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极变(二)
- 今古传奇·单月号(2017年1月)
- 今古传奇单月号编辑部
- 16648字
- 2020-11-06 10:37:17
可是,寒光闪烁后,反倒是武恶“啊”的大叫一声,身子翻了出去。他手捂着胸口,血水从指缝里汩汩渗出,脸上写满恐惧道:“你……你的眼……”
万瞎子阴森地笑道:“怎么,没想到吧?”
“原来你是装瞎!”
“不错,这一招本来是留着对付杨慕侠的,却让你提前尝了鲜!”
一旁的杨兆龙和武云都看傻了眼,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如此突变。他们看到,万瞎子的白眼球果然没了,露出一对晶亮的眸子。
武恶愈发慌乱,万瞎子却步步紧逼,还得意地笑道:“今天我要除恶务尽!”
他们又“叮叮当当”地斗在一起,这回,武恶因为遭了暗算,渐落下风。
猛听武云尖叫起来道:“哎呀,起火了!”
可不是,香积厨那边黑烟滚滚,连着大殿的那一角也烧着了。杨兆龙看到禾谷气呼呼地举着几根火把跑到天井里,嘴里喊道:“看我烧死你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时用火把去触那窗户,那窗纸本就脆薄,见火便着。
杨兆龙喊道:“禾谷,你疯了吗?干吗点火?”
禾谷叫道:“我要替师父报仇!”说着跑到大殿门口,也不管里面的两人在打斗,将火把尽数丢进去,那些帷帘也呼啦啦烧着了。
殿里黑烟滚滚,武云在外面看着害怕,大声喊道:“恶伯伯、万爷爷,快出来!”
杨兆龙一皱眉,心想,这臭丫头就是不长记性,他们害人还不够吗?遂叫道:“禾谷,把大门关上,烧死这两个王八蛋!”
禾谷便真的过去拉大门,刚刚合上,轰的一声,人却被震飞了出去。万瞎子和武恶一起滚翻到天井里。万瞎子伸手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身上的火,武恶却顾不上,随手抓过武云,往背上一抡,撒腿便往外跑去,身上兀自带着火苗。
万瞎子知道追赶不上,又担心杨兆龙,只得愤愤地跺跺脚,折回山门。此时,大殿也烧成一片火海,禾谷从地上爬起来,正晃晃悠悠的有些头晕。
万瞎子怒道:“臭小子,你敢点火,去死吧!”抓住禾谷便要扔进殿里。
杨兆龙大叫道:“放了他,不然我死给你看!”他被武云拖来拖去,不知怎的,穴位居然解了,能够勉强爬起来。
万瞎子“呸”了一声,说:“敢吓唬老子,我偏要弄死他!”
但不等他动手,杨兆龙就一头朝火海里冲去。万瞎子吓了一跳,甩开禾谷,一个箭步冲过去,及时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夹起他出了山门。
忽听对岸有人喊道:“兆龙!”
杨兆龙循声一瞧,原来是父亲杨云天赶来了,顿时觉得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万瞎子警觉道:“谁在叫你?”
杨兆龙一口咬在万瞎子手腕上,疼得万瞎子一哆嗦,他不觉伸开胳膊,小家伙便像泥鳅一样钻了出去。
杨兆龙的水性可是练出来的,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早溜出七八丈远,万瞎子也赶紧跳进水里追赶。
对面的杨云天一见,忙抓住岸上这头还系在柳树上的铁链子,用力一抖,铁链便像一条长长的黑蛇,一节节地掀起,嗖地从水底钻出来,直扫万瞎子。
万瞎子大叫一声,他的盲公杖和利剑已丢在大殿里,这时只得伸手去抓,便觉铁链传来的力道很滑溜,忽而像水浪卷涌,忽而像深谷下陷,忽而左右跌晃,很快,他周围便形成了一个漩涡,脚下又没有根,被对方拉得东倒西歪。更奇异的是,他想松开铁链的时候,竟已不能马上脱手。那东西便像个活物,紧紧黏住了他。万瞎子恍然,这不就是太极拳中的“粘黏连随”吗?看来,来者定是杨家人。
万瞎子不敢继续呆在水里,一面躲闪着铁链,一面往岸上冲。
杨云天大声道:“好,我也不占你便宜,上来打!”
铁链一抖,万瞎子借劲从水中拔出身,跳上岸去。
万瞎子一抱拳,问道:“敢问阁下是杨家什么人?”
“在下杨云天!先生是哪条道上的,适才你为何抓住小儿?”
万瞎子自从获知万斤力是死于武恶之手,对杨家的仇恨便淡了,刚才在水里跟杨云天斗了几下,也落于下风,更无心争斗,这口气还是留待日后再来争吧,当下笑道:“杨云天,这火可不是我放的,想知道究竟,问你儿子去吧!”说罢飞身便走。
杨云天正要追赶,却听杨兆龙急叫道:“爹,快去救禾谷,他还在黑鱼庙里呢!”
杨云天只好弃了万瞎子,转身趟水前往黑鱼庙里搭救禾谷。
似乎一夜之间,杨家便进入多事之秋。杨慕侠不觉添了心事,尤其是长孙杨兆龙的离家出走,更让老头子觉得不是滋味,这小子简直翻了天,眼里哪有家法?恼怒之余,虽然也觉得那次责罚重了些,但碍于脸面和威严,在家人和弟子们面前,他还是说了些狠话。
杨兆龙被杨云天寻回,杨慕侠方才知道悟清已圆寂,黑鱼庙也化为灰烬了。他赶紧安排儿媳刘氏带杨兆龙和禾谷下去歇养,自己则带着杨云天和杨云鹏,去了城西外的小岛。
路上,杨云天才得空跟老头子说起了万瞎子和武恶的事。那个独眼龙他没见过,从杨兆龙口里得知,此人很阴险,正是他暗中下毒,害死了万斤力并嫁祸给杨家。他来自一个名为“秋水”的组织,万氏兄弟则是“秋水”雇的杀手,明里暗里只为了对付杨家,获取杨家的武功秘笈《授密歌》。
杨云鹏听后,忍不住问道:“爹,我怎么从没听您说起过什么‘秋水’?杨家几时跟他们结仇的?”
杨慕侠叹了一声,说:“别说你了,这名字连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我想,他们早晚还得来生事。”杨云天说,“这次真是凶险,要不是悟清师父相救,兆龙早没命了。”
出了西门,到了小岛,已临近黄昏。黑鱼庙的火已熄灭,浓浓的烟燎味儿呛人鼻子。岸边已经聚集着不少人,有几个差役正从水里寻到铁索,把它重新缠在山门前的老柳树上。幸好这两棵老柳靠着水边栽种,才逃过了此番火劫。
杨家父子远远地看着,怕人多口杂,便不急着靠前,而是转到另一边观望。此时,西天红霞灿烂,映得芒草和芦苇闪闪放光,晚风一吹,如腾腾的火焰。
杨慕侠背着双手,看着黑鱼庙的废墟,不禁长叹一声道:“我们杨家欠悟清师父一份人情啊!当年,他曾想拜在我门下,却被我拒绝了,想不到,他竟用自己的命换了兆龙的命……”说着,止不住老泪纵横。
三天后,禾谷改名为刘兆鸣,做了杨云鹏的义子,开始跟杨兆龙、杨兆鹰几个兄弟在杨家院内练拳。只是经历了这次事件后,这孩子性情大变,每日里沉闷无语,只知道发疯一般地练武。
奇怪的是,黑鱼庙事件后两年多,武恶和万瞎子倒是没有再来杨家闹事,“秋水”组织的其他人也没有出现。谁知这期间,杨家突遭变故,杨兆龙的母亲刘氏不幸染病身故,杨云天也因跟人比武受了内伤,拖了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杨慕侠哀痛不已,遂携家带口来到京城,投奔了贝子溥伦。
父母离世后,杨兆龙铁下心来要学厨艺,于是跟外公刘一手呆在一起,很快,他就技艺大增了。后来,他被刘一手推荐到京城最有名的会贤堂去,那里的总厨卫璜是从御膳房退下来的,是厨界有名的“厨神”。这样又过了几年,杨兆龙已经长大成人,在卫璜的精心调教下,他的厨艺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在一次由王爷、贝勒们主持的“厨神”大赛中,杨兆龙夺得了头名,被皇宫御膳房招揽了进去。杨云鹏和杨兆鹰都投了军,杨云鹏在健锐营当教头,杨兆鹰则在镇国公载英手下听差。
这天是腊月十二,杨兆龙起了个大早,草草喝了一碗粥,吃了几根油条,便走出会贤堂的大门,今天他是要赶去皇宫御膳房接受考评。
京城近来连降了几场雪,路滑难走,杨兆龙却越走越觉得热乎。不提防,斜刺里从巷子钻出一个人来,闷着头疾走,跟他撞了个正着。
杨兆龙自然而然地把身子往后一旋,滑开了。那人贴着他的身子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却被杨兆龙一把捞住,说:“老兄,走路看着点儿!”
那人穿着厚厚的灰布棉袍,头上戴一顶半旧的棉帽,脸颊瘦削,一对眼珠子闪烁不定,他朝杨兆龙一抱拳,说道:“对不住您了!”急急地去了。
这人!杨兆龙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猛然觉得不对劲,伸手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头轰的一下,老天,他的腰牌不见了!
那东西是翡翠雕制,正面刻着他的名字,背面是满文,才发到手没几天,以后只有拿着它才能出入皇宫。杨兆龙一扭头,见适才那汉子正飞快地往前去,他的火腾地就冒了出来,却不喊抓贼,提口气往前蹿去。
几个闪晃赶到,那贼也察觉了,撒腿就跑。杨兆龙一个弹跳扑过去,眼看就要抓到,那家伙却像泥鳅一样往旁边一转,钻进一条小巷子里。
“往哪儿跑!”杨兆龙吼道。以他的轻功,本来可以轻易赶上那贼,岂料那家伙对此处地形很熟,拐来拐去,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开,直把杨兆龙气得七窍生烟。
转眼间,他们就从偏僻的巷弄钻了出来,前面是一个大土墩子,上面歪歪扭扭地长了几棵枯树,远远地,看到陶然亭露出一角。杨兆龙又是一惊,没想到这一追,竟追出老远。
此地叫瑶台,名儿虽好,其实却破烂不堪。有一座古刹,不过一丈来高,几扇破殿门四敞着。那贼跑到这里,身子凌空打了个旋子,居然停了下来。
他们这一路跑下来,都有些微微气喘,杨兆龙擦了把汗,问:“这位老哥,看你这身手,也是武林中人,如何戏弄我,还拿走了我的腰牌?”
那人嘻嘻一笑,说:“不戏弄你,你会跟着来这儿?”
听了这话,杨兆龙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设了套子。不觉看向破庙里,只见一人正晃悠悠地走出来,他仔细一瞧,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居然是多年不见的独眼龙武恶,一股热血立刻直冲脑门。
“接着!”那贼手一抬,亮闪闪的腰牌飞出去,武恶看也不看,一把捞住。那贼又哈哈笑了两声,转身闪了。
武恶嘴里叼着根牙签,围着杨兆龙转了个圈子,猛地把牙签吐出去,说道:“小子,我们有些日子不见了。你这功夫好像有些长进了!”
杨兆龙不答话,只是狠狠地瞪着他。武恶这才把腰牌举起来瞧了瞧。
“御膳厨房……”他狂笑起来,“大名鼎鼎的太极杨家,居然出了个厨子,真他妈的好笑!”
“去死吧!”杨兆龙大叫着冲了过去。
眼看着要撞到一起,他脚下一转,早闪到武恶侧位,反手扫去。独眼龙“哼”了一声,不退反进,一下子抢了个中位,杨兆龙这手掌击上去也没了力气。
“嘿嘿,你小子倒挺奸猾。”
眨眼间,两人就过了两招,武恶单手应付自如,拿腰牌的左手始终没动,肚皮往里一收,居然将杨兆龙的右手吸住了,像陷进一堆烂泥里头。
杨兆龙往外挣了挣,居然拽拉不动,激怒之下,左手朝武恶的喉头斩去,又被他的右手锁住,也难以动弹。
武恶嘴里啧啧有声道:“还以为你小子能强到哪儿去,原来不过尔尔!奶奶的,你当老子什么身份,敢拿这些烧菜的手段来应对我?”
“你个死王八!”杨兆龙一见到独眼龙,便怒火中烧,失去理智,打斗起来毫无章法。
“去!”武恶喝了一声,肚皮一挺,杨兆龙便呼地被弹出一丈多远。好在他的下盘稳沉,牢牢地站定了。
武恶没把他弹倒,也有些意外,抬手道:“来吧,小子,老子一只手陪你玩玩。”
恰在这时,他们听到土墩下有鞭子抽响,一辆马车咣咣地驶来,赶车的一拉缰绳,吁的一声,马车便停在下面了。两人转头一瞧,那车夫穿着粗布棉袄,头上是一顶黑色风帽,脸上还缠着条半旧的围巾,看不清面目。
马车停下后,车夫坐在车辕上不动弹,车篷里也不见有人下来,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呆在那儿。一时间,两人都吃不准来者是敌是友。大冷的天,闲杂人等谁会来这荒僻的地方?
武恶却是把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主儿,他把腰牌往地上一摔,便和杨兆龙斗在一处。武恶下的是狠手,势必要将杨兆龙打得服帖。虽然杨兆龙功夫倍长,又从堂弟杨兆鹰那里学了杨氏太极拳的步法秘诀,无奈跟独眼龙比起来,功力还是相差不少。一时间,他便成了暴风雨中的小船,虽然尚能支撑,但已经是险象环生了。
“砰”的一下,杨兆龙被打飞了出去,跌出老远。他一咬牙,用手一撑,又跳起来,猛瞧见腰牌在旁边不远处,就赶忙去抓。
还没等碰到,早被武恶一脚踢飞,武恶道:“想拿,嘿嘿,门儿都没有!”
转眼间,两人又缠斗在一起。杨兆龙接连被击打了两下,脸色变得苍白,却咬牙强撑着,一声不吭地拼命抵挡。
眼看着身子像风中芦苇要被折断,便听得一人重重地叹了一声,道:“不像话,忒不像话!”那是一个带着鼻音的河南腔。
武恶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车夫居然已来到旁边,他吃了一惊,把杨兆龙呼地甩出去,转身打量那人。见他身体佝偻着,拄了马鞭,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迟疑了一下,武恶喝问:“你他娘的说谁?”
“说你……”
武恶大怒,正要扑过来,车夫早把鞭杆子举起来,指着他的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话你没听说过吗?”
“你他娘的算什么玩意儿,敢来教训老子……”武恶骂骂咧咧,抬手就去抓那人的鞭杆,不料眼前一花,车夫早不见了。
杨兆龙隔得远,瞧得分明,但见车夫身法快如鬼魅,居然瞬间已经转到武恶身后,而对方还没有察觉。他不禁咚咚心跳,竟逼出一身热汗来,这样的功夫,好像只有爷爷和二叔才成,他是谁?
武恶乍一下失去了对手的影子,也吓了一跳,转了两个圈子,也没发现敌踪,因为他快,那人更快,始终躲在他身后。独眼龙气粗了,额头上冒出汗粒,过了片刻,身后的车夫总算出了声,说道:“滚吧!”
武恶吓了一跳,一个高蹦出去,转头惊恐地瞧着车夫说:“你,你……”蓦地,他眼睛一亮,“是你?”
车夫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武恶气得直跺脚,说:“那你还护着这小子,你简直疯了!”
车夫只是冷冷地吐了一个字:“滚!”
武恶心有不甘地转头瞪了杨兆龙一眼,转身去了。走到土墩下,他气不过,又朝马车轱辘踹了一脚,方才离开。
杨兆龙适才挨了那几下,伤得不轻,强忍着过去把腰牌捡起来,又朝车夫抱了抱拳,道:“多谢前辈相救,敢问尊姓大名?”
“无名之辈,说了你也不知道!”车夫脸上裹着旧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直觉告诉杨兆龙,这是个陌生人。
杨兆龙猜不透他现身救自己意欲何为,当下试探道:“既然前辈不愿相告,那只能心谢了,后会有期!”说着掉头便走。
车夫却道:“你有伤在身,又要赶着去御膳房,这么走只怕会耽搁了!”
杨兆龙又是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车夫“嘿嘿”两声,说:“我就是知道。”一顿,又说,“上车,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杨兆龙朗声道,“爷爷跟我说过,人要行得正,做得明,您老连脸儿都不露一个,我怎敢有劳?”
车夫哈哈大笑道:“好,有志气!”他也不啰唆,居然真的大步走了,不再理会杨兆龙。
眼瞧着他下了土墩子,跳上车辕,一抡鞭子,马车就辚辚地往下跑去,杨兆龙这才松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过去把刚才被打掉的包袱捡了,咬着牙,把它打开,从里面摸出两个小瓶子来。
那是太极门秘制的治伤药,杨家子孙都会随身携带。他打开一瓶,倒出一些红的,先送进嘴里,又从另一个瓶子里倒出些黑药面儿,从地上挖了些积雪,混合着吞下去。之后,他又盘腿坐在破庙的台阶上,运气调息了一会儿,觉得一股热流慢慢从小腹钻上来,便知道药力起了作用。
他也不敢多耽搁,拿好腰牌,掮了包袱,寻路走出去,招了一辆骡车,直奔景运门。
杨兆龙赶到紫禁城总膳房时,辰时还未过,他悬着的心才悠悠落地,总算没误事,按事先的告知,万岁爷和老佛爷在一个时辰后就会到场,斗菜便开始了。
总膳房的大门东向而开,往北通下去,一色的黄琉璃瓦房,共计二十九间,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处膳房。总膳房除了负责准备和制作宫中日常饮食、节令宴席、各种水果点心、祭祀场所的祭品外,还算是宫里头的大食堂,除了给帝后妃子提供饮食,太监、宫女、侍卫乃至宫中办事的大臣都在这里用餐。
杨兆龙等新入选的厨子前几天去内务府登记造册之后,由两名尚膳带着,往各大膳房、酒醋房、肉房和干肉库、果房等处转了转,熟悉了一下环境。第一站到的便是这总膳房,看到数以百计的厨子、苏拉(打杂的)在那里忙活,场面甚是壮观。
今天一跨进去,他又吃了一惊,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御膳房的总管太监三名、首领太监十名、太监百名,以及庖长、庖人、苏拉等悉数到场。那么多人聚拢在一起,居然静悄悄的。
杨兆龙心里叫了声:“糟了,还是来晚啦!”
可不是,院中心已摆起了十张台子、十个车推的炉子,九名跟他一起入宫的厨子正在那里埋头料理。
他强自镇定下来,很快瞧见御膳房总管姜炮仗跟另两名总管太监守在御膳房门口,那里摆起了桌案,设了御座,显然过会儿皇上跟太后要来。
姜炮仗正等得焦躁,一眼瞧见杨兆龙露面,不等他走来,便迎了上去,眉毛直竖着,眼珠子差点儿蹦出来,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姜炮仗又不能大声,只能把话压在嗓子眼里,吼道:“你个小兔崽子,去哪儿浪了?这会儿才进来!”因为杨兆龙是他亲自招进来的,杨兆龙若是表现不好,他脸上哪有光彩。
“回公公,小的在路上……”
“闭上你的臭嘴,快去准备!”
姜炮仗一挥手,马上便有一个太监领着杨兆龙先去洗手,再去一边挑选食材。
原来,此次“斗菜”跟往年有所不同,“考题”事先一直保密,直到一个时辰前才由皇上拟出来,交到尚膳正手里,再转到这边。
三个总管太监打开谕旨一瞧,面面相觑,居然跟往年烹制的宫廷大菜完全两样,最家常不过。先每人煮一份鸡汤上来,这是要试试厨子的文火功夫;再各炒一份青椒肉丝,算是考察厨子炒菜的武火功夫;最后是一碗蛋炒饭。别看这东西普通,却又最显厨师的手艺,不管是大手笔还是牛刀小试,弄不好一碗蛋炒饭,只能说你这厨艺不精,欠些火候。
三个总管太监议论了一番,却发现一个问题,一罐好鸡汤,怎么说也要熬制一个时辰,这大冷的天,皇上和太后哪有闲心在这儿苦等?于是,他们一合计,决定让斗菜的厨子们提前一个时辰熬鸡汤,这样,待皇上跟老佛爷驾临时,鸡汤也恰恰好了,每人喝上两口,也能暖暖胃。
这么一来,待杨兆龙赶到时,斗菜已经开始。因为所提供的食材有限,他如今所分配到的全是别人挑剩的,再加上熬鸡汤的时间会比别人短些,这文火的比试他其实已经败北了。
明白这次斗菜的规矩后,杨兆龙深吸了一口气,端着食材快步走到最西边的那个台案旁。每个厨子还配备一名苏拉当下手,他将食材放下,先朝那苏拉道过谢,然后请他烧些开水备用。
总膳房为他们熬鸡汤所准备的食材,除了一只新宰杀的老母鸡外,还有党参一支、当归、甘草、桂圆、枸杞子、红枣、姜葱等。那九人将这些调味的都放入砂锅内熬煮,杨兆龙却只挑了党参、姜和香葱三样。
他把案子上的刀具全部划拉到一边,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把把竹刀,依次摆开。内务府的一名笔帖式(满语中对负责文书抄写的低级官员的称谓)见了,马上过来询问:“你拿这些做什么?”
“切菜!”
笔帖式一皱眉,拿起竹刀仔细瞧了瞧,满腹疑窦道:“这东西也能用?”
杨兆龙已没工夫跟他解释,双手抓起那只老母鸡,用上太极拳中的“柔”劲,将它揉来搓去,务必使它骨松肉软。既然他比别人熬汤的时间短,便只能从这上面来找回了。
少时,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泡,他赶紧把鸡下锅,并适时翻动几下。这叫“飞水”,可以去掉生腥味,能使炖出的汤清凉亮不浑浊,鲜香而无异味。
温水稍稍煮了片刻,杨兆龙马上把鸡捞出来,用冷水冲浇之后,放进砂锅内,党参整支加入,然后加足冷水。炖鸡最适宜冷水下锅,随着水温的慢慢升高,肉味会慢慢地释放出来,与党参等料物的养分混合,熬煮出最香美的味道。
接下来,他用竹刀显露了两手本事,把姜飞快地切成几片,竟切得如菜刀一样利落,自然引起周围观看者的惊叹。另外九名厨子早就干完了手里的活儿,正等着看杨兆龙如何手忙脚乱,谁知他竟不急不躁地展露了这一手,顿时把他们镇住了。
总管们也被杨兆龙的竹刀吸引,因为他是姜炮仗招进来的,便纷纷询问。姜大总管甚是得意,便添油加醋地胡吹了一通,不外乎是自己慧眼识珠云云,浑然忘了适才恨不得想把杨兆龙撕碎。
接下来,杨兆龙开始把握熬煮的火候了。他嘱咐苏拉先大火旺旺地烧,待听到锅里面发出咕咕响声时,又让他转为小火慢慢地熬。这期间,是不能随便揭盖的,那样容易“跑气”,坏了鸡汤的原味。所以这个时候,他一直竖着耳朵去听,这叫作“听味”。又因这砂锅的保温功能强,故而不能让它完全沸腾,而是一直保持在似开非开之间,慢慢地用文火来熬,才能将鸡肉里每一丝香鲜味儿都“榨”出来。
其他厨子眼看着鸡汤熬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着手准备下一道菜的料。杨兆龙瞧了瞧,青椒、里脊肉、香葱、蒜瓣,唯有肉丝可以先行腌制,其他的还是到时现切现用,才能保持新鲜。
至于蛋炒饭,关键是火候的掌握,他看了看那碗隔夜的米饭,有些黏糯,拿出几粒放在嘴里嚼了嚼,心想,要是干些就好了,那样炒出的饭粒才能一颗颗的,跟蛋黄形成金包银,中看又中吃。
便在这时,猛听得一声锣响,一名太监用尖尖的嗓音喊道:“皇上驾到!”
在场的人像遭了劲风吹拂的芦苇,纷纷伏倒。杨兆龙见大家都跪了,也赶忙伏身于地。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都平身吧!”
先前那个太监便又喊了一声“起”。谁知,众人还来不及平身,又有一队太监拥过来,当头一人高呼道:“太后老佛爷驾到!”大家于是又纷纷拜倒。这一次,连刚刚坐下的光绪帝也忙起身,上前迎了几步。
走在前头引道的是大总管李莲英。慈禧太后一身华丽的氅衣,冕的两旁各有珠花,中间是一只美玉雕成的凤。她两手的中指和小指上各戴着长长的金护指,轻轻搭在两个宫女的胳膊上,由她们搀扶着缓步而来。
跟在后面的则是二总管崔玉贵,此人长得高大威猛,跟别的太监不同的是,他右手拇指上套着个翡翠扳指,那可是武士的特别标记。
“给皇爸爸请安!”光绪忙过去搀扶,宫女知趣地退开。
慈禧也不言语,让光绪扶着坐了,抬眼往下方瞧了瞧。院子里跪了这么多人,却是静穆无声,只有炉灶上熬鸡汤的砂锅还在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浓浓的香味四处飘溢。
“皇上近来一直忙着搞什么新政,人影都看不见,怎么今天还有这个闲心?”
“再忙,也忘不了皇爸爸的恩德。听尚膳正说,这次找来的厨子有几把好手,今天便请您过来转一转,一来是为了消遣消遣,二来呢,看上哪个好上手,便拔他到西膳房去!”
慈禧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抬抬手,道:“难为你有这份孝心。让他们都起来吧!”
有太监便高声喊“起”,满院子的人这才起身,嘴里念着“谢老佛爷,谢过皇上”。杨兆龙趁着抬眼的空儿,好好地打量了一下,才算真正见过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
姜炮仗凑到李莲英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李莲英点了点头,上前禀告,说鸡汤已经熬好了,请太后和皇上品尝。
当下,便有十个戴着白套袖的太监过来,把十个砂锅端到一边,然后,每个锅里舀一些鸡汤放在黄釉盘碗里,又把青玉柄金匙搁在旁边,依次端过去。
姜炮仗等三名总管太监会同三名司膳太监以及两名尚膳、两名庖长,一共十人,作为评判,各端了一碗候在一旁;先一一从御碗里舀了一勺,放进自家碗里,品过汤味的优劣,方才让传膳的老太监端去给慈禧和光绪。
杨兆龙看得清清楚楚,有四份鸡汤被刷下,自己的被选中,还排在第二位,心中不由暗喜。第一道汤自己因为耽搁了工夫,所以心里没底,如今侥幸过关,剩下的一菜一饭可就有十足的把握了。
光绪和慈禧每碗只尝一口,光绪喝的正好是杨兆龙熬的,他细细品咂了一下,对慈禧说:“皇爸爸,这鸡汤熬得委实好,让他们再连汤带肉弄些,您尝尝可好?”
当下,便有传膳太监下去,又从杨兆龙做的砂锅里舀了些汤,连带着弄了点儿鸡腿肉端过去。慈禧尝了,感觉鸡汤滑腻细嫩,鲜香中还带一丝丝清甜,油性还不大,不禁连连点头。
光绪见她喝得香,便赔着笑脸说:“皇爸爸,这汤还合您的口味?”
“是不错!”慈禧慢声细语地道,“所以说,这熬汤就要耐得住性子,用文火。这治理天下,也像熬鸡汤,要慢慢来,切不可心急草率,反坏了祖宗的基业!”
光绪知道她是在借题发挥,提醒自己新政不能操之过急,赶忙点头道:“皇爸爸说的是,孩儿记下了!”他今天之所以请慈禧过来赏玩,正是为了讨她欢心,因为那些保守的王公大臣没少去老佛爷耳旁聒噪,虽然实行新政,慈禧也是支持的,光绪却害怕她动摇了,生出戒心来。
见皇上和太后都认可了杨兆龙的鸡汤,姜炮仗自然更是得意,又不失时机地把杨兆龙用的竹刀说给李莲英听,大总管猛觉这话头熟悉,用手指敲了敲脑袋,到底还是记起来了。有一回,白云观的观主高铭远借他的宅子一用,厨神卫璜、厨仙绿娘和厨霸三个各带了传人去亮相,其中,便有这个使竹刀切菜的小子。他知道老佛爷最好热闹,喜欢新鲜景儿,赶忙把这奇事说了。光绪听了很高兴,吩咐他们赶紧炒第二道菜,好好瞧瞧他们的刀工如何。
这时,那块放在海碗里的里脊肉也腌制得差不多了,杨兆龙把它拿出来,放在菜板上捺平,取了那把大号的竹刀,轻轻一刀削一下,果然如入烂泥。
那些太监杂役此时早对他刮目了,迟来还能把鸡汤这类需要文火熬煮的东西整好,可见这个年轻厨子确有两下子。如今见他使竹刀切肉丝,便跟铁器一般轻巧,都忍不住啧啧称赞。
围观的人以前哪见过这手艺,都不觉往前拥来,被堵在后面的看不到,都踮起脚尖来瞧。
光绪和慈禧远远见了,也都觉得惊奇。那崔玉贵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杨兆龙,直到他切完了,才长吐了一口气,暗道:“这小子好大的手劲儿,只怕是练过武功的!”
杨兆龙很快就切好了肉丝,一根根切得均匀细长,他也不忌讳,大大方方地一手拿刀,一手捏着肉丝,向围观的人展示,惹来一片赞叹声。
光绪瞧了,笑道:“这手段确实新鲜!”
“就是轻佻了些!”慈禧淡淡道。
“可不是,皇家威严,这习气要不得!”李莲英说着,朝崔玉贵点了一下头,这是提醒二总管留意,要好好去盘查一下这厨子的来历。
其时,杨兆龙已换了把竹刀,将青椒也切成了细丝,配料也一一整好。这菜需要急火快炒,锅里加了油后,他便催促苏拉快拉风箱,让炉火旺旺地烧起来。
油开后,葱花爆锅,发出“嗞啦”一声脆响,跟着肉丝就下进去了。他快速地熘滑、翻炒,见肉色稍稍变化,又把青椒丝下进去。因为火旺,没几下便出了锅。肉色红润、椒丝鲜绿,调配在一起煞是好看。
第二道菜很快趁热呈上,尽管慈禧对杨兆龙的“轻佻”有些不喜,但不得不承认他这菜炒得最好,不但肉丝嫩滑,椒丝也脆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印象问题,她和光绪都觉得其他厨子的肉丝和菜丝里有刀锈味儿,相比之下,杨兆龙这菜的味道更纯正一些。
自然,这道菜杨兆龙又拔得头筹。
姜炮仗的腰杆子挺得更直了,胸脯抬得更高了,嘴巴也乐歪了,就好像这一汤一菜是他做的一样。
最后一道蛋炒饭,可是最考验厨子本事的。这蛋和饭可不是胡乱搅在一起硬炒,要让它们水乳交融,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的主料是鸡蛋和隔夜饭,配料是火腿丁、胡萝卜、葱花。不能太素,那样显得清贫;不能太油,那样显得太腻;要化腐朽为神奇,瞬间让它从清贫变成“金裹银”。
每人一碗饭、两枚蛋、两片金华火腿、一根葱、半根胡萝卜。饭是主帅,蛋是灵魂,那些配料以及油盐便是饰品,妙就妙在混合后的口感。蛋要炒到润而不腻,老嫩适中,饭粒要爽松不腻,颗颗饱满,这才是上品。
十名厨子拿出了浑身的本事,力争将这道最显厨艺基本功的饭炒好。转眼工夫,十份蛋炒饭就出了锅。众人瞧得分明,虽然都是蛋炒饭,却并不尽同。
拿杨兆龙的“金裹银”来说,金灿灿的,颗粒分明,简直是一碗金粒子,里面略有些红色的火腿丁儿点缀。他为了追求简单,色泽如一,把本该加进去的胡萝卜丁也去掉了。顾名思义黄金饭,更显皇家祥瑞。
头一个完活的,那蛋炒饭则看上去五颜六色,里面还加了先前一汤一菜剩下的食材。第二份,米是一粒粒的,蛋是一瓣瓣的,加上配料的点缀,像黄菊白菊齐齐绽放。杨兆龙的黄金饭排在第三位。其他几个也都各显特色,每一碗饭看上去都是润而不腻,透不浮油,鸡蛋老嫩适中。
因为水平接近,不好判别,又不能将十份蛋炒饭都送给皇上、太后,总管太监便招呼评判们往一起凑凑,商议个章程。怎么说,也要去掉四份饭。
司膳太监、尚膳各有自己要推荐的人选,姜炮仗因为杨兆龙前两道菜出尽了风头,铁定入围,便故作大方,不替他争取了,卖了个人情,把名额让出去。
皇上和太后还在等着品尝,他们不敢多耽搁,草草排定了一下,便选出六份饭打算呈上去。谁知御膳房的庖长黄知临这时却发话了。这人来自川中,长相方正,眉毛细长入鬓,透着一股冷傲。他家五代为厨,每一代都出过一两个御厨,门下弟子更是遍及五湖四海。他自四年前当上内膳房的总厨后,便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民以食为天,更何况皇家尊严,一菜一饭都要用心,马虎不得!”
当下,黄知临抱抱拳,说道:“各位,其实这第三道比试,从一开始输赢就分出来了。”
总管太监急了,道:“这还没尝呢,怎么就分出输赢了?”
黄知临不理他,径直走到案子前,把一碗里剩下的隔夜饭挖出一点儿,亮给大家瞧,说道:“大凡做过蛋炒饭的都应该知道,所用的隔夜米饭要略干,这样炒起来才不会粘锅,油、蛋、配料及肉汁,都会为米粒吸尽,饭虽变软却不会糯,蛋饭吃起来才最可口。”
姜炮仗忍不住道:“你手里拿的这饭好像并不干,咋回事?”
“问到点子上了!”黄知临把剩饭放回碗内,“这是我们御膳房特意所为。一个好厨子,炒这饭前,见到饭粒湿糯,便要先在锅里干炒下,这样子再跟蛋搅合,方能均匀。我刚刚一直盯着,这十人中,只有他先干炒过。”说着,手指向杨兆龙。
这时,李莲英过来催道:“怎么回事?饭都炒好了,就叫太后、皇上干等着?”
黄知临转头问评判们:“各位怎么说?”
一司膳太监气哼哼道:“你说了算!”
便听光绪高声道:“黄知临,你近前说话!”
黄知临赶忙一路小跑过去,跪下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光绪听完乐了,道:“你还是这么顶真!”
黄知临道:“关乎皇上、太后的饮馔大事,奴才不敢不真!”
光绪转头问慈禧:“皇爸爸,您看是不是就按黄知临的意思,只把那碗炒饭呈上来?”
慈禧道:“炒都炒好了,不都尝尝,怎么知道谁的味儿最好?”
评判们于是将杨兆龙做的那份饭递补了进去。
姜炮仗此时改变了心意,盼着自己选中的大厨能独得三元,故而抢先尝了杨兆龙炒的黄金饭。只不过一口,姜炮仗就变得眉开眼笑了,这确系他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炒饭,赶忙让传膳太监呈上去。光绪先让慈禧用,慈禧偏偏不理会,取了第二份,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光绪只得自用,尝了一口,觉得好,传膳太监便又添了一勺。光绪食罢,夸奖说:“这个饭炒得不错。”但旁边一个老太监已经喊了“撤”!
这是执行家法了。原来,宫内的规矩十分严格,连皇帝、皇太后也不能随意在饭桌上表现出自己“喜欢吃什么”;哪怕是再喜欢吃的菜,也要严遵“吃菜不许过三匙”的家法,据说这样是为了防人在饭里下毒。
尽管老佛爷没尝杨兆龙做的饭,但盘点这三轮“斗菜”,杨兆龙胜出已是毫无悬念。不论是刀功还是调味、掌握火候,他都最为突出,其他评判也都没话说。这样,本次“斗菜”,杨兆龙便折桂了。
慈禧听李莲英说起,这年轻人原来是老御厨卫璜的传人,想起当年没少吃他做的菜,便笑着对光绪说:“我就说嘛,这孩子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原来是卫璜教的,好,好!”
黄知临一听,赶紧高声道:“恭喜太后、皇上,御膳房又添了一员上手。”
众多厨役听他这样说,都是一怔。大凡新人进来,还没有上去就当上手的先例。总得从小处做起,历练一番,才能蒙获大用。
慈禧知道黄知临素来耿直,不说假话,便朝光绪点了点头,说:“既然黄知临这样说了,我看皇上就遂了他的心吧!”
光绪口里应着,又对慈禧说:“皇爸爸,您也是有些年头没尝过卫璜的手艺,莫不如将他徒弟拔去西膳房伺候着?”
“还是罢了!”慈禧淡淡地说,“倒是皇上你忙新政辛苦,是该好好调理了!再说,这孩子喜欢鼓弄新玩意儿,那竹刀也让我瞧着别扭!这东西啊,还是老的靠谱,你也改,我也变,还不乱了套?”
到头来,这话头还是扯到对新政的不满上去。光绪只得垂头称是,适才吃到肚里的美味,也慢慢泛出一丝丝苦涩。
光绪推行的新政最终失败了,慈禧一气之下将他囚禁于瀛台。转眼到了庚子年,局势就像夏天腐烂的臭肉,越来越坏。八国联军在天津编组完后,于七月初十日向京城进发。在北仓,大清勤王之师与义和团仗着人多,上去阻击,结果一触即溃。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十五日,勤王之师张春发、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大败。很快,联军便打到了通州,京城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比当年英法联军进犯时还要凄惨。义和团和溃兵到处流窜,四下抢劫,一些宅门商铺纷纷遭到洗劫,有钱有势的人家早举家搬离了。
九城各门日夜关闭,由神机营把守各处关隘,粮店米店早被抢劫一空,歇业的歇业,关门的关门,械斗不止,死伤无数,往日繁华的京城一下子成了人间地狱。
御膳房本是集天下美味的地方,谁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它会缺肉少菜。京城各大肉店关门,外面的供应中断,宫里面居然也吃紧了。其实,身为御厨的杨兆龙早就从食材的供应上察觉到了,原本大大小小的膳房一天能耗上三五十头猪,可进入七月后,数量日日递减,终于连猪肉都见不到了。
到了这步田地,谁都要替自己留条后路。其时,皇宫里面也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味道,不少太监和宫女逃离了,以至于内城关闭大门后,进进出出都要有手令。
杨兆龙却不能一走了之。这段时间,他还充当着光绪的信使(自从成为御厨后,光绪十分信任杨兆龙,经常让他给“维新派”的人秘密送些信函谕旨),宫里乱糟糟的,也没人盯着西小院,倒也没什么风险。再者,御膳房的供应一差,呈给皇上的膳食更是克扣得厉害,光绪的一日两餐,还多亏了他暗中料理。故而,四周虽然人心浮动,鸡飞狗跳,杨兆龙却依旧能保持平静。
如果光绪处境不是这么糟,杨兆龙也许早就离开了。毕竟他出身于武林世家,那股子侠气早就长进了骨头里,皇上对他如此倚重,他如何能弃之不顾?信义二字,价值千金,祖辈传下来的品德,杨兆龙是不会丢弃的。
这天,他刚在膳房里忙完,崔玉贵便使人来叫。到平日里他们见面的地方一瞧,厅堂上居然摆着一桌酒菜,还有不少稀罕物。崔玉贵招呼他坐下,非要他同饮,他实在推却不过,只得干了一杯。
崔玉贵却是用大碗来喝,一仰脖子就咕咚灌下去了,甚是豪气。
“二爷,宫里上上下下都离不了您,您怎么倒有闲心躲在这里喝酒?”
“现在不喝,哪天喝?”崔玉贵摇了一下头,“我告诉你,杨家小哥,以后这样的日子怕是不多喽!”
“二爷这是说哪里话?”
“今天唤你来,便是想给你透个底儿,你左耳进,右耳出,千万别乱传!”崔玉贵凑过去,小声道,“老佛爷就要离宫了!”
杨兆龙笑道:“我当什么新鲜事,原来是这个,宫里头早就传开了!”
“他们知道个屁!”崔玉贵一瞪眼,“咱家实话告诉你,那洋人一旦进京,什么都完了,宫里头也不安生。你赶紧走,能走多远走多远,犯不着把命搭上。”
“那皇上呢?”
“自然也要跟着走!”
“时间有个准头吗?”
“便在今晚!”崔玉贵字字如钉,“所以喝了这顿酒,咱爷们就要各奔各路了,上天若是有眼,兴许日后咱们还有见面的一天!”
杨兆龙听他这么一说,也伤感了,主动斟了酒,道:“二爷,我敬您!”
两人干了后,崔玉贵把一个小袋子啪地丢到桌上,说:“给你的!”
“什么东西?”
“盘缠!拿上它赶紧走,里面还有道手谕,拿着它在九城里头畅通无阻,可到了外头,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多谢二爷!”杨兆龙一抱拳,“可是眼下我还不能走!”
“为何?”
“皇上身子弱,外狩的话,一路劳顿,如果没个御厨跟着,只怕吃不消。再说,外面这么乱,以我的身手,也可保护一下皇上!”
崔玉贵听了这话,肃然起敬道:“杨家小哥,老实说,你武功虽然不赖,可我并不怎么服气。今儿个,倒是叫我敬重了!”又倒上酒,“来,咱哥俩再喝一碗!”
两人碰了,酒下肚后,更觉热血喷涌。
“杨老弟,既然你铁了心要跟随皇上,那便听我安排。傍晚时分,皮硝李(李莲英)帮太后换衣服,咱家就会到瀛台去接皇上,然后坐马车走。你呢,要早早赶去那里候着!”
“知道了。”
两人又喝了会儿酒,因宫里情形不比从前,也不便久呆,各自散了。
次日凌晨,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终于要逃离京城了。杨兆龙一路跟随,一群人打着灯笼,呼呼啦啦地穿过蹈和门,去到西华门。那里已黑压压地聚了不少人,候驾扈从的有庆亲王、肃亲王、庄亲王、镇国公载英、贝子溥伦等,甚至连杨慕侠也在其中。杨兆龙方才知道,爷爷这是要一路护着溥伦贝子西行。这跟他不忍心离光绪而去一样,都是为了“信义”二字。
大阿哥跟慈禧同坐一辆车,溥伦贝子跟光绪坐一辆车,不管是王爷还是宫女、太监,都换上了平民的装束,雍容肃穆的皇家气派一扫而光,大家都扮成难民,一窝蜂朝德胜门方向赶去。
东边噼里啪啦地响着枪炮声,洋人已经在攻打东华门了,众人都悬着心,争先恐后地往前拥。可越往前走,难民越多,很快就融进里面去,不少太监宫女就此逃走了。
杨兆龙和杨慕侠的心情却很坦然,他们随着大流一点点地往前挪,大半个时辰才出了德胜门,然后仓皇朝颐和园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杨云鹏却随西山健锐营在地安门一带与进城的日军展开了激战。他们接到命令,要不惜血本跟联军拼,以便为皇室的逃亡争取时间。
健锐营原是大清八旗禁卫军中的“特种部队”,算得上精锐中的精锐,可随着“懒惰骄奢之风弥漫,军事训练荒废”,已逐渐失去了最初的战斗力而归于平庸。再加上数月前端王组建“神虎营”时,又从健锐营挑走了不少精干士兵,它就愈显孱弱。而且,健锐营士兵的装备也差,派这样的队伍去阻挡联军,结果可想而知。事实上,这是健锐营最后一次执行战斗任务。
据城门而守,抵挡不了洋人的大炮,不到一个时辰,箭楼便被攻破。兵丁死伤过百,只能化整为零,跟联军进行巷战。
杨云鹏在健锐营当教习期间,最钟爱其中四人,把他们当徒弟待,私下里传了不少硬活儿。他听从杨慕侠的主意,没去神虎营,这四人也执意要跟着他,不愿意挪窝。如今,城门一失守,杨云鹏便带着他们钻进一条小巷,巷子里的几户人家早把街门插得死死的,他们只得躲在一棵大槐树后面。
杨云鹏见徒弟们个个脸上沾满黑灰,眼珠子泛着血丝,有的单刀的刃也卷了,不禁叹口气道:“我杨云鹏要强半辈子,从来没后悔过,如今可真有些恨处了,要是早点儿教你们些暗器功夫,今天也不至于被洋鬼子这般压着打!”
一个叫那斌的旗人说:“杨师父,打,咱们是打不过的,事到如今只能拼老命!”
“对,杀一个够本,宰两个赚了!”
“父母生养你们,可不是让你们上去送死!”杨云鹏眼光凌厉,“你们要是信我,便听我来安排!”
“那是自然!”
“这条巷子,要是有洋人经过,咱们就得杀。能杀多少算多少!”
“要是他们不从这儿经过呢?”
杨云鹏的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道:“那就算是上天对咱们开眼了!”
四人面面相觑,杨云鹏道:“我不是要你们贪生怕死!瞧瞧外头,多少王公大臣家里竖起了白旗,老佛爷和皇上也要离京了,打不赢的仗,何苦去打?好歹你们活下来,我也多几个徒弟,将来大家功夫练好了,强国强种,不比现在去送死强?”
“好的,杨师父,我们听您的!”
“那你们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杨云鹏说完,一跺脚,早跳到槐树枝上。这下,他居高望远,外面的情形更瞧得清楚。
那四人则分头散开,各寻避处。
四周枪声爆豆般响个不停,不时夹杂着惨叫。杨云鹏骑在树干上,小心探望,外面不少洋兵叽里呱啦地叫着,到处追逐,却并没往这条小巷里来。
杨云鹏心想,兴许今天这几个孩子能躲过一劫!
恰在此时,“啵”的一声,他旁边的树干爆裂了,居然是给一颗流弹射中。他不禁感到悲哀,哪怕一身功夫练得再好,也挡不住人家火器一轰!唉,除非是真的练成传说中的“刀枪不入”,可那只是义和团骗人的把戏。
心里这么想着,他不觉把手伸进腰间的革囊中,那里装了些铁丸,他从小喜欢练弹弓,百发百中,功力深了后,也用不着家什了,直接用手指来弹,就能把弹丸射出二十几丈远。既然洋人有火枪,不好近身,危急时便只有用这东西去招呼他们了。
便在这时,忽听几声凄厉的惨叫传来,杨云鹏循声看去,见三四个身穿红袄、头戴红巾、脚穿红鞋的“红灯照”(义和团组织之一,成员全部为女兵)正往这边跑来,后面有一伙洋人在追赶。
“红灯照”很快就被围了起来,其中一个身手敏捷,手持双刀反迎上去劈杀,当场被一排乱枪打死在地。剩下几个女的尖叫着,被洋人团团围住。
杨云鹏的手猛地攥紧了,牙齿咬得咯吱响,即便隔得远,他也明白洋兵正要对那些女子施暴。一股热血倏地冲上脑门,他嗖地蹦了下来。
“杨师父,您要去哪儿?”却是那斌从一堵墙后钻了出来。
杨云鹏回头扫了一眼,道:“这里呆不住了,你赶紧带他们走!”
“那您呢?”
杨云鹏早闪身冲出了巷子,像一支离弦的箭,几个闪晃就蹿到近前,人未到,手指一弹,两枚铁丸已经飞出,“啵啵”,射进了两个洋人的脑壳里,他们顿时像面条一样倒下。
剩下的洋兵见杨云鹏像鬼魅一样扑到,顿时炸了锅,想开枪已晚了,他像旋风一样钻进来,“噗噗”,两个洋人先后跌出去,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砰砰”,枪响了,杨云鹏早闪身躲开,有几个“红灯照”却倒在血泊里,剩下的一个吓呆了,木头一样立在那里。杨云鹏一个箭步蹿过去,捞起她就跑,刚闪到一棵树后,子弹就射了过来。
正寻思着怎样脱身,便听几声惨叫,都是洋鬼子发出的,他闪目一瞧,好家伙,却是那斌他们四个冲出来,挥刀劈杀。洋兵们猝不及防,又隔得太近,竟被稀里哗啦地砍翻在地。
杨云鹏心里一喜,这些小子果然有血性,竟没舍他而去,正要把那个“红灯照”放下,便听她颤声说:“二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杨云鹏一怔,问道:“你认得我?”
“红灯照”道:“我……我是杨兆龙的朋友……叫武云。”
(此前,武云和杨兆龙已多次见面,彼此产生了情愫;杨兆龙也摸到了“秋水”的一些底细,得知“秋水”竟然藏在皇宫大内,“老祖宗”又名红燕子,是个被先帝冷落了的嫔妃。“秋水”一心想把杨家的《授密歌》弄到手,是为了借这个人人垂涎的武功秘笈招揽天下武林高手为“秋水”所用。由于篇幅所限,相关情节只好省略)
杨云鹏点头道:“好,武云姑娘,你跟我走!”
便见那斌几个朝这边跑过来,有一个喜滋滋地喊道:“杨师父,我砍死了两个,够本了!”
这时,旁边街道转弯处突然冒出一小队洋兵,后面还有一匹高头大马。
杨云鹏大惊失色道:“快点儿闪开!”
“啪啪啪啪”,一排枪声响起,当场便有两人被打成蜂窝。那斌和另外一人惊怒之下,也不知道害怕,嗷嗷叫着扑上去,但人还没到,便身中数弹倒地。
那斌临死前吼叫了一声,将手里的单刀狠狠地扔出去,正好插进一个洋人的胸膛。而后,他的身子才直挺挺地往后跌倒。
便在这一瞬,杨云鹏血泪盈眶,他把武云放下,身子贴着地蹿出去,像野兽一般居然手脚并用,转眼间已从死去的兵丁手里抓过两柄刀。孩子们死了,他也要用他们的刀来报仇!
“砰砰”,枪又响了,但杨云鹏擦地而过,枪弹都打空。洋兵惊惧地叫唤着,再装弹已经晚了,他一头撞过去,双刀并举,“唰唰唰”,割喉劈头,穿肋捅腹,眨眼间,四名洋兵竟然身中几十刀,一个个像面条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喷了杨云鹏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