇了买卖不做,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她道:“是哪个医院?”挑担子的摇着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那姑娘听到这种消息,先是呆了一呆,脸上可是青一阵红一阵的,只管变着颜色,眼睛角上两粒泪珠,差不多要滚了出来。那个挑担子的人看到这种情形,怕惹出是非来,说声:“你打听打听吧。”不说第二句话,转身就走了。
这柳树下面,现在便只剩了她一个人。夕阳落下去了,晚风是更显着清凉的,她静静站在这当风的所在。衣襟让风吹着,和她头上蓬起来的头发一般,飘荡不定。她自己已是失了知觉了,不知道在这里已经经过了多少时候,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她还是继续呆站着。另一个挑担子的人又过来了,就向她道:“咦!这位姑娘,到了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待在这儿?”那姑娘猛然地抬起头来,望了他道:“我爸爸到底是进了哪个医院呢?”那个人瞪了眼道:“什么?谁进了医院?”那姑娘这才想起来,不道名姓的,就问爸爸进了哪家医院,人家知道谁是我的爸爸呢?这样一想着,心里是分外地难为情,立刻跑上了大路,躲开那人。可是和那人分开了,更无从打听父亲的消息,急得两手搓了手绢,只是在南岸上一排柳树下走来走去。找不着父亲,自己是不忍心回去的。可是什刹海做买卖的人,全走光了,这又找谁去问呢?于是靠了一棵柳树干,咬了嘴唇皮出神。
她这种情形,是很容易让人注意的。便有一个挑担子的人,在路上经过,走一步看一下,只管向她来打量着。她自低了头在那里出神,却没有理会到有人在打量她。所以她忍住在眼角上的那两点眼泪,到底是流了出来,不住地向地面上滴着。那种晒得成了干灰似的尘土,滴着这几点眼泪下去,哪里会有什么痕迹?这也就像她不能够找着父亲,那是一样。她偶然地一抬头,那两行眼泪,不向地上灰尘里滴了去,可向脸上披流着了。那个挑担子的人,到底是不能忍住他心里的话不说,就歇下了担子,远远地站着问道:“姑娘,你是走失了路途吗?”那姑娘猛然地向后一退,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挑担子的又微躬着身子笑道:“姑娘,不要紧的。你若是走错了道,不认得回去,你言语一声,我去给你找警察来。”
那姑娘向这人看看,约莫有二十三四岁,面团团的,却是个老实人的样子,天气又还早,料着不会有什么意外,便摇摇头道:“我不是走错了路。我老爷子是在什刹海卖艺的,听说今天下午在这里摔了,有人送到医院去了,可又不知道是哪个医院,所以我只站着发愣。”那人嗬哟了一声道:“你说的是李三爷?那我们是熟人啦。我叫万子明,在什刹海摆书摊子的。我知道他到梁大夫医院去了。”那姑娘看了万子明一眼,想着这事究竟有些尴尬,依然低了头,靠住柳树站着。万子明手扶了挑担子的扁担,四周望了一望,因道:“姑娘若不要我送,我就不送。由这里向东,一直去,东皇城根中间,路北有几棵大树,一座大红门,那就是梁大夫医院。门牌多少号,我可说不上了。”那姑娘这就点着头道:“你说得这样清楚,我可以自己找着了,等我老爷子好了,让他给你道谢。”这样说着,她再不说什么,立刻就顺着道向东走了去。
果然,在东皇城根中间,有几棵大槐树,罩着一座大红门,门口挂了一块黑字的白牌子,那是不是医院,自己不认得字,不敢断定,正在路上徘徊打量着。就在这个时候,那门里一阵喧哗拥出好些个人,第一便是那个演双簧的赛茄子,手背在后面,抬了一张藤椅子出来。椅子上躺着一个人,可不就是自己的父亲吗?立刻抢上前,口里乱叫着道:“爸爸,爸爸,你是怎么样了?可把我急坏了啦!”赛茄子和后面抬椅子的那个人,就把椅子停好了,他便笑道:“现在好多了,大夫说不要紧的。”李三胜睁开眼来,望着她,先重重地哼了一声,因道:“孩子,你怎么来了?”于是向赛茄子道:“丁二哥,这是我姑娘秀儿。秀儿,我告诉你,多亏了丁二爷真讲交情,送我到这儿来。又难得这梁大夫这么一个好人,白给我瞧了病不算,还给了我两瓶子药水。咱们穷人,没什么谢人家的,将来给人家多磕两个吧。”
秀儿叫着,就向赛茄子鞠了一个躬,和帮着抬椅子的人,也鞠了一个躬,因道:“我这里给二位谢谢了。到我家路还不近呢,哪好让二爷再抬,我去雇一辆车吧。”赛茄子摇摇手道:“姑娘,这个你别和我们客气,老爷子的身体要紧,我们还是给你抬了去。等三爷好了,你怎么和我们客气也成,现在别顾这些。”说到这里,李三胜躺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又哼了一声。秀儿看了这情形,就不敢说什么了。赛茄子和那个同伴,抬了椅子,向李家走着,秀儿低头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跟了走。
走不多路,那个摆书摊子的万子明,将担子歇在人家墙根下,便悄悄地靠近了过来,低声问道:“三爷的病,好些了吗?”秀儿看他这份儿小心,便笑道:“好些了,让你惦记着!”李三胜睡在椅子上,倒是听到了,便回转头来问道:“秀儿,你和谁说呀?”秀儿道:“是一位姓万的先生,他也在什刹海摆书摊子,说还认得你。多亏了他告诉我,你在梁大夫医院里。要不然我到什么地方找你呢?”李三胜道:“是的,是万子明大哥,我们平常倒很好的。”那万子明就挑了担子,并着藤椅子走,问道:“三爷,你好些啦?”李三胜道:“好些了,差不多儿回姥姥家啦。明儿个我的病好了,给你道谢。”赛茄子道:“万大哥,你府上不是住在东城的吗?怎么顺着我的道向西走呢?”万子明笑着呵了一声道:“是的,是的!只管说话,我都走转了向了,明儿见。”说着他才点了一个头,转身向东而去。
赛茄子将李三胜抬着回到家里,还把他抬上了炕。依着秀儿,还要烧水给他们喝。赛茄子不肯打搅病人家,和同伴带着椅子走了。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了,秀儿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淡黄色的灯光,照着这矮小的屋子,越发是增加了一种凄凉的滋味。小桌子上,放着瓦罐子、小玻璃瓶子、纸盒子、报纸卷儿,还有小纸口袋,装着半口袋杂和面;小破碗儿,装着一小撮子黑盐。桌子底下有四五十个煤球儿。秀儿向屋子里四周看看,皱了眉道:“偏偏是今天没收拾屋子,今天家里就来了人。”李三胜在床上哼着道:“咱们这穷得没饭吃的人家,难道在屋子里,还能摆出一朵花来不成。孩子,你又使出你那脾气。”秀儿便走到炕边,强笑道:“不是啊!你一个有病的人,屋子里干干净净的,你瞧着也心里开阔些。屋子里,除了炕,统共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的地方。桌子上不必说了,你瞧这椅子上……”
三胜顺着她手指了,向那三腿椅子看时,有一支破瓦盆,里面有小半边老倭瓜,压在一堆衣服上,长的扫帚、短的擀面棍儿、一把破洋铁壶,全堆在上面。因道:“这怪我吗?你闲着没事,在家里怎不收拾收拾?”秀儿道:“我没闲着呀,在北屋子王姥姥家,忙着糊取灯盒儿[1]。今天我忙着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才糊了三百多个,脖子酸得都抬不起来了。火柴厂里给王姥姥多少钱一百个,我不知道。我们给王姥姥帮着糊,是两大枚一百。忙了一天,什么事全耽误了,只闹着十二个小子儿,够干什么呀?明天我不干了。有这工夫,干什么也能挣出个一毛两毛的。”三胜没作声,在床上哼了一声。
秀儿伸手摸摸他额头,把炕上一床破被条,轻轻地牵着,给他盖了上身,问道:“爸爸,烧口水你喝吧?”李三胜道:“我把药喝下去就得了。瞧这样子,今天家里准没有生火,哪儿找水去?唉!我怎能够不干?不干,这日子也要过得下去呀”秀儿这就不敢作声,悄悄地走出房去,到同院子的院邻家去,讨了一碗白开水回来,这才洗干净了一只茶杯子,倒了瓶里一格子药水,送到炕边,让三胜喝下去。当三胜抬起身子来喝药的时候,一眼看到玻璃灯里的煤油,只剩下斗底下一小层,还不到半寸高。喝下药去,侧了脸睡在枕上,只管望了灯。秀儿先是收拾着桌子椅子上的东西,没有注意到炕上的人,回头看到父亲,只是掉转头来,看了桌上的灯,两只大眼瞪着,动也不一动,心里倒有些害怕,便问道:“爸爸,你老瞧着灯干吗呀?”三胜哼着道:“这煤油灯里的煤油,又点干了。我想着,准是今天卖油担子来了,没赊油给咱们吧?咱们该他多少钱了?”秀儿道:“不到一块钱呢。他不赊就不赊。可是他还想要咱们的钱,不想咱们哪有钱呢?”说着,噘了嘴抱了两手,坐在那刚收拾出来的破椅子上。李三胜道:“你别说这话呀,一个赊一块,十个赊十块,人家做小生意的人,也要搁得起呀!人家催钱,那是应当的。”秀儿头一偏道:“哼!都像你这样好心眼儿,天下早太平了。可是你那副好心眼儿有什么用?一天不卖命,就没有饭吃,咱们也不是不给他油钱,实在是拿不出来。今天我和那卖油的倔老头子,说了好些个好话,他今天那股子拧劲儿上来了,非给钱不打油,我也气上来了,就顶了他两句。没饭吃,过不了日子,没油点灯,也过不了日子吗?”
李三胜在枕上躺半天不作声,许久才道:“今天下午,你吃了没有?”提到一个吃字,秀儿立刻觉得肚子里一阵饥荒,先是呆了一呆,见父亲只管看了过来,便道:“自然是吃过了,没吃过,我有这样好的精神吗?”李三胜道:“家里火也没有生,你吃什么?”秀儿道:“我买了几个烧饼吃的,你就别管了。你精神刚清楚点儿,只管说话做什么?你好好歇着吧,我这么大人了,反正饿不死。”三胜微微地闭上了眼,长哼了一声道:“死是饿不死的。统共爷儿俩过日子,闹得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说起来也寒碜。唉!”说着,他把两只眼睛,闭得更紧些,似乎忍住了两泡眼泪水,不让它流了出来。李三胜闭着眼,睡了一会儿,忽然叫着道:“秀儿,你冤我的吧?你说你买了烧饼吃,这是假话。家里并没有钱呀?”秀儿道:“反正我吃了就得了,你何必问呢?你自己身子不舒服,不调养着自己的病,尽管问我干什么?”三胜哼着一声,接上又叹了一口气。
秀儿默然地坐在一边,眼望着这年老的父亲,自己几乎累死了,还惦记着女儿饿了肚子没有?他也很可怜。想到了这里,一阵心酸,鼻子息率两声,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北方人睡炕的习惯,总是横躺着,脚对了墙,头枕着炕沿。三胜平直地躺着,就看不到姑娘的脸子。没听到秀儿作声,便问道:“你坐着睡着了吗?”秀儿硬着嗓子答道:“没有呀?”三胜听了这抑郁的声音,反是不能放心,这就手撑了炕沿,抬起头来,向这边看着,问道:“咦!你怎么哭了?我问你吃了没有?你说吃了。可是……”秀儿不等他把这话说完,立刻跑到炕边,把他扶着,勉强拉了他向下躺着,皱了眉道:“你怎不好好地躺着,不是让我多着急吗?”李三胜默然了一会儿,秀儿也觉得万感在心曲,说不出心里那一番痛苦来,她也是不作声。
当爷儿俩这样默默无闻的时候,煤油灯里的灯芯,慢慢地矬了下去,由黄光变作红光,结果是屋子里一点儿亮光也没有,只是那灯芯,有一点红光在那里挣扎着。三胜是慢慢儿地睡着了,不知道屋子里一切。这里没有火光,他也不知道,他得着了那人间最低的安慰,睡着了。秀儿坐在炕边,心里越想越是苦恼,爸爸的病,少不得还要伺候,灯油没有了,摸着黑,怎么伺候呢?万一半夜里出了一点儿什么事,那怎么办?于是悄悄地摸到北屋子里窗外,低声叫道:“王姥姥,你家煤油,有富余吗?请你分一点儿给我。”王姥姥道:“大姑娘,下午我怎么和你说来着,别和那卖油的拌嘴。无论怎么着,你们欠人家的钱,不给钱,就得受人家几句,像你那脾气,好像他应当赊油给你似的……”秀儿没有借到油,倒受了王姥姥一顿数落,也不等她噜苏完,自己掉转身就走了。
她在院子里面发了一会子呆,也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摸黑走回房去。到了屋子里,首先就听到三胜在炕上哼了一声,没有灯看不见父亲是怎么个样子。心里想问一声,又怕父亲醒过来了,看不到灯,还要着急,因之在黑暗中很是出了一会儿神。后来她想到,抽屉里面,还有两大枚铜子,落到桌子缝里去了,因为拿出来很不容易,就让它放在里面,不曾取得出来,现在说不得了,非取出那两大枚不可。记得墙窟窿里,还有半寸长的一点儿烛屁股,于是摸索了出来,先行点上,然后把桌子两个抽屉完全抽了出来,蹲下身子,对了抽屉口,再把一柄剪刀头,在桌子缝里,慢慢剔着,足费了十几分钟的工夫,连带桌子缝里尘屑,挑出两大枚铜子来,自己扑了一脸的干灰,沾着汗珠子,好不难受。那个蜡烛屁股,不能等人,可也就熄了。秀儿手捏了两大枚铜子,扶着桌子站起来,两只脚,木得都不会动了,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拿了灯,悄悄地向外走。
这晚夏的天气,在院子里乘凉的人,已经是少得多了,虽是还有两三个人在院子里坐着,也没有什么人谈话,只看到那黑空里两星火光,知道有人在那里抽烟。秀儿满心不痛快,也没有闲工夫去管这不相干的事,只低了头向外走,然而倒是听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后面追了上来。大门外,向来是比院子里要光亮好几倍的,因为这里有了胡同里的电灯了。在电灯下面回头一看,却是那个卖书贩子万子明匆匆地追了来。自己正是一愣,他怎么会由屋子里追了出来了。他似乎已明白了秀儿惊愕的意思,便老远地站定着,向她点着头笑道:“我来看三爷的病来了。因为屋子里没有亮灯,我想三爷是睡着了,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没有敢惊动。”秀儿笑道:“多谢你惦记着,好得多了,大概睡着了,倒要你由东城老远地跑了来。”万子明笑道:“我坐电车来的,也很方便的,晚上没事,出门还带着乘凉呢。”秀儿道:“不瞒你说……”说到这里,她又笑着顿住了,好像有一句关于体面的事,她要说出来,想到不妙,到底还是隐忍着了。
万子明先坐在那里,就听到她去借煤油,她那份难为情,也可以猜着了。因此,万子明也不好说什么,悄悄地跟着,许久才道:“今天晚上,我也不进去看三爷了。明儿请你对三爷说一声儿,我亲自来看他了。”秀儿道:“你不坐一会儿去,你老远地跑了来,我烟卷儿也没有敬你一支。”万子明笑道:“大姑娘,你是不知道,我和三爷好着啦。别瞧三爷卖艺的人儿,肚子里可真有一部春秋,我摊子上的书本子,十停有九停,都能还出一个娘家来。在什刹海,我们就常常聊天。”秀儿道:“以前,他老人家,也当过掌柜的,也写过账,年纪老了,人又穷了,哪儿找饭吃去?说话,他干这玩意,也就有了二十年了,哪里还能玩得动?再说这玩意儿,是个一人班儿,弯下腰去,两只手当了两只脚,自己打自己,足闹一气。咳!老人家玩这么个小孩子的玩意儿,说起来可不寒碜死人?我又是个姑娘,白长了这么大,什么也不能替他干。哎!”子明道:“你客气!”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自己也是找不着下文,默然地在她后面跟着。她也觉得找不着新鲜的词儿,默然地在前面走,可是走了三五十步之后,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子明倒是一愣,不知她这一笑,从何而起。秀儿站住了脚道:“我是出来打煤油的,只管说话,把油盐店可就走过去了。”万子明看她这个样子,料着她有点儿难为情,老是跟着人家大姑娘,年轻的人那算怎么回事?于是就向秀儿点了一个头道:“大姑娘,再见吧,我打这边走了。”他不等着秀儿更说什么,掉转身子就走了。
秀儿站在当街,倒有点儿发愣,心想他听了我这话,立刻就走开,分明是知道我难为情,见机就避了开去,这人不但老实,而且也机灵。猛然间面前有人吆喝着道:“怎么站在路头上?”抬头一看,原来是辆人力车飞驰而来,吓得身子立刻向旁边一缩,直等车子过去了,她才定了一定神,想到自己实在有些胡闹,因为屋子里没有灯,赶快出来打煤油的,现在怎么只管站在胡同当中出神?于是赶快地向油盐店里打煤油去了。不料拿这只煤油灯向人家柜上一放,说了一声:“打两大枚的油。”可是跟着向口袋里摸铜子时,已经是空了,却想不出自己在什么时候大意,会把这两大枚铜子给丢了。待要向店说不打煤油时,可是人家已经把灯装上了煤油,放到柜台上来了。还说着:“油来了,拿去吧。”秀儿窘得两个脸蛋通红,又伸手在身上口袋里乱摸索了一阵,自言自语地道:“咦!怎么回事,我身上几个铜子,丢到哪里去了?”店伙手扶了柜台,向她脸上望着。见她这样子浑身找钱,怎样不明白她的用意,便笑道:“平常总不到我们柜上打油,全买的是那油贩子的,今天卖油的不肯赊了,就来照顾我们,压根儿没带铜子来,你倒说是丢了。”
秀儿听了这话,面皮是不能再红了,那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眶里抢着滚了出来,就顿了脚道:“你干吗这样瞧不起人?难道我们穷人,就穷到这样子,连两大枚打油的钱都拿不出来吗?你不管我铜子丢了没有,反正我赊你们两大枚的煤油,也犯不上逃走。今天我有钱也不能给。你不放心,煤油还在灯里头。我也没有喝下肚子去,你就倒回去吧。穷虽穷,我们还穷一个硬朗。”掌柜的就赔笑道:“是他说错话了,你带回去吧。街里街坊的,这么一点儿小事,那算得了什么?”说着,索性拿起灯,隔了柜台,送到秀儿手上来。秀儿本待还要分辩几句,无奈自己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便只好接着灯走回家去。心想,不料为了两大枚铜子的事情,倒会让杂货店里的伙计奚落了一场,也是自己大意,怎么会把两大枚铜子给丢了呢?这全是为了那个万子明。不是只管贪着和他说话,手上拿住的东西,怎么会丢?
她一面想着心事,一面走回家去,屋里李三胜正在这个时候哼上了几声,秀儿连忙走进屋去,问道:“爸爸,你醒啦?”三胜在炕上哼着道:“我听到你在院子里和人说话来着,怎么去了这半天没回来?自己这么大姑娘了,遇事自己留心,我们做上人的,哪里管得了许多?”秀儿摸索着桌上的取灯盒儿,许久没有作声。三胜道:“我和你说话啦,怎么不言语?”秀儿慢慢地擦着火柴点上了灯,也就把答复的言语想好,因道:“不就是那个万子明吗?是你的好朋友,我也不认得他,他说瞧瞧你的病来了。人家老远的道走来,不让人家进屋子来喝杯茶,也不给人道谢两句吗?”三胜道:“那自然是应当的。”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觉得有气无力,把字音缓缓地沉落了下去。依着秀儿的性子,还要同父亲辩论几句,可是父亲病体很重,自己就委屈一点儿吧。于是把灯放在小桌上,自己靠了桌子坐定,将一只手,撑着了自己的头,对了屋上的横梁,只管出神。直待院子里全没有了声音,方才爬到炕的里边去睡着。
北方人习惯是全家可以睡一张炕的,所以她倒可以安心睡着伺候病人。也是什刹海这一趟跑得太急了,未免周身受累,因之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看看炕上,已没有了病人,这倒吃了一惊,立刻下炕靸鞋,抢了出来。却见父亲也靸了鞋子,背了两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便叫道:“爸爸,你怎么回事?就下炕来了。”三胜道:“我得试试脚步,能走路不能?”秀儿道:“你试得能走,又怎么样?今天还能到什刹海去吗?”三胜低了头,只是顺了脚步遛着,很久很久,叹了一口气。可是他那两只脚上,犹如绑住了两根铁锤似的,抬也抬不动。秀儿道:“爸爸,你还是到炕上去躺着吧,我看你身体还差得很哩!”三胜走到屋檐下,顺便蹲下身子,就在阶沿石上坐着,曲起了两只腿,将手拐撑住了膝盖,两手向上,把住了下巴颏。秀儿道:“叫你上炕去睡,你怎么不去?大清早的,这石头凉着呢,你倒是坐在这儿了。”三胜两手托了头,头不动,却翻了眼向她道:“你叫我歇着,我就歇着,你呢?打今天起,依就能够这样挨饿挨着下去吗?”秀儿道:“无论怎么着,救命总比找饭吃要紧,你能为了找饭吃,命都不要了吗?”三胜依然两手托了头,沉沉地在那阶沿上坐着想心事。
秀儿这就走近身来,拉住他一只胳臂道:“进去吧,我着急了。”说时,她紧紧地皱了眉头子,而且还用脚连连在地上顿了几下。三胜看到姑娘这样着急,只好站了起来,让她搀住,走进屋去。可是他并不上炕,便在炕对过的椅子上坐了,把手撑住了半边头,无精打采地道:“并不是我把老命看得太轻。你瞧,家里不但煤呀面呀全没了,就是水缸里的水,也干得见了底。这样子,准是没给倒水的钱,他不倒水了。这样子下去,不用等到今天晚上,咱们家成了荒山。你瞧,我怎么不着急?我歇着,我可以不吃不喝,你这样年轻轻的,整天干饿着,那成吗?”秀儿道:“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会想法子的。你上炕去躺着吧。”三胜嘴里是说不能歇着,可是自己在院子里遛了这样久之后,身子着实有些乏了,便感到头脑昏昏沉沉的,待要倒下去。姑娘既是这样地再三劝着,这也就只好摸索着到了炕上去。因道:“缸里边有些水呢,你把碗舀一点儿我来喝吧。”秀儿道:“你还能喝凉水吗?”三胜一面扯了被头盖着腹部,一面哼着道:“不喝凉水?咱们家里有火烧水喝吗?”这句话真是刀扎了秀儿的心,她身子靠了桌子站定,也几乎要倒下去了。
注释
[1]取灯儿,北京话,即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