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勇敢的人

施雁冰

早晨，太阳刚升起，在新铺的煤屑路那一头，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时，走来了两个人：一个矮的叫陈国根，戴着顶白色的鸭舌帽，白衬衫的翻领里，露出黄球衫鲜艳的边；高的一个是金伟德，左手拿着篮球，手臂叉在腰里弯成三角形，像个运动员似的，大摇大摆地走着。

“今天放学后四点钟，在我们学校的大操场练球，”金伟德说道，“我们约定了，明天勇敢队和白鸽队赛球。”

“四点钟？我要参加中队报编辑委员会议，还要出中队报呢！”

“哦！你‘蹿’上了，做了好学生了，中队报编辑委员，你就不管我们球队了！”

金伟德的话给了陈国根一个很大的侮辱。“好学生”的意思就是说在学校里规规矩矩，一点不“勇敢”。陈国根立刻辩解道：“我不像你讲的那样，我高兴开会就开会，不高兴开会就不开！”

金伟德拍了一下陈国根的肩膀说：“看你有这勇气！”

“当然！”

金伟德在明光中学初中一年级念书，在他们班里有好些“勇敢的人”。譬如说，人家要排队集合，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在后面走，上课时，他们偷偷地在下面变戏法。有一天，他们用火柴烧灼了练习簿，立刻把练习簿从自己位置上丢出去，一股烟往上升，全教室都骚动了，他们却哈哈大笑起来，“勇敢的人”真做得不坏！

陈国根在小学里念书，因为和金伟德是邻居，两人很接近。他很赞成金伟德这种“勇敢”的说法，他要把自己做成一个英雄好汉，在无论什么人面前都不屈服，不低头，当然也包括金伟德在内。为了让金伟德看看自己的“勇敢”，下午四时他就没有参加中队报编辑委员会议，偷偷地从学校里溜了出来。

回家照例又是很晚了，祖母已经在洗碗筷，她咕哝着说：“又是那么晚，那么晚，我恨不得揍你一顿！”

“现在民主了，要说服教育，可不能打。”

祖母一面把专门为他留下的菜拿出来，一面皱着眉头说：“我一直在说服你，可是你一直不听。”

其实，祖母的话他是听到的，有的时候也觉得很对，自己要改掉错误，但他一“勇敢”起来，就完全忘了。譬如说，现在他正在想：明天遇见中队报编辑委员怎么办呢？一个想法，是金伟德的声音在说话：“不能向他们‘坦白’，这表示你屈服了，多没出息的胆小鬼！”另一个想法，是陈国根的良心在说话：“明天决定不参加球赛，把中队报上的图画好，然后向编辑委员们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样，他们不会怪我的！”想到这儿，陈国根的脸热辣辣的，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对中队报编辑委员说：“哦哟哟！我昨天肚子痛，站也站不直，所以没法开会。”这样说了，再去出中队报，保证同学们不知道，自己也并不曾向他们“屈服”。

第二天，陈国根把黄球衫脱了，他决定不参加球赛，同时设法不碰见金喊道：“那只兔子画得像什么！耳朵竖得那么高，像角一样。”

他的话并没有得到同学们的赞同。

“兔子惊慌的时候是那样的。”

“你又不肯画，画了总比空着一块好！”

女同学尖声说：“陈国根神气，高兴画就画，不高兴画就不画！”

“这算什么呀！”王林说，“要是有什么错误，谁都可以指出来的。”

陈国根脸色发红，生气地咬着牙。

教室里也不像从前那样了。本来，上美工课是陈国根感到最快乐的，那时候，老师特别把他的图画拿出来给同学们看，同学们赞美着，但是现在好像谁都不知道班级里有个画图能手了。

只有王林坐在陈国根的旁边，每次总要把画在中队报上的画稿给陈国根看：“你看这张图怎样，要是有错误，请你指出来！”

陈国根为了表示自己不“屈服”，冷冷地说：“我不知道。”第二次王林又问了，他还是回答那句话，不过声音比较和缓些，讲完以后，他就难过起来：为什么要那样说呢？第三次王林又问他，他说：“我看不出什么。”说完就转过身去，跑开了。

当王林在中队报上画图的时候，陈国根总是很羡慕地望着，他感到能在中队报上画图是一种幸福，因为有很多同学支持着王林，王林是英雄啊！但是，自己又不能参加工作，不是吗？他的职务已经没有了，同学们不赞成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对同学们说：“我愿意为中队报画图。”但这样不是向他们屈服吗？“勇敢的人”不应该如此的。最好是同学们说出来，但同学们始终没有说什么。

学期快结束了，毕业考试过后紧接着要开联欢会，请家长们出席，因此教室必须重新布置，中队报上必须画更漂亮的画，大家的工作更忙了。中队报编辑委员会要编一个大型的也是最后的一期墙报，用纸头贴在两块黑板上，这样，原来编辑委员的人数就嫌少了。

“我们要请三个同学帮忙画图。”王林说。

一个同学举手报了名，接着，第二只手也举起来了。陈国根站了起来，声音发抖地说：“同学们，我愿意……”

教室里立刻骚动起来，有的人说他又要把中队报搞坏了，有的人说，假如中队报里再空着豆腐干似的一块块东西怎么办呢！

王林站起来说：“我赞成请陈国根帮忙，我相信他是勇敢的，会改正自己错误的。”

下课后陈国根把手伸给王林说：“谢谢你！”

“别客气！”

陈国根咽了一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说：“不过这并不是说，我向你‘屈服’了。”

王林笑着说：“不是谁向谁屈服，勇敢的人，是善于改正自己的缺点的。”

从厨房里传来了煎鱼的香味，祖母今天很高兴。陈国根伏在自己的书桌上，精细地画着那张报头，他差不多半个身子都趴到桌子上去了，因为这是一张很大的报头哪！

祖母愉快地说：“你自己会管自己，遵守学校纪律的事，我用不到再说服你了。”

“本来嘛！我已经十三岁了，勇敢的人是善于改正自己的缺点的。”不知怎么的，他重复了王林的话。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金伟德走了进来：

“喂！打篮球去！”

“我在画中队报报头呢，改天吧！”

“哦！一本正经，做了好学生啦！”

“的确是这样，破坏集体的纪律，并不光荣！”

金伟德愣了一下说：“我想你是害怕了。什么人要骂你？你向他们屈服了不是？”

“我没有向谁屈服，倒是你向自己的缺点屈服了，你这样就算勇敢吗？以后你会知道的！”

陈国根一面说，一面在报头上画和平鸽，他要把这幅图画得很好，作为自己改正错误的开始，同学们会赞成他的。

（原载195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