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通灵神捕(下)(4)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20年3月)
- 今古传奇武侠版编辑部
- 5841字
- 2020-11-04 17:04:16
离着六扇门规定的应卯时间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卫无端自一早来就扯着嗓子在六扇门里问,直到现在也还没得着蒲松龄的消息。
他双手叉腰站在卷宗室的门口,抬头看着朝着南方偏斜的日影,心里怎么都觉得不大对劲。
虽然书生来六扇门的时间不长,但要论起尽职尽责,在六扇门里他也是数得上的。尤其是眼下这案子正是关键的时候,他懈怠至此,实在说不通。
难道是出事了?这一连串人命案子的背后牵扯了天府,也牵扯了天府想要包庇的江湖势力。天府是朝廷的衙门,不至于乱来,可那些江湖势力就不同了。说不准在哪儿打听了六扇门紧咬此案,于是挑个不起眼的书记官下手,给六扇门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
卫无端摸着下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要是真出事了,不会到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正想着找个捕快去蒲松龄家看看的时候,看见五儿从门口进来,后面跟着原来的书记官老刘。
一个刚受了伤没多久,另一个告老还乡的手续都办妥了,按说这两个人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怎么回事?”卫无端扬声冲着两个人喊。
“许字说书生这几天为了那桩杀人案,把过去两三年的记录全翻了一遍,吃住都在卷宗室,昨儿见着他,俩眼熬得跟兔子似的。总捕头,你不能逮着个年轻力壮的就往死里用啊。”老刘心疼蒲松龄,又接着道,“你看,今天没看肯定就是累病了。这次就算了,我还没走,能帮他分担分担,以后可不许这么欺负人了。你不要命,人家孩子还想活呢。”说完,老刘不等卫无端开口,绕过他径自进卷宗室去了。
卫无端被老刘劈头数落了一顿,又不能还口,只好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扭头问五儿:“你呢?不好好在家养着,跑这儿来干吗?”
“我就是看看书生来了没。”五儿赔笑道。
“你找他干吗?”
“这不是您着急找他吗?”
“你知道他在哪儿?”
“不知道,可我知道他家在城北临城门的胡同口有个包子铺。书生武功那么高肯定身体也不错,不一定就是累病了,保不齐是在家里睡过头了呢?”
卫无端闻言,心想这也不是没可能。蒲松龄成天成宿地在卷宗室里呆着,就是个金身罗汉也熬成碎泥渣滓了,没准还真像五儿说的那样,正在家里蒙头大睡呢。
“你找个人去蒲松龄家里问问。”卫无端指着五儿道,“然后赶紧给我回家呆着去,伤没养好之前,再让我看见你小子出现在六扇门,打折你的腿。”
他这凶狠五儿早就习惯了,“嘿嘿”笑了两声,正转身要走时,瞧见门口来了一队人,打头的差役沿着门口排了一溜,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好,压下轿子打起轿帘,刑部尚书走了出来。
五儿扭头看卫无端,意料之中的,卫无端一副头疼的样子。
“期限还没到,怎么又来了?”卫无端一面嘴里念叨着,一面下了台阶要去门口,才走出两步远,又停住脚,转头对五儿道,“先别让人找书生回来。”
卫无端将刑部尚书迎进来,请他在主位上坐下,自己则一声不响站在旁边,等着刑部尚书先开口。
“结案的卷宗都整理好了吧?”刑部尚书随手捡起摊在桌子上的卷宗翻了翻。
“尚书大人,明天才是最后期限。”
刑部尚书似乎早就料到卫无端会这样说,放下卷宗笑道:“这案子牵扯的人命多,影响也大,刑部需要时间熟悉来龙去脉。”
“刑部过堂是在六扇门抓住凶手之后,似乎不用急于这一天半天的工夫。”
“可刑部要代六扇门写奏章呈给圣上过目,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刑部这奏章没法写。”刑部尚书满面愁容道,“没办法,上头的意思,期限之内不只是要破案,还要见着刑部的结案奏章。”
上次来他可不是这么说的,这摆明是一个强行找出来的借口。
看来是天府又向刑部尚书施压了,卫无端明镜似的。
“这就是尚书大人尽力而为的结果?”
刑部尚书面带愧色,语带央求:“总捕头,结案吧。人赃并获,证据确凿,这案子到哪儿都是铁案,你又何必执意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这案子的真凶已经有了眉目,现在结案无异于放纵真凶。”卫无端锐利的目光直指刑部尚书,“除非是这眉目让真凶害怕了,所以托了人想要结案。”
刑部尚书的脸色立刻变了:“卫无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本官暗地里勾结凶徒,为祸百姓?”
“大人误会了。”卫无端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尚书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我当然很清楚。只是,刑部也是朝廷的衙门,受着别人的制约。”
这话分明是将矛头指向了催促刑部尚书结案的人,刑部尚书当然听出了这层意思,所以他没有顺着卫无端的话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题。
“你们六扇门的书记官呢?”
“回尚书大人,今日未曾应卯,大概是这几天整理卷宗累病了。”卫无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又特意补充道,“按着我朝律法,卷宗室乃是衙门里最为机要之处,外人不得擅入。书记官不在,恐怕要让尚书大人白跑一趟了。”言下之意,没有蒲松龄在场,就算是刑部尚书自己带了书记官来,他卫无端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拦下。
“没来啊?”刑部尚书闻言,负手在屋里踱了两步,猛地定住脚对卫无端道,“没来也无妨,本官自有处置。”说着,他朝外面一招手,进来一个中年书生,“卫总捕头,既然你六扇门的书记官不在,那本官就给你委派一位。打从今儿起,这位就是你六扇门的书记官了,专管与刑部的文书往来,与原本的那位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尚书大人。”卫无端才要开口反对,又被刑部尚书抬手止住话头。
“刑部是六扇门的主管衙门,在六扇门里新增一个书记官的权力还是有的。”刑部尚书逼视卫无端,“毕竟,就连总捕头你的腰牌,也是本官亲手给的。”
卫无端冷了脸问道:“尚书大人这是威胁我?”
“只是提醒,如果这种威胁有用,我今天也就不用亲自跑这一趟了。”刑部尚书坐在椅子上,又对那中年书生道,“你去卷宗室整理结案卷宗吧,本官在这里跟卫总捕头叙话。”
中年书生答应了一声,自去卷宗室。屋里只剩下刑部尚书与卫无端,大眼瞪小眼。
其实刑部尚书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卫无端,他答应卫无端尽力拖延在先,反悔在后,所以心中觉得愧对朋友。只是他必须得在这儿拖住卫无端,熬到结案卷宗整理完成。只要卷宗到了刑部,就只有刑部不予核准的可能,没有六扇门要回重办的道理。
刑部尚书不说话,卫无端也懒得做面上的工夫。他转过身看着外面,心里琢磨今天的这事。
从刑部尚书前后两次来六扇门的态度来看,一定是天府这次下了最后通牒,让刑部尚书在结案和自保之间做出选择,所以刑部尚书今天才会如此强硬,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连一天都等不得,火急火燎地催促刑部尚书立刻结案,这说明他已经离真相很近了,近得让想要护着凶手的人觉得害怕。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今天没有结案,那么等着他的就会是杀人灭口。
可是,这近在眼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卫无端毫无头绪。是他当着秋霜晚的面怀疑了天府?还是他套出了秋霜晚的话,将注意力转向京城里的江湖势力?
“不知尚书大人是否会偶尔想起当年的事?”卫无端突然回身问道。
刑部尚书愣了一下,卫无端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他最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他问这话决不可能是为了跟自己闲扯家常。
“若无总捕头相救,我早已是刀下冤魂。”刑部尚书躲开卫无端的眼神,“正因为当年你救我一命,我才不忍心看着你往绝路上走。”
“当年的事不提也罢。”卫无端微微一笑,“我只是突然想起,你从并州回京时,曾说很怀念在并州坐的船,有一种任他波涛汹涌,你自泰然处之的豪情。”
“京中的水别有一种惊心动魄,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底下的暗礁却不逊于江海。”
“所以豪情不再,只剩下见风使舵的本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刑部尚书已经隐约知道卫无端想说什么了:“无端,宦海沉浮,没人能独善其身。其实风向一直都没有变,变的是人的选择。这选择决定了风是能扶摇直上的顺风,还是船毁人亡的打头风。若真能借得东风直上青云,又何愁不能一展心中抱负?”
“看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我也是为你好。你这些年里得罪过的人,哪一个不是在眼巴巴地等着落井下石?你要是真倒了,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刑部尚书走到卫无端面前,轻声道,“有人对我说,只要保住这块腰牌,你卫无端就还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你在六扇门,这儿才会跟天底下其他的衙门不同。一桩证据确凿的铁案,和今后为受冤者撑起一片青天比,你应该知道孰轻孰重。”
这话听着耳熟,秋霜晚曾以同样的说辞劝卫无端。先是亲自出面争这案子的归属权,后又动用天府关系接二连三向刑部施压。能让她这么拼命保着,背后牵扯的人恐怕比当年的那位更有来历。
卫无端直视刑部尚书,心下感激他的维护:“好意我卫无端心领,但如果明知是冤案却还是结了,那六扇门与天底下的其他衙门,也就再没有什么不同。”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中州天下冤案那么多,不差这一个。可六扇门,却不能少了你卫无端。”刑部尚书的手搭在卫无端肩膀上,“无端,你就听我一句劝,别再查了。”
“十几年前我入天府时,衡侯曾问我,为何要做捕头。我告诉他,杀人偿命,犯错当罚。这是我行事之本,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卫无端,你怎么那么认死理呢?”刑部尚书见说不通,回身抓起桌子上的卷宗,“好,就算今天不结案明天结,你能如何?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有疑点无线索。再拖一天,结果不也还是一样毫无进展?”刑部尚书紧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限期之内不能破案,这是要脱官衣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卫无端平静地回答。
“你!”刑部尚书险些被他这两个字噎死,将卷宗丢在桌上,缓了一会儿道,“算了算了,你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认真要跟你辩个对错,我早就气死了。总之,这案子的结案卷宗今天必须交到刑部,你在东门大街抓到的人就是凶手。闭嘴,本官是你的顶头上司,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出去吧,让我清静清静。”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一点就连卫无端也无可奈何。他憋了一肚子火,刚转身要出门,就看见一个浑身带血,衣衫破烂的人跌跌撞撞地进了正门。定睛细看,竟然是蒲松龄。
“书生?”卫无端也顾不得刑部尚书在后面叫他站住,三步并作两步,赶在蒲松龄脱力跌倒前扶住他,“出什么事了?”
蒲松龄此时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张了张嘴愣是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早有捕快拿了凳子让蒲松龄坐下,许字飞快地倒了杯水端来。
“喝口水,慢慢说。”卫无端把水递给蒲松龄,看着他饮牛般喝了个干净,忙让人再去拿水,又吩咐去拿件外袍来给他披上。
蒲松龄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吃力地解下腰间的包袱。
卫无端忙接过来打开,只听“哗啦”一声,长袍里裹着的碎骨头撒了一地。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蒲松龄。
蒲松龄终于缓过这口气,把他去城南查胭脂线索查到了凶手花钱买暗娼,再溯流而上追查到郊外宅院,见到凶手杀人,被发现后死里逃生,简单扼要说了一遍。只故意略去了在城南找人时的细节,免得卫无端让人循着线索去抓人。
“本以为必死无疑,所以拿了这些骨头想留下线索。没想到在水里漂了一宿之后,不仅活着,还正好被水流带回了城里。我醒了之后不敢耽搁,立刻飞奔回来。路上算了时间,从被发现到回来最多三个时辰。那院子不是轻易能搬空的,现在派人去,就算抓不到凶手,也能顺藤摸瓜查到凶手身份。”
“难怪京中青楼都说没有姑娘失踪,原来是暗娼。”卫无端低声自语,又看着蒲松龄的胸口问道,“你与那人交过手?”
“挨了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蒲松龄低头看了一眼烧焦的胸口,感慨道,“这人可比东门大街上那人难缠多了,出手又快又狠。”
“这就对了。”卫无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走近的刑部尚书,“尚书大人听见了吧?这案子已经有进展了,今日不结,明日必能破案。”
刑部尚书拧着眉头不说话,卫无端也不再管他,对许字道:“召集所有人,立刻去北郊。”
“是。”许字应声。
“谁都不准去。”刑部尚书突然厉声道,“所谓进展不过是这书生的一面之词,东门大街上的事却是人赃并获。此案到此为止,结案候审吧。”
“尚书大人。”卫无端上前一步,四目相对之时,他恍然大悟。
天府之所以急着结案,刑部尚书之所以会来,不是因为他卫无端靠近了真相,而是因为蒲松龄昨天晚上闯了北郊那座院子。那些人没有找到尸体,无法断定蒲松龄的死活,只好借助天府向刑部施压,让六扇门立刻结案,不再继续追查。
刑部尚书看着卫无端的表情从急切转为平静,最后变成冷笑,心猛然一沉,知道是拦不住了。
“卫总捕头,这是刑部的安排,你必须得听。”
“刑部的安排是包庇凶手。”
“放肆!刑部是六扇门的直属上司衙门,六扇门必须听从刑部差遣。本官令,任何人都不得擅离六扇门半步,违令者革职查办,按律论罪。”刑部尚书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一众对他怒目而视的六扇门中人,最后目光落在目眦欲裂的卫无端身上。
他非常清楚,卫无端不在乎总捕头的位置,但在乎六扇门里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
卫无端紧咬牙关,凝视刑部尚书半晌,从怀中取出六扇门的腰牌,继而手腕一抖,腰牌飞出,正插在廊下圆柱之上。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摘了腰牌离开六扇门。
“卫无端!”刑部尚书又急又怒。
许字和五儿见了,也伸手去摸自己腰间的腰牌。
“你们留下。”卫无端喝住两个人。
“总捕头!”
“都给我留下,谁都不许走。”卫无端环视周围,目光从这些动手拿腰牌的人脸上逐一看过去,“一个二个的都惦记着要走,是打算给那些贪赃枉法的人腾地方,还是想眼看着家里老小饿死?”
“总捕头,我们……”五儿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卫无端给瞪了回去。
卫无端对刑部尚书道:“这些人都是好手,希望尚书大人莫要因为你我恩怨,难为他们。若尚书大人还顾念你我朋友情谊,就请等明日期限到了再结案。否则,便只当我卫无端当年救错了人。”
刑部尚书死死拧着眉头,也不说话。半晌,眼一闭心一横,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卫无端感激一笑,也不再耽搁,垂眼问蒲松龄道:“那宅子在北郊的什么地方?”
蒲松龄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带总捕头去,抄近路。”
“你留下。”
蒲松龄笑道:“总捕头,我离开了,最坏也就是六扇门再来一个脚力不济的书记官罢了。只要能抓着这凶手,莫说是脱官衣,就是没了性命也值得,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想法。区别只是他们要养家糊口,无可奈何,我却没这后顾之忧。况且那地方我去过,又曾死里逃生,总捕头带我去,兄弟们也放心。”
“没错,总捕头,书生身手好,你就带上他吧。”五儿和许字一齐道。
卫无端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转向蒲松龄。
以那凶手的功力,性命相搏之间,一掌足以震碎人的肺腑。换言之,蒲松龄能活着回来已然是个奇迹,可他现在双目有神,气息平稳,非但与常人无异,甚至更有精神头。所以卫无端有些拿不住,蒲松龄到底是在强撑,还是真的没事。
蒲松龄又道:“总捕头,时间不等人。”
“抓凶手固然重要,自己的命也得珍惜。”
蒲松龄意识到卫无端是担心自己的伤势,笑道:“总捕头请看。”说完,他从怀中摸出六扇门的腰牌,学着卫无端的样子掷出。腰牌没入柱子,堪堪与卫无端的腰牌一齐。
能亮出这么一手,至少说明他受的内伤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只是不能再与人动手拼命。
卫无端笑着拍了拍蒲松龄的肩膀:“你这书生还真是小看不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