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危城解密(下)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20年9月)
- 今古传奇武侠版编辑部
- 36890字
- 2020-11-04 17:04:18
第九节
和言清说的一样,怀荒城是越往东走就越显荒凉。到了遥遥可见东城墙轮廓的地方,周围已无正经居住的人家,目之所及尽是断壁残垣,破砖乱瓦。
秋霜晚跟在言清身后,一连拐过四五个墙角,深入这片荒芜城区。又向前走了几步,远处隐约有火光,伴着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言清只顾低着头继续走,像是不曾察觉。
秋霜晚快步追上前,扯了一把言清的胳膊,待他转头时,朝着有火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那些人是这儿的常客。”言清浑不在意,继续低头在杂草丛生的地上搜寻。
“常客?”
“对啊,整个怀荒城里,所有无家可归的人都在这儿过夜,天冷了生个火取暖也正常。啊,找到了,这边走。”言清指着右手边黑漆漆的破屋子,对秋霜晚道。
说完,他一纵身,跳上破屋子的墙头,脚点在已腐烂的椽子上,扭身俯视秋霜晚。
秋霜晚只是仰头看着他,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站着不动?这会儿你又不着急了?”言清瞥了一眼有火光的方向,脚尖一转,在椽子上蹲下来,悄声道,“实在不放心,那你自己去看看,我在这儿等着。”
“你这一路在找什么?”
“当然是找路啊。”言清回答得理所当然,“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东城荒了有些年头了,就是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想要在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时候找到东城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秋霜晚两只手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道:“可我看你找得挺容易的。从咱们下了崇武道开始,你这一路就没停下过,像是对这地方了如指掌,只是带着我一圈圈儿地绕。”
“还真让你说着了。”言清抬手指了指脚下的破屋子,“我原来住这儿,所以打崇武道一直往这边,甭管大路小路我都门儿清。可从这屋子再往东,能不能找着就看运气了。”
秋霜晚不信:“瞧你这样子,小时候肯定是个到处疯跑不让人省心的,怎么偏偏就只往西,不往东?”
言清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因为桶叔吓唬我说东边闹鬼。”
秋霜晚环视四周,只见秋风飒飒之中枯枝乱晃,破败的屋子旁黑影斑驳,间杂着有夜里活动的鸟兽在月色里一闪而过。
她不由得吞了下口水,小声道:“这里很难有不闹鬼的地方吧?”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然都是荒着,可个中差别还是很大的。”言清索性从椽子上跳下来,站在秋霜晚身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
“这能有什么差别?不都是闹鬼?”
“那不一样。当年停了码头航运,多少生意人的身家都赔在这里了。那些实在走投无路的人,就拖家带口去东城门口,跳了从城外引进来的那条河。据说当年东城门那条三驾马车宽的引水口,愣是被累累白骨给堵了个严实,所以越是往东阴气越重,孤魂野鬼越多。”
秋霜晚被他说得心里打鼓,面上却还故作镇定,道:“这地方也很靠东边,你们不也住得挺好?”
“那是因为没得选,我们来的时候,往西的地方都被人占了,只能住这儿。”言清声音愈低,“怀荒城大部分地方都清净,是因为西边有精忠祠,那些战死的将士英魂常在,护佑这座城。而这房子呢,恰好在界线上,还能得英魂看顾一二。打从这儿再往东,可就连英魂也管不了了。”
“真的?”秋霜晚狐疑地看着他,声音却没了刚才的底气,虚得厉害。
言清抿了嘴,十分真诚地点点头道:“真的!千真万确!所以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去过东边。”
秋霜晚一动不动地盯着言清的脸看了好半天,末了白了他一眼,道:“说书的嘴,骗人的鬼,这话若是千真万确那才是有鬼了。”说完,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下次再想拿话唬人的时候,先管住自己的嘴角。你这说话的都憋不住乐,还想让人相信?”
见被戳穿了把戏,言清长长地叹气了一声道:“想不到这人一旦进了天府,就连鬼都不怕了。”
“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你叫门。”秋霜晚按着言清的肩膀,轻轻一纵,转眼间人已站在椽子上。她回身看着言清笑道,“还不走?难不成打算先回去请个茅山道士来驱魔降妖,才敢继续向前?”
言清也跟着跃上椽子,不等站稳,又跳到业已腐朽的房梁上,走在秋霜晚的前头。
伴着微微的“咯吱”声,言清调侃道:“这么牙尖嘴利,可是容易嫁不出去啊。”
秋霜晚轻轻戳了一下他的后背,嗔道:“走你的路。”
言清绕过房顶塌陷出的大窟窿,回头笑道:“留神脚下,不然这里可就要多一个孤魂野鬼了。”
两人一路踩着屋脊和墙头往东,几个起落之后,已经将言清从前的居所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正走着,前面引路的言清忽然又停住。
他站在飞檐上,指着正对面那堵黑漆漆的墙,对秋霜晚道:“那儿就是从前的东城门。”说完,他的左手捋着城墙慢慢移动,最后指向一处破败宅院,“左侧第五家,就是那儿了。”
秋霜晚朝前方城墙看了一眼,城头有边军岗哨,一溜的火把沿着墙边整齐排列。墙下是漆黑一片,飘着星星点点的光,不知是有水泊倒映了夜幕,还是秋日未深,尚存萤火。唯一确定的是,这段城墙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丝毫看不出曾是城门的迹象。
“照你的说法,这东城门砌成了墙之后极不好找。白日里分辨尚且不易,更何况现在月色蒙眬,又隔着这么远,你确定?”
言清两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得意地道:“当然确定,我临出门前向桶叔讨教了他的独门绝技,像找城门这种小事,那就是手到擒来。喂,你想不想学?我可以教你啊。如此一来,你既学了本事,又能确定我有没有找错,一举两得。”
秋霜晚十分配合地问:“都说是独门绝技了,一定很贵吧?”
“不贵不贵,你也算回头客了,给你打个八折,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不说就算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现在怀荒城危在旦夕,只等着你我找到那荒宅查出些线索,谅你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玩笑。”她丢下满脸愕然的言清跳下房顶,又冲着房檐上的言清摆手,“下来吧,虽说夜里看不清形容,可好歹看得出站着的是个人,打草惊蛇反而麻烦。”
言清依言跳下,凑到她身边,不死心地问:“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城门的?”
“不好奇。”秋霜晚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呢,如果你实在憋得慌,想找个人说说,那我洗耳恭听。”
“啧,果然好好的姑娘一旦进了天府,就变得比狐狸都狡猾了。不好奇就算了,我正好省点口水。”
秋霜晚抿嘴一笑,转步往言清刚才指的方向走,一面慢悠悠地道:“你刚才说,东城门口的引水口被白骨堵了个严实。假使这话是真的,那尸骨累积的地方,鬼火自然也比别处更多。”
言清紧追几步与她并肩,用别有所指的腔调,故作惊讶地道:“哎呀呀,想不到我说过的话,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秋霜晚白了他一眼道:“那是因为,跟你这种擅长坑蒙拐骗的人合作,要多留心眼,免得被卖了还帮你数钱。”
言清闻言,立刻喊冤道:“喂喂喂,捕头说话可要讲证据啊。我这人可是品行端正,坐怀不乱,诚信为本,童叟无欺。就是贪财,那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况且我还时不时地周济别人,怎么说都算得上是古道热肠。”
秋霜晚懒得理他,只默不作声瞟了他一眼,而后加快脚步,将他扔在身后。
“喂,你别不信啊。”言清赶紧快步追上去,嘴里仍不闲着,“我这个人优点可多了,相处久了你会就知道,我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对了,等着回头你要是被天府除名,没地方去,不如回来找我?你在衙门的人脉,加上我的本事,那中州新鲜事肯定就更精彩了。我跟你说,我那茶楼里……”
言清正低声絮叨,冷不防被秋霜晚一把捂住嘴。
她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言清闭嘴,又指了指前面不远处一扇黑漆斑驳的门。
言清会意,轻轻点头,收敛起眼中嬉笑玩闹的神色。
秋霜晚放开言清,轻手轻脚走到门口,院子里既无光亮,也无声响。她回头与言清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跃上院墙,继而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蹲在墙边阴影里。
院中荒草丛生,怪石嶙峋,即便已经十几年没人打理,也仍能看出当年布置之精巧。左侧是用奇石堆出的假山,山下有引水的水渠。外面的水顺着水渠流入院中的小池塘,再从另一侧墙下流出。现在水渠和池塘都已经干涸,塞满了泛黄的枯草。
秋霜晚看向池塘对岸的阁楼,那是院中的制高点,站在窗边就可将院中各处尽收眼底。这意味着,若此处真的藏了人,为了安全起见,负责站岗守夜的人一定会选择那里。四下里没有遮掩,一旦她和言清走出阴影,立刻就会暴露行踪。
院中依然寂静无声,再如何屏息凝神,倾耳细听,也听不出楼阁里是否有人。月光愈加昏暗,黎明前最黑的夜色即将到来,她和言清也即将处于最不利的境地。
秋霜晚摸起一块石子捻在指间,扭头看向身旁的言清。
言清冲着楼阁的方向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等言清的手收回去,秋霜晚的石子已经脱手而出。只不过,石子并非朝着对面阁楼的窗棂,而是擦着言清的虎口,直奔他旁侧。
只听“叮”的一声,石子与铁器相撞,秋霜晚随声探身上前,左手将言清按在墙上,右手短刀架住再度袭来的利刃。几乎同时,寒光伴随着破空声自月光下一闪而过,直奔秋霜晚暴露无遗的右肋。
言清后背贴在墙上,见冷箭袭来,立刻手按墙面,借力从秋霜晚背后跃起在半空,顺势一脚将那支冷箭踢向秋霜晚短刀指着的阴影。
箭镞撞在墙上激起土屑,短刀上吃着的力道也同时消失。秋霜晚翻身起来站稳,正好与言清背靠着背。她抬手将短刀护在胸前,耳朵里听着周围的动静。
整个院子静得让人心慌,全无呼吸声和脚步声,方才那冷箭与利刃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假使不是才经历了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秋霜晚定会怀疑此处闹鬼,自己出现了幻觉。
两相对峙了好一会儿,对方并没有出手的意思。敌在暗,他们在明,秋霜晚和言清也不敢妄动。眼见着月影偏斜,继续耗下去仍旧是不利。
言清冲着阁楼扬声道:“就凭这一身本事,在中州扬名立万,谋个名利双收的好前程,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何必想不开,去给突厥卖命?”
阁楼中寂静无声,等了片刻不见回答,言清继续道:“难道是一腔热血报国无门?那也不一定要走这条路啊。官府里眼瞎不知好歹的多,江湖上慧眼识英雄的人可数不胜数。远的不说,就说怀荒城里,别的不知道,城南那铁匠铺总该听过吧?朋友你若有兴趣,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仍旧没有人回答,潜伏在院中其他地方的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言清用手一抹鼻子,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朋友,我不是非要跟你拼个死活,来这儿也不是为了给朝廷卖命。说到底,这怀荒城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城门一破战火四起,我这饭碗可就砸了。不止我一个人的饭碗,这城里万千百姓都得跟着遭殃。怎么说你也算是中州人士,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对方是打定了主意不接茬,倒是秋霜晚先听不下去了,开口道:“你这是白费口舌,他们既然已经决定与突厥里应外合,献出怀荒城,又岂是你一两句话就能劝回的?”
“试试嘛,人最怕的就是钻了牛角尖,看不出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说不定我这三言两语解了他们的心结,咱俩就能免一场恶战。”言清提高了声音又猜道,“莫不是身负冤仇,朝廷欠了你一个交代?”
秋霜晚闻言,微微侧目。言清这话用在他自己身上,不也正好吗?
然而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在言清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听见阁楼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咯吱”。
是强弓张满的声音!言清这话戳中了对方心中的隐痛。
她手腕缓缓转动,就在短刀从守势完全转为攻势的一瞬间,阁楼中一连三道冷光,上下并排,裹挟着穿云破日的气势直奔着二人飞来。
秋霜晚与言清一齐转身闪在一旁,箭镞没入院墙,铮然有声。两人见状都倒吸一口凉气,待要再上前一步回到背靠背的守势时,阴影里突然并排伸出两条铁棍截住他们去路,将二人分在左右两边。跟在铁棍后出现的是两个蒙面人,分别缠住秋霜晚与言清,让他们不能相顾。
铁棍看似沉重笨拙,实则灵活如蛇,进攻退守滴水不漏。短刀几番试探皆寻不着破绽,便虚晃一招取对方面门,不防备铁棍竟立刻跟着变了招式架住,刀刃撞在棍子上,震得秋霜晚虎口发麻。不等她变招再攻,铁棍已顺着短刀缠了上来。
秋霜晚吃了一惊,忙收刀护住手臂,起脚踢开铁棍,顺势一翻身凌空跃起,脚尖点在棍子上,再一跃,如飘落的花瓣一般,轻轻巧巧地落在阁楼窗棂旁。脚才挨着石板,还没来得及出手,窗棂就被撞得四分五裂。飞溅的木屑后面跟着一条锋利无比的银枪,枪头直指她的心窝。秋霜晚忙仰身躲开,一蹬地面向后一跃,稳稳地落在阁楼前的平地上。
言清也已摆脱了纠缠,越过池塘跟她会合,两人仍旧背对背站着。
他低声对秋霜晚道:“他们不攻要害,只朝着没紧要的地方下手,摆明是想要拖住咱们。不如暂且脱身,另寻别的办法?”
“不攻要害?”秋霜晚惊讶,刚才若不是她运气好,此时恐怕已经被那铁棍打得脑浆横流了。本想问言清是否确定,才开口说了个“你”字,就看见屋中银枪飞出,直奔着她的太阳穴扎过来。
秋霜晚侧步躲开银枪,再看言清时,发现他非但没有躲,反而迎了上去。只见他让过枪头一把将银枪绰在手中,接着舞了一个枪花卸下力道,又将枪往身后一背,架住后面偷袭的铁棍。
长枪在手的言清好似变了个人一般,表情肃穆,威风凛凛。他用枪头打落扫向秋霜晚的铁棍,转手又将另一条铁棍架住,以一敌二,将银枪舞得如出海蛟龙。觑着其中一人被他枪杆打了个踉跄的空当,言清转手架住另一条铁棍,长枪顺势绞缠上行,迫得对方只有撒手退后才能保住整条手臂。
铁棍“当啷”一声重重地砸在地面,失去兵器的蒙面人也跟着怔了一下。
言清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在铁棍落地之前就已转身去迎直刺过来的铁棍。
秋霜晚冷眼旁观,将这一切尽收眼中。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阁楼里就已再次三支冷箭齐发,每一支都直指要害。
临阵分心失了先机,与那射箭的人距离又太近。秋霜晚立刻意识到,以自己的能耐,这三支箭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了。她只得眼一闭心一横,做好身上多出三个窟窿的准备。
三声清脆的撞击声过后,秋霜晚睁开眼睛,身上完好无损,眼前是横枪直立的言清。他的左右散落着被拨落的利箭,周围已不见了持棍的蒙面人,漆黑的阁楼里也再无半点声响。
“言清?”秋霜晚试探着叫了一声。
言清抬手一掷,银枪扎在廊下的柱子上,抓住秋霜晚的手腕道:“走。”
两人一路疾走,远远将那座院子撇在身后,见没人追来,两个人才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秋霜晚靠在上半截倒了的墙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眼盯着言清,一言不发。
言清冲着她咧嘴一笑,问道:“你想问什么?”
“你想解释什么?”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也想不明白。”言清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仰面朝天倒在草丛里,“打落那三支冷箭时,对方明明有机会一棍子敲碎我的脑袋。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在棍子要打在我耳朵上的时候,突然改变了招式。还有屋中那个放冷箭的人,我若是他,就再补一箭,将咱俩一起射个对穿。”
秋霜晚别有所指地道:“你我一同闯进那座宅院,他们对你处处手下留情,对我却招招致命。而后你拉着我离开,他们也没有追来。这个中的缘由,的确很难解释啊。”
言清闻言,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道:“如果我真跟他们是一伙的,你现在已经变成刺猬了。其实仔细想想,这事儿想解释清楚也容易。”
“哦?”
“地址是假的,咱们又被骗了呗。在这儿的人不是突厥的内应,而是天府的宿敌,想趁着你落单的时候要了你的命。留我性命,只是不想多招惹是非,毕竟铁匠铺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可地址是你告诉我的。”
“我是从孔方手里的纸条上知道的,所以,一定是杀孔方的人在纸条上做了手脚。”言清歪头看着坐在墙下的秋霜晚,“你想想,怎么可能那么巧?纸条上写的地址,跟我在铁匠铺套出来的一样?这明摆着是个双重保障,生怕咱俩打不起来,联手搅和了他的事。”
秋霜晚凝眉想了想,道:“话是这么说,证据呢?我是个捕头,说话得讲究个证据确凿。”
“证据啊……”言清瞪眼看着夜空沉默半晌,翻身坐起来一拍大腿,“有,只要你跟我走一趟,我不仅能找到证据,还能给你找着真正的地址。”
“此话当真?”
“是真是假,只看你信不信我了。”
秋霜晚低下目光不与言清对视,轻声道:“我刚才没有怀疑你。”
“没有就……”声音戛然而止,言清猛地站起来,俯视正仰头看他的秋霜晚,难以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
秋霜晚点了点头道:“你也说了,朝廷欠他们一个交代。”
“这根本不可能,他们都曾是边军,不会将怀荒城拱手献给突厥。”言清勉强压住怒气,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心平气和,“秋霜晚,你是天府的人,从未在边军中呆过,也不会明白,曾身为边军一员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日是边军,终身是边军。”
“对,他们为怀荒城流过血拼过命,不管人在不在军营,都会一辈子守着这座城。况且,单只凭那两个蒙面人用的是边军枪法,并不能说明他们就是铁匠铺的人。自边军第一任统帅传下一丈威起,就有明训,此枪法是为了保家卫国,凡我中州子民,无论是否在边军中效力,皆可修习,以备不时之需。”
“我知道。”秋霜晚直视着言清的眼睛,平静地道,“绑走高夫人是扰乱军心的先决条件,只有高夫人真的不见了,谣言才能让人信以为真。除去军中羽檄,飞奴帮是他们传信的最佳选择。那么,找到了真正的地址,也就找到了突厥的内应。届时自有分晓,你我不必在此时争论。”
言清闻言冷笑一声道:“听你这话,似乎已经十拿九稳。”
秋霜晚叹气,耐着性子道:“言将军当年含冤而死,至今不得昭雪。若我是他旧日部下,也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有嫌疑,现下也仅仅是有嫌疑而已。”
“照你这么说,我的嫌疑岂不是比林叔他们更大?”
秋霜晚缓缓起身,语调平平地回答:“捕头办案,该怀疑的一个都少不了。”
言清怒气冲冲地盯了秋霜晚半晌,末了吐出一句:“好,现在就走。我今天就让天府的人好好看看,‘边军’这两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
第十节
言清带着秋霜晚回到城南时,天已蒙蒙亮。
飞奴帮的院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堂里摆了一排楠木棺材,鸽房里的鸽子也已全部被放飞。
秋霜晚问道:“这分堂多久才会重开?”
“十天吧。”言清看着正中央那口最大的棺材,“放出去的那些鸽子里,有专门报丧用的,老巢很快就会知道这里出事了。”
秋霜晚闻言,低声自语道:“如此一来,消息传递就只剩下羽檄了。”
言清偏头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转步往西厢房走。
一推开西厢房的门,先就迎面扑来浓浓的一股霉味。
“孔方是怎么在这屋一坐就是老半天的。”言清皱着眉头,再看身旁的秋霜晚,神色如常,竟好似什么都没闻到。
面对言清满脸的诧异,秋霜晚语调平平地道:“天府卷宗馆的霉味儿,可比这大多了。”
“哟,没想到你也是个笔墨纸砚里扎过堆儿的?失敬失敬。”言清冲她拱了拱手,迈步率先进屋。
屋子不大,左右两边贴墙放着带小抽屉的架子,整整两面墙少说也有上千个抽屉。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蝇头小楷写就的日期标签。细找那日久年深的,标签上都多少有几块霉斑。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长桌,桌上不见纸张,只有笔墨,和一个不知放着什么东西的木盒。
言清走过去抄起木盒扔给秋霜晚,顺势一屁股坐在桌子上。
秋霜晚接住木盒,仔细打量了一番。比手大不了多少的木盒颇有分量,轻轻晃动时盒子里会传出沉闷的撞击声。六个面用的都是上好的梨花木,八个角都裹着金箔,十二条棱中有十一条上雕刻着绵延不断的花纹,唯有一条棱上有一条长约一寸,极细的缝隙,缝隙的开口边缘不甚整齐却很锋利。
她不解道:“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这里面装着飞奴帮特制的纸。”言清将木盒拿回来,手按住缝隙一侧的平面,盒子里的纸从缝隙里冒出头来,像极了狗吐舌头。
他将纸扯出寸余,松了手上的力道,只听“咔嗒”一声,纸被切断。
言清把纸递给秋霜晚道:“碰上只捎口信的客人,就从这儿取一截纸,用他们独有的墨把口信写下,再绑在鸽子腿上送出去。”
秋霜晚接过纸,仍是一脸疑惑,问道:“代人写信,弄得这么复杂?”
言清笑道:“正因为是代写,所以才要防着别人伪造。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仅凭这张纸,飞奴帮就能确定消息是不是从他们手里传出去的,又是从哪个分堂传出去的。”
“都能从这张纸上看出来?”秋霜晚细细看了一遍手里的纸,“纹理要比寻常的纸更细腻,摸起来更光滑,的确是上好的纸,但用料和造法都寻常。”
“行,天府捕头的眼睛够毒。”
秋霜晚一笑,又将纸调转过来,看着参差不齐的切口,问道:“难道是这切口有什么秘密?”
言清抛起木盒再稳稳接住,对秋霜晚晃了一下道:“别看这玩意儿小,神着呢。”他将木盒放回原处,跳下桌子继续道,“习惯用的力道不同,切出来的形状也不一样。乍一看虽然都差不多,仔细瞅就能发现,边缘参差的地方都不一样。”
“那孔方的力道会切出什么形状?”
“你手里这种,跟被狗啃过一样。”言清冲着她手里的纸抬了抬下巴,“我昨天一看见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条,就觉得好像哪儿不对,现在想想,那张纸撕得太整齐了。”顿了一下,他又话锋一转,埋怨道,“说起这个,秋霜晚,这事儿都怨你。要不是你昨天突然蹦进来,吓得我把这茬给忘了,说不定咱俩就不用跑那么多冤枉路,还被人袭击了。”
秋霜晚从纸条上抬起目光,白了言清一眼,道:“要是想用这事儿赚笔辛苦费,趁早歇了这份心吧。那张纸条已经被你吃了,怎么说还不是你一张嘴的事?”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仅能找着证据,证明那两个地址都是假的,还能给你找着真的。”
秋霜晚回头朝着正堂望了一眼,十分认真地问道:“难道你刚才在棺材前站着的时候,孔堂主英灵不远,回来告诉你地址了?”
言清大惊失色道:“你居然看出来了?”
“看,自然是看得出来的。”秋霜晚将手里的纸条放在桌子上,“只可惜,扶乩请灵不能当成证据。孔堂主对你说的话我听不见,而你又是个有重大嫌疑的人。我实在是没法确定,你告诉我的地址,到底是真的呢,还是又一个要我命的陷阱。”
“这话有道理啊。”言清摸着下巴,一面思索一面道,“那按照你的说法,我和我那些叔父都有重大嫌疑,跟你这个朝廷的,咳咳,合作是为了要算计你?”
秋霜晚认真地点头道:“不无可能。”
“你要这么说,”言清撸起袖子,两手叉腰,“这谋害天府捕头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甭管孔方刚才跟我说了什么,您就只当没这回事儿,趁早走人,免得被我坑死。”
秋霜晚幽幽地道:“你会不会坑死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你把我带到这里,是为了证明你叔父们的清白。我走了,你叔父连带着你自己,就都说不清楚了。”
言清笑了一下,无所谓地摊手道:“证明了又如何呢?”
“只有证明了他们的清白,你才能告诉我这个天府出身的人,‘边军’两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秋霜晚绷着一张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言清,“不是吗?”
言清故作恍然大悟道:“有道理啊。”又指着秋霜晚的嘴角,“喂,露馅了。”
秋霜晚含笑摇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就不怕证明不了吗?”
言清刚走到桌子后面,听见这话又转回到秋霜晚面前,郑重地道:“他们是边军,不管现在是否隶属于边军帅府,一日是边军,终身是边军。”
“边军又如何?别忘了,在东城荒宅袭击我们的,十有八九也是边军。”
“但他们是我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兵。”
“问题在于,他们不仅是你父亲麾下得力干将,还曾得到你父亲的指点。言将军的枪法……”秋霜晚猛然刹住声,咬了一下嘴唇,尴尬地移开目光不与言清对视。
言清冷笑道:“你想说,袭击我们的那两个人枪法精湛,一定是得了边军统帅的真传?秋霜晚,我打小跟着我爹习枪,对边军枪法再熟悉不过。这套枪法自战场上来,只要不是个傻子,在沙场上滚几个来回,都能练得有模有样,并非一定要有人指点才能有所进益。再说……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去给你找地址。”
说完,言清弯腰钻到桌子底下盘腿坐定,曲起手指挨个敲地面上的青砖,再不搭理秋霜晚。
秋霜晚蹲在言清身边,默不作声,只双手托腮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言清几番抬头都见她一动不动,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语气不善地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怕我畏罪潜逃?还是怕我暗中给突厥的人通风报信?”
秋霜晚回答道:“这院里除了我就你一个活人,我不看着你,难道要盯着正堂里那几口棺材?”
“你又不怕鬼,看看棺材怎么了?”言清一只手撑在地上,翻身从桌子下钻出来。
他抬起手的同时,被他按住的地砖也随之滑开,露出下面的暗格,里面有一只长条形的箱子。
“孔方那人比我还爱财,给飞奴帮干活赚得又少,所以他就想出这么个来钱的办法。”言清一面说,一面从暗格里拎出箱子打开。
箱子分上下三层,每层又用木板隔成若干小格。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沓一寸见方的纸片,切口朝上,与方才那张一般无二。所有的纸片正反两面都写了字,正面的都是日期,背面则是五花八门,什么内容都有,落款处写着地址。
“但凡怀荒城分堂经手的信,他都是偷偷抄一份副本留着,说不定哪一个就值钱了。”言清说着话,从一沓纸片中抽出两张来,看过日期之后递给秋霜晚,“一个是你们天府从京城传来给你的,另一个就是咱们要找的了。”
正面写着“庚子年,九月十五”,背面正文是“九月初十,母子平安”。
“九月初十,正是高夫人出事儿那天。想必是借此传信给在怀荒城的同伙,事情已经办妥了。”秋霜晚继续看落款,写着“南横三左中四”。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指着落款处那五个字,直直地瞪着言清,等他解释。
“南城从南往北数第三街上,崇武道路口往西第四家,是清平客栈,开张有十个年头了。”言清拿过纸片又读了一遍,“清平客栈里住的都是撇下家眷来怀荒城做买卖的外地人,除开老板不算,里里外外连伙计都不是本地的。”
“陌生人出现不会引起别人怀疑,倒是个藏身好地方。”秋霜晚站起身,看着外面的日影道,“天已经大亮了,把这儿收拾了,咱们走吧。”
言清将所有东西放回暗格里,站起来冲着秋霜晚得意地挑了一下眉,问道:“如何?这下算得上是铁证如山了吧?”
秋霜晚待要与他分辩个清楚明白,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笑道:“赶紧着吧,抓了人,你今儿兴许还能准时开张说书。”
“只怕我就是开了张,也没人有心思听。照昨天那架势,兵营里说不定现在已经闹起来了。”
两人才出了胡同口,尚未走到崇武道,就听见人声鼎沸,整个南城都炸了锅。
惊叫声、呼喊声、嘶吼声、呵斥声交缠在一起,好似整个怀荒城的百姓都走出了家门,挤在南城。
走到胡同口,顺着崇武道从南往北看,放眼望去全都是人。一个个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有挑着扁担的,有背着大包袱的,有抱着鸡笼子的,还有牵着拉磨驴的。
这个不见了孩子,那个挤丢了老婆,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和礼让了,齐齐地朝着南城门挤去,口中叫嚷着:“凭什么关城门啊,放我们出去。”
言清随手揪住一个正埋头往前挤的汉子,问道:“大哥,这怎么回事儿?”
那汉子胳膊被攥住,挣扎不脱,只好站住脚回答道:“怀荒城完了,眼瞧着突厥要从北门打进来,都着急逃命去呢,小兄弟你也赶紧着吧。”
“保不住了?”言清与秋霜晚对视了一眼,又问道,“听谁说的?”
“知道因为啥就得了呗,咋还刨根问底啊。”那汉子急得跳脚,“放开,你要死,别拉着我陪葬。”
“大哥,现在城门关着,就是挤到前面也一样出不去,不如跟我们聊两句。”秋霜晚笑眯眯地看着那汉子,既温柔又和气,“边军营里出乱子,您怎么知道的?”
“早就传开了,昨天新来那姓吴的把高将军给扣了,当天晚上孟副将就带兵闯主帐,要绑了那姓吴的给高将军出气。那姓吴的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就带着自己的亲卫跟孟副将动手。听说两伙人打得那叫一血糊啊,现在兵营里面都乱了套了。”汉子垫脚往南看,见城门仍旧紧闭着,又继续道,“跟着孟副将的都是怀荒的老兵,吃了亏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就扬言要今天一大早离开怀荒城,回家不干了。”
“他们是当兵的,是走是留听调令,还带说不干就不干的?”言清翻了个白眼,“大哥您看样子也在怀荒城有几年了,难道不知道边军令行禁止是死规矩?”
“嗨呀,小兄弟,要么说你年轻呢,没见过大世面。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边军营里现在敢站出来的,那都是些什么人?猛虎一般的人物,是规矩能留下的吗?”
“这话说的,合着您这不是第一次遇上怀荒城边军哗变?”
那汉子拍着胸脯得意地道:“那是当然,这都是第二回了。不过吧,上次没这次闹这么大就是了。”
秋霜晚了然点头,问道:“大哥指的,可是当年言将军在京城入狱,十二虎将闯南门的事儿?”
汉子看着秋霜晚,意外道:“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纪,也知道这个?”
秋霜晚谦逊一笑,道:“听说当年虽然闹得满城风雨,可没像现在这样惊扰百姓。”
“当年那十二个人撂下话了,让手底下的兵都踏踏实实地守着怀荒城,等他们把言将军接回来。”他大拇指一竖,赞道,“要不怎么说,言将军带出来的兵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呢,就怕突厥贼性,趁着营里乱来偷袭,伤了城里的百姓,这才立下规矩。咱老百姓也知道,边军在,这城它就没事儿,所以才没乱。”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可惜啊,言将军没回来,麾下一众虎将死的死,走的走。要是他们还在,哪儿会有今天这乱子啊?”
秋霜晚看向言清,正要说话时,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北面而来。
马踏入人群中,骑马的人并没有勒缰绳减速的打算,朝着马屁股上猛抽了两鞭子,毫不顾忌街上挤满了准备逃难的百姓。
性命要紧,所有人都急忙闪开路,人潮涌动,推搡踩踏。
路中间,一位妇人被撞倒在地,身旁还有三岁孩童茫然无措,来不及扶起妻子的男人只得搂住妻儿,自己挡在前面。
眼见着马蹄之下要出人命,言清与秋霜晚一齐纵身跃出,转眼到了近前。
秋霜晚一手推开弓着身子的男人,另一只手扯起地上的妇人扔向路旁,再转身时将那三岁孩童抱在怀里,脚一蹬地,躲开踏下来的马蹄,滑至刚才那对夫妇身旁,还了孩子。言清则飞起一脚将骑在马上的人踹落在地,自己跨在马上挽住缰绳猛一用力。那马骤然被勒住,猛地扬起四蹄,而后落下,堪堪擦着秋霜晚的脚落地。
人群静了片刻,猛地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言清在马上冲着四周的父老乡亲拱了拱手,翻身下马来到坠马那人身边,与秋霜晚会合。
那人内里一身劲装,外面披着斗篷,头上带着斗笠,斗笠外头又罩了一层大兜帽,一看就知道是生怕被人认出来。
秋霜晚一脚踢落他头上斗笠,继而身形一顿,踢向他肚子那一脚也没能继续向前。
言清见了那人庐山真面目,不由得惊呼一声:“吴敏行?怎么是你?”
第十一节
吴敏行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言清一步一拳,给搡进了旁侧僻静的小胡同。
他神情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我有紧急军务要出城,任何人不得阻拦。”
“紧急军务?”言清冷笑一声,“什么紧急军务还得劳动您吴将军亲自去?说来听听。”
吴敏行扬起下巴道:“军机要事,岂是你一个平头百姓能知道的?”
“看装扮,路途不近,是想去帅府求援?”秋霜晚盯着吴敏行,目光阴沉,“突厥兵马已经到城下了?”
“没有,正因为没有,才有时间求援。”吴敏行的语气也硬了起来,“天府负责巡捕,边军负责戍边,虽同是朝廷衙门,但职权各异,你别太过分。”
秋霜晚笑道:“吴将军想怎么样,我这个小小的捕头的确管不着。只不过,眼下大军压境,边军主帅却独自一人出城。饶是我们清楚,吴将军是冒险送信,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这千里之外的京城可就难说了。”
吴敏行威胁道:“乱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秋霜晚佯作沉思半晌,点头道,“的确是要付出代价。临阵脱逃,致使怀荒要塞失守,就算吴侯爷有心保你,恐怕也不敢触圣上的逆鳞吧?”
“哟,这么一说,到时候高守之和孟尚他们都战死了,活着的可不就成了替罪羊?”言清拍了拍吴敏行的肩膀,“我说吴将军,从这城里跑出去容易,但要想跑出中州地界儿,那您这方向可不对。”
“你这话说错了。”秋霜晚气定神闲地看着吴敏行,“天府抓人,从来不看地界。”
言清惊讶道:“你们天府,还负责抓投敌叛将呢?管太宽了吧?”
“没办法,总有些拎不清的想试试捕头的本事。这种事本来是归六扇门,他们现在忙,就归了我们。”说着话,秋霜晚向前一步走到吴敏行跟前,客客气气地道,“您放心,吴将军,看在吴侯爷的分上,我会吩咐他们手下留情,带着您的全尸回京面圣。”
“你!”吴敏行狠狠咬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生硬地道,“前方哨探回报,发现有突厥精锐在怀荒城附近出没,具体意图还不清楚。人数不多,应该不会强行攻城。”
言清哼了一声,问道:“那你跑什么呀?怕他们从城墙那边蹦过来,还是从地里钻出来?”
吴敏行嘴硬道:“我说了,军情紧急,必须让帅府知道这消息。”
“少跟那儿放狗屁,当懦夫就当懦夫,正儿八经承认了,我还能算你是敢作敢当。”
“行了你,少说两句。”秋霜晚扯了一下言清的袖子,和颜悦色地问吴敏行道,“吴将军,传信自有羽檄,论人,都是跑惯了路的好手,论马,也不次于您这千里良驹,何必劳您大驾呢?”
“羽檄营的马昨天晚上全都被毒死了,一匹都没剩。”
秋霜晚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看来,昨天兵营里发生了不少事。”
吴敏行哼道:“要不是孟尚那小子撺掇营里那群臭当兵的跟我对着干,也不至于有今天的乱局。不过是些吃粮卖命的,贱命一条还替人出头,真拿自己当什么千古忠良了。”
“你说什么?”言清一把揪住吴敏行的衣襟,举起拳头喝道,“你敢再说一遍?”
秋霜晚忙拉住言清的拳头,对吴敏行道:“你昨天真跟孟副将他们动手了?”
“动了,小爷不止动手了,还打得他皮开肉绽。”吴敏行示威似的直视着言清,“军中将令如山,现如今我是怀荒城的主帅,谁敢以下犯上,一律军棍伺候。”
秋霜晚扶额叹了口气,放开言清的手道:“你打吧,留口气别打死了,不然我不好交代。”
此话一出,吴敏行立刻变了颜色,嚣张的气焰一霎时就灭了八分,说话也没了底气,强仗着胆子问道:“你敢当着天府捕头的面,殴打朝廷命官?”
言清看向秋霜晚,道:“听见了没?让你转过去别看呢。”
秋霜晚依言转身,背对着他们,又抬头看了看日影,道:“时辰不早了,你速战速决。别打那些没要紧的地方,挑着要害来。”
言清将吴敏行按在墙上,举着拳头在吴敏行身上照量了一番,问道:“你这说得太笼统了,要害地方是哪儿啊?脑袋?脖子?还是心口窝?”
“那就打死了。”秋霜晚背着手仰头望天,“肋骨吧,不用多,就左右偏上那两条,这手上的劲儿一定要寸,让骨头茬子刚好横在肺旁边。”
言清奇道:“这是什么讲究?”
秋霜晚解释:“这样一来,呼气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一旦吸气,这骨头茬子就会扎进肺里。”
“那不立刻就死了?”
“不会,只要你力道掌握得好,这骨头茬子只会刺进去一点儿再退出来,下次吸气的时候再扎进去。”
言清道:“这钝刀子割肉的办法好是好,可惜是个精细活儿,我来不了,就没个简单点儿的?”
“简单点儿的啊,”秋霜晚停顿了一下,“有,当然有。你对准他腰眼,使出十成的力道打上几下。既然临阵脱逃,下半辈子就别当男人了。”
“这个好,这个好。”言清揪着吴敏行转过去趴在墙上,攥了拳头在他腰上来回按,一面按还一面自言自语道,“胖得都没腰眼了,这儿?还是这儿?”
吴敏行吓得双腿打颤,身似筛糠,不住地道:“饶命,好汉饶命。”
“饶了你,小爷我有什么好处?”
“只要你饶了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真的?”言清用拳头抵住他后腰,又道,“不过,我这穷乡僻壤的小民也不太清楚,天府那捕头,你是见过大世面的,这吴侯爷在京城里势力不小吧?”
秋霜晚接茬道:“反正杀了你我是绰绰有余。”
“不不不,这事儿我爹绝对不会知道,我发誓。”吴敏行勉强举起右手,竖着三根手指头叫道。
“老天真有眼,你早给雷劈死了,还等现在?”言清放开吴敏行,对转身看着他的秋霜晚笑道,“说真的,天府干不下去了,来跟我一起说书吧,你还挺有天分的。”
秋霜晚颔首道:“多谢夸奖。”又拎起顺着墙面往下滑的吴敏行,道,“吴将军,只要你听我的,不仅能保住怀荒城,还能立下军功,调回京城。可要是翻脸不认人,离了这胡同,扭头就派人来抓我们,那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她一面给吴敏行整理皱皱巴巴的衣襟,一面慢条斯理地道,“两军对阵嘛,免不了会有伤亡。”
“不敢不敢,姑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吴敏行咽了下口水,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很好。”秋霜晚后退一步,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嘴里问道,“营里可有人扬言要率众离开?”
“没,没听说,只是各自卸甲回营,不听调令,说是等我给他们一个交代。”
“到底是边军。”秋霜晚看着言清感慨了一句,又道,“一会儿从这儿出去,两件事。一是回营换上你昨儿在茶楼里那身行头,亲卫开路,巡逻队殿后,给我摆足了气派,沿着崇武道走到南城来,然后站在南城门楼上告诉所有百姓,边军没乱,让他们不要轻信谣言,各自回家。”
“我……这么说,他们能信?”
“不能。”秋霜晚断然摇头道,“所以第二件事,就是把高守之放了,官复原职,让他跟你一起站在南城门楼上辟谣。”
“放?”吴敏行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道,“他老婆的事儿……万一他趁机报复,这……姑娘,我可不是怕他把我怎么着啊,就是考虑到临阵倒戈,这风险有点太大吧?”
“哦。”秋霜晚认真地点点头,而后对言清一招手道,“来,你继续,当我什么都没说。”
“妥嘞。”言清将手指节捏得嘎巴嘎巴响,按住吴敏行胸口,拳头就要往他肋骨上招呼。
吴敏行慌忙叫道:“别别别,姑娘,您怎么说我怎么做。放!回去立马就放。还有孟尚,也肯定一起都放了。”
言清道:“孟尚就算了,屁股都开花了,就让他关个禁闭好好养着吧。放出来了,他那狗脾气,肯定带着伤也要上战场。真有个好歹,边军这损失可大了。”
“是是是,我照办,我一定照办。”
目送吴敏行灰溜溜地牵着马,挤出人群一路往北城走,言清忍不住气道:“这都什么事儿啊,敌军兵临城下,当主帅的头一个开溜。”
秋霜晚苦笑道:“比这更离谱的也见过,没直接献城投降,已经算是吴侯爷教子有方了。”
“快日中了,赶紧走吧,本来时间就紧,还跟这孙子耽误半天工夫。”言清转身往胡同里走,一面又道,“崇武道太挤了,咱们换条路。”
秋霜晚连忙追上他,问道:“闹成这样,怎么没见他们?”
言清侧目看了秋霜晚一眼,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别误会。”秋霜晚连忙解释,“真打起来,若北城四营吃紧,一定会调南城四营的兵去增援。南北往来就一条崇武道最宽敞,现在堵得寸步难行。吴敏行和高守之要是能把这些人劝回去,万事好说。不能呢?南城四营的增援兵马都走小胡同,得猴年马月才到?”
言清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想让我那些叔父出面,帮着把人劝回去?”
秋霜晚别有所指地道:“他们十二个人的威望可不在这儿。”
言清闻言,心下细细一琢磨,点头笑道:“好,我明白了。等寻着了那些突厥奸细之后,你处理城里的事,我和他们一起去会会突厥的精锐。”
第十二节
清平客栈也乱成了一锅粥,前门后门都被车马塞得水泄不通。
这边吆喝着赶紧将东西卸下马车,交了货拿了银子趁早出城。那边叫嚷着火速装车启程,别等着怀荒城打起来,闹个人货两空。
眼看着清平客栈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挤不进门去,言清扯了一下秋霜晚的衣袖:“跟我来。”
言清在一处僻静的小胡同里停住,指着一侧的房山对秋霜晚道:“这院子是客栈老板自己住的,咱们先找他摸个底。”说完跃上房檐,翻身落在院中,秋霜晚紧随其后。
两人才站稳脚步,言清猛然一回身,抬手绰住从窗口飞出来的狼毫。
几乎同时,秋霜晚手中三枚铜钱弹出,逆着狼毫来的路径飞出。
言清赶在双方大打出手之前,扬声笑道:“郭爷,好久不见啊。”
“哟,我当是谁呢,大白天的翻墙越户进来,原来是言清。”屋里的人应声,“你怎么不走门啊?”
“我也得进得来啊,您自个儿瞅瞅这前门后门的,挤得连个插针的地方都没有。”
“嗐,逃难嘛,不都这样?来来来,别跟门口杵着了,进来说话。”
听见屋里人的邀请,言清才跟秋霜晚一起迈步进屋。
郭越是个瘦小枯干的中年人,宽大的袍子给他一穿,活像套在了一副骨架子上。他正坐在桌旁算账,一只手扒拉算盘,另一只手朝言清伸过去,手心里放着三枚铜钱。
言清拿回铜钱,将狼毫放在他手上。
郭越饱蘸了墨汁,一面在账本上写字,一面问言清:“你哪儿捡的姑娘?出手够狠啊。这要不是我闪得快,两只眼睛可就没了。”
言清将铜钱揣在怀里,笑道:“反正不是给您说的媳妇儿,您就甭惦记着了。”他走到桌前,伸脖看了一眼账本,笑道,“郭爷,您这客栈最近生意不错啊。”
郭越合上账本,“嗒”一声将笔搭在砚台边上,皮包骨的脸紧绷着,带笑不笑地问道:“平时年八辈子不见人影儿,眼下哪儿哪儿都乱,你怎么想起带着个漂亮姑娘来找我了?”说着话,他目光越过言清打量了秋霜晚一眼,又道,“怎么着?兵荒马乱怕她吃亏,想让她在我这儿躲两天?”
“您这话说的。”言清大拇指朝着秋霜晚指了指,“哎,就她这身手,真兵荒马乱了,她不抢别人,那就是别人的福分了。”
“也是。”郭越抹了一下鬓角,将沾了血迹的手指伸到言清面前,“瞅瞅,这飞过来的要是把刀,我这脑袋一准儿开瓢。”他从怀中取出手帕擦了血迹,又问言清,“说吧,又想从我这儿打听点儿什么消息?”
言清两手撑在桌子上,伸头往前凑了凑,小声道:“跟您打听个人。”
郭越喝了口茶,爽快地点头道:“行,没问题,老规矩。”
言清赔笑道:“郭爷,我今儿时间紧,改日成不成?”
“那不成,你小子滑得跟个泥鳅似的,出了这门我再想找你可就难了。”郭越站起来,从身后架子旁拿出一杆擦得锃亮的长枪,“再说,今儿日子特殊,原本我该去的,可跟他们打照面我心里犯膈应。”
“那行,您就请好儿吧。”
言清舒手抓过长枪,手腕一转舞了个枪花,迈步转身出门,走到院子当中站定。
秋霜晚莫明其妙,跟着转步来到门口。
只见言清双手握枪,吐了个门户,枪尖缓缓往下压,稳稳地点在地面,而后骤然腾起,扎、刺、挞、抨、缠、圈、拦,如蛟龙出海,气势如虹。
这是边军的大枪之术,名为一丈威,每一个边军都要学。
秋霜晚看着他的一招一式,忽然柳眉微微一动。
言清舞的这套枪法与普通边军学的又不同,除了枪法一层比一层变化多端之外,又增加了凭借长枪本身重量压制对方的招数。
当年边军帅府世代相传一杆混铁大枪,名字也叫一丈威,与帅印一样,都是边军统帅的象征。相传那杆大枪极重,历代边军统帅都曾对已有的大枪之术改良,以求将这杆枪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言家几代都是边军,对一丈威的领悟自然又比别人不同。秋霜晚暗自点头,又看向窗边的郭越。
他站得笔直,满面肃穆,一动不动地看着在院中舞枪的言清,眼泪顺着面颊无声滑落。
一套枪法走完,言清将长枪背在身后,大踏步走到门口,站在秋霜晚面前,得意地道:“这才是正经边军帅府的枪法。”
秋霜晚一笑,再看郭越,他正在扯着袖子抹脸。
言清走到他面前,双手托着长枪放在桌上,对郭越道:“郭爷,我这枪法可还成吗?”
“成,成,跟你爹年轻的时候一样。”郭越伸出手,颤巍巍地摸着枪身,感叹道,“有子如此,老将军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说完,他又用袖角抹了抹眼角,问言清道,“说吧,想打听谁?”
“京城来的人。”
郭越想一下道:“五个。”
“这个月接过一封飞奴帮送来的信。”
“人还没走,正在收拾东西。”郭越翻开账本,捋着名字找了片刻,指着其中一页道,“是这儿的老主顾了,有五六年了吧,每年都过来住一段日子,搜罗些特产带回去卖。”
“五六年的老主顾?”言清念叨了一句,回头看向秋霜晚。
秋霜晚轻轻摇头,道:“应该不是他。”
“那就没有了。”郭越看看秋霜晚,又对言清道,“这是唯一的一个。”
言清摸着下巴问道:“郭爷,这人怎么样?”
“老实巴交的生意人。”
言清闻言笑道:“做生意的老实巴交,那还不得饿死?”
郭越哼了一声,道:“我是指,跟林承他们那种作奸犯科的不是一路人。”
“啊,这么个意思啊。”言清尴尬地笑了一下,转脸问秋霜晚道,“怎么着?咱俩去跟他聊聊?”
“如果只是借他的手传递消息,那恐怕问不出什么。”秋霜晚沉吟片刻,问道,“郭爷,他接到这封信之后,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异常?”郭越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摇头道,“没什么异常啊,异常高兴算不算?打从接了信到那天晚上,每晚熄灯睡觉,拉着我说了至少有一百遍,他媳妇儿给他生了个儿子,特别不容易,虽然早产了半个月,但好在是老天保佑,母子平安,无论如何都要请我喝酒庆祝庆祝。”
“早产半个月?”秋霜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他可曾出去过?或者,有什么人来访?”
“没有。”郭越顿了一下,忙更正道,“哦不对,他出去过一趟,说是要亲自去取给他儿子打的那个万福如意锁。”
“万福如意锁?”秋霜晚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就是小孩儿戴的长命锁,这么大点儿一个,银子打的。”郭越一边说一边比画,“这也算是咱们怀荒城的特产了,杏仁儿大小的长命锁上写一万个福字,一笔一画都清清楚楚。姑娘,我跟你说,你可着中州找,也就一家银匠铺能做出来。别看我瞧不上那帮人,这手艺咱不服不行。”
“那帮人?”秋霜晚将目光转向言清,小心翼翼地问,“铁匠铺?”
言清面沉似水,没有回答秋霜晚的话,只顾盯着桌上那杆长枪出神。
秋霜晚见他不说话,只好问郭越:“敢问打锁的铺子在什么地方?”
“南城门那边,离你说的那个铁匠铺不太远,老板也是他们的人。”
秋霜晚心里一沉,问道:“谁?”
“桶叔。”言清突然开口道,“万福如意锁是桶叔家传的手艺,传女不传男,传儿媳不传儿子。桶叔家里的人都没了,现在只有他媳妇儿江姨会。”
说完,言清也不跟郭越告别,豁然转身往外走。
“言清,言清!”郭越冲着他背影连叫两声没留下人,满头雾水地问秋霜晚,“姑娘,这是怎么了?”
秋霜晚为难道:“郭爷,这里面的事我也不好多说,赶明儿得空您自己问他吧,告辞。”
抱拳拱手别了郭越之后,秋霜晚快步追上言清。
她跟在言清身后翻墙越户,踩着瓦片房梁朝着南城门方向飞奔,一路上几次想要开口劝慰言清,都被他冰冷的眼神给瞪了回来。没奈何,只得把所有话都咽回去,闷头赶路。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顺着崇武道向南城门延伸,吴敏行披坚执锐,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堵在路当中的百姓纷纷避让,站在道路两旁,注视着军容严整的边军卫队从自己面前走过。
秋霜晚在房顶上俯视整个卫队,眼神陡然一变,脚步也跟着停了,失声道:“糟了。”
这队人马中,并没有高守之的身影。
“言清,你先等一下。”秋霜晚想叫住前方疾走的言清,可他就像没听见似的,越走越快。
秋霜晚回头看看吴敏行,再看看即将从视线里消失的言清,最终还是选择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第十三节
银匠铺与崇武道只隔了一条街,照常开门做生意,像是没听说怀荒城要出大乱子。
言清也不等秋霜晚跟上,先进了铺子里。
小伙计正拿着抹布擦柜台,他扭头见有人进来,赶紧迎上前问道:“客人想定做点什么?”
言清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那张满是稚气的笑脸上,开口道:“我找你们老板。”
“哟,这位客人,不巧了,我们老板和老板娘都出门儿了,得明天才能回来。”小伙计弯着腰,有意无意地挡在言清的面前。
言清转步绕过小伙计,一面往铺子后院走,一面道:“没关系,我进去等他们。”
“这位客人。”小伙计紧追几步,又拦住言清的去路,“这后院儿是工坊,我们这儿有规矩。要不您在这儿喝口茶,歇歇脚?”
言清看了一眼小伙计指的意思,笑道:“行,不进去也行,让你们老板出来见我。”
小伙计赔笑道:“客人您这可是难为小人了,我们老板带着老板娘出门儿了,眼下不在铺子里。”
“真的不在?”
“真的不在,小人不敢撒谎。”小伙计哈着腰,又问道,“客人找我们老板有急事?”
“有。”言清环顾四周,最后看向门口。
只见秋霜晚背着手,慢悠悠地逛进来。
她看了言清一眼,又看向他旁边的小伙计,开口道:“我来取东西。”
小伙计的目光在言清和秋霜晚之间来回移动几次,最后他站在原地,远远地冲着秋霜晚躬身笑道:“客人您取什么东西?可有凭证?”
“有。”秋霜晚从怀中摸出一块牌子握在手里,拳心向下递向那个小伙计。
小伙计愣了一下,赔笑道:“劳驾客人先放在柜上,稍后片刻,小人伺候完这位客人之后,再去给您取东西。”
言清摇头道:“不用,我跟你们老板和老板娘都是老相识,认真论起来,甚至算是这儿的半个少东家,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说完,他绕过小伙计,又要往后院走。
小伙计忙跟着后退两步,挡在言清身前,赔笑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怠慢少东家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请这儿坐着先喝杯茶,一会儿小人带您去后院儿。”
“好吧。”言清转身走到椅子旁坐下,顺势抬眼看向秋霜晚。
四目相对,言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后院有问题。
秋霜晚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看着小伙计问道:“上次我来订万福如意锁的时候,不是你吧?”
小伙计笑容僵一下,低头道:“小人是老板新收的学徒,才来不久,所以客人没见过。”
“哦,这样啊。”秋霜晚跟着小伙计走到柜台前,又笑道,“能在这儿当学徒可是好福气,你们家老板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小小一块银子上写一万个福字儿,啧啧啧,你要是把这手艺学去,往后自立门户,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小伙计笑道:“客人抬举小人了。”
“我前前后后在这铺子打了不少银饰,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老板收徒弟,你是头一分儿。”秋霜晚看着小伙计拿出账本摊在柜台上,又笑道,“从前我还说呢,江老板这么好的手艺不收徒传下去,往后断了可惜,看来他是听进去了。江老板肯收你,你一定是有过人之处吧?”
小伙计翻账本的手顿了一下,抬头谦虚道:“客人夸奖,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啊,是老板念着小人家里没人了,孤苦无依,可怜小人,才想教小人一门手艺,给条活路。”说完,他又仔细看了一遍账本,向秋霜晚道,“客人订的是万福如意锁?”
“是啊。”秋霜晚故意伸头看了一眼账本,“怎么?没有?”
小伙计连忙道:“有,有。”又向秋霜晚摊开右手,“请客人将凭证交予小人,以便查验。”
秋霜晚松开拳头,一块牌子落在小伙计的掌心上。
那块牌子正面朝上,赫然“天府”二字。
小伙计吃了一惊,手腕一抖将腰牌扔向秋霜晚面门,后退一步要逃。
秋霜晚一把握住腰牌揣进怀里,不慌不忙地转头看那小伙计。
他被言清反剪了手按在柜台上,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言清的钳制。
言清低声喝道:“说,你们把这儿的老板和老板娘怎么了?”
小伙计梗着脖子不回答,紧闭着嘴咬了一下牙。
秋霜晚上前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双唇间溢出黑血,往鼻下一探,人已经断了气。
两人见状,一齐叹了口气。
秋霜晚道:“手慢了。”
言清摇头道:“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他将小伙计的尸体放在柜台下,扬头看向秋霜晚。
秋霜晚道:“如果他们真的跟突厥有关系,我决不会手下留情。”
言清低了头,看着面前的尸体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今天桶叔和江姨会去城外上坟,所以才借了这地方藏身。如果桶叔真的跟他们是一伙的,这些人不会不知道江家的手艺从不外传。”说完,他又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秋霜晚,“秋姑娘,你说呢?”
秋霜晚略一沉吟,迈步走到通往后院的小门门口,背对着言清道:“你留在这里。”
言清起身,看着她背影问道:“怕我临阵在你背后捅刀子?”
“尚未打草惊蛇,你留在这里,对你我都好。”秋霜晚轻轻推开门,站在门口。
院中寂静无声,左侧是一排用来融化银子的炉子,此时炉火熄灭,连余热也散尽了。右侧是两间厢房,和对面的正房一样,门窗紧闭。
“还是我先进去吧。”言清从秋霜晚肩膀上方伸头出来,对秋霜晚道。
秋霜晚偏头看了他一眼,道:“能置身事外,何必要卷进来?”
“忘了咱俩被伏击的事儿了?”言清侧身从秋霜晚旁边挤过门框,站在她面前,小声道,“他们既然肯对我手下留情,那有我在,怎么着也能保你不死啊。”
他走下台阶,悄无声息地朝离着近的那间厢房走去。
秋霜晚站在门口没有动,手握短刀,盯着两侧和正房的动静。
就在言清捅破窗户纸窥探厢房内动静时,对面炉子的烟囱射出一支短箭,直奔言清后心。
言清侧身躲开短箭,同时秋霜晚一跃上前,手中短刀直取烟囱后偷袭的人。然而还没到近处,背后屋檐上突然三支短箭齐发。
秋霜晚连着变了三个方向,两支箭贴着她脸颊掠过,另一支划破了衣角。她单手撑地,借力跃起的同时,刀尖挑起两支扎在地上的短箭,扔给旁侧的言清。
言清一把抓住短箭,挥手先后掷向烟囱和前屋的房檐。
秋霜晚趁机退到言清的身边,与他背靠背站在一起,将顺手拔下的另外一支箭递给他。
“你失算了。”秋霜晚盯着仍旧没动静的正房,“这些人未必会对你手下留情。”
言清将短箭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遍,笑道:“这哪叫失算?虽然这群人都是突厥来的,跟我没什么交情,可有我在,你活着的可能性还是比没有我时要大得多。”
秋霜晚轻笑一声道:“你还真是看得起自己。”
“那当然,别的不说,至少我能让你在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况下,暂时松口气。”说完,他翻手掷出短箭,另一只手推开窗户,纵身一跃跳进屋里,隔着窗子对秋霜晚道,“快点儿,当心变成马蜂窝。”
秋霜晚手按在窗台一跃,跳进了屋中。
言清刚回手关上窗扇,就听“铎铎铎”三声,短箭扎在木框上。
“什么味儿?”秋霜晚甫站稳脚,就用手背掩住鼻子,四下里寻找气味的来源。
整个厢房只剩下四面墙,外面的光也照不进来,视线昏暗。
秋霜晚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才要打开就被言清一把抢了过去,塞进他自己怀里。
“见了火,说不定咱俩都得玩儿完。”言清指着铺了厚厚沙土的地面道,“前几天这屋子的地还是铺石板的。”
秋霜晚看看地面,再看看言清,问道:“这代表什么?”
言清先不回答,径自走到屋中间,蹲下捻起一点沙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抬头对秋霜晚道:“你听说过洧水吗?”
秋霜晚回答道:“我记得《中州志》中记载,北地有河名洧,自突厥流入中州,有肥腻浮水上,其色黑中带褐,取之可燃。沿岸百姓多用此做饭取暖,因采自洧河,故名洧水。”
“就是这玩意儿。”言清起身,将手里那搓泥土递到她面前,“洧水沾火就着,要是不慎洒在地上,但凡有个火星子,立马就能火烧连营,整条街都给你烧没了,水都泼不灭,所以用沙土铺地以作防范。”
秋霜晚捏着鼻子推开他的手,瓮声瓮气地道:“你是说,他们曾在这屋子里放过洧水?”
“不仅放过,量还不少。”言清皱了眉头看着秋霜晚,“看来,在城里造谣挑起军营哗变只是第一步。真到了两军对战的时候,后院起火才是最大的麻烦事。”
“更麻烦的是,这些洧水现在下落不明。”秋霜晚看向言清,两人又齐齐将目光转向窗外。
言清破窗而出,就地顺势一滚,躲开来自房檐上的冷箭。
三枚铜钱随后赶到,擦着他头顶掠过,直奔对面的烟囱旁。
言清脚一蹬地,追着铜钱一起来到烟囱前。
烟囱后的人躲开铜钱,闪身出来,对着言清的脑袋举起弓弩。
言清手疾眼快,一把握住他托着弓弩的手腕往外一扭,抬脚照着他小腿踢过去。
那人以腿架住,然而言清是声东击西。他用力一攥,对方腕骨吃疼,不由自主就撒了手。
言清接住弓弩,扬手扔给开门走出来的秋霜晚。
秋霜晚一跃而起,手才碰到弓弩就立刻反身朝着房檐上射出冷箭。稳稳落在地面,紧接着又一枚铜钱脱手而出。
房檐上的人刚躲开冷箭,就身形一晃从上面摔下来,脖子上插着半枚铜钱,口中涌出鲜血。
烟囱旁,言清与那人赤手空拳过了几招,每一招都是冲着关节去的。一拳一掌之下,不是脱臼就是骨折,直打得对方顺着墙面往下滑,一屁股坐在墙根下。
撂倒了对方之后,言清立刻蹲在他面前,手捏在他下颌上一晃一扯,就卸了他的下巴。
“幸好我这儿还有个活口。”言清瞥了一眼不远处躺在地上抽搐的人,对秋霜晚道,“要不然,咱俩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秋霜晚仍旧站在院子当中,扔下已经没了短箭的弓弩,紧握刀柄,眼睛盯着两侧的房顶,口中应声道:“趁着咱仨都还活着,你问问他东西的下落。”
“嗬,这话叫你说的,好像咱三个眼瞅要活不成了似的。”言清起身左右看看,伸脚挑起地上躺着的烧火棍,走到秋霜晚身边道,“你是捕头,这审人的活儿你熟,还是你来吧。”
秋霜晚闻言,转身来到烟囱旁,正打算俯身询问,猛地见一条枪从半空里直扎下来,迫得她疾速后退几步,短刀护在身前。
那条枪立在墙根底下坐着那人的面前,微微颤动。伏在暗处的人也都现了身,五个人从房顶上落在院中,将秋霜晚和言清团团围住。
枪的主人是个脸上横着一道疤的中年男子,他直视着秋霜晚,伸手拔起长枪,枪尖朝后一刺,正中墙根下那人的心窝。那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没入胸口的枪尖,再顺着枪杆看向刀疤脸的背影,嘴唇颤抖,继而头一歪就断了气。
言清和秋霜晚都吃了一惊,然而强敌环伺,谁都不敢擅动。
只见刀疤脸面无表情地拔出枪,目光从秋霜晚脸上移到言清的身上,他语气冰冷地道:“与天府的狗贼合作,你对得起你爹吗?”
“既然知道今天是忌日,桶叔和江姨会去上坟,想必也是军中跟过我爹的吧?”言清冷嘲道,“并肩作战的同袍便是亲兄弟,残杀手足,你对得起边军这条枪吗?”
刀疤脸不为所动,语调平平地道:“留在这里,我保你平安无事。”
“招出你们的计划,我可以给你求情,留你一条性命。”言清用烧火棍指着刀疤脸,“否则,一日是边军,终身是边军。叛国者,按军法,杀无赦!”
刀疤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腕一转,枪尖挨着烧火棍,对其他人道:“你们处理那个女的,速战速决,不要留活口。”
话音才落,双方一齐动手。
枪缠着烧火棍向前步步紧逼,烧火棍逆向绕行疾速后退。刀疤脸挑开烧火棍,枪尖直取言清咽喉。言清就势转身,棍子横扫向刀疤脸太阳穴。刀疤脸忙抬手以枪杆挡开,趁言清收手不及,手腕一翻枪尖打向他腰间。言清忙以棍点地,借力一跃,脚踢向刀疤脸面门。你来我往,转眼间过了数十招。
他们两个是势均力敌,被逼到正房门口的秋霜晚,却是以一敌四,左支右绌,渐渐落了下风。
言清几次分神要去帮她,都被刀疤脸给挡了回来。
身形稍慢,利刃擦着秋霜晚脖子过去,砍在窗棂上,一缕头发飘落在地,惊了她一身冷汗。
她闪身跃到院子当中,回头看了一眼打得正酣的言清和刀疤脸。再转回头,那四个人已追到眼前,举刀砍过来。利刃即将碰着她时,秋霜晚弯腰向后一滑,自刀疤脸的枪杆下钻过。直起身看,一枪一棍正好挡在她和那四个人中间,肃杀之气呼啸,谁都不敢贸然上前。
秋霜晚缓了口气,觑着空上前架住刀疤脸的枪尖。言清趁机虚晃了一招,双方各退一步站定。
她碰了一下言清的胳膊,向两人身后使了个眼色。
言清会意,手腕一转将烧火棍杵在地上,对刀疤脸笑道:“看样子我们俩今天是逃不出去了,死活都得留在这里。”
刀疤脸也收起长枪,对言清道:“还是那句话,留在这里,我保你没事。”
言清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年纪轻轻的还不想死,不就是住一宿吗?没问题,我们俩今晚住这儿了。”
“你可以,至于她。”刀疤脸抬手,枪尖指向秋霜晚,冷笑一声,眼中杀意毕现。
“哟,长得这么标志的姑娘,竟然不招人待见?”言清转身背对着刀疤脸,挡在秋霜晚面前,道,“没办法,秋捕头,今儿晚上你得自己找地方睡觉了。”
秋霜晚瞪圆了眼睛看他,紧咬了牙关不说话。
言清笑道:“怎么?秋捕头这是跟我形影不离惯了,舍不得我?”
秋霜晚待要开口,忽然神色一变。
她看见站在刀疤脸身后的人毫无征兆地抬起手,瞄着言清后心射出一支袖箭。
“当心。”秋霜晚拉开言清时,已经错过了躲闪的最佳时机。
箭镞擦着言清手臂过去,没入秋霜晚的肩头,连带着她向后退了一步,言清忙伸手扶住。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刀疤脸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回身一把攥住偷袭者的脖子:“你想杀他?”
偷袭者昂着头,艰难地回答:“他是敌人。”
“他是言将军的儿子。”
“那是你的将军。”偷袭者呼吸困难,断断续续地道,“别忘了,你的将军是怎么死的!”
两人对峙,各不相让,其余三个人手按刀柄,紧盯着不敢放松。
秋霜晚按着肩膀,对言清低声道:“走。”
“杀了他们。”偷袭者冲着其余三个人喊道。
刀疤脸长枪一横,喝道:“我看谁敢?”
被掐着脖子的人忙叫道:“他们会坏了你家少主的事。”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刀疤脸偏头看向言清,“你们走吧。”
言清扶着秋霜晚一步步后退到门口,对刀疤脸道:“多谢。”
刀疤脸转回头背对着他道:“言清,希望你也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
第十四节
僻静的胡同里,言清扶着秋霜晚疾行。
他一面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一面问道:“你怎么样?要不歇会儿?”
秋霜晚摇头道:“没事儿,皮外伤。”又抬头看了一眼日影,“已经过了正午,时间不多了,咱们得赶紧去找其他洧水的下落。”
“其他?”
“我刚才看见银匠铺的正房里摆着两个木桶,味道一模一样的难闻,嘶。”秋霜晚疼得倒吸凉气,“大概是等着时辰一到,就把那院子一把火烧了,制造混乱。”
“刚才那情形,你都快被人剁成肉馅了,生死线上还心思留意这个?啧,秋霜晚,我突然觉得,我小看你了啊。”言清指着前方道,“这胡同把头儿那家是个医馆,先去给你止血。”
崇武道还是堵得水泄不通,百姓都眼巴巴地盼着南城门开。吴敏行穿着全套盔甲,按剑站在城门楼上,派人喊话安抚百姓。
唐大夫的女儿只有十三岁,已能处理常见的跌打损伤。她拔下秋霜晚肩头的袖箭,确认无毒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药敷在伤口上。
言清两手盘在胸口,靠在门框上看着外面,对秋霜晚道:“你这办法不灵啊,我看吴敏行肯定劝不住这些人。对了,他怎么没把高守之一放了?”
“吴敏行既然已经照着我们说的,带人回了南城,不会仍旧押着高守之不放。”秋霜晚穿上衣服,转出屏风对言清道,“所以,我怀疑高守之出事了。”
言清摸着下巴思考片刻,探头问站在秋霜晚身后的姑娘:“木莲,你爹今儿是穿白袍走的吗?”
“不是。”唐木莲摇头,又问道,“言清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大早就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说什么怀荒城要完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言清叉着腰在门口踱了两步,站住脚对唐木莲道,“城里乱,你一个人在这临街的铺子里,我不放心。去上板儿歇业,等会儿跟我一起去林叔那儿。”
“哦。”唐木莲应了一声,自出门去上板。
言清转身问秋霜晚:“天府在怀荒城的人,你能调动多少?”
“他们在怀荒城有家有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无需调令,他们也会帮忙。”秋霜晚走到门口,直视着言清,“洧水的下落交给我们,你熟悉怀荒城,那些人的下落就靠你了。”
言清先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你就不怕我亲疏有别,倒戈相向?”
“你不会。”
言清讶然,“这么信我?”
秋霜晚将目光移向门口簇拥着不肯离去的百姓,慢声道:“三百年前,当时的怀荒城城主言鱼舟,曾宁愿被天下人骂为卖国贼,也要护卫来中州和谈的突厥使者,多亏了他,中州与突厥才能有五十年的和平。他做这些,不是冲着谁的情面,也不是想邀功,只是为了一句话。”
“百姓何辜。”言清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因为这句祖训,当年我爹也不会束手就擒。”
“所以我相信,你也不会眼看着怀荒城变成人间炼狱。”秋霜晚收回目光,郑重其事地道,“言清,找到洧水治标不治本。现在人心惶惶,士气低迷,一旦开战,不管有没有后院起火,怀荒城都危险。”
“我知道。”停顿了一下,言清又道,“眼下能提振士气,给大家伙儿一颗定心丸的,只剩高守之和孟尚了。劳你走一趟,看看孟尚还在不在牢里,让他来铁匠铺。”
秋霜晚眉峰微微一动,立刻问道:“为什么?”
言清笑道:“合着刚才那句你信我,是说着玩儿的?”
秋霜晚垂眼轻笑了一声,道:“捕头当久了,这疑心病是改不了的。”
“铁匠铺的生意离不开人,所以就算是今天这种特殊日子,也会留两个人在铺子里,这次留下的应该是林叔和唐叔。这二位在怀荒城一二十年,对周围的地形环境了如指掌。请他们帮孟尚参谋参谋,也免得布防上让突厥钻了空子。”言清把脸伸到秋霜晚眼前,“秋大捕头,您觉着我这供词可还凑合听?”
“嗯,像那么回事儿。”秋霜晚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又道,“时候不早了,我会尽快去铁匠铺找你。”
言清应了,送秋霜晚出门,给她指了一条直插平安绸缎庄的捷径。直到看不见她身影,才转身回屋关门,带着唐木莲从后门穿胡同去铁匠铺。
铁匠铺照常开门迎客,只是前面店铺里空无一人。
后院儿打铁的炉火烧得正旺,旁边放着还没锻造完成的农具。
言清心里腾起不详的预感,他带着唐木莲忙来到里院。
屋中香气缭绕,牌位前新插入香炉里的香已经烧到了尽头。林承和其他十一个人都闭着眼,瘫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爹!”唐木莲见状,忙绕过言清要进去。
言清一把拉住她,道:“我先进去,你在这儿等着。”
他快步走到屋门口,在门槛前停住,而后抬脚迈过门槛。眼睛四下里搜寻是否还有别人,手同时去探身旁江桶的鼻息。
感觉到微弱的气流在食指上滑过,言清才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又重新跳动了。
林承身旁的桌子上摆着一坛开了封的酒,座前地上是两只摔得粉碎的酒碗。依次看过来,每一位叔父脚边都有一只摔碎的酒碗。
言清记在心里,回头叫道:“木莲,进来吧。”
“哎!”唐木莲终于得了允许,飞奔进来,冲到自己爹面前。纤纤玉手按住尺寸关三处,凝神片刻,唐木莲扭头对言清展颜笑道,“不要紧,是蒙汗药。”
“其余几位叔叔呢?”
唐木莲顺次给其他十一个人把了脉,点头道:“一样的,很普通的蒙汗药。铺子里有解药,我去拿。”
言清与唐木莲一前一后走出里院,唐木莲走正门回药铺里去取解药,言清则转身到了内宅里,每间屋子都推开门看看,叫一声:“姐,江姨。”
一连找了几间厢房,都不曾看见人影。直到推开正房的房门,入眼就是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江韵。
“江姨!”言清几步冲到江韵身旁,将她翻过来,确认地上没有血迹,这才松了口气。
再看江韵,面色与里院那几位中了蒙汗药的人不同,隐约透着诡异的幽蓝色,双唇血红,鬓角上还残存着些许红色粉末。
言清将捻了粉末放在眼前细看,眉头紧锁,手微微颤抖。
愣了片刻后,他抱起江韵来到里院,将她安置在旁侧屏风后的榻上,自己则走到门口,回过身来坐在门槛上,仰面对着他父亲的牌位出神。
唐木莲拿了解药一路飞奔回铁匠铺,言清与她一起将解药喂入屋中十二个人的嘴里。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林承率先醒了过来。
“林叔,您怎么样?”言清扶住林承的胳膊,“来铁匠铺的人是谁?怎么你们都中招了?”
林承摆了摆手,问道:“其他人呢?”
“都在,服了木莲的解药,应该快醒了。”言清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姐不见了,江姨可能中了毒。”
“什么?我媳妇儿中毒了?”江桶刚睁眼,立刻挣扎着要起来去看江韵,“人呢?在哪儿?”
“桶叔您先别急,不是要命的毒。”言清赶忙过去把江桶按回椅子上,“等唐叔醒过来,让他给江姨看看,我保证,桶叔,江姨真的没事,只是药劲儿更大的蒙汗药。”
“你保证有个屁用?灵芝摆你眼前儿,你都能认成狗尿苔,更别提千式百样的毒了?”江桶一把将言清的手推开,“说,你江姨人呢?”
“哎哟我说老江,你这动静忒大了,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唐召扶着女儿唐木莲的手站起来,“你先别着急,我去看看。你信不着他,总信得着我吧?言清,人呢?”
言清忙朝着屏风指了一下,回手扶起江桶,跟在唐召父女的身后转入屏风。
唐召给江韵把了脉,咋舌道:“没想到这怀荒城里,还有人会使唐门的毒。而且用量精准,只会让人瞬间昏死过去,却不会要了人的命。”
江桶伸头凑到唐召旁边,急急地问道:“我们家阿韵现在怎么样?”
“这回还真让言清说对了,就是药劲儿大了点的蒙汗药。”唐召扭头对唐木莲道,“揪一颗你手上那串珠子给我。”
唐木莲赶紧撸起袖子,摘下整串手链递了过去。
唐召掂了一下手串,笑道:“你这丫头可大方过头了,这东西金贵着呢。”
“哎呀老唐赶紧着,回头我赔你。”江桶催促道,“救我媳妇儿要紧。”
唐召从手串上拽下一颗珠子,穿珠子的银线将那颗珠子割成了两半,顿时药香四溢。他将裹在珠子外面那层蜡剥去,剩余的部分放在清水中,稍加搅拌后,水变成茶色,分三次倒入江韵口中。
等了半刻,江韵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后,连咳了几声,睁开眼缓过气,叫道:“小言姑娘!”
“阿韵,没事儿,我在这儿呢。”江桶连忙坐到塌边,握住江韵的手,不住地道,“没事儿了啊,没事儿了,我在呢。”
江韵神情恍惚了一下,而后惊道:“江桶,言清呢?”
“江姨。”言清转步来到她面前,伸手按住她肩膀,轻声道,“我姐的事儿,我来处理。”
江韵拉住言清的手,急切地道:“你知不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言清打断江韵的话,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江姨,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江韵盯着言清,似有千言万语,然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道:“好,那你去吧。”她放开言清的手,又对江桶道,“你也去吧,我歇一会儿就好了。”说完,闭上眼睛,眼角泪水溢出,滑落到鬓中。
唐召和江桶对视了一眼,又都疑惑地看向言清。
言清避开两人目光,对唐木莲道:“江姨就交给你照顾了。”
“你们放心,我会寸步不离守着江姨的。”唐木莲接过唐召递过来的手串戴好,又对言清道,“刚才那姑娘走得急,我都没来得及跟她说话。”
“要说什么,我帮你转告。”
“她肩膀上的旧伤好得不算利索,本来就不适合跟人动手,现在又添了新伤,务必要好生养着,不然落下病根,以后阴天下雨有她受的。”说着,唐木莲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这是药,要按时换。”
“好,我一定转交。”言清赶在唐召和江桶追问之前,转出屏风去看其他几位叔父的情况。
林承见言清出来,忙问道:“怎么样?”
“有唐叔在,没有解不了的毒。”言清坐在林承对面,朝桌上酒坛一努嘴,“您这是招待谁了?”
“昔年一位边军同袍。”林承摸着胡须长叹了一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四十来岁,脸上有一道疤的人?”
林承惊讶道:“你见过章晃了?”
“不只见过,还动了手。”言清扭头看了一眼香炉,冷哼了一声,“勾结突厥,意图火烧怀荒城,他还有脸来给我爹上这炷香?”
“你说什么?火烧怀荒城?”林承豁然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言清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他们准备了洧水,一部分在桶叔的铺子里,其余的目前下落不明。”言清起身与林承面对面,“昨夜军中哗变的事已经传得满城皆知,眼下崇武道堵得水泄不通,全都是想从南城门出城的百姓。边军一乱,怀荒城的人心也会跟着乱。这人既然是军中同袍,一定很了解边军和怀荒城的态势。若我没猜错,他来这里是想要劝降诸位叔叔?”
“是,却也不是。”林承若有所思地盯着酒坛,“起初只是说多年未见,好不容易寻到这里,又恰好赶上将军的忌日,一起喝碗酒,也是旧日的情分。这酒喝完他才说明来意,我等当即摔了酒碗,要跟他动手,哪知道全都着了道,你姐也被他带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今儿一大早,赶着我们去西山上坟之前来的。”林承的眉头越皱越紧,“以章晃这小子的能耐,做不到一下子放倒我们十二个人,所以想出这下三滥的办法。可奇怪的是,这坛酒是当年将军临上京前剩下的,埋在军营门口那棵树底下,说等他回来我们一起接着喝。之后,我让江桶挖回来埋在铺子里,再没动过。今天难得我们十三个人凑齐,才想起拿出来,大伙儿一起敬将军一杯,所以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林承闭了闭眼睛,猛然睁开,失声道:“是拿酒的人!难道……”
“哎呀林叔,您先别管这酒了。”言清截住林承的话头,一把拎起酒坛,转身放在别处桌上,“我来找您,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儿。”
“想让我们去找洧水的下落?”
“杀鸡焉用宰牛刀?这么没难度的活儿,交给天府那帮人就行了。”
林承捋着山羊胡道:“章晃也是将军手底下练出来的,在怀荒城里少说也有十个年头,别看怀荒城不大,他若认真要藏什么东西,外人轻易找不到。”
“可现在有比洧水更重要的事,劳驾诸位叔父走一趟。”言清回头见十二个人都已到齐,继续道,“眼下边军哗变,如果秋霜晚得到的消息准确无误,那么今天日落时分就会有突厥精锐趁机攻城。朝廷是承平日子过多了,不重视边军,掰着手指头数数,现在咱们怀荒城里连个像样的将领都没有。吴敏行是个生瓜蛋子,靠他保怀荒城肯定没戏。孟尚呢?挨了板子,屁股开花,也指望不上。一旦两军开战,那就铁定是等着被踏平了。”
“不还有高守之吗?这都什么时候了,姓吴那小子还扣着高守之不放?”江桶站在门口,气呼呼地道,“你去跟他说让他放人,他要是敢有个不字儿,我手撕了他。”
“桶叔,您就是把吴敏行大卸八块也没用,高守之很可能不在牢里。”
“什么?不在?那姓吴的小子不会真把高守之给砍了吧?”
“这我也不知道,吴敏行被我和秋霜晚吓唬了一通,照理说不敢不放人,可到现在也没见人影。”
林承沉吟片刻道:“突厥既然有奸细在怀荒城,那一定知道现在只有高守之能力挽狂澜。说不定已经先下手为强,取了高守之的性命。”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来找各位叔父。”言清转身,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掠过,“昔年言将军麾下十二虎将是边军的传奇,在突厥军中也威名赫赫。各位叔父身经百战,又久居怀荒城,比高守之更胜一筹。如果各位帮忙守城,那怀荒城一定固若金汤,只是不知各位叔父意下如何?”
他话音落下,屋中寂静无声,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又齐齐地看向言清,缄默不语。
这反应可是意料之外,言清被看得心里发毛,刚才那一股子冲天豪气也立时没了踪影。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愿意?”
等了半晌,依旧是没有人回答,言清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身旁的林承。
林承扭头看向供奉在高处,俯视众人的牌位。
言清顿时会意,朗声道:“我父亲的血债,是言家和朝廷之间的事,这私仇我不会忘。可若怀荒城失守,那是国恨,是边军失职。此番决意守城,与朝廷无关,也与天府无关,更不是看谁的面子。只是因为言家有祖训在上,我身为言家后人不能不从。假如怀荒城今天真在我眼前给突厥破了,那日后到了地下,我没脸见我爹和言家的列祖列宗。不管各位愿不愿意,我言清誓与怀荒城共存亡。”
“好,有你这句话在,我们也总算没辜负将军的信任。”林承点头,又感慨道,“将军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叫江桶,“你们去取吧,是时候了。”
“是。”江桶和徐掌柜抱拳应声,转身出去,站在屋门两侧。
林承对言清道:“这儿地方小,咱们去院子里。”
言清不解其意,跟着林承一起来到院中。
只见江桶和徐掌柜一齐纵身跃起,自门楣上方横梁凹处摸出一样东西,一人握一头,落回地面。
那东西长约一丈一,通体裹着黑布。去了黑布,露出里面一杆混铁长枪。枪身如两条大蟒拧在一起,枪头乌黑锃亮,透着肃杀之气。
“一丈威?”言清惊讶道,“当年我爹下狱,他们只找到了帅印,没找到一丈威,原来是在这里。”
江桶与徐掌柜四只手擎着长枪走到言清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
林承道:“这杆长枪在边军统帅手里世代传承,多少统帅和它一起战场杀敌,出生入死。那些小人不配碰这一丈威,也不配受我们一声将军。”他走到徐掌柜身侧,与后面出来的人站在一起,“沉寂多年,今日这一丈威终于有新主人了。”
言清呆了一呆,双手接过长枪凝视片刻,蓦地手腕一转,衣袂翻飞,长枪立在他身侧,激起轻尘。
十二个人齐齐抱拳,叫了一声:“少将军。”
秋霜晚带人赶到铁匠铺时,只见林承等十二人已经结束整齐,清一水儿的白袍银甲,手中一杆丈余长枪,齐刷刷地在言清身后站成一排,挺拔如松,威风凛凛。
“秋捕头。”言清上前拱手,又看向她身旁目瞪口呆的孟尚,“孟哥,伤可好些了?”
“一丈威?”孟尚盯着言清手中长枪惊得呆住,“这枪怎么在你……”顿了一顿,恍然大悟,“难道言将军是你的……我的老天!高将军找了这么久的人,敢情儿就在眼皮子底下。”
言清奇道:“高守之找我干什么?”
孟尚道:“昔年高将军还在京里的时候,曾经有缘得见令尊。就是因为敬佩言将军,他才弃笔从戎,投身边军,戍守怀荒城。言将军出事之后,他就想找到你们带在身边,也算尽一分心意,哪知道死活就是找不着。当时听说是发配雪域为奴,可等高将军追到雪域的时候,发现你们已经不见了,之后这么些年一直找,可就是一直都没消息。”
“高将军有心了,毕竟我现在还是个通缉犯,小心点也省得惹麻烦。”言清颔首一笑,看向秋霜晚,“您说是吧?秋捕头。”
秋霜晚咳了一声,道:“高守之昨天晚上被人从牢里提走,现在下落不明。佟掌柜手底下的人都已去查洧水的下落,其余的就看你们了。”
言清又问道:“吴敏行那边呢?”
孟尚接口道:“他被秋捕头打成了重伤,抬回营里歇着去了。”
“打成重伤?”言清瞪圆了眼睛看着秋霜晚,“不是为了吓唬吓唬他吗?你怎么还来真的了?”
秋霜晚不紧不慢地道:“大敌当前,他却下令打开城门,放人进出,这不到半个时辰里,不知有多少突厥细作成了漏网之鱼,又不知会放进来多少内应。只是重伤,已经是看吴侯爷的面子了。再说,他到底是怀荒城的主帅,有他在旁边指手画脚,孟副将和诸位将军也不好施展。”
言清闻言,大拇指一竖,赞道:“行,有魄力。”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十二个人,给孟尚介绍道,“这十二位,就是当年强闯南城门的人。现如今大敌当前,我这几位叔父愿意重披战甲,与你一起守城,听你调遣。”
孟尚呆住,半晌缓过神来,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不敢当不敢当。活生生的边军传奇啊,那可是连高将军提起来都竖大拇哥的人,咋能听我调遣?”
“哎呀你小子怎么废话这么多?”江桶头一个不耐烦了,走上前冲着孟尚道,“兵贵神速懂不懂?两军对战,时机稍纵即逝,有什么话咱去城墙上聊行不行?”
“行,当然行。”孟尚激动得直搓手,闪身让开路,“各位老将军,头里请,我跟后面听喝儿。”
“且慢。”林承拦住迈步要走的各位将军,问言清,“你估计他们运进来的洧水,能点着多少地方?”
言清垂头想了想,回答道:“少说也有一二十处吧。”
林承沉吟片刻,扭头对徐掌柜道:“里院将军的牌位后放着一张图,你拿着,带两个兄弟,再把老郭他们都叫上,先把图里标出来的地方都查一遍。”
“是。”徐掌柜抱拳应声,又问道,“章晃既然来了铁匠铺,肯定也去找过老郭。将军的事在咱们这些人心里都是一道坎,说不准老郭已经是章晃那边的了。”
“应该不是。”言清立刻道,“我能找到洧水,还多亏了郭爷帮忙呢。”
“好,那我现在就去。”徐掌柜一抱拳,叫上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人,一起往里院走去。
秋霜晚不解道:“林将军这是要查什么?”
“洧水的下落。”言清佩服道,“到底是林叔,身经百战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秋霜晚和孟尚对视了一眼,又一起看向言清。
言清解释道:“怀荒城是万里烽燧上第一紧要的地方,咱们守住了突厥进不来,可要是突厥得了这座城守住了,咱们也不好打。所以我爹当年打着整饬修缮崇武道和其他八条主路的旗号,在沿途留了几个关键的地方,只要一点着,火势立刻就会朝四周蔓延,借着秋风,转眼就能将整座城付之一炬。”
“这个我也听说过。”孟尚接茬道,“我和高将军还特地留意了,可惜没找到。”
“那地方隐秘,若非有图纸对应,很难察觉。”林承看向言清,意味深长地道,“章晃离开怀荒城有些年头了,直到今日才用火烧,想必是刚知道这几处关键位置不久。”
“我知道。”言清点了点头,又道,“林叔,几位叔父,劳驾你们这就跟孟哥去北城四营吧。等我办完其他事,再去与各位叔父会合。”
“遵少将军令。”林承等人抱拳告辞,跟着孟尚离开了铁匠铺。
直等到院中人都走了,秋霜晚才道:“佟掌柜今天早上得到六扇门传来的消息,他们一路追踪高夫人的行踪,发现绑走她的人带她来了怀荒城,之后不知去向,卫捕头的意思是想请佟掌柜帮忙留意。”
“你的意思呢?”言清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药瓶递给秋霜晚,“木莲给你的,让你按时换。”
秋霜晚接过来揣在怀中,又道:“高守之也下落不明,如果只是怕他从牢中出来,压下边军哗变,大可以直接杀了他再嫁祸吴敏行,把这潭水搅得更浑。现在这样,说明高守之活着对他们更有利。”
“所以你才没有当着孟尚的面儿说?”
“高守之答应了是个死,不答应也是个死,孟尚要是知道了,以他的性子,肯定无论如何都要跟你一起出城救人。什么大敌当前,怀荒城不保,在他眼里,都比不上高守之的命。”秋霜晚无奈地摇了摇头,“边军自没了言将军之后,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言清闻言笑了:“听这意思,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若非想要赶在一个重要日子行动,他们也不会留下早产半个月这样的破绽。”秋霜晚直视着言清,“银匠铺里被刀疤脸杀的那个人,身上有突厥的纹身,不是边军。”
“他也没有直接毒死林叔他们,说明还守着边军的规矩。一日是边军,终身是边军。”言清紧握住手中长枪,“所以,他一定会在那儿,看着整个怀荒城给我爹陪葬。”
秋霜晚拍了拍言清的肩膀道:“高守之能不能活着回来,全靠你了。”
言清惊讶道:“你不跟我一起去?”
秋霜晚摇头笑道:“这个节骨眼上,天府的走狗跟你一起去,岂不是成心拱火?还是你自己去吧,免得人没劝回来,咱俩倒一起折进去了。”
“不担心?”
秋霜晚看了一眼言清手中的一丈威,笑道:“言少将军,你配得上这杆一丈威。”
言清点头笑了一笑,回道:“秋霜晚,你也配得上捕头这两个字。”
第十五节
日薄西山,残阳似火,怀荒城笼罩在晚霞光芒之中,仿佛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刀疤脸手握银枪,站在悬崖边远眺。
他身旁,腰挎弯刀,内着铁甲外披狼毛披风的突厥人,正侧身往两人身后看。
高守之身穿白袍,被反剪了手困成粽子,身旁依偎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妻子,周遭一圈是五个突厥人,全都身穿铠甲,手握利刃,正是在银匠铺里遇见的人。
言清悄悄转过山石,闪身换到树后。
姐姐言瑜坐在轮椅上,正对着靠山而建的坟茔发呆,她身后站了三个着布衣软甲的壮汉,两位手持长枪,一位背着箭囊斜跨强弓,像是有意要将言瑜和其他人隔开。
“高将军,考虑得如何了?”披狼毛披风的突厥人,张嘴却是一口正宗的中州京话,“以将军您在边军中的威望,必定是一呼百应。到时候,怀荒城全须全尾,您就是三军统帅,不必屈居副手,被个毛头小子呼来喝去。从此之后,就在怀荒城里与尊夫人一起长相厮守,安享荣华,岂不是人生美事?”
高守之闻言,低头看向靠在自己胸口的妻子。
高夫人勉强笑了一下,手抚着高守之的面颊,柔声道:“能死在一起,也挺好的。”
高守之回以一笑,抬眼直视突厥人:“你以慕州作为假名,想必是仰慕我中州文化。不如随我回去,日后军中杀敌有功,也能挣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
慕州闻言,不怒反笑,拍手道:“好,不愧是能守怀荒城的将军,有点儿意思。”他又问刀疤脸,“章晃,高将军比你家言将军如何?”
章晃冷冷地看了慕州一眼,目光仍旧转回怀荒城的方向。
慕州对高守之道:“人只有这一条命,你可想清楚了。”
高守之回敬道:“阁下既然不肯弃暗投明,那你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杀要剐,来吧。”
“真不怕死?”慕州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高守之,“那好,我成全你。”
他话音刚落,章晃开口道:“别忘了,按照你我的按照约定,这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慕州似笑非笑哼一声:“你当他是同袍,他可当你是叛徒,一旦得了自由,就会想尽一切办法置你于死地,何必呢?不如索性杀了,以绝后患。”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不残杀同袍,是我们边军的规矩。”
慕州闻言放声大笑:“你都跟我们突厥合作了,还觉得自己是忠心为国的边军?真是天大的笑话。”
章晃面不改色,语调平平地回答:“我跟你合作,是因为朝廷对不起言将军,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并非是投敌效命。你拿下怀荒城后,胆敢再往南多走一步,我定会斩你于马下。”
“啧,那真是可惜了。”慕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着另外五个突厥兵微微点头。
只见其中一个挥刀砍向高守之,其余四个则飞速转身,直奔背对着他们的那三个边军老兵而去。
“当心。”言清惊呼一声,长枪脱手飞出,自己紧随其后。
枪头架住弯刀,言清握住枪尾,手臂一震,枪头荡开弯刀,紧接着手腕一转,枪头自拿刀那人的手腕挑过。血光过后,弯刀掉在地上,那人的手腕耷拉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言清上前又补一枪,将他撂倒在地。
背弓的人听闻言清惊呼声后第一个回头,才转身弯刀就到了胸前。他忙闪身躲开,利刃擦着弓弦掠过,冷不防身后早有一把弯刀等着,不及躲闪,刀尖自腰间入自小腹出,立刻血涌如注。
血溅在言瑜的轮椅背上,两把沾血的弯刀毫无停顿,立刻转手砍向言瑜。
旁侧两人,两杆长枪拼死架住锋利的刀刃。他们只顾着护住言瑜,却忘了还有两把刀正伺机而动。抬手出枪之时,门户大开,两把刀自左肋下插入,又干净利落地拔出。
一连串的声音让言瑜回过神来,她操纵着轮椅转过身,在看见眼前这两人时愣住。血自两人口中溢出,随着两杆长枪一起落在地上,紧跟着人也倒了下去,眼睛睁着但已没了呼吸。
偷袭成功的四个人对视了一眼,三人转身跃向言清,一个留下杀言瑜。
章晃的银枪自言清耳边掠过,直将要杀言瑜的人扎了个对穿。见言瑜已安然无恙,言清松了口气,又匆匆一瞥,见章晃挥拳打向身旁的慕州,两人缠斗在一起。
慕州的偷袭彻底激怒了章晃,眼下两人内讧,正是救人的好时候。
言清不等偷袭者近身,先以枪挑开弯刀,顺势欺身上前,一掌劈向其中一人的太阳穴。
那人抬手挡住,露出痛苦的表情,身形也跟着慢了,言清趁机飞起一脚,那人连人带刀飞出几步远,倒在地上再不动了。
等言清再回身时,才发现让过去的那两个人目标并非是他,而是此时毫无还手之力的高守之。他忙抬手挥枪,绊住了其中一个,另一个手里的刀却毫无阻碍地落向高守之的天灵盖。
“叮”的一声,铜钱撞在刀刃上,不等拿刀的人反应过来,第二枚铜钱已到,正嵌在他喉咙上。
言清见状,手起枪落将对手挑翻在地,而后顺着铜钱飞来的方向抬眼,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火上浇油吗?果然捕头当久了,疑心病无药可救。”
秋霜晚从树后闪身出来道:“我是来接高将军夫妇回去的,跟你没有关系。”
话音才落,言清余光里见章晃朝自己扑过来。他忙双手握枪,护着高守之夫妇后退两步。秋霜晚上前,短刀一晃,割断了高守之身上的绳索。
章晃未到近前就已体力不支,扑倒在地,后背上交叉着两条见骨的刀伤,血不停地往外渗。
“章叔!”言瑜忙操纵轮椅上前,才一动就被挡住了去路。
弯刀的尖抵在言瑜的喉咙上,慕州缓步绕到言瑜的轮椅后面,看着正要迈步上前的言清微笑:“高守之?还是你的亲姐姐?”
言清定了定神,走到章晃身边蹲下,问道:“蒙汗药是我姐去拿酒的时候放的,对吧?城中那几个关键的位置,也是我姐偷看过图之后告诉你的。”
章晃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没有成功,只得仰面躺在地上,大笑道:“他们那群缩头乌龟,将军死了,他们只知道带着你们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要向朝廷讨回这笔血债,甚至不能护你们周全,眼睁睁看着言姑娘在雪域冻坏了腿,他们辜负了将军的信任。”
“所以你要让整个怀荒城变成一片火海,连他们也不放过。”言清抬眼看向面露惊诧的言瑜,“那张图上的地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但很确定你不知道洧水的事。否则,不会把林叔他们留在铁匠铺,也不会把留我在城里。”
言瑜晃了一下神,低头避开言清的直视。
言清起身继续道:“偷换孔方给我的信,借我的口煽动军中哗变,又用爹留下的腰牌骗林叔去杀孔方,再留下线索让我和秋霜晚相互猜忌,三番两次派人杀秋霜晚,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是不是?”
“是。”言瑜重新直视言清的眼睛,出乎意料的冷静,“我曾告诉过你,总有一天我会给爹报仇,会向朝廷讨回这笔血债。没了怀荒城,京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就会从此不得安宁。”
言清闻言,大步向前,指着言瑜吼道:“没了怀荒城?你知不知道,爹将这座城看得有多重要?知不知道他为了守住这座城花了多少心血?”
“就因为知道,我才要毁了它。”言瑜缓缓将脸转向墓碑,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当年还在怀荒城住,娘生你难产,眼看着要不行了,可因为惦记着军情紧急,说什么也不让人去叫爹回来。爹在城头守了三天三夜,突厥退兵了他才回家。那时娘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我和刚刚出生的你。”
“两年之后,他把咱们送回了京城,说是为了安全,其实是朝廷里有人信不过他,要他送家眷当人质。”语调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言瑜复又转回头看着言清,嘲笑道,“抛妻弃子,小心翼翼,最后却换来了什么?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就连你我免于一死,发配苦寒之地,都是人家法外容情。”
“可你这样做,置怀荒城的百姓于何地?”言清手腕一转,枪尖点在地上,“言家祖训,百姓何辜。你身为言家后人,违背祖训,依照家法,我今日要为言家清理门户。”
说完,他一手虎口架住枪杆,一手按住枪尾,手臂一抬枪尖上挑,用力一推,长枪平飞出去,自言瑜头顶掠过,直奔慕州胸口,自己则紧随其后,迈步上前。
与此同时,言瑜操纵轮椅猛地转身躲开刀尖,扶手上喷出些许红色粉末,借着山顶秋风,化为薄薄一层烟瘴挡在她和慕州之间。
慕州闪身躲开枪尖时踉跄了一下,而后立刻屏息穿过烟瘴,一把拎起言瑜。
言清一击不中,抬手抓住长枪。枪在身前打了一个回旋,掉转了头直取慕州咽喉。不料慕州早已料到,将言瑜挡在身前。言清连忙收力,生生止住长枪去势,枪尖停在言瑜身前半寸。
“言姑娘!”
见章晃咬着牙翻身要起来,背上伤口又开始流血,高守之连忙上前将他按住,劝他不要乱动。
秋霜晚环顾四周之后迈步上前,故意绕到慕州背后,朝他走去。
慕州忙侧身护住背后,紧盯着突然有所动作的秋霜晚。
秋霜晚似没有停步的意思,仍旧缓缓向前。慕州只得挟持着言瑜步步后退,越来越靠近悬崖。
言清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他生怕秋霜晚逼得太狠,慕州跟言瑜同归于尽。
“秋姑娘。”言清紧走几步到她身侧,“那可是我亲姐。”
“我知道。”秋霜晚停住脚,慢声细语地对慕州道,“你中了毒,又深陷绝境,已是插翅难逃。不如放了言姑娘,咱们一切好说。”
言清连忙接着道:“对,只要你放了我姐,我可以饶你一命。”
“解药。”慕州手臂紧勒住言瑜的脖子,警惕地看着言清。
言清立刻向着秋霜晚伸出手,道:“解药。”
秋霜晚一怔,从怀中取出唐木莲的药瓶递给言清。
言清接过瓷瓶,扬手一扔,喊了一句:“给你。”
白瓷瓶在半空里画出一道弧线,秋霜晚和慕州同时跃起。
慕州直奔那装着解药的白瓷瓶,秋霜晚则扑向悬崖边,趴在地上伸手去抓被慕州扔下悬崖的言瑜。
言清料想慕州会提防自己去抢解药,见他扬起弯刀去勾瓷瓶,心知是料中了,趁机长枪一挥,枪杆狠狠打向慕州的腹部,慕州见状立即回刀挡在身前。
一丈威是混铁铸造,本就沉重,又加了言清双臂的力气,更是非比寻常。弯刀断成两半,人也被击出数步,落在言将军墓前,挣扎了几下之后昏死过去不动了。
言清抓住落下的瓷瓶塞进怀里,拎着长枪冲到悬崖边。
秋霜晚死死抓着言瑜的手腕,肩膀上的伤裂开,血顺着她手臂流到手背,再到言瑜的胳膊上。
言清连忙将长枪掉转头,往下送到言瑜手边,“姐,你抓住枪杆,我拉你上来。”
言瑜并未伸手,只仰面对紧咬牙关的秋霜晚道:“刚才躲开,是因为我不想死在突厥人的手里,现在我也不想承天府的人情。”
“言姑娘,你先上来。”秋霜晚艰难地道。
“姐!”言清心慌,连忙趴在地上伸手去拉言瑜,不住地道,“姐你上来,姐,我求你了,求你了。”
“言清。”
“姐?”
“我没有做错。”言瑜看着急得几乎哭出来的言清,温柔地道,“我会和爹一起在这儿看着怀荒城。”
说完,她掰开秋霜晚的手指,带着满足的微笑,张开手臂下落,消失在悬崖下的夜色中。
“姐!”
秋霜晚闭眼叹了口气,捂着肩膀从地上站起来,对高守之道:“高将军,咱们把这个突厥人带回城里吧,两军阵前也显一显中州边军的威风。”
“好。”高守之拿起地上的绳子,将慕州绑了,看看躺在地上的章晃,又看看跪在悬崖边啜泣的言清,问秋霜晚,“他们怎么办?”
秋霜晚才要说话,就见言清一把抓起地上的长枪,转身起来冲到章晃面前,枪尖抵在他喉咙上,怒吼道:“如果不是你,我姐根本不会死。”
“我对不起将军。”章晃抬起下巴,闭上眼睛,只等一死。
秋霜晚攥紧了拳头,紧盯着言清。
僵了一会儿,言清豁然收枪转身,走到言将军的墓前,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回到秋霜晚面前,从怀中取出瓷瓶放在她手里,而后扛着长枪率先往山下走去。
秋霜晚对高守之夫妇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先带着慕州跟上。
直到看不见他们人影,秋霜晚才弯腰扶起章晃,拔开药瓶塞,将药粉撒在他伤口上,又将药瓶塞好放在章晃的手中。
她起身俯视章晃,平静地道:“既然还把自己当边军,那就做些边军该做的事吧。”
章晃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瓶,片刻后仰头问她:“你想让我做什么?”
“回突厥。”
“好。”
第十六节
大捷的军报一路从北境喊到京城,只说突厥精锐偷袭怀荒城,被吴敏行率军击退,对高守之、孟尚及言清、林承等人半句不提。
天府后院观花亭中,秋霜晚将怀荒城发生的事大略讲了,而后垂手立在一旁,等着衡侯发落。
衡侯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出神半晌,忽然问道:“肩膀上的伤,可好利索了?”
秋霜晚回道:“多谢侯爷关心,不影响办差。”
“嗯,可惜了那个叫章晃的。”衡侯捻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从言家出事算起,他在突厥也有些年头了,若没有跟着言家姑娘一起跳崖,倒是个不错的细作人选。”
“没能拦下他,是属下失职。”
“不怪你。”衡侯捡起一枚黑子放在掌心上观瞧,“要是没有你,怀荒城恐怕就被洧水烧个干净了。”停顿了一下,衡侯又问道,“言家那个年轻人叫什么来着?”
秋霜晚忙回道:“言清。”
“虎父无犬子,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衡侯又捡起一枚黑子,与刚才那一枚并排放在一起。
“属下认为,他留在怀荒城用处更大,毕竟边军现在不比从前,又有那十二位将军帮衬。”
“我对那十二个人还有印象,敢在天府门口闹事的人可不多。哟,瞧我这眼神儿,看错了。”衡侯将其中一枚黑子放回棋盘上,“难得他们卸甲归田这么久,依旧能征善战。”
“听说是有言将军遗训,城在人在,所以多年来不敢懈怠。”
“哦,也是信义之士。”衡侯不咸不淡地称赞了一句,“也好,毕竟这怀荒城要是真丢了,对谁都没好处。”说着,又转过头来看着秋霜晚,笑道,“回去歇着吧,两道伤累在一起也够你受的,下不为例。”
秋霜晚暗自松了口气,衡侯既然说了“下不为例”,就意味着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
“属下告退。”
才出天府的大门,秋霜晚就跟一个人走了个对脸,她认得这是满京城帮人跑腿送信的人。
那人上前道:“秋捕头,有你的信。”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火漆封口,粘着鸽子羽毛。
秋霜晚取出里面的纸条展开,上面写着:别忘了,你可答应过我,若被天府给撵出来了,要回来跟我一起说书。
随口一说,还惦记上了。
秋霜晚抿嘴轻笑,想起临离开怀荒城时,曾与言清一起站在西山上眺望怀荒城。
她问言清:“如果我有办法改变这些,你会不会帮我?”
言清看了她一眼,指着怀荒城道:“你看。”
“看什么?”
“炊烟,每一缕炊烟下面,都是一户想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人家。”
秋霜晚会心一笑,看着被晚霞镀了一层金光的怀荒城,心中默念,百姓何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