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平阳《白鹭在冰面上站着》的抒情性。它的抒情性是潜在的,巨大的情感吞吐量,不仅体量巨大,而且汹涌湍急。但不是表面的呐喊抒发,静水深流,湍急之水竟也不见波澜。
这得力于他独特的抒情方式。平阳善于借叙事、借人物形象塑造抒情,准确叙写事物肌理、人物的身心,这是对作家能力的最大挑战。王充所说的“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调辞务似,是最本质也是最难的抒情方式。抑或状物抒情,议论竟也可以抒情。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出也,故即事以寓情。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史记》中的“本纪”和“列传”不少就具有抒情的色彩;唐诗中一些名句,不少是借议论分析来抒情;《庄子》中的“物”,在平阳这里也能“即物生情”。平阳继承并发挥了中国传统的抒情方式,取得了深情婉转、厚重绵长的抒情效果。
无论是借叙事抒情,通过人物形象抒情,还是以议论抒情,叙、议、情结合,前提是:作者须是个有情人。唐文治在《国文大义》中说:“天下惟有真性情者乃能为大文章。昔左文襄有言:‘世人统称才情,若人而无情,才于何有?’此语可谓千古名言。文襄系才士,而其言如此,世之讲修身者不可不知此言,讲文学者尤不可不知此言。孟子云:‘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又云:‘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情居才之先,情之挚者乃能善用其才。”平阳乃有情之人,他的“情”本自经验和自然,不是来自书本和教育,可靠而经久。
关键还是情感的质量,要看他抒的是什么“情”。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一书中说:“抒情诗人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沉湎于表现感情的人。只受情绪支配乃是多愁善感,不是艺术。一个艺术家如果不是专注于对各种形式的观照和创造,而是专注于他自己的快乐或者‘哀伤的乐趣’,那就成了一个感伤主义者。”平阳不是抒发自己的私情,甚至也不是借他人的杯酒浇自己的胸中块垒,他是“别有深情”。《钟山》文学奖颁给平阳的这组散文,颁奖词说:“每一篇文章就是一曲农业文明或故土的挽歌,雷平阳在他的散文书写中坚持着他的诗歌秉持的地方性和小叙事,以此凝视、静观和告慰着他熟悉的山水、亲切的乡民和敬畏的神灵,看似散淡、闲适的书写中涌动着朴素而执拗的力量,借由一方山水抵御似乎锐不可当的文明现实。”平阳以那样的方式“朴素而执拗”表达这样的情感,形成了独特的抒情风格:沉郁而炽热,粗粝而瑰丽。“沉郁”是现实的“赠予”,“炽热”是对山水、人事的担忧、关切与爱。“粗粝”是自然、人生的本来面貌,“瑰丽”是作者的多面精彩的表达,意象出奇、色彩丰富、音韵婉转,给人以瑰丽之感。这看似矛盾的风格,给人以强烈的审美感受。
平阳始终是一个行吟者、探求者。我想他绝不会同意普罗泰戈拉所说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太狂妄了。山川气息,草木精神,他既是在做始发文明的田野调查,也是在寻找与灵魂对等的尺寸,思考检验文明的尺度,并且搜寻始发文明和当代生活之间对接的榫卯。这种寻求也许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但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杜甫所说的“篇终接混茫”,这种混茫可能是一种表面的茫然,孕育着新的探求光彩。
平阳的这组散文给《钟山》的非虚构专栏贡献了新质。《钟山》从世纪之初开始倡导非虚构写作,近二十年来有一大批作家参与了《钟山》倡导的非虚构文学探索,群星闪耀,文思璀璨。平阳是我们考察众多作家之后选中的专栏作家,他在《钟山》开设非虚构文学专栏“泥丸小记”,今年已是第五个年头,而且还将继续和《钟山》一起来探索非虚构写作的新课题。“泥丸小记”(结集为《白鹭在冰面上站着》)充分证明了:雷平阳不仅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也是一位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家,一位优秀的散文家。
参与编辑出版此书的人,也是“别有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