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的从前,也从未向别人打探过她的从前。
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每日清晨,挎一个竹篮从弯弯的山路上走,到山那边的集市上去;
傍晚的时候,在落日的余晖中颤巍巍地从山路走,走回已经炊烟袅袅的村庄;
只是篮子里会多出一些乞讨来的食物——半烂的水果、半根的油条......
每天晚上,我家吃饭的时候,她细碎的脚步便从门外响起。
我匆忙放下筷子,把头探到门外,叫道:“进来吧,干娘。”
干娘走进来,母亲从锅里舀出一碗汤放在桌子上,望着她说:“趁热喝吧,今天的汤挺好喝。”
其实大部分时候是玉米糊糊,偶尔也会是菜汤。
“我吃过了,”干娘把几个从家里挑出的较好的水果放在桌子的边上,“我洗过了,妹子,你再洗遍,让孩子吃。”
“总共才能有几个啊,你又挑好的拿来。”母亲喝着汤说。
我早已跳起来,抢过水果去洗了。
吃完晚饭,大家便围着煤油灯拉家常,母亲每晚都在纳鞋底。
从东家儿媳到西家婆婆,从地里庄稼到集市行情。
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定会缠着干娘讲故事。
她讲牛郎织女,讲天仙配,讲白蛇传。
她的声音很轻柔,好像声音大了就会打扰了故事中的人物。
每次我都被她温柔的故事所感动,她满脸的皱纹也变得很慈祥。
这时,我的心中便有一种暖暖的感觉,而同时,又有一种和我的年龄不相称的哀怨在里面。
我知道这是故事本身所具有的魅力,也是干娘的话语所营造的气氛。
她讲得动情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叹气,把我揽在她的怀里。
我顺从地让她揽着,仰望着她老而慈祥的脸,凝望她饱含泪光的眼。
这时,旁边的母亲会由衷地说,“老姐姐,你们娘俩投缘哩,小风都快成你的孩子了,我们给你养了一个儿子。”
“可不是,这么乖,这么机灵。”干娘幸福地笑着,低头问我:“愿意当我的孩子吗?天天给你买包子吃。”
有时我默不作声,有时轻轻地叫一声干娘,把头埋进她的怀中。
有时我会调皮地问,“做你儿子,我到哪里去住啊,你那房子那么黑。”
看到她的脸变得黯然起来,我便会改口说:“干娘,我长大了给你盖一座大房子,屋里什么都有。”
她便又高兴起来,拍拍我的头说,“好孩子,真乖,再给我娶个好儿媳妇。”
“老嫚子,别听她的话,她是想吃你的东西呢。”哥哥总是捣乱,“他长大了就把你忘了,那时你就老得走不动了。”
父亲瞪一眼哥哥,嚷道:“滚一边去,哪有你这样说话的?”
每到此时,干娘就会站起来说,“天不早了,该去睡觉了。小风,叫声干娘,明天给你带个大苹果。”
我躲在母亲身后,低低地叫一声干娘,我怕见她临走时凄怨的目光,那目光至今让我打颤。
到集市需翻过几座山,真不知老弱的干娘怎么走过这么漫长的山路的。
生活的负重,驱使着不肯绝望的人,即使还有一口气,就得忍受自然劳苦的折磨。
干娘的救济粮根本不够她半年吃的,于是她只能去乞讨,为了残余生命的延续,忍受着白眼、鄙视与冷漠。
仅仅是为了早已是多余的生命?仅仅为了没有希望没有寄托的行尸走肉般的生命?
不可能,凭着她的性情,她不会是这样的。
有时我想,她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并不是她儿子的人,为了与她同样过着凄凉生活的孩子。
她与别的乞丐不同,沦落到讨饭的地步,还是那样要强,她不肯穿得肮肮脏脏,她也绝不在集市上吃乞讨来的东西。
她不会同一天要同一个人的东西。
她又要面子,不堪忍受白眼,被人辱骂时她就默默地走掉,不肯再要那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