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绝杀唐门(上)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7月)
- 今古传奇武侠版编辑部
- 44736字
- 2022-07-28 17:51:40
一 血战
1
八台山,飞龙峡,唐家堡。
八台山位处蜀中,地形奇特,整座大山如天梯一般分八层沉降,鬼斧神工,天然暗合奇门术数,乃天地灵气汇聚之地,中州最神秘的宗派唐门就虎踞于这莽莽青山中。
时值天下大乱,群雄纷起,中州各大门派或自立一方或支持霸主,征战不休。时值唐门实力衰微,唐门门主唐百年权衡后,与天下最强的三方势力结下盟誓,宣告天下,唐门闭关自守于八台山,唐门子弟不涉世间事,有违者天下英雄共诛之。
飞龙峡内,唐家堡正门前,葱葱草木环绕着一座三丈方圆的擂台。
要细看才会发现,与中州常见的木台不同,这座擂台竟是由无数细小的钢铁部件拼成,浑然一体,被阳光一照,闪烁着黑黝黝的奇异幽光,仿佛正择人而噬的蛮荒巨兽。
——唐门,血战台。
唐门以血脉立派,最崇尚优胜劣汰,每五年一度的血战之会便是门下子弟证明自己实力的最佳机会。
正值寒冬,霜风凛冽,数十唐门子弟围绕高台席地而坐,却无一人出声抱怨,所有人都盯着高台上相对而立的二人。
一上血战台,生死不由人。
组成擂台的,是以唐门秘法炼制的精钢,本该水火不侵千年不锈,但细看去,却随处可见暗褐色的锈蚀。
那是历代唐门弟子的鲜血。
任何走上血战台挑战的弟子,都要有拼死一搏的觉悟。
唐门虽暂时困守十万大山中,但所有唐门子弟从没有一刻放下过争雄天下的野心。
恰似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血战台,就是让唐门精英们时刻记得,要磨砺自己的爪牙。
——用彼此的鲜血,和生命。
2
唐飞正逐一活动着因紧张而僵硬发白的十根手指。
站上血战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生死荣辱都寄托在接下来这一刻,这十根手指能否战胜对手。
他决不能输。
唐门有一个秘密,唐门内的高深武功和秘术,都需要遗传自唐门先祖的特殊血脉,才能修习和施展,若没有遗传到先祖的异能,那无论如何苦修,成就终究有限。
在唐门,只有拥有强势血脉的子弟才有出头的可能。没有遗传到血脉的子弟,只能被看作是白吃饭的废物。
遗憾的是,唐飞出身的分支,在唐飞之前,已经百年未曾出过强势血脉了。
虽然也姓“唐”,但唐飞从小就已经习惯了族人们对自己和亲人歧视的目光,习惯了被人趾高气扬地呼来喝去。他只在夜深人静时默默苦练,明知不可能地期待着人定胜天的一日。
唐飞十五岁那年,接到了他在唐门的第一个任务:刺杀当时的天下第一猛将。
当然,在原本的计划中,他只是个炮灰,唯一的作用是用自己的战死来消耗一点猛将的注意力。
筹划已久的刺杀,在开始的一刻就彻底失败。落入陷阱赤手空拳的猛将爆发了野兽般的战意,空手撕杀了七名唐门精英子弟。
直到猛将终于松懈的一刻,唐飞飞出,以自己苦练的暗器,一击而中,飘然远逝。
一战成名,唐飞一夜之间从废物变成了人人景仰的年轻精英。
但是这不够。
这些荣誉还不够弥补他多少年来暗夜里的怨念和拼搏。
今天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知道此刻决不容分心,但唐飞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不远处更高处的观礼台。
观礼台上,一众唐门元老簇拥着唯一的一张座椅,一个佝偻的身形斜倚在座椅上。
那是中兴唐门的救世主、是终将带领着唐门子弟重现昔日辉煌的精神领袖。
——唐门之主,唐百年。
只是感觉到被这位老人所注视,唐飞已觉得自己热血沸腾。
他要在这血战台上,在唐门之主和众位元老的面前证明自己,他不仅是精英,更是唐门精英中最强的一个。
——只要他战胜眼前的敌人。
我不能输!我要向所有人证明,血脉固然是修行阶梯的第一步,但强弱胜负,最终仍是靠夙夜的修行和不屈的意志。
唐飞握紧了拳头,努力压抑着自己声音,但仍如同嘶吼:“唐天赢!你不敢来了吗?”
血战台的东侧,赫然放着一张华丽的软榻,一人斜卧在软榻上,一名清秀得不像男人的小厮正在为他斟酒,而年轻人更怀抱着一名娇媚的侍女,衣衫不整,娇笑不断。在这血战之刻,竟是在众目睽睽下公然调情。
那年轻人正是唐百年的长子,唐门的大公子唐天赢。
这位唐门大公子三十多岁,眉目英朗,但面色苍白,看起来就像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纨绔,眼神中满是不耐烦。虽已转过头来,但只瞥了唐飞一眼,就仿佛百无聊赖一般转过头,低声和自己的侍女、小厮说笑。
唐门向来崇尚苦修,加之唐门内有太多秘密不足与外人道,所以向来很少蓄养奴婢,甚至以门主唐百年之尊,也无仆役服侍。只有这大公子唐天赢,自幼声色犬马无所不好,甚至专门远赴江南采买美女狡童,飞鹰走狗,搞得唐家堡内乌烟瘴气,人人侧目。
唐百年一代枭雄,对这长子却是偏爱有加,见他胡闹也只是淡淡训斥几句,不加深究,反而让唐天赢更加肆无忌惮。
唐天赢虽然荒唐,但他身上血脉传承并不亚于乃父,年纪轻轻已是门内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在这唐门子弟的“血战”比武之会上,近三年来,还从未有人能胜过唐天赢,夺走这擂主的位置。
直到今天,外线弟子第一人唐飞出手挑战唐天赢。
唐飞一向不在唐家堡内,常年在外执行任务。他在江湖上也算是威名赫赫,就算是各门宗主,见了他也要慎重相待,此刻眼见唐天赢态度,不禁大怒。
竟被对方如此轻视!
唐飞仿佛一瞬间变回了那个暗夜中满怀怨愤的少年。
这一刻,他下定决心,一会儿战斗时,宁可拼着被门主怨恨,自己也要全力出手,最少要废了眼前这个纨绔子弟。
远处的高台传来三声鼓响。声音沉闷,如同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第一声鼓,唐飞笼在衣袖中的双手,扣住了十七种共计六十三个暗器。唐天赢似乎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第二声鼓,唐飞的舌下压住了一个柳叶镖。唐天赢才慢悠悠走向血战台。
第三声鼓音方起,唐飞猛地凌空跃起,双手飞扬,六十三个暗器如同天罗地网,撒向刚刚走上台的唐天赢。
唐门暗器天下无双。唐飞昔日刺杀天下第一猛将时,也不过动用了三种暗器。
而刚才的一击,他动用了自己全部的十七种暗器,其中有更有一种乃唐门从未现世的绝密,哪怕被它沾上衣襟,中者也必死无疑。
眼见当先的细针似乎已经刺中了唐天赢的身体,唐天赢仍纹丝未动,有那么一瞬间,唐飞觉得自己已经赢了。
所有的唐门子弟觉得自己眼睛好像花了一下。
没有人看清楚唐天赢行动的轨迹,下一瞬间,他已在这暗器组成的罗网之外。
形如鬼魅,幻生无穷。
唐门轻功——魅生。
唐飞施放暗器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唐天赢已逼近他的身前。空门大开被欺近身的唐飞,看起来已必败无疑。
唐飞冷笑,舌底的竹叶镖无声无息地射出。他深知自己的天赋远不及唐天赢,从未指望靠普通暗器击败唐天赢。这专破本门内气的竹叶镖,才是他的杀手锏。
竹叶镖闪电般射向唐天赢的左肩,眼看唐天赢即使再用出魅生,也是避无可避。
唐飞本来瞄准的是唐天赢的眉心,但是在发出的一刹那,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无论如何,唐天赢毕竟是本门百年难遇的天才,若是就这样死在擂台上,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更何况,他是门主的长子,虽说血战台上死伤不论,但唐飞终究还是要顾及唐门领袖的想法。废他一只胳膊,给他个教训,也就够了。
竹叶镖乃是唐门先祖所创,看着不起眼,但专克唐门内功,加上唐飞自己多年潜心研究和改造,他相信,唐天赢绝对躲不过这一击。
唐天赢似乎完全没看到那竹叶镖,整个人直直冲向唐飞。
眼看竹叶镖就要刺中唐天赢的左肩膀,唐天赢的整只左臂突然向后折去,以一个完全不可能的诡异角度折叠,毫厘之差地避过了竹叶镖。
下一刻,唐天赢的右拳已经击中唐飞的胸口。
唐飞忽然想起当日死在自己暗器下的猛将。
被设计失去了独门兵器、陷入围攻,却凭着一股血勇杀尽敌人。在终于安心的一刻,却见到了避无可避的唐门暗器。那一刻的绝望,大概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吧。
唐飞的思维至此戛然而止。
唐天赢的一拳看似毫无力度,但一股螺旋形的诡异真气瞬间侵入唐飞的胸膛,真气一入体,即一化为九,沿着唐飞的经络势如破竹地突进,所到之处所有经络、肌肉、血管、骨骼全部被其压得粉碎,而这真气却是越行越强。
唐门,唐家拳。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唐飞的身体骤然爆开九朵血花,血雾弥漫,整座血战台都被笼罩其中。
唐飞的尸体倒下血战台,已完全看不出人形。
唐天赢看都不看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回,接过那小厮捧过来的热茶,躺回到软榻上,依旧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但再也无人敢看轻这吊儿郎当的唐门大少爷。
四下寂静无声。
历来唐门血战难免死伤,但如这一仗般短促而惨烈,却仍出乎所有围观者的意料。几个本来跃跃欲试想上台挑战的子弟,瞬间打消了主意。
所有人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观礼台,仰望着那正斜倚在软椅上闭目养神的老人。
唐门内部等级森严,今天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唐门一等一的精英,随便一个步入江湖,都是足以威震一方的绝顶人物。但当他们望向高台上的老人时,却再不见平日里习以为常的骄狂,所有人的眼神中,都只有孩子般的崇拜和敬仰。
那老人依旧在闭目养神。
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不管是自己亲生儿子的遇险,还是唐门外线第一战士的惨死,都没能让这老人有兴趣睁开眼睛多看一眼。
似乎唐门子弟赌上性命的血战,对于这老人而言,不过是年轻人的过家家而已。
3
唐宋缓步踏上观礼台,心情复杂地看着唐百年充满倦意的脸。
与远远观望的子弟们不同,站在软椅边上的唐宋,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唐门领袖的倦意。那是在悠长的岁月中积累的苍老和衰弱,是任何人都无法对抗的自然法则。
他清楚地知道,门主并不是对台上的对决不感兴趣,他是真的累了。
唐宋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三十三年前,唐家堡被玄冥教攻入,唐门危亡之际,唐百年一剑归来,那让烈日都黯然失色的璀璨光芒。
记忆中的光芒敛去,看着唐百年脸上掩盖不住的点点老人斑,唐宋猛地想起四个字:
英雄迟暮。
这个词一下蹦到脑海中,唐宋吓了一跳。
身为唐百年最亲近的手下,对于唐百年的身体状况,他可能比唐百年自己都更清楚。而身为唐门总管,他也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唐门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汹涌。
如果……
唐宋不敢再想下去了。三十年前那血光冲天的唐家堡,是他一生的梦魇。
“老爷子!”
随着唐宋轻声呼唤,唐百年睁开了眼睛,眼神中满是老人昏睡后的浑浊,片刻之后才慢慢恢复清明:“阿宋啊,什么事?”
唐宋暗自叹了一口气。换做以前的唐百年,决不会让人走到如此之近仍未发现,更从来不需要对自己问出“什么事”这样的话来。
时光永远是最公正的收割者,任你曾如何武功盖世,算无遗策,终究会被时间无情地带走一切骄傲。这种复杂的情绪丝毫不敢透露在语声中,唐宋只毕恭毕敬地回答:“没找到三少爷……”
唐百年挥挥手,唐宋知机地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比谁都更清楚唐百年对他那幼子的复杂情绪。
唐百年的眼睛还是没有看向血战台,声音中满是倦意:“问问还有没有挑战者,没有就散了吧。”
唐宋踏前一步,提高声音,面对众弟子喝道:“还有没有人上台挑战?”
围坐的众弟子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动作,只传来低沉的窃窃私语。
虽然有资格围坐观战的都是唐门的精英,虽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看不惯唐天赢的作风,更对方才他的辣手无情不满,但这些人自量无人有抗衡唐天赢的信心。
唐宋微微点头,无人敢挑战,是他意料中事。他清了清嗓子:“那么,这一届的胜者就是……”
突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三公子在哪里?”
仿佛被这声音提醒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出声音。渐渐地,声音汇成了整齐的呼喊:“三公子!三公子!唐天生!唐天生!”
唐天生——门主第三子,唐门的妖物。唐门子弟都相信,能击败战神一般的唐天赢的,只有他那个妖异的弟弟。
唐宋的话被截断,略显尴尬地回头看向唐百年。
唐百年依旧仰躺着,微闭双目,脸上完全看不出喜怒,唐宋也猜不出,他对现在这个尴尬的情况是何心情:
——唐门弟子们正在呼喊,要求他的两个亲生儿子上血战台决斗。
唐宋得不到任何指示,只好回过头来,尴尬地咳嗽一声,准备强行宣布血战结束。
4
突然,一个身影跳上血战台。
广场瞬间寂静了下来。
只寂静了一瞬,等弟子们看清台上的人,又瞬间嘈杂起来。
台上的人并不是众人期待的三公子唐天生,却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脸的细碎胡茬儿掩盖了眉清目秀的面容,一身长袍衣料华贵但脏污不堪,似乎有多少年没洗过了。面色憔悴,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灿若星光。
台下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数十唐门子弟中,倒有一多半不认识这人,纷纷相互打听这突然跳出来的是何方神圣。
唐宋认得这年轻人,却是万万想不到这人会出现在血战台上。他一时顾不得自己元老的身份,飞身一跃,跳到了年轻人身边。
唐宋低声:“二少爷,你怎么来了?”
这年轻人正是唐百年的次子,唐天赐。
唐百年一共三个儿子,长子唐天赢和幼子唐天生都是天才人物,唯独次子唐天赐似乎丝毫没有继承唐门血脉。
唐门武功首重血脉天赋,先天不足的唐天赐无论如何努力,终究在唐门功法上进益有限,长久以来,唐门中人慢慢也就忽视了这个二公子的存在,很多年轻子弟甚至从未听说过唐天赐这个名字。
唐门中真正拥有血脉天赋的其实并不多,四下环绕的已经占了幸运儿中的一多半,绝大多数唐门子弟都如唐天赐一般,与本门高深武功无缘,不论是唐家拳、魅生这样绝学,还是绝大多数的唐门暗器,都无法习练。
唐门祖传另有机关之学,虽一直被精英子弟们嗤之以鼻,但也能略略弥补这些普通子弟的战力缺陷。唐天赐确定自己毫无天赋后,就沉迷于机关术中,经常消失数月乃至一两年不见人,自己研究,于是在唐门内就更加没有这个二公子的存在感了。
谁也没想到,在血战即将结束的一刻,唐天赐突然站上了血战台。
唐天赐回头:“宋叔,我当然是来挑战的。”
唐宋勃然变色,厉声道:“别胡闹,快下去。”
唐百年一世枭雄,发现这个次子完全没有天赋后,就对其完全忽略,置之不理了。一直以来,作为唐门总管的唐宋,照顾唐天赐倒是更多一些。
在门主的三个儿子当中,唐天赢暴戾,唐天生妖异。如果不考虑实力的话,唐宋其实最喜爱这个二公子。
唐天赐哪怕有他兄弟们的一半天赋,唐宋一定全力支持他继任门主,也会帮他打赢这场血战。可惜,无比清楚唐天赐的实力,即使自己暗中帮忙,他也决不可能在台上撑下唐天赢的一招。
他不知道为什么唐天赐会突然跑来送死,但他不愿意眼看着这个唐门内少有的仍有些许赤子之心的年轻人死在台上。
唐天赐却摇摇头,低声道:“唐门血战台上,没有转身的子弟。宋叔,你阻止不了这场决斗的,击鼓吧。”
唐宋无奈。唐天赐说得对,血战是唐门千年的传统,即使是他也没有办法强行阻止。他想了一下,转身跳回观礼台,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唐百年身边。
“门主,把二公子叫下来吧。”
唐宋满怀希望地盯着唐百年,如果此刻还有谁能救二公子这个二货的性命,就只有他的父亲了。以唐百年在唐门的威望,强行阻止血战,也没有人敢说什么。更何况台上的两个都是他的儿子,就算是以唐百年寡恩的性子,应该也不愿意看到兄弟相残吧?
唐百年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轻轻挥了挥手,声音满是倦意:“开始吧。”
唐宋重重叹了一口气。
5
鼓响。
与上一次完全不同,唐天赢挥开身边的侍女,猛地起身,第一声鼓未息,唐天赢已经站在了血战台上。
唐天赢紧紧盯着不远处自己的弟弟,双目中满是杀意,如猛虎盯着即将入口的羔羊。
——虽然这是个废物,但终究是阿爹的儿子,谁知道未来是不是个隐患。
——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今天就趁机绝了后患。今天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出尽全力,在老爷子干涉之前,要了你的命。
唐天赐对唐天赢的杀意混若不觉,他只轻轻戴上了衣服上的兜帽,深深低下头去,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面容,也不知他面对满脸杀气的哥哥,是紧张,还是恐惧。
众弟子们兴奋起来,满是嗜血的笑意。他们并不熟悉这个二公子,但他们无比愿意看到这兄弟交锋的一幕。
二声鼓响,唐天赢内力弥散全身,强横无匹的内力直如实体溢出体外,全身渐渐隐入一团暗黑色的迷雾之中。
唐门至高绝学,雾隐。
底下的唐门子弟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绝学,一时又是一阵喧哗。
连唐宋也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唐天赢竟然暗中练成了这连自己都望而却步的绝学。
那一团弥散的黑雾,是实体化的内息,就像传说中剑仙的剑气一般,无坚不摧无物不破。唐门历史记载中,除了唐门祖师唐圣之外,再无人练成过。
今日血战台上,这曾经威震天下的一招重现人间。
狮子搏兔,必尽全力!
唐天赢绝对不会低估自己的兄弟。妖怪一般的唐天生暂且不提,这个二弟虽然看起来废物,既然敢来,就一定有所凭依。
但在雾隐这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诡计都只能被碾碎。
第三声鼓响。
唐天赢猛地飞起,直扑向唐天赐。唐天赐却是慢了半拍,眼见唐天赢动了,才反应过来,猛地跳起,试图躲过这凌空一击。
台下嘘声四起。唐天赐这一跃,身形滞涩笨拙,别说和唐天赢比,就是和台下随便一名弟子比起来都要差得多。血战台建起以来,怕还从没有过这样一个“低手”上过台。
唐天赢身在半空,冷笑一声,身边黑雾暴涨,唐天赢竟是半空中硬生生转向,速度不减,恰好迎上跃起的唐天赐。
弥散的黑雾沿着唐天赢的身体迅速流动,最终全部凝结在唐天赢的右拳上,一拳击中唐天赐胸口。这是两大绝学雾隐和唐家拳结合而成的霸道之拳。
观礼台上,以唐宋的城府,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唐百年却仍是闭着双目,丝毫不关心台上自己两个儿子的生死。
预期中血雾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唐天赐中了这霸道的一拳,身形竟是在半空中丝毫未动,一身本就破烂的衣服却承受不起这样狂暴的内力,瞬间爆裂成一缕缕的碎布。
所有人齐齐惊呼,这“唐天赐”,竟不是血肉之躯。衣服下面的“人”,全身都是由繁复的黑黝黝的齿轮机械组成,复杂得让人看了头晕的部件联动运转,一刻不停。
唐家拳是以螺旋形的内力侵入敌人经脉,激荡敌人内力使其爆体而亡。拳法练得越精深,一拳击出浪费在外面的内力就越少。以唐天赢的境界,足以将全部内力送入敌人体内。但是这毫无“经络”可言的机械人偶,却是如对牛弹琴。
机械人形轰然解体。
唐天赢冷笑。自己这弟弟果然有诡计。但是又能如何?就算机械人偶没有经络,但单凭自己独步天下的内力,哪怕是块铁疙瘩,也要碎在自己拳下。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是没有诡计的用武之地的。
下一刻,唐天赢觉察到了不对。那碎裂后漫天的零件,竟不似是乱飞,而是沿着一道道诡异的轨迹,纷纷朝自己击来。上千个细小的零件,在唐天赢霸道无比的一拳激发下,速度力量都远超唐门的普通暗器。不知是何等匪夷所思的计算,每一个零件都在碎裂的一刻,被施与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推动力,在与这一拳的合力下,整座人偶化作上千个绝顶暗器,反噬唐天赢。
唐天赢方才半空中强行转向,以及这惊天动地的一拳,看起来举重若轻,其实几乎耗尽了内息,他再无力凌空变向躲避。
之前唐飞的暗器虽然强悍,但终究只有几十个,此刻上千个同时袭来,如同天罗地网,唐天赢想要故伎重施也是不可能。
眼看就要被他自己激发的暗器打成刺猬了,唐天赢猛地怒吼一声,一瞬间身上黑雾弥漫。与此同时,漫天暗器已袭来。
千年来首次,唐门雾隐之术正面对抗唐门机关暗器。
这次的黑气比之方才要浓许多,唐天赢将最后的内力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已如同黑色液体在体表流动。
每一个进入黑色领域的暗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就如同被这黑色融解了一般。而上千个暗器相互之间,竟也无任何两个发生碰撞。一时间,台上台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这一场前无古人的内力与机械的对决。
最后一个暗器被黑光吞噬,黑光也在同一时刻消散。
唐天赢双脚落地。雾隐不愧是绝学,在那种绝境之下,唐天赢终究还是赢了。
众人这才来得及将目光转向血战台,寻找方才那“失踪”了的唐天赐。
唐天赐仍旧站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好像从来都没有动过位置似的,眼神中满是自得地看着这一场人和机械的对抗。
在场这么多精英子弟乃至元老,却未有一人弄明白他是如何将自己换成了机械人偶,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在方才唐天赢攻来的那一刻,真正的唐天赐似乎消失了。
唐天赢双脚一沾地,心里一块石头顿时落地。只要自己缓过这一口气来,唐天赐,你必死无疑。诡计不可能再骗我第二次。
唐天赐低头,左脚轻轻一跺。
唐天赢觉得自己脚下一空,血战台从他的脚下开始,整个崩裂开来。唐天赢大惊,慌忙一借力,飞身后退。
血战台本是精钢零件拼接而成,坚固无比,多少年唐门子弟争斗,从未能在它上面留下半点伤痕,却不料今日竟然突然崩塌。
零件激飞,如同方才的一幕重演,无数的零件化作漫天暗器,追袭向唐天赢。
唐天赢仓皇后退,狼狈不堪,但心中依然存着一个警醒:不能落地!
唐门血战台的规则,落地即算输,他决不容许自己输。即使落地,也要比那个混蛋后落。
唐天赢百忙当中朝唐天赐看去,却愕然发现唐天赐竟没有落地。他正站在一根孤零零的钢铁柱子上面。那是这血战台初建时的中流砥柱。
唐天赢虽素来鄙视机关术,但幼时也是学过的。他迅速判断出,自己的身后必然也有一根这样不倒的柱子。
站上去,就不算输。然后下一步,就是杀了那个混蛋!
6
脚踏实地。
唐天赢松了一口气。自己不会输了!但只不过轻松了一刻,唐天赢发现,自己仍在险地。
漫天暗器追袭而来。这些零件不过是机簧激发,无论威力还是速度,平时决不会被唐天赢放在眼里。但在这几乎油尽灯枯的一刻,唐天赢再也无力硬抗这些暗器。
其实,只要后退,这些暗器都能轻松躲过。问题是,现在退无可退。
唐天赢陷入了在死亡和落败中二选其一的境地。他的双脚站在这样一根孤零零的柱子上,若想躲避,只有落地一途径。若不躲避,以他现在的内力,绝对挡不住这漫天的暗器。
看起来,唐天赢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了。
四周突然响起一阵嘘声。
一名唐门子弟猛地站起身来:“太卑鄙了!”
“就是,居然事先布置陷阱?”
“连血战台都敢拆了布陷阱,太无耻了。”
“用机关诡计,胜之不武!”
“……”
唐门精英子弟向来以血脉秘术武功为立足之本,他们从来没想象过,身具秘术的自己会有一天败在普通弟子的机关术之下。
兔死狐悲,虽然几乎没人喜欢唐天赢,但大家更不愿意看到一个没有血脉传承的家伙,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胜过他们中最强的唐天赢。
高高的观礼台上,唐百年猛地睁开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再没有浑浊,只有精光闪烁,眸子扫向血战台上。
那是唐宋所熟悉的,那乘风归来、剑挑玄冥教主、拯救唐门的唐百年独有的,似乎可以看透世间万物的眼睛。
唐天赐和他的父亲,或许只有这双眼睛是相似的。
被这眼神扫过,唐宋觉得自己沉寂已久的热血,似乎又重新开始涌动。
但这明亮的眼神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唐百年又闭上了眼睛。时间短得让唐宋以为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唐宋还没来得及思考,血战台上异变骤生。
7
唐天赢不退。
哪怕是掩耳盗铃,他也决不容许自己落下血战台。唐门只崇拜强者。今日自己只要后退一步,就再也无法在门内抬起头来。
他不挡这漫天的暗器,似乎准备任由这些暗器杀死自己,只猛地怒吼一声!
这一声怒吼与他平日的声音完全不同,其中藏着一丝奇异的颤音,摄人心魄,修为较低的唐门子弟同时愣了一下,忘了自己正在呐喊什么。
奇怪的是,发出怒吼的同时,唐天赢却完全没有张嘴。
两道人影飞上血战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血战台上不可思议的一幕。
飞上去的两个人,正是方才一直站在唐天赢的软榻边的两名侍者。
唐门子弟都知道,唐天赢好色放荡,专门从各地买了不少美女狡童,这两人就是其中之二,却谁也没料到,两人竟然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仅看这一跃而起的轻功,就强过场下近半的子弟。
两名侍者同时挡在唐天赢身前,双手飞舞,阻拦汹涌而至的暗器之雨。
两人的动作显得有些生涩,但内力之高却是惊人,相互间配合更是精妙无比,绝大多数暗器都被二人赤手空拳挡下,实在接不住的,二人竟以血肉之躯硬接,决不让一个暗器越过自己攻击唐天赢。鲜血飞溅,二人身上一道道伤痕累积,却是越战越勇,仿佛完全不知道疼痛。
唐门子弟和观礼台的元老们都是惊讶万分。他们对这两名侍者也很熟悉,却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会武功,而且如此悍勇。
但场上最惊讶的,莫过于唐宋。
所有人都被二人的悍勇吸引,只有他发现,那两人受的伤,竟然在自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
唐宋骤然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他低头看向仍旧闭目养神的唐百年,心情复杂。唐门沉寂了太久,似乎要有一场大变动了。
唐天赢站在两名侍者身后,阴沉地盯着远处的唐天赐,却并没有趁机进攻,脸色变幻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暴雨般的暗器终于渐渐稀了下来,直到最后一个暗器被那侍女接住。
两人的身体上都是血迹斑斑,不知道受了多少伤,但二人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猛地跃起,几个起落,消失在众人视线外。
唐天赢冷笑一声,举手指向唐天赐:“你死定了!”
唐天赐完全没想到,自己以为万无一失、环环相扣的精心设计,竟然被这样破解。他最后的杀手锏也用完了,而面前,却是养精蓄锐、满腔怒火,而且对自己绝对不会手软的唐天赢。
唐天赐觉得自己此刻非常能理解一只兔子看到俯冲下来的雄鹰时心中的绝望。
死马当活马医,唐天赐拼命怒吼:“他作弊!”
唐天赢正要跃起,他暗自发誓,一定要一招了结掉唐天赐。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住手!”
唐天赢硬生生止住了身形。
没有人能止住他心内的怒火,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挡不了。但是天下间,唯有这个声音,他不敢违逆。就算是怒火攻心,他也只能乖乖停住脚步。
因为这声音,是来自他的父亲,更重要的,是唐门门主,唐百年。
8
观礼台上,唐天赢和唐天赐并排站立。
唐天赢愤怒地盯着唐天赐。
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看着唐百年,等着门主对刚才的对决做出最后的裁决。
唐门血战,向来是一对一,唐天赢最后呼叫手下来援,形同耍赖,按道理怎么都该算唐天赐赢,但台下众子弟多数心中却更同情唐天赢。唐天赢虽然人缘不好,但是这样一个天才被一个废物用机关和陷阱逼入绝境,台下弟子们一时有了兔死狐悲之感。对唐天赐这种投机取巧的胜利,更是鄙夷和愤怒。
唐天赐并没闲心去想大家怎么看自己。
他只觉得自己莫名紧张,比之方才面对愤怒的唐天赢生死一线时更紧张,他也说不清自己在紧张什么。
唐百年斜躺在椅子上,依旧在闭着眼睛,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仔细一想,离自己上次这么近地见到父亲,怕已经有三四年了。父亲头上的白发又更多了些,威震天下的唐门门主,也无法对抗岁月的侵蚀。
唐天赐本来有很多话想要说,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了今天这一战,为了此刻能站在这观礼台上,能站在父亲的前面,他准备了足足五年。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在浩如烟海的唐门古老资料中,找到了昔日血战台的设计图。又用了两年时间,日复一日地悄悄调整血战台的零件,直到将它变成了一个可以控制的机关。再用了一年,制造了那足以乱真的机械偃偶。最后的一年,他一直在观察唐天赢的武功,计算他的反应,反复地偷偷练习台上的这一幕。
血战台上,唐天赐的每一个动作,就必须精确到毫厘不差,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误,付出的代价,就是死在唐天赢的手上。
但他终究做到了,他成功地将唐天赢逼到了绝地。
虽然唐天赢靠着那两个手下的缘故,最终没有掉下血战台,但是所有人都应该能看得出来,他这是违反竞赛规则的。
这一场战斗的胜者,应该是他,唐天赐!
父亲,我终于做到了!
唐百年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灼灼,盯着唐天赢。
唐天赢努力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直视着父亲的眼光。
唐百年轻轻吐出两个字:“娲皇?”
一滴汗水自唐天赢的鬓角流下,唐天赢扭转目光,嘴动了动,却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
唐百年忽然叹了一口气。
唐宋吃了一惊。
从三十年前起,唐宋就跟随唐百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位唐门的领袖叹气。唐百年或许忘了,他自己曾经说过,叹气是无能的表现。唐宋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这曾经威震天下的霸主,真的老了。
唐百年站起身来,台上台下都是一阵骚动。
唐百年满是倦意地挥挥手,声音低沉:“都散了吧!”说毕,转身径自走了。
从始至终,唐百年没有朝唐天赐瞥过一眼。
二 天生
1
夜。
弟子们还三五成群,议论纷纷,话题总是离不开日间那一场出人意料的比拼。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按规则来说,唐天赢是输了的,而且输得很不体面。唐门血战规则传承千百年,也曾有过各种事先的阴谋、事后的手段,包括今日唐天赐拆了血战台做陷阱,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有一个规则从来没有被打破过。
血战台上,单对单。
纵然众人对唐天赐的投机取巧不屑一顾,但是唐天赢最后关头竟然呼唤手下上台解围,这在崇尚个人实力的唐门子弟看来已经近乎恬不知耻了。
唐天赢素来暴戾,在同门子弟中本就人缘不好,这一下众人更是纷纷背后偷偷冷嘲热讽。只有少数聪明一点的弟子,从他这奇怪的举动中,嗅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
但众人也没有因此对胜者唐天赐有所改观,毕竟这个孤僻的二公子更不合群,他的胜出简直是对这些精英子弟的侮辱。一时间十个人里倒有八九个在相互打听:
三公子哪去了?
没人知道答案,不知道明明实力冠盖唐门的三公子为何缺席了这场血战。
这几年许多唐门子弟也隐隐感觉到了,他们的门主正以大家能够感知到的速度一日日变老,大家不得不开始思考唐门继承人的问题了。
乱世之中,唐门本就衰微,若无一名强者率领,唐门千年传承一朝覆灭也不是不可能的。
没用的唐天赐自然已早早出局,但是在大公子和三公子之间,唐百年一直没有表示出明确的喜恶。在子弟们看来,这一次的血战,可能关系到唐百年对继承人的选择。谁料众望所归的三公子竟然直接缺席了,一时间各种猜测谣言满天飞。
一声短促尖利的钟鸣声从广场传来,瞬间传遍整个唐家堡。
众人立刻停止话题,一刻不敢多停留,纷纷散去。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整个唐家堡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丝人声。
唐家堡内寂静如水。
灯光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西南角落议事厅后的一盏孤灯。
2
有人说,唐家堡是天下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取决于你是他们的敌人还是朋友。
而唐家堡最危险的地方,毫无疑问就在议事厅后的这个小房间内。
房间只有一丈见方,通体是黑铁铸就,除了一扇门外,只有一些细小如针孔的通气孔与外相连。正中间一张小桌,一盏昏黄的油灯,火苗吞吐不定,在房间内摇曳着阴影。
唐宋和唐百年二人隔着桌子一坐一站。
唐宋躬身,虽然在这小屋里决不需要担心被旁人偷听,他仍是尽力压低了声音道:“已经查到了他的基地,的确是您怀疑的……”
唐百年的面容似乎比日间更苍老了几分,似乎不愿意听到那两个字一般,挥挥手打断唐宋的话:“有多少?”
“最少三十,最多应该不超过五十。”
唐百年久久没有说话,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似讥诮又似无奈。
“我这个儿子,我真是小看他了。你说……他藏了这么久,藏得这么好,把我们这些老糊涂都蒙在鼓里,今天怎么又突然亮出来给我看?”
唐宋躬着身,并不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唐百年脸上笑容消失,只剩了老人的疲惫,轻轻挥了挥手。
唐宋慢慢转身,正要离开小屋,一只脚刚刚跨出门,唐百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与唐百年平日衰弱的声音完全不同,高亢而有力:
“杯中有酒,手中有剑,汝可愿与我共饮一杯,重振唐门?”
唐宋猛地转过身来,眸子中似有烈火熊熊燃烧。
3
“三十三年了……”
唐宋转回身来,感慨着慢慢坐下,他的表情在听到话的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了些许的小心翼翼和恭敬。
三十三年前,是唐门最危险的时候。
四五十年前,似乎是天佑唐门,唐门血脉爆发,接连出了十数位百年难遇的天才,唐宋正是其中之一。他们每一个都是足以威震天下的绝顶人物,一时间唐门如日中天,威压天下,中州各宗派无人敢撄其锋。
月盈则亏,物极必反。
三十三年前,唐门门主猝死,大位空悬。唐门向来只信奉力量,有着大位能者居之的默契。几乎每一次的门主更迭,都会伴随着激烈的竞争乃至腥风血雨。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有资格竞争的人太多,太强。
当第一个率先打破默契,引入其他门派助力的竞争者出现后,天下各大宗派迅速向唐门伸出了触角,而四分五裂的唐门再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抵抗蜂拥而至的群狼。
唐门迅速陷入空前血腥而恐怖的内战中。唐家堡成了天下各派势力角力的角斗场,在一场场僵持而徒劳的竞争中持续失血,迅速地衰微下去。
候选者之一唐叹竟然勾结了唐门世仇玄冥教,并不惜向其献出了唐门秘术。玄冥教主亲至唐家堡,结合玄冥教秘术和唐门机关术,布下颠倒乾坤大阵,将唐门根基之地困死其中。玄冥教和唐叹的联军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击败了其他竞争对手,唐门子弟或死或降,唐门俨然成了玄冥教的附庸。
唐宋曾经绝望地以为,唐门就这样完了。
然后,就是那个让唐宋无法忘记的夜晚,一个中年男人,一手持剑,一手抱着一名婴儿,回到了唐家堡。
4
三十三年前,那个一边哄着怀中哭闹的孩子,一边踏破颠倒乾坤大阵、击杀玄冥教主、一夜间杀尽玄冥教众和唐叹一党,用敌人的鲜血为新唐家堡奠基的唐门救世主,和眼前这衰老而虚弱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一起。
唐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举杯。
唐百年似乎也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
或许,喜欢回忆往事,也是人衰老和虚弱后必然的表现。
“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你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背弃了你大哥,选择帮助我?”
当年,唐宋接过唐百年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毫不犹豫地跟随他去闯颠倒乾坤大阵。到现在,这是唐百年第一次向唐宋询问昔日他效忠的理由。
三十三年来,两人一直默契地回避谈论那一战的种种,毕竟当日被杀的唐叹,是唐宋的双胞胎兄长。
唐门内其实并不重视手足之情,但这一对双胞胎不同,他们自小形影不离,感情甚笃,所有人都认为,唐宋简直是唐叹的一个分身,就算唐叹众叛亲离,最后一个站在他身旁的,一定是唐宋。
谁也没想到,默默无闻的唐百年归来时,唐宋居然成了唐家堡内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号召,对抗他兄长的人。
唐叹死后,唐宋成了唐百年最倚重的心腹,没有人敢揭他的伤疤,问他关于唐叹的问题。当日唐叹选择的理由,就成了唐家堡内的一个不解之谜。
唐宋似乎早就料到唐百年会问他这个问题,表情漠然:“因为直觉告诉我,你比我哥哥要强大。”
唐百年叹了一口气:“不是因为唐叹勾结仇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哪有永远的仇敌或者朋友。唐门最重要的是保存元气,只要一口元气在,唐门总有复兴的一日。在你回来之前,唐门最强的是我哥哥,我自然要站在他一边。既然更强的你回来了,我帮我哥哥,只会让战争延长,陷入僵局,让唐门流更多的血。既然内斗不可避免,那么我永远选择帮助强者,这是让唐门流血最少的选择。”
“永远?”
“永远!就算今天,也一样。”
唐百年沉默,似乎有一股支撑这老人的精气神,瞬间断掉了,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的老人特有的阴郁之意。
唐宋又恢复了那种谨慎而恭敬的态度,慢慢站起身来,倒退着离开小屋。
眼看要离开了,唐百年突然开口:“我那几个儿子,都在干什么?”
唐宋愣了一下,躬身答道:“三位公子都不在堡内,行踪不清楚。”
唐百年萧索地挥挥手,唐宋躬身施礼,离开了。
夜沉了,无月无星,唐家堡完全沉浸入黑暗中。
5
八台山后山的第五层,人迹罕至,冰雪冠盖,偶有鸟鸣才会稍打破一下这凝成实体般的寂静,时间似乎从远古就已经凝固。有一座孤峰异军突起,独立于天地之间,山石嶙峋,直插天际。
清晨的阳光从孤峰上扫下来,却不见温暖,只映衬得皑皑白雪愈加冷冽。
孤峰之下,一坪棋盘,纵横十七路,黑白子正在中腹激烈绞杀。
执白的弈者一身灰衣,佝偻身形,满头白发,除了右手偶尔取子落子之外,全身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和这孤峰融为一体。
要走近才能看清,和他对弈的并不是人,而是一架奇异的机械人偶,整体看起来像是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四肢俱全,背上还有一对如鹰隼般的铁翼,但并没有血肉,全身都是由繁复齿轮机械组成,随着这些部件让人眼花缭乱的联动,一只手臂也轻轻抬起,吸附住一个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这一人一人偶,落子都极慢极轻,仿佛生怕弄出声音,惊扰了这凝固了的寂静。
人偶的身后,站着一名年轻人,一双眼睛亮得仿佛在发光。正是唐门最没用的二公子,昨天刚刚拆了血战台的唐天赐。
他们头顶上满是点点的霜花,这局棋持续了一夜,他们也已一夜没有动过。唐门中人四处寻找唐天赐,却没想到他跑到这个孤峰下了一夜的棋。
唐天赐目光灿灿,却并不看棋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偶繁复的机械运转,这人偶比之昨日擂台上那个偃偶更大更复杂。
白发老人拈起一个白子,轻轻放下。这一子落下,黑子中腹的一条大龙终于被彻底困死。老人一挥手,数十个黑子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拾起一般,自己跳起,落回棋盒之中。
这一手后,黑子在棋盘上只剩寥寥数子,眼见是输得不能再输了。
唐天赐突然一笑。这少年严肃的时候看起来和风霁月,这一笑,笑容中却仿佛藏着万千心事,反而整个人忧郁了起来。
“先生,您败了!”
唐天赐似乎完全没看到棋盘上黑子已是屈指可数,信心满满地宣布了自己的胜利。
老人也奇怪地没有提出异议,反而叹了一口气,慢慢抬头,看向唐天赐道:“这整整一局中,老朽的确完全没看出来你是如何操纵偃偶的。你已将偃偶之术和我传你的奇门遁甲之术融为一体,无迹可寻。这一局算你赢了。”
虽然相识已经数年,但每次看到老人的脸,唐天赐总是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矛盾感,一方面这对忘年交几乎日日相见,他对这苍老的面容无比熟悉,但另一方面,似乎只要一转身,他就再无法记忆起这老人的容貌。
老人慢慢站起身,俯瞰着那端坐不动的机械人偶,叹道:“你们唐门的偃偶之术,真可以称得上巧夺天工,若用之得当,唐门岂会衰微至此。如今被庸才埋没,可叹啊。话说回来,明珠蒙尘,唐门的不识货是你们的遗憾,倒是中州江湖的大幸。”
老者嘴里说着可叹,唐天赐却分明看到讥诮的笑意从老人的脸上一闪而过。
虽然自己也对门内只重视血脉秘术有诸多不满,但听到老人讥诮先人,唐天赐仍忍不住开口反驳:“偃偶之术其实并不实用,所以才被先人弃置。例如昨日一战,多亏先生教我的奇门遁甲之术,让我能掩盖行迹,偷袭得手,否则以大哥的武功,我甚至根本没有出手启动机关的机会。这偃偶改造得再精密强悍,也是枉然。唉,所以爹看不上也是对的,这机关术再怎么精研,终究是小道,难堪大用。”
说到“爹看不上”这几个字时,唐天赐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似乎这四个字于他有千钧之重。
唐天赐没能继承到其父的天赋,自幼父亲的关注永远在他的兄弟身上。他沉迷机关术,也是存着万一的想法,希望能在这个偏门闯出点名堂来,能得到父亲的正眼相看。后来,机缘巧合,他在独秀峰下遇到老人,获传奇门遁甲之术,与偃偶结合,让他有了可以一试的大胆想法。
谁能想到,数年的准备,冒死的挑战,哪怕他事实上击败了自己的兄长,最终也仍没能让父亲朝他瞥上一眼。
唐门偃偶乃机关术的登峰造极之作,千变万化,威力无穷。但正如唐天赐所言,机关术之所以并不被唐门重视,是因为它天生有一个无法弥补的缺陷:无论如何精密的机关,都仍需要人来操作。
若操作者实力低微,那操作者将成为偃偶的软肋;若操作者本身实力强悍到不惧敌人,那他就根本不需要这些外力辅助。
这个无解的悖论,使得机关术成为唐门无人重视的鸡肋。其实唐天赐自己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这几年的努力,只不过是“不甘心”三个字而已。
今日尝试之后,他反而彻底认清了这个事实。
老人敏锐地觉察到了唐天赐的情绪,岔开话题:“小友,我们相识多久了?”
唐天赐抓抓头,思索道:“三……四年了吧。”
老人收拾起棋子、棋盘,朝密林走去,唐天赐紧跟其后。那偃偶如影随形跟在唐天赐身后,一举一动流畅自如,全然看不出是一具机械。
老人边走边沉吟道:“四年前你我初遇,我在独秀峰上打坐,你看不出我的底细,用机关术试探我。你觉得你当时的机关术,能有现在几成威力?”
唐天赐叹了口气:“一成也没有。”
“你大哥现在和四年前相比又如何”。
“和四年前一样,反正如果真的决斗,他还是能轻松弄死我。”
老人点头:“所以你想过没有,你用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将你的战力提高了十倍不止。反过来说,你大哥这四年,却基本没有进步。对,你现在实力的确还不如他,但如果再来四年呢?”
唐天赐愣住。
“你们都太重视所谓自身的实力,却忘了,人力有尽时,每一个习武之人,受制于自己的资质和修习的功法,都有一个上限的存在。而你们唐门,因为秘术来自于血脉,这个上限更是来得明显。像你大哥,不到二十岁时就已经武功大成,名满天下,但相应的,这之后他无论如何努力,实力都不可能再有增长。”
“但这个不一样。”老人目光灼灼地看向偃偶,“它可以一次次重铸改进,你甚至可以靠增加他的数量来增大威力。它目前虽然弱小,但是你要明白,它的进步是没有止境的。总有一日,你会让世间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唐天赐一瞬间热血沸腾,但一想到昨日观礼台上的情景,一颗心旋即又冷了下来:“靠这东西,就算威力再大,父亲也不会多看我一眼的。算了,别费劲了,我还是回去老老实实做我的二世祖的好。反正不管爹喜不喜欢我,我总是门主的儿子,唐家堡总不会少我一碗饭吃。就像不认识先生之前,每天优哉游哉也挺好的。”
“雄鹰飞上天空之前,看到的只是草巢。你难道没想过,当你变得无比强大之后,除了让你的父亲承认,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
唐天赐懒洋洋地随口应道:“能做什么事?”
“当今天下,四方动荡,各方霸主征伐不休。当你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后,你会发现有太多你能做、你想做、你也应该做的事情,进可争霸中州,平定天下,拯救万民;退可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按照盟约,唐门子弟根本就不能离开八台山。再说,你说的那些事情,自有那些大霸主、大英雄去做,我一个无能之辈,还是独善其身,在唐家堡老实呆着比较好。先生,我……我也不想再学奇门遁甲了,日后有空我们一起下下棋,听您聊聊天就好。这偃偶是我们共同的心血,先生若是想要,就送给先生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叹声中不觉颓唐之意,却似乎带着一点自嘲。
“你因为这一点点挫折,就想放弃你的力量,你的根基么?”
“力量?对我有什么用?”
老人笑了笑:“当今的中州就是一个修罗场,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不会有人有独善其身的余地的。不管你是想做个恶人,还是好人,都需要力量。比如现在,有一名弱女子就要死在刀下,你能见死不救吗?”
“能。”
唐天赐斩钉截铁赌气的话音还未落,两人脚步齐齐停住。唐天赐愕然睁大了眼睛,一名满身血污的少女躺在他们眼前。
大风突起,吹动松林如波涛汹涌,鸟雀惊飞,梢头积雪坠落。
在这一刻,还没有谁能想得到,这荒山中的偶遇,是何等地改变了唐门,乃至整个中州天下的走向。
6
少女看起来不过双十年纪,一身白衣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鲜血融化了身边的积雪,满身伤痕,最重的一处伤在右臂,整条小臂齐肘而断,一条布带束在伤口处,勉强止住了鲜血。只有从她胸口巨大的宝石坠子映着阳光闪烁不定,才能勉强看出她还有呼吸,还不是一具尸体。
唐天赐愣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老者。一瞬间他都怀疑这是不是老者用的什么幻术,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刚赌气说到能见死不救,眼前就出现了这么一个需要救的姑娘?老人同样讶异的表情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但他还是从老人的眼中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下一瞬间,一道寒光仿佛从虚空中突然出现,呼啸着刺向少女的眉心。
——这事跟我没关系,没必要多管闲事。
——唐门有过盟誓,不干涉江湖事。我若出手干涉,等同破坏盟约。
——父亲曾经反复强调过,盟约尚在,不许任何人牵涉外人之事。
——何况江湖恩怨复杂,我不知道谁是谁非。若贸然干涉,会不会好心办坏事?
——这寒光威力之强,竟似不在大哥之下,我就算干涉,也不是对方的对手。
……
那寒光疾若闪电,在短短不到千分之一刹那,唐天赐的脑海中闪现出无数心思,每一条都告诉他,眼前之事不该自己干涉。
但他的手似乎并不被他的心思所扰,下意识地,十指已经连续弹动。
偃偶猛地冲出,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间不容发地挡在了少女和寒光之间,举起右臂。
“铮”!
那寒光刺入偃偶的手掌。
偃偶是由唐门秘传的神秘金属铸成,坚逾金钢,但与那寒光相交的刹那间,零件猛地崩裂,寒光势如破竹,自手掌开始一路分崩离析,手臂逐次爆裂,寒光也随之消耗暗淡。
寒光消失时,偃偶的大半个手臂已经碎裂成了满地扭曲变形的零件。
“什么人——”“多管闲事?”
密林深处空旷之地,空气似乎开始扭曲,两个人影凭空浮现。
两人都是一身黑色甲胄,本该威武的黑甲穿在二人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这两人无论是身形还是面貌竟是一模一样。
“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这小姑娘——”“又是什么人?”
“你凭什么——”“牵涉其中?”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并肩朝唐天赐等人走来。明明是好好的一句话,他们却非要拆成两半,一人说半句,听起来让人说不出得难受。
唐天赐其实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自己完全不知前因后果,凭什么突然出手干涉?那一刻的突然出手,完全违背了任何理性的思考,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反应。是因为自己真的拥有着不曾察觉的正义感?是因为这里好歹是唐门之地,自己要维护唐门尊严?还只是因为这少女有着……让自己惊心动魄的美?
眼下不是自省的时候。
方才那一道诡异的寒光,偃偶那碎裂的臂膊,让他清楚地知道,眼前两人,即使实力比不上自己的兄长,但肯定是远强于自己的强敌——而且还是自己完全不知前因后果,莫明其妙惹上的强敌。
百忙之中,唐天赐向身后瞥了一眼,果然不见那老人的身影。唐天赐也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老人身份特殊,此刻不出现最好,最起码自己没有连累这亦师亦友的伙伴。
两名黑甲人站定,盯着唐天赐,眼神中满是轻蔑。
“原来是唐门——”“弟子,有意思。”
“看来是唐门——”“也想插手这件事了。”
“就凭你这破铜——”“烂铁,也想趟这趟浑水?”
“杀!”
最后一个字,却是两人同时喝出。语声未落,二人骤然消失。下一瞬间,一名黑甲人已经出现在偃偶背后,挥掌击向那兀自昏迷的少女。另一人则出现在偃偶身前,一拳击向偃偶的头颅。
唐天赐顾不得多想,匆忙挥手,偃偶的背后齿轮转动,两个柳叶镖弹出,画出一道圆弧,左右夹击背后的黑甲人,同时对身前那黑甲人的拳不躲不闪,反手也是一拳击出。
电光石火之间,那柳叶镖和拳头同时后发先至,分别击中了前后两名黑甲人。但柳叶和拳头竟毫无阻碍地从黑影中穿过,两名黑甲人的身影骤然消失,与此同时,两道寒光尖啸着自唐天赐身后袭向他的后心。
偃偶出手的一瞬,唐天赐已经察觉,攻击偃偶的两人不过是一种高深的幻术,但为时已晚,寒光转瞬即至,想调动偃偶回援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唐天赐怒吼一声,猛地转身。偃偶背后的铁翼弹出,疾如闪电,瞬间已落在唐天赐回身的手上,恰如一面巨盾。
唐门,忘情盾。
几乎就在同时,两道寒光已至。
轰然巨响。
寒光消失,巨盾碎裂。
虽然被忘情盾挡住,寒光的冲击力却仍非修为低微的唐天赐所能抵挡。唐天赐整个人倒飞出去,恰好落在那少女的旁边。他嘴角流下暗紫色的鲜血,挣扎着欲爬起来,却使不上力气,身子重重倒入血红色的雪地里。
两名黑甲人慢慢走过来,满面讥诮地看着犹自挣扎的唐天赐。
“怪不得唐门……”“要退出江湖之争。”
“原来唐门……”“都是这样的废物。”
唐天赐几乎要把牙咬碎。他已发现,这两人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强大,自己的偃偶完全可以匹敌二人,可惜自己经验太少,第一时间中了诱敌之计,竟导致一招都没撑下来,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更连累唐门名声受损。
“夜长梦多……”“杀了他们。”
“日后再……”“来挑了废物唐家堡。”
二人冷笑着同时出手,就要把受伤的这一对男女同时毙于掌下。
7
“谁敢辱我唐门?”
一声呼喝,响彻丛林,声音尖利,带着几分诡异的童稚之气,两名黑甲人听在耳里,却只觉得心内一悸,似乎被人用大锤在胸口猛锤了一下。两人猛地收回掌力,同时抬头。
高耸入云的杉树的最高处,一个紫色的人影坐在一根树杈上,随风摇摆。
二人心内都是一惊。这人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在如此之近的地方,他们竟然丝毫未曾发现。若这人不曾发声,居高临下直接一击,只怕他们要吃个大亏。
“你是……”“什么人?”
雪落,那人影从枝头飘下,如一片落花般随风而落,轻若无物。
两名黑甲人同时愣住。
刚才那人位置太高,看不清楚,落下来方才看清,他竟然还不到三尺高,面目粉嘟嘟的还没长开,嘴里还含着一块糖块,分明就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满脸都是稚气。腰间挂着一柄长刀,比他个子还要长一点,晃晃悠悠看起来平添了几分滑稽。
黑甲人对视,两人从对方的眼睛中已经看出,他们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一个传说中妖孽一样的人物,护法交代过的,八台山中绝对不可以惹的三个人之一。
那孩子的声音中满是稚气,娃娃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可爱,但说出的话可一点都不可爱:“辱我唐门者,死!”
“莫非……”“你是……”
两名黑甲人话还没说完,突然同时跃起,默契地一左一右飞奔而走。转眼间已双双在密林中消失了身影。
孩子冷笑。明明是稚气的面容,却因为这一丝冷笑,带上了几分邪异。他并不朝任何一方向追击,只反手拔刀。
黑甲人没命地奔逃。身为玄冥教护教玄甲使者,在中州的修罗场中活到今天,他们拥有的见识和直觉甚至超过他们自身的实力。那孩子现身的一刹那,两个人同时感受到一股气息。
死亡。
那是不能用胜败讨论的,无可挣扎的,远超过自己理解的强者所带来的,必死的压制。不可战胜,无法对抗,只能逃!
二人迅速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就算那孩子轻功再高,也不可能来得及追杀两个人。牺牲一人,让另一人逃出生天!这是无数次生死考验后,兄弟间的默契。只要逃出八台山,将唐门子弟破坏盟约出手干涉的事情宣扬出去,唐门必将承受灭顶之灾。
逃!
一人必然会死在那妖怪般的孩子手里,但是他的牺牲能够换取另一人的生命!
两人同时觉得眼前一黑。
8
觉得眼前一黑的,还有唐天赐。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黑甲人已逃,紧接着,那孩子反手拔刀。整个世界似乎突然陷入黑暗,仿佛在一瞬间,朝阳回落扶桑,天地重归混沌。那是纯粹的,有如实体一般的“黑”,无光无热,无始无终,万物死寂。
唐门,大黑天。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黑色。这是两名黑甲人栽倒前,同时掠过脑海的最后的想法。
“铮”!
长刀入鞘,天光重开,万物复苏。
孩子冷笑:“你们猜得没错,是我。我是唐天生,天下无双、生而知之的唐天生!你们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就是有幸死在我的刀下!”
9
密林之外,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面容姣好如处子,一身红甲,艳若炼狱红莲,负手而立。正是玄冥教大护法,段伤。
虽然奉命不得不来,但是以段伤孤傲的性子,实在不屑于亲自出手追杀那少女遗孤,故只命两名手下出手,自己无聊地在这里等消息。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密林中黑光一闪即逝。大黑天!唐门竟然有人练成此等秘技!
段伤骤然觉得自己的胸膛燃起一股狂热的战意,那是经年累月身在绝顶孤高处,突然发现另一座高峰的狂喜。对手!原来这世间还有此等对手!自五年前突破魔障,神功大成之后,这是段伤第一次遇到能激起心中战意的敌手。
段伤迈步便朝密林中走去。
这一刻,不管是霸主的密令还是属下的生死,都不放在他的心上。他现在一心只做一件事:上前与那强敌一战!
迈出的脚步又收回。
灰衣老人,佝偻着身形,从密林中慢慢走出。
段伤愣住,深深躬身:“参见徐庶先生。”
天下间能让被战意支配的段伤停下脚步的,大概只有眼前这位老人了。曾经搅动天下的第一谋士,徐庶。
“不必多礼。你这孩子,就是太过拘谨。”
“当年劳先生指点我突破魔障,我方有今日成就,此等大恩,段伤不敢或忘。”
老者徐庶挥挥手,道:“以你的资质,突破魔障是早晚的事,我不过顺水人情,你不用总挂怀在心上。”
段伤尴尬地一笑,道:“我知先生隐居在八台山,所以此行特意嘱咐手下,若遇先生,必不可冒犯,要以师礼待之。不知可是这些蠢材惊扰了先生?”
徐庶摇头道:“我特意来此,是要向你讨个人情。”
“先生请讲。”
“山林之中,牵扯到老朽的一位忘年小友。可否请你今日高抬贵手,不入此林。”
段伤犹豫了一下,满脸为难之色,踌躇道:“先生吩咐伤怎敢不从,只是主命难违,我……”
“你放心,我并非要庇护他们一生。只要今日你不再追杀他们,就算还了老朽的人情。日后你如何行事,老朽不会怪你。”
段伤默默深深一躬,起身后不再说话,转身径自离去。
徐庶长叹一声,转身走入密林。
10
唐天赐勉强站起身来,胸口仍然剧痛难忍,气息不畅。想到方才自己连敌人一招都没接住,而同样的敌人见到自己这弟弟,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就转身逃走,唐天赐只觉一阵惭愧,好在他已经习惯这种惭愧的感觉了。
如果说唐天赢是唐门难得的天才,那个这个九岁的弟弟就只能用妖邪来形容了。
唐天生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他生而能言,产婆当场几乎吓死。好在唐门千百年来什么怪事没见过,倒没把他当妖怪扔了。
唐天生三岁时,第一次拿起剑,唐门年轻一代,已经无人是他的对手。
唐天生五岁时,连唐百年都承认,单论武功,自己已不如这个幼子。
他最神奇的一点就是似乎完全不需要学习的过程,不管是武功还是谋略,诗文还是术数,只要需要,张口便来,似乎竟是生而知之。
很多唐门子弟怀疑,他是来自影州的妖怪寄生。而唐天生也独来独往,并不把这些流言放在心上。
狮虎独行,羔羊才结群,狮虎也没有必要在意羔羊的看法。即使是唐天赐曾经很希望和这个弟弟亲近,但似乎也总被其拒之千里之外。但无论如何,今日这条命,的确是他救下的。
唐天生并不理会唐天赐,只看着兀自昏迷的少女,若有所思。唐天赐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他盯着的,似乎是那少女胸前的宝石挂坠。
唐天赐轻咳一声:“天生……”
招呼还没打完,唐天生已然转身,一如往常地完全不理会唐天赐,用小孩子那特有的步伐,晃晃悠悠离去了。
唐天赐后续的话都被憋在喉咙里。
远处出现老人徐庶佝偻的身形,恰好和唐天生迎面而来,二人交错而过。
唐天赐想起,老者和自己这个弟弟还从未见过。刚想到这,唐天赐又觉得眼前一黑,旋即又恢复正常,他不确定刚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徐庶和孩子交错而过,都如同完全没有看到对方一样。唐天生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
徐庶看着狼狈不堪的唐天赐,笑道:“如何,现在觉得自己需要力量了么?”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知道这事该怎么善后。”
唐天赐指着的,是那昏迷的姑娘。
三 弑父
1
唐天赐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怕是惹了一个大麻烦。
那少女受伤严重,若不及时处理,怕活不了多久。而方才那些诡异的敌人恐怕随时会有援军过来,这次可没有那么好运气,还有弟弟能出来救场了。
而直到现在,他仍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涉入了什么事态。这少女是何人,为何被追杀?而那两名黑甲人又是何方神圣,自己救下的究竟是个落难的无辜少女还是被追捕的江洋大盗?
好在最重的隐忧,已经被唐天生解决掉了——那两名黑甲人一定已经死在大黑天之下,唐门干涉江湖事的消息暂时倒是不虞外泄。
唐天赐求助地盯着老者。
四年前他在独秀峰遇到这名老人,二人相谈投机,因棋成友,他更从老人处习得奇门遁甲之术。唐门隔绝于江湖,唐天赐并不知道“徐庶”这个名字曾经在天下的威名,但他能感觉到老人的深不可测,今日遇到此等困局,他能想到的帮手,也就只有这个老人了。
徐庶沉吟着:“若我没看错,方才那两人,应该是玄冥教下玄甲护法。”
“玄冥教!”唐天赐大惊,即使是他也知道玄冥教的名字。事实上,唐门最近一次的几乎覆亡的危机,就来自玄冥教,而玄冥教上一任教主,正是在那一次死在自己父亲剑下,“他们是来唐门寻仇的?”
徐庶摇摇头道:“不像。玄冥教和唐门的恩怨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怎么会突然来寻仇。”
唐天赐懊恼地抱住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要是现在走了,假装这事跟我没关系,还来得及吗?”
徐庶笑了:“你要是能走,就走吧。”
唐天赐颓然坐下,不再说话。
徐庶看着那倒地的少女,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倒出两粒,一个塞入少女的口中,另一个捏碎,撒在少女断臂处。
不过数息的时间,少女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神中带着迷茫。下一刻,少女猛地跳起,伸手欲往肋下拔剑,却拔了个空,旋即满脸痛楚之色,又踉跄摔倒,满眼警惕地盯着二人。
唐天赐求助地看了一眼徐庶,很显然目前的情况,徐庶这个老人说话更容易让这少女放松警惕,不料徐庶却视而不见。
唐天赐只好硬着头皮柔声道:“姑娘,你是……”
少女抢先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唐天赐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言相告:“在下唐门子弟,唐天赐。”
少女听到“唐门”两个字后,明显放松了许多。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少女的思路也清晰起来,慢慢勉强站起身来,低头致谢道:“方才可是你们救了我?大恩不言谢,关若言必谨记在心,若有机会自当报还。”
唐天赐没怎么和外人交往过,这少女醒来后,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更是多了几分明艳,他一时竟有些慌乱,忙乱摆手道:“姑娘不用客气,这本是分内之事……”
少女皱眉看向自己的断臂,眼见还有鲜血渗出,伸手从自己衣襟次啦一声又撕下一段布条,紧紧勒在在自己断臂处,用牙咬着打了个结,动作熟练,面无表情,竟似完全不把这断臂之伤放在心上。
唐天赐看得呆了。唐门虽不涉江湖争端,但内部子弟之间的竞争同样残酷,残肢断臂的伤势也见过不少,但他从未见过有人面对自己伤势时能如这少女般淡定。他无法想象,这花信少女曾经历过何等残酷的历练,才能有这样近乎冷酷的镇静。
处理完伤口,少女抬头看向唐天赐:“唐少侠,在下流亡千里而来,欲拜见唐门门主,可否引荐?”
唐天赐愣住。他没想到,这件事原来从一开始就已经和唐门有关了。可唐门不涉天下事,乃是唐门上下都知的铁则,他无法预计,自己若真引荐这少女回到唐家堡,父亲会不会爆发雷霆之怒。
徐庶突然开口:“姑娘姓关,莫非是来自江陵?”
少女看向徐庶,眼神中满是犹疑,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徐庶拍拍唐天赐的肩膀:“带她去见你爹吧。”
唐天赐仍有些犹豫:“可是……”
徐庶叹息,眼神空泛,看向遥远的虚空:“有些事该来的就会来,你该担的担子也必须担。回去吧,你们唐门已蛰伏了太久,或许到了潜龙飞天,一鸣惊人的时候了!”
2
唐家堡,议事厅。
唐门十位长老各自就坐,交头接耳商议不休,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却仍没有结果。
关若言尚未来得及更换衣服,满身的鲜血和淡漠的面容的对比,自有一股凛然的气质,让诸位唐门长老都下意识地对这件事多了几分慎重。
大厅里没有唐天赐的座位,他只能尴尬地和少女关若言并肩站在大厅中间,承受着长老们偶尔投来的愤怒目光。唐天赐有一种自己是带着情人私奔结果被长老们双双抓获等待审判的错觉。
站在一旁的唐天赢一直幸灾乐祸地看着二人,这时也忍不住了,迈步向前,道:“各位长老,唐门不涉外事是铁律,唐天赐违反门规,理应先受惩罚。”
唐天赐急急辩解道:“这是特殊情况……”
众长老终于停止了商议,大长老唐尧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沉吟着看向关若言:“姑娘,门主正在闭关,而且唐门向来不理外事,你求见门主的理由,可否先跟我们说一下,我们再做定夺?”
关若言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只能和门主说。”
唐尧无奈地摇头:“那对不住姑娘了……姑娘藏头露尾,连名姓都不肯明言,我们不能贸然为你惊扰门主。”
关若言突然提高声音,高声喝道:“十二轮脉已开始转动,关家后人请门主履行四灵之约。”这一声高喊,关若言运用了内力激发,声音浑厚,震得整个议事厅嗡嗡作响。
厅内众人都变了脸色。唐天赐是因为没想到关若言的内力竟然深厚若斯,明显比方才那两名黑甲使者还要强,以这样的内力,仍落得如此下场,在那黑甲人背后怕仍有强敌。
而众长老则是感觉自己被这小丫头轻视冒犯了。
唐天赢踏前一步,双手已弥散着一团黑雾,怒喝:“小丫头竟敢在唐门撒野!”
关若言不理众人,只盯着厅后那一扇小门。
唐天赢挥手就要动手,唐天赐忙踏前一步,挡在关若言身前。唐天赢冷笑,动作不停,正要跃起,小门突然打开。
唐家堡总管唐宋从里面慢慢走出,脸色凝重。
众人齐齐看向这门主的亲信。
“门主有令,请关姑娘进来商议!大公子,二公子,也请一并进来。”
3
唐天赐还是第一次进入这议事厅后的小房间。
自从三十三年前唐百年接任门主开始,这里就成为了唐门的禁地,所有关于唐门的决策都是在这个房间内做出的,只有唐百年最信任的人,才能进入这小小的房间。随着老兄弟们一个个逝去,近三年来,整个唐门有资格进入这个房间的,只有唐宋和唐天赢两个人。
一脚踏入,唐天赐不禁有些激动。或许,这是自己获得了父亲些许承认的表现。或者,父亲将自己叫进来,只是要宣泄一下雷霆之怒?
直到现在,他对身边这个神秘的少女仍是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她会给唐门带来什么。
相比唐天赐的忐忑,少女却显得镇定得多,即使面对的是成名三十年的一方豪雄,少女的脸上仍是没有丝毫表情,坦然踏入了这唐门最高秘密之地。
房间内一片昏暗,阳光透过小孔射进来,只能让人依稀看清物体的轮廓,不知为何火烛并未点燃,唐门之主唐百年坐在房间中间小桌的后面。
关若言和唐天赐、唐天赢同时在门口止住脚步。关若言踏步上前,深施一礼:“关若言拜见唐门主。”
唐百年嘶哑的声音传来:“若言侄女,过来说话!”
关若言迈步上前。
精光爆现!如同千百个太阳同时在眼前爆裂,这昏暗的小屋中,众人的眼睛本已逐渐适应黑暗,这一强光闪现,唐天赐只觉得眼睛如被灼烧,剧痛无比,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眼睛。
惊呼声,怒吼声,金铁交鸣声。唐天赐知道必然发生了变故,不顾疼痛,勉力睁开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唐天赢弥散着黑雾的拳头。还有他的嘶吼:“唐天赐,你竟敢勾结妖女弑父!”
4
唐天赐完全愣住,甚至忘了躲避。
眼见就要丧生在唐天赢的雾隐唐家拳之下,唐天赐只觉有人抓住自己的胳膊,猛地向后一拉,身不由己朝后退去,间不容发地躲过了这一击。
拉他后退的正是关若言。唐天赐不及多想,只惦记刚才唐天赢的话,忙朝唐百年方向看去,尚未看清,关若言已经拉着他急速后奔。
轰然一声,二人撞破了密室的门,退入大厅。
大厅与小屋声音完全隔绝,众长老以及唐宋完全不知道小屋内的变故,骤见二人破门而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关若言毫不停留,拉着唐天赐急急后退,唐宋刚要开口询问,二人已退至大厅门口。
唐天赢从屋内猛地冲出,怒喝:“拦住他们,他们刺杀门主!”
十位长老同时一愣。
唐门不涉江湖事太久,这些长老虽然年轻时也是在与同门弟子厮杀中成长起来的,但成为长老后已很久不与人动手,故虽然武功都堪称绝顶,但反应速度却差了很多。听到唐天赢的叫声,仍是愣了一下,才醒悟到要出手拦住唐天赐二人。
这房间内任何一个人,论修为都在唐天赐二人之上,就是这不到一息的耽搁,给了二人逃生的唯一机会。
眼见众长老扑来,关若言猛地回身,举起左手。她的手上拿着的,正是之前一直佩戴在胸前的宝石。一缕阳光从天窗射入大厅,宝石一见阳光,瞬间强光暴涨,如烈日落入凡间。饶众位长老都是绝顶高手,仍免不了纷纷侧目闭眼,不敢直视这烈日般的光辉。
只有唐天赢刚才在房间内已经吃过这个亏了,早有防备,眯着眼睛,拼着双目刺痛,直扑向大门,要抢在二人之前堵住大门。
唐天赐到现在仍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若让大哥挡住自己的去路,怕就会丧命于此了。顾不得想太多,唐天赐高举右手,猛地挥下。
轰然一声,议事厅大门被撞破,一具偃偶从外疾冲而来,直直冲向半空中的唐天赢。议事厅内不许带兵器,方才唐天赐只好将偃偶留在门外,这时却派上了用场。
唐天赢无奈变招,挥拳击在偃偶身上。偃偶碎裂,唐天赢也落地,脚尖在地上一点,又冲向大门。可惜这一耽搁,唐天赐二人早已冲出大门。
只不过一瞬的时间,待唐天赢追出时,已完全看不到二人的踪影。
5
独秀峰下。
唐天赐终于能松一口气。这里地势偏僻,从未有唐门子弟来过这里,想必大哥一时也找不到这里来。可惜,这里也看不到徐庶的踪迹。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急迫,希望得到那位老人的指点。
他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方才大哥那一声呼喊,他却是听明白了——父!亲!遇!刺!
方才慌乱之中,他完全没看清屋内的状况。一想到父亲可能真的遇险了,他恨不能立刻回到唐家堡去看个究竟。可理智告诉他,现在回去并不是个好主意,毕竟刚才自己可是“逃”出唐家堡的。
一想到这,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依然面无表情的少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关若言并未接话,盯着唐天赐的眼睛,默然半晌,才反问道:“你能不能相信我接下来的话?”
唐天赐愣住,他从这少女的话中听出了不祥的感觉,思忖了半晌,才谨慎地回应道:“我愿意以相信你为前提思考。”
关若言脸上首次浮现出一丝表情,似释然又似感动:“好,首先我告诉你,令尊……已经仙逝了。”
唐天赐猛地一震,如遭雷击。
“方才我一走到令尊身边,就看清令尊胸前一片血红,已无生机。我瞬间明白,我们中了一个圈套。所以我当机立断,抢先出手,也幸亏你配合得当,咱们两个才勉强逃出生天。”
乍闻噩耗,唐天赐脑子乱成一团,已无法思索:“等等,你说圈套?什么圈套?”
关若言转身看向唐家堡的方向:“自然是你大哥的圈套。以当时的情形看,我莫明其妙来到唐家堡,求见门主,然后门主就遇刺了,而发现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令尊身边,这怎么看都像是我干的。”说到这,关若言一向平和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慎重,加重语气道,“但是我以关姓发誓,这不是我干的。我希望你能相信这一点,然后事情才有继续讨论的必要。”
唐天赐渐渐冷静了下来,跟上了关若言思考的节奏,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我大哥刺杀了我的父亲,然后设下圈套陷害我?”
关若言摊手:“我不了解你们唐门内部有什么问题,但是我了解权力的诱惑,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当然,他应该还有个同谋,就是那个负责传话的老人。”
“宋叔?不会,他是父亲的老兄弟了……”
关若言摇摇头,不再多说。
唐天赐努力回想屋内发生的一切:“那突然出现的耀眼的光芒,究竟是什么?”
关若言举起手,亮出握在手中的宝石,道:“它经我的内力激发,可以将阳光放大千倍,可以让人目眩,但无法伤人。若是没有他,我们恐怕就要死在你们唐家堡了。这东西也是我来唐门的原因。”
“这是什么?”
关若言犹豫了一下:“这是……龙之灵!”
6
唐门议事厅内,已乱成一团。
方才一片慌乱后,众人冲进小屋才发现唐百年并没有死,只是受伤颇重,昏迷不醒。唐宋急急带人将门主带往隐秘处疗伤。
三十年来,唐门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巨大的变故。十长老议论纷纷,对这件事各持己见,却拿不出一个主意来。多年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于听从唐百年的安排做事,就算唐百年偶尔不在,也有唐宋主持,此刻两人都不在,十人自己就已经吵翻了天,完全无法达成一致。
唐天赢急匆匆赶来:“各位长老,唐天赐大逆不道,勾结外人行刺门主,请各位赶紧命令子弟全力追杀,莫让他们逃出八台山。”
大长老唐尧冷笑一声:“门主还活着呢,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们。更不是你说谁是凶手,谁就是凶手的。”
唐天赢大怒:“你什么意思?”
唐尧冷笑:“我说的什么意思你最清楚。唐天赐的武功深浅我们都清楚得很,那个女的也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就凭他们两个能刺杀门主?真是笑话。”
另一位长老唐嫣也冷笑道:“门主武功盖世,要刺杀他的,不仅武功要高,更要是他无防备的人。哼哼,门主不喜欢二公子,这可是唐门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唐天赢不怒反笑:“你们的意思,是怀疑我了?”
唐天赢一向跋扈,十长老中倒有一多半不喜欢这个唐门大公子。方才刺杀事件疑点颇多,那不知来历的关若言虽然可疑,但众人倒更愿意将矛头指向这大公子。
这其中有人是真心觉得可疑,有人却是暗藏私心。要知道唐百年三个儿子,唐天赐是个废物,唐天生虽然厉害但年纪太小,而且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若是把刺杀的罪名安在唐天赢身上,那唐门门主之位就除去了最大的竞争者。
唐尧冷笑看着唐天赢,道:“是!你这嫁祸嫁得太假,糊弄傻子呢?”
唐天赢拍案而起,一瞬间满身黑雾弥漫,一拳击向唐尧,竟是毫不犹豫就动了手。
唐尧冷笑,挥拳迎击,二人相交,唐天赢微微一晃,唐尧却是连退三四步,嘴角已沁出鲜血,显是吃了大亏。唐天赢得理不让人,再次挥拳击上,唐尧挥拳迎击,唐嫣和三长老唐墨阴同时出拳,分别击向唐天赢的背心和胸膛。
唐天赢无奈飞身后退,身形一转,唐嫣和唐墨阴的拳都挥在了空处,唐天赢趁机一拳击向唐嫣,唐嫣花容失色,双拳封挡,却难敌唐天赢的威猛拳劲,倒飞而出,重重撞在墙上。一阵爆响,土石飞溅,墙上出现了九个巨大的空洞。
唐嫣勉强站定,面色苍白,她方才将唐天赢的拳劲转入墙壁,才逃过一劫。
众长老同时惊怒,十人中倒有七人齐齐站出,将唐天赢围在其中。
唐尧冷笑:“好强的拳劲,没错,要想偷袭门主,的确得有这样的功夫。唐天赢,你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束手就擒,我们保证查明真相,不会随便冤枉你!”
唐门议事厅不得带兵器,众人都是赤手空拳。唐天赢虽然厉害,但毕竟十长老也都是唐门顶尖人物,唐天赢以一敌二或许还有赢面,但若是七名长老同时出手,唐天赢万无胜理。
唐天赢忽地仰天大笑:“好,本来还准备留着你们几个,既然如此,自作孽,不可活!”,唐天赢口齿未动,却骤然发出一声长啸,正与昨日血战台上的声音一般无二。
议事厅大门刚才被唐天赐二人撞破,还没来得及更换,只是勉强半掩着,啸声方起,两道身影猛地穿过大门,冲入大厅,一男一女,却是昨天曾经冲上血战台护主的那对婢仆。
昨日众长老就注意到这一对婢仆了,这二人的功力虽然不俗,但比之十长老或唐天赢这等高手还是差距明显。唐尧冷笑道:“看来你也知道,唐门子弟不会有人支持你,只好靠这些歪门邪道的外人了。你以为多了这两个帮手,就能对付我们?”
话音未落,唐尧骤然瞳孔一缩。
大门处人影闪动,又飞入两人,也是一男一女,竟然和方才那一对长得一模一样,说不出的诡异。
紧接着,“噌噌噌”声不绝于耳,一对又一对的男女不停飞入,不一会,已有十数对,每一对男女的长相都与开始的一对一模一样,二十几个长得一样的男女将十长老围在当中,动作表情均无二致,看得说不出的诡异。
唐尧声音颤抖:“这是……娲皇?你竟然偷偷培育娲皇!”
十长老同时大惊。
7
“娲皇”乃是唐门的禁忌之术。
据说在唐门初创之时,曾经有一个疯狂的天才,他觉得唐门既然重视血脉传承,与其如赌博一般等着生出天才来,不如由人工干预,培养需要的血脉传人。
年代久远,资料已失传,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他竟然成功地完成了实验。他培养出了一批无父无母,但都拥有超强血脉的婴儿。这些婴儿并不是由母胎出生,而是在一个巨大的密室中“造”出来的,如同女娲造人,故这批婴儿被命名为“娲皇”。
这批婴儿长大后,拥有近乎完美的血脉传承,和机械一般的忠诚,控制着这批娲皇,唐门因此大兴天下。但之后的资料记载混乱不清,似乎突然有一天,因为不可知的原因,这批娲皇突然失控,从完美的战士变成了疯狂的杀戮者,唐门一时成了修罗沙场,一场大战之后,唐门几乎绝嗣。
自此之后,相关的资料都被焚毁,娲皇成为唐门不能触碰的禁忌。虽然唐门历代也曾出现过疯狂的人想要重现娲皇,但终究无人成功。
没想到今天,娲皇重现唐家堡。
十长老这才明白,在唐门毫无根基的唐天赢,究竟凭依的是什么。
唐天赢已经慢慢退到一众“娲皇”的身后,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自来寻。这是你们自找的!杀光他们!”
十长老从一开始就陷入苦战。
这批娲皇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强,但胜在数量远多于长老们,而且进退配合近乎完美,更可怕的是,只要受的不是致命伤,他们似乎完全不会疼痛或恐惧,悍不畏死。
当唐尧发现,这批娲皇的伤口在慢慢自愈时,他终于丧失了战斗意志。
不过片刻,已经倒下了三名长老。
唐天赢冷笑:“从今天起,唐门再无十长老,唐门上下,由我做主!”
黑!
无边无际的,纯粹的“黑”,突然笼罩了整座议事厅。似乎只是短短一瞬,又似乎是经历了千百年的轮回。在这纯粹的黑暗中,时间和空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唐天赢身边萦绕的黑雾暴涨,似乎在与这浓密的“黑”角力,他猛地怒吼:“唐天生!”
光明重现。
唐天生出现在十长老身边,所有娲皇倒地身亡。
唐尧死里逃生,喜出望外:“三公子!门主他……”
唐天生挥手,止住唐尧的话。他盯着唐天赢:“是不是你干的?”
唐天生不过三尺高,唐天赢被他盯着,却有一种被洪荒巨人俯视的恐惧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是老二干的!”
唐天生摇摇头:“爹是被唐家拳击伤的,体内拳劲相互激荡,连我都无法压制。外人不会唐家拳,老二没有这等功力。”他的声音满是童稚之色,但冷静克制,条理分明。
唐天赢强辩道:“爹受伤时,我刚进房门,只有他们两人接近爹,才有机会动手。老二擅长机关术,那妖女手中的宝石也非常诡异,或许爹就是被他们这么暗算的。”
唐天生叹了口气。叹息声从这样一个孩童的嘴里发出来,莫名诡异。
“我会去找到二哥和那个女人,查明这件事的真相。这事暂且不提,你私自制造娲皇,又杀死长老,这件事怎么说?”
外面传来一阵奇异的啸声,如鸟鸣鹤唳。
唐天赢忽然露出冷笑:“这事还用说吗?爹既然遇刺,门主之位,强者居之。他们认不清形势,就该死!”
数名面貌一样的娲皇从外冲入,完全不理会地上同伴的尸体,悍不畏死地朝唐天生猛地攻上。
唐天生叹息,拔刀。黑暗再次降临,大黑天。
茫茫黑暗中,一道火光骤然亮起。烈火熊熊,艳如红莲,将黑暗直直劈开——玄冥教绝学,烈火红莲。
黑暗与光明的对撞,仿如创世。
下一瞬,黑暗和烈火同时隐去。门外高处,一名穿着血红色战甲的年轻人傲然立于屋脊上,俯瞰着整座议事厅。正是玄冥教的首席护法,段伤。
唐天生大怒,牙一咬,“嘎吱”一声将嘴里的糖块咬碎吞下,飞身而起,长刀刀锋化为黑色,刺向段伤。
烈火与黑暗再次交击,在唐家堡的上空,溅出无数火花。
唐尧怒喝:“唐天赢,你居然勾结外敌!”
唐天赢冷笑:“天下已是棋局,唐门怎么可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你们这群老糊涂该让位了!杀!”
8
独秀峰下,唐天赐盯着那宝石,茫然不解。
“你可曾听过,天下有十二个异兽之灵?”
唐天赐点头:“你说的是传说中来自影州的异兽之灵?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故事。”
“那不是故事。天干排列的十二个异兽灵一直在中州各大势力手中流传,它们每一个都拥有超绝的力量,理论上任何一个的力量被激发,都足以影响天下大势。你之所以很少听说它们的消息,是因为启动它们力量的条件极为苛刻,并少有人知。”
“所以,你手上的这一个,就是其中的龙之灵?”
“不错,龙为四灵之长,本应为异兽灵中最强大的一个,但是它也未被激发,所以并没有太大威力,顶多发出方才那样的光照。”
唐天赐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装不下这么多的信息了,今天一天事情接踵而至,所有事情在脑袋里旋转。他不得不努力冷静下来,试图寻找一系列事件中的脉络。
“你来唐门……是跟这个龙之灵有关?”
关若言盯着这个今天救过自己性命的男子,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罢,既然唐门主已经遇刺,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听完之后,你就会明白。你可知道,你们唐门……其实从未真的退出江湖。”
“唐门昔日与天下定下盟约,蛰伏于八台山,其实真正的原因,就是这个龙灵。异兽之灵若想启动,需要极为苛刻的条件,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天时,便是轮脉,每年天下间的轮脉会变化一次,今年恰好是龙灵之时。而地利,就是能够暗合异兽五行的风水汇聚之地。而龙灵所需要的地脉,就在……”
“八台山?”
“不错。你应该能猜出我父亲是谁了。”
“战神?”
关若言颔首,继续解释道:“数年前,我父亲偶然得到龙灵,并寻找到了适合激发龙灵的八台山。更重要的是,唐门主和我父亲乃是数十年的故交。当时北方霸主势力正盛,为了对抗霸主,必须要龙灵的力量,所以两人秘密定下盟约,等待天时。我父亲带走龙灵,以未激发的龙灵之力,暂时与霸主相持于江陵,令尊则假意与江湖定下盟约,带领唐门退守八台山,实际上暗中积蓄力量,同时部署四灵之阵,等待天时。”
“一待天时地利具备,我父会部署大军与北方霸主决战,唐门主则于八台山激发四灵之阵,激发龙灵。到时候借助龙灵之力,我父一统中州,唐门主则可带领唐门独霸江湖。这就是我带着它来到八台山求见唐门主的目的。”
“等一下。”唐天赐打断关若言的阐述,“如你所言,令尊之决战战场应在江淮,两地相距千里,一个龙灵如何发挥作用?”
“龙,可幽可明,可潜可升,时间和空间都不能束缚它的力量。我父已在江淮设下四灵之阵,只要此处四灵阵开,龙之力自然会成为我父大军的助力。”
“龙之力……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我的父亲应该知道,我曾经问过父亲,但父亲从未正面答我。”
“我很难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传说。”
“昔日始皇帝曾孵化出龙之灵,得到龙之力,才能成就千秋伟业,一统天下。”
第三个声音传来,二人齐齐回头,却见徐庶从峰后转过来。老人依旧是佝偻身形,但脸色比之前所见更加苍白,走路也略显蹒跚。
唐天赐忙迎上去,搀扶他坐下:“徐庶先生,您怎么了?”
“刚才和一个意想不到的对手较量了一下内力……没想到差点输了。老了,不中用了。”
关若言听到“徐庶”两个字,浑身一震,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的表情:“您是昔日一语定乾坤的徐庶先生?”
徐庶微微摇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孟浪之事,不提也罢。”
关若言恭敬俯首拜下:“家父曾言,先生于家父有大恩,若我见到先生,必以师礼相待。”
徐庶挥挥手:“不必拘泥这些俗礼了。我跟你父亲,也有数十年未曾相见了。唉,谁知昔日少年郎,一夜鬓间尽风霜。倒是姑娘,不愧将门虎女,他日成就不在令尊之下。”
关若言脸色难得掠过羞惭之色:“若言惭愧,本以为一身本领足以护送龙灵无虞,不料中途遭到莫名劫杀,我竟无力相抗,精锐尽丧,若非得到唐少侠相救,我身死倒没什么,丢失了龙灵百死莫赎。”
徐庶挥手:“追杀你的,乃是玄冥教的护教使者,那头领段伤的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绝顶高手,就算是你父亲,单对单时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你能与他们周旋一路,将龙灵护到八台山,已经很不辱令尊英明了。”
关若言默念:“玄冥教?他们投靠了北方霸主?”
“若我没猜错,他们应该的确是和霸主建立了联盟。他们的目标,就是你身上的龙灵。你可知道,玄冥教成立以来,始终贯彻的宗旨只有一条,就是阻止异兽之灵的孵化。”
唐天赐和关若言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有人说,因为玄冥教义认为,十二个异兽之灵若是全部孵化,会有巨大的灾难发生,也有人说是因为玄冥教有特殊的方法,可以同时孵化控制十二个异兽之灵,所以他们要阻止别人抢先孵化。无论如何,你们的父亲想要孵化龙灵,玄冥教是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的。”
关若言猛醒:“今日唐门主遇刺……难道也是玄冥教所为?”
唐天赐迟疑:“唐家堡机关重重,玄冥教想要潜入刺杀父亲,谈何容易。”
“因为他们找到了内应。”
这是第二次突然传来不速之客的声音。但这次众人不用回头看,就能知道来者何人。
一脸稚气的唐天生如一片柳絮般从半空缓缓落下。
四 乱局
1
唐家堡内,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唐天赢和唐宋并肩而立,满意地看着手下打扫战局。
十长老已尽数死在娲皇的剑下,娲皇也损失殆尽。不过唐天赢并不在乎,娲皇是可以批量制造的,在自己独掌唐门大权的现在,想制造多少就有多少。
面对突如其来的混乱,唐门子弟中绝大多数接受了权力的更迭。毕竟唐天赢本就是唐门子弟中第一人,更是老门主的长子。少数质疑的弟子,也迅速死在了娲皇们的剑下。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竟然找不到唐百年了。
本来唐百年被唐宋带走疗伤,但唐宋刚出议事厅,唐天生突然出现,点住了唐宋,强行带走了昏迷不醒的唐百年。
唐天生后来来到议事厅,以压倒性的恐怖武力,几乎一人一剑就挫败了唐天赢筹划已久的大计,幸亏来自玄冥教的援军及时赶到,段伤与唐天生战了个旗鼓相当,当唐天赢指挥娲皇加入战团后,唐天生终于不敌遁走。但事后唐天赢却到处都找不到唐百年的踪迹,不知道唐天生把他藏到哪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再等等,等更多的娲皇从密室中醒来,唐天生也会被赶尽杀绝。到时候何止唐门,连整个中州,也是我的。这天下间,又有什么门派势力能挡住娲皇大军,一支拥有超绝武力,永远忠诚,而且可以无限补充的恐怖军队。
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段伤从外缓缓走进来。
唐天赢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
亲眼见识了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后,他不敢怠慢这个武力已经超出他理解能力的“同盟军”。
——最起码在自己的娲皇没有完全调集完之前。
唐天赢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天资过人,那个怪物弟弟虽然天资比自己强,但终究有限。但刚才经历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黑暗,他才明白,自己与弟弟的差距,比之普通弟子与自己的差距更大。那不是人,是个千真万确的怪物……
幸好,在他的阵营里也有一个不逊色于怪物的怪物。
段伤走上前:“唐门主,我的属下正在部署颠倒乾坤大阵,等大阵部署成功,配合唐家堡的机关之术,唐家堡将成为铜墙铁壁,无人能来捣乱。”
唐天赢虽努力克制,但仍忍不住嘲讽道:“三十三年前,你们教主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他死了。”
虽然被揭了伤疤,段伤毫不动气:“令尊昔日一剑破阵,的确令人神往,好在江山代有才人出,今日的唐门主青出于蓝。”
听到青出于蓝,唐天赢瞬间无法压制怒火,一把揪住段伤的衣领:“别冷嘲热讽的,告诉你,我没杀我的父亲。”
段伤并不动气,轻轻推开唐天赢的手:“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一切还是按照计划进行。我们答应你的,都已经做到了,我们要的那个女人呢?”
唐天赢哼了一声:“我会把她抓回来交给你的。宋叔!”
唐宋转过身来,恭敬地看着唐天赢,等待他的吩咐,一如昨日他恭敬地等待唐百年吩咐一样。
“我授权你调动所有唐门子弟,以及我麾下的娲皇,给我把他们找出来。杀掉!”
2
独秀峰下,唐天生冷冷地盯着唐天赐等人。
按理说被这样一个绝顶高手盯着,所有人都该毛骨悚然才对,但是面对他那气鼓鼓的娃娃脸,关若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登时把弥漫的敌意消弭了大半。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有一个问题。”唐天生依旧用那稚气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话,但没人敢忽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这个孩子已经用他的武力和头脑,证明了他的确当得起“天下无双”四个字。或许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生而知之的怪物吧。
“我希望你们仔细回想,你们走进密室的时候,是否曾经发现任何迹象,显示父亲当时已经受伤了,或是尚未受伤?”
唐天赐陷入思考之中,关若言却迅速回答:“我们进门时,唐门主仍安好。”
“你怎么知道?”
“门主当时出声,让我走过去说话。”
唐天生看向唐天赐,唐天赐也缓缓点头。唐天生仿佛陷入什么不可解的谜团之中,沉默不语。
唐天赐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唐天生的肩膀:“你刚才说什么?爹是否受伤?父亲不是身亡,只是受伤么?”
唐天生身子不动,肩膀一震,已弹开唐天赐的手:“稳重点,像什么样子。爹还活着,不过受伤很重,若不快点施救,能不能醒来就不好说了。”
唐天赐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悦。
唐天生看着唐天赐上蹿下跳的样子,微微摇头。
关若言看向唐天生:“你在怀疑什么?”
“当时房间内一共只有你、大哥和二哥三个人,恕我直言,凭你们三个这点微末功夫,应该是谁都没有能力偷袭得了父亲。”
“所以你一开始就把我和唐天赐少侠排除了?”
“排除倒不至于,我只是更相信另有内情。”
“所以你怀疑,在我们进去之前门主就已经遇刺了。所以……凶手是之前出来传话的那个人?”
“他叫唐宋,武功极高,而且是我父亲多年心腹,父亲绝对不会怀疑他,从种种迹象来看,他最有得手的可能,但问题是……”
“如果我们进去时,门主尚安好,那就说明不是他了。”
唐天生斜睨着关若言:“既然证据排除了唐宋,就目前来说,还是你这个外人嫌疑最大。你刚才所讲的事情全是你单方之词,反正我父亲正在昏迷,也无法查证。”
“三日后,就是龙灵激发的吉日,你帮我激活四灵之阵,就能证明我说得没错了。”
“你这个主意打得真好,不愧是将门虎女。”
“彼此彼此。”
关若言和唐天生,一个少女一个男孩,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旗鼓相当,彼此竟都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两人平日里都是眼高于顶,只觉得周围的人不是太笨就是太傻,今日居然能遇到一个不轻视自己又能跟得上自己思路的,顿时相见恨晚。
对比一边大喜大悲的唐天赐,更显得两人冷静的可贵。可惜讨论了半天,仍是没有结论。
一直在一边静静听的徐庶,突然猛地转身:“地脉在动。”
唐天赐没听懂:“什么?”
关若言掐指急算,同时一心二用向唐天赐解释:“八台山乃天地灵气汇集之地,现在灵气在迅速聚集,有人在部署奇门阵法。”
徐庶和关若言同时计算出结果:“颠倒乾坤大阵!”
唐天生回身,跺脚大急:“完了,回不去了!”
3
唐天赢昔日机缘巧合获得娲皇的制作秘法,他怕被唐百年发现,所以只敢动用部分自己绝对信任的手下,悄悄小规模尝试,至今一共只成功制造了三十四名娲皇。围杀十大长老一战,被唐天生一招杀了二十四个,后续又战死六个,目前仅剩四人了。
看着不远处负手站立的段伤,唐天赢打了个冷战。
他之所以敢与虎谋皮,与找上门来的玄冥教合作,倚仗的最大筹码,就是手上这些娲皇战士。但是经过和唐天生的一战,他才发现自己高估了娲皇的战斗力,低估了唐天生、段伤这一层次的绝顶高手的力量。
当然,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能制造出更多的娲皇,靠人数也能把唐天生累死。事实上,等到三天后,他就会拥有足够的娲皇。但是……如果唐天生现在找上门来……或者,万一段伤玩个鸠占鹊巢……他不敢想象他该如何对付这两个怪物。
既然无法守,那就干脆进攻吧!
唐天赢如同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所有的筹码一把压了上去。他将手上所有的力量都撒了出去,寻找他那两个弟弟的踪迹。抢先找到他们,然后让段伤去对付他们去,最好斗个两败俱伤。三天后等着我把你们一锅烩了!
空中传来奇异的鸟鸣声,唐天赢露出了微笑。他听不懂这玄冥教特有的信号,但他知道,这一定是在回报寻找的情况。
找吧,去吧,去和那个怪物死斗吧。
4
独秀峰下,唐天赐试图安慰自己这个垂头丧气的弟弟:“颠倒乾坤大阵也没什么了不起,爹当年不就破过它?我看你的武功未必比当年的爹差,爹能做到的,你现在也能做到。”
唐天生嗤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咱们唐门为什么有十位长老?”
唐天赐摇头。
“是因为当日爹回归唐门之后,说动了十名唐门子弟随他一起破阵,唐宋是其中武功最低的。就算现在我的武功比得上爹,可你们呢……”
唐天赐无奈地摊手。看看站在这里的几个人,的确太过泄气——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断了一只胳膊的少女,一个小屁孩,还有一个最没用的自己。
下意识地,唐天赐看向了徐庶。和这位先生相交数年,他已经习惯了,在任何艰苦困难的情况下,先生总能给自己以希望,帮自己想出破局之道。
关若言也看向徐庶。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徐庶,但是之前曾经多次听父亲提起这位老人的种种事迹。若说天下对奇门阵法最有研究的,怕就是这位老人了。
唐天生目光灼灼,看向徐庶,拱手道:“徐庶先生!我有事请教。”
徐庶竟也毫不怠慢,同样拱手:“三公子请讲。”
这一老一小,相差一甲子有余,但此刻相对而立,竟似双雄对立,唐天生稚气的面容下,仿佛藏着个比徐庶还要苍老的灵魂,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您可否帮我们破阵,夺回唐家堡。”
“可。”
“恕我直言,据我所知,徐庶先生您三十年前如日中天之时,却突然离开霸主麾下,之后隐遁于江湖。以先生大才,是否有何隐衷?”
“昔日我归隐时,曾立下誓言,不会为别人效力,也永不再为人动用力量。故绝迹于江湖。”
“唐家堡关系到我们的父亲,关系到关小姐的任务,对我们而言,夺回唐家堡乃是必须完成之事,但是与徐庶先生您毫无关系,您为何要帮我们?”唐天生紧盯着徐庶,显然这个问题,才是他最需要重视的答案。
唐天赐和徐庶交情最为深厚,他自是信任这名老人,但是他也理解唐天生的疑虑。重夺唐家堡一事太为重要,实在是很难让唐天生如自己一般去信任这名老人。
徐庶微笑:“我帮你们,是因为现在你们需要我。”
唐天赐一愣,心道完了,唐天生怎么会被这种强词夺理的话说服。
唐天生却是动容,思索半晌,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躬身对徐庶施了一礼:“请徐先生谋划一破阵之道,唐门将永感大恩。”
这一礼虽然只是浅浅一揖,但对心高气傲的唐天生来说,不啻于是破天荒的事情。唐天赐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要知唐天生即使之前面对唐百年时,也从未规规矩矩施过礼。徐庶也颇为意外。
唐天生见众人都看向自己,立时明白众人在想什么,难得脸上带了一丝愁容:“我将父亲藏在唐家堡内一处隐秘所在了,一天两天还没事,若是太久,恐怕……我们必须三日内破阵,夺回唐家堡。”
众人这才恍然。
唐天赐心内剧震。他这个弟弟生来怪异,更兼他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所以父亲其实也并不特别亲近他,唐天赐对这个弟弟也是一向敬而远之。没想到遇到今日变故,才能看出,弟弟冷漠的外表下,竟然其实是如此重视亲情的。之前在密林中救了自己的性命,后又不遗余力为自己辨冤,而现在为了父亲的安危,他竟然肯低下头求人。
唐天赐目光灼灼盯着唐天生,恨不能立刻把这个弟弟抱在怀里亲热一番。他这时才回想起,这个弟弟从出生起,大概就从来没有被亲人拥抱过。
唐天生猛地跳开:“你想干什么,怎么看着这么恶心?”
唐天赐尴尬地一笑。
唐天生转头盯着徐庶看,虽然是孩子的可爱的眼睛,但眼神却咄咄逼人:“我可以相信你吗?”
徐庶视而不见,这老人见过太多世上的风风雨雨,唐天生还不足以对他产生压力,微笑道:“你可以试试。”
唐天生终于下了决心,掏出一块东西,交给了徐庶:“这东西看起来颇为特别,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唐天赐和关若言也凑过来看,却见是巴掌大的一块碎片,似是布帛,上面隐约能看到一些字迹。
徐庶只瞄了一眼,就递回给了唐天生:“这是百草门之物,乃是百草门记载某种独特药物的单子,只是这单子只有部分,所以看不出是什么。”
唐天生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布帛收好。
唐天赐好奇地问道:“这块布和今天的事情有关吗?”
“这是从父亲手中取出来的。”
这话一出,三人都是一惊。
“今天父亲遇刺,唐宋带他离开议事厅,我觉得唐家堡太危险,就从唐宋那抢走了父亲,安置在一个秘密所在。当时父亲手中就紧紧攥着这块布,我觉得事关重大,就取了过来。”
唐天赐惊讶道:“难道今天的变故,又和百草门有关?”
百草门精研天下奇花异草,与唐门曾经有过恩怨交缠的历史,唐门的药物之学很大一部分传承自百草门。唐天赐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以自己的智商果然不适合思考这等大事。
徐庶沉吟了一下:“我倒是想起了当年的一个传言。你们可知,唐门的娲皇之术,其实是传承自百草门。”
“什么?”
“昔日唐门与百草门结盟,两个门派集合自己的优势方向,最终研究出了娲皇,但后来娲皇失控,唐门被重创,也因为怀疑百草门,双方产生隔阂,乃至成了仇敌。”
“娲皇……这事果然是大哥干的!”
唐天赐仍有些疑虑,并不附和,转移话题道:“这娲皇究竟是什么人?”
徐庶看着远方,似乎回忆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昔日我游走江湖之时,和百草门主萧若云曾是至交,他给我提过这件事。但是百草门内对于娲皇的记载也不多,只知道这是一种人造人的技术,可以快速培育出强大而且悍不畏死的战士,可以通过腹语特定声音的方式操纵。但是其有重大的缺陷,只是这缺陷是什么,百草门内并无记载。”
唐天赐觉得哪里不对,灵光一现,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关若言也沉吟:“我也必须破阵,尽快救出唐门主。而且三日后就是我父决战之日,若不能及时发动龙灵,我父亲多年的筹划会毁于一旦,天下将落入霸主之手,永无宁日。”
唐天赐热血上涌:“我们帮你!”
徐庶沉吟:“若想破颠倒乾坤大阵,倒也并是不非需要那么多人,有三四人足矣。这个阵势布成之后,会有三个阵眼,一主二副,只要同时堪破三处阵眼,就能破阵。我当日发过誓,永不再动用奇门秘术,所以我不能帮你们破阵,只有靠你们自己了。明日乃是破阵的最佳时机,今晚你们好好休息,明日一起破阵。”
唐天生抢先举手:“我去破主阵!”唐天赐和关若言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毕竟这一众人中论武力,唐天生是有绝对的优势。
徐庶却摇头:“破颠倒乾坤大阵,高绝武功并不是必要条件。这个阵法的威力在于能引发入阵者的心魔,所以破阵的关键在于心智坚毅。”
关若言举手:“那我去破主阵。”
唐天赐和唐天生都没有提出异议。他们还从未见过心智能如这少女般坚毅的人。无论是身陷何等绝境、碰到何等意外,这少女就似机械一样不受外界干扰,冷静思考决断明快,这一点连眼高于顶的唐天生都暗自佩服。
徐庶点头:“好,就以你为主,唐家兄弟为辅。不过你现在断臂伤重,太影响你的战力,需要处理一下。”
关若言一愣:“我臂已断,还能如何处理?”
徐庶看向唐天赐。唐天赐愣住:“您的意思是让我……给她接驳机械义肢?”
徐庶点点头,唐天赐忙摆手:“那不行,你知道这只是我的一个疯狂设想,从未尝试过。再说接驳过程中那痛苦非人所能承受……”唐天赐越说声音越小,显是想起了什么。
徐庶微笑:“若天下有人能承受这义肢的痛苦,怕就是你眼前这将门虎女了。若不能忍住这小小苦痛,那阵也就没必要闯了。”
唐天赐犹豫地看向关若言。关若言毫不犹豫举起右臂:“接!”
5
不知道之前徐庶给关若言上的是何等灵药,这才区区半日,她的断臂伤口竟已愈合大半。
唐天赐再次犹豫起来。
关若言不满地道:“怎么这么墨迹?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或许是唐天赐的错觉,似乎经历许多之后,关若言对自己的态度变得不那么礼貌……而且稍微亲密了些。
不过此刻没时间想太多,唐天赐看着她的断臂,踌躇道:“本来我以为直接接续即可,但现在你的伤口已经愈合,那得逐一再切开才行……这……”
关若言一语不发,从靴中拔出一柄短刀,倒转过来捏着刀刃递给唐天赐:“切!”
唐天赐咬牙,此刻也没有退缩的余地。他接过刀,先咬在嘴里,双手轻动,那偃偶一步步走过来。
这偃偶之前在密林中损失了半条手臂和背后的盾牌,好在唐天赐的零件平时都藏在独秀峰附近,已经尽数修好,并多做了半条手臂。那偃偶把手臂举起,半条机械手臂,露着无数齿轮和各种颜色的线,看起来分外诡异。偃偶把手臂举在关若言身侧,定好位置后一动不动稳如磐石。
唐天赐拿起口中的刀,一咬牙,颤抖着朝关若言的断臂处切去。
大滴的汗珠从关若言的鬓角流下,但关若言愣是保持着身体纹丝不动。反而是唐天赐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下不去手。
关若言忽地开口:“你杀过人吗?”
唐天赐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是在问自己,声音颤抖着回答:“没有……我太弱了。”
“怪不得,切个伤口手都抖成这样,喂,你不会晕血吧?”
唐天赐醒悟过来,关若言竟是在帮自己分散注意力。不由得暗叫惭愧,谁能想到自己这个操刀的,竟然还需要忍受痛苦的少女来宽慰。
“你的这个人偶其实很厉害,操作他不需要很高深的武功,对吧?”
“不需要,因为我自己就很弱。偃偶之术虽然强大,但操作它的人总是个软肋,很容易被敌人攻击,所以我们唐门武功高一点的人都不喜欢机关术。”
“买椟还珠,鼠目寸光。你若有机会上一次战场就会明白,个人的强弱在战场上并没有太大作用,反而你这个……叫什么来着?”
“偃偶!”
“对,偃偶,简直是神兵利器啊。喂,等这一仗打完了,你别在唐门呆着了,来我麾下吧。”
一问一答中,面对镇定如斯的少女,唐天赐的手渐渐稳定下来,心跳也渐渐放缓。听到少女竟然一本正经地开始招揽自己,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别笑,我说正经的。你别瞧不起我,我可不是光靠我爹,我麾下铁骑两万,纵横战场,还从未败过。唐门看不起你这偃偶,纯属短视,来我麾下,咱们一起平定天下!”
少女的脸上虽然大汗淋漓,肌肉在不停颤抖,显然是在勉力忍受着极大痛苦,但是说这一番话,特别是说到“平定天下”四个字时,满脸藏不住的意气风发,让唐天赐看得痴了。
“喂?”
唐天赐忙回过神来,脸上绯红,为了掩饰,忙低下头。此时腐肉已经尽数割去。唐天赐刀交左手,右手拈起偃偶断臂上的一根细线,踌躇了片刻,咬牙:“下面这一步,需要把这偃偶上的控制线路与你断臂的经络相连。人身六感均与经络相连,所以操作时,会有方才百倍的痛苦,你……”
“别墨唧,接!”
唐天赐咬牙,慢慢用刀开始从断臂中剔出一段如细线般的经络。
关若言忍不住闷哼一声,接着传来银牙摩擦的声音,浑身肌肉一阵剧烈颤抖,这极大的痛苦几乎也超过了这少女的忍受极限。
既然开始了,唐天赐咬牙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小心翼翼将两边接在一起。
直到唐天赐放开手,关若言才松开银牙,嘶吼了一声。
唐天赐看着关若言扭曲的面容,满脸的汗水和青筋,踌躇道:“后面还有很多根都要这么一一接上。我看要不还是……”
关若言这次也没有立即接话,仍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稍过一会气匀了,才摇头:“继续!放心,刚才是没有准备,后面不会这样了。”
唐天赐无奈,只能继续拈起下一根,正要如法炮制,关若言突然开口:“给我讲讲你的父亲吧。他是什么样的人?”
唐天赐知道这是关若言试图转移注意力化解疼痛。他一边慢慢接续,一边沉吟:“我父亲……我其实并不太了解,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他几次。”
“为什么?”
“因为我太没用了。我父亲是唐门救世主,是天才,我的哥哥和弟弟也都是人中之龙,特别是我弟弟你也看到了,简直是绝顶人物。跟他们相比,我最没用,所以他几乎没有管过我。现在想起来,父亲似乎很少表露过感情,哪怕是他平时最喜欢的大哥,也只是因为大哥天赋很高,当作接班人在培养而已,我从未见他们亲昵过。”
“那你平时都干什么?”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机关术,后来遇到徐庶先生教我奇门遁甲。我曾经以为我的偃偶之术能让他对我刮目相看,没想到……”
“放心,唐掌门一世英雄,不会这么容易被宵小暗算的。”
唐天赐苦笑:“现在在唐门大部分人看来,暗算我父亲的宵小实打实就是咱俩。”
虽然疼得满脸青筋,关若言仍是被他逗得一笑。
“说说你的父亲吧。”
“你是好奇我是怎么被养得这么奇怪的吧?”
唐天赐脸一红,不说话,专心接续。
“我父亲其实并不想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曾经跟我说过,他对我的期盼是不要习武,做一个温柔娴静的姑娘,将来嫁给皇帝,做皇后。”
唐天赐被自己唾沫呛了一口,一阵剧烈咳嗽,但也掩盖不住讶异的笑声:“皇后?”
“当然了,我爹可是战神,大将军,大将军不是都要和皇帝结亲的嘛。可惜了,当三岁的我扔了他塞给我的胭脂,轻易地举起他的长刀时,他就知道自己国丈的梦碎了。”
“令尊……很失望?”
“我父亲说过,战士不能挑战场,人生也是一样,要笑着接受遇到的一切,然后冷静地寻找新的契机。你看,我没做成皇后,可是我帮他打了无数的胜仗啊。这一仗,我也一定会胜!”
唐天赐终于停下了手:“成了!”
那半截机械手臂,已经牢牢固定在关若言的断臂上,浑然天成。
关若言猛地跳起,张口“噗”地吐出半截银牙。
这一阵阵的剧痛,关若言咬碎了半颗牙齿,才一次次忍住了挣扎的本能冲动。
关若言试着活动那半截机械手臂,欣喜地叫道:“居然连手指都能运转自如?太帅了,我刚才受的苦也算值了。”
唐天赐头上的汗比关若言头上还多,方才做完,一口气松懈,他几乎瘫倒在地上,这时才慢慢站起来:“你这手臂相当于半个偃偶,还有诸多机关,你可以慢慢尝试,而且日后可以继续改进。”
关若言一喜,旋即又一忧:“改进的时候,还这么疼?”
唐天赐忍不住一笑:“当然不会,直接修改机械就行了,你不会有一点感觉。”
关若言大喜,突地伸出机械手臂,一把将唐天赐拉过来。
唐天赐还没反应过来,关若言已整个人贴了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
唐天赐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沸腾,心脏就要蹦出胸口了。
关若言用机械手重重拍了拍唐天赐的肩膀:“干得好,兄弟!”
6
唐天生坐在独秀峰顶孤松树梢上,俯瞰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密林,百无聊赖地擦拭着长刀。
满眼草木葱葱,积雪冠盖,风吹云动,但他无论如何用心观看,也看不出他们所说的玄之又玄的“地脉”究竟是什么。这也是他出生九年来,第一次兴起好奇和争胜之心。
唐天生生而知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有多痛苦。任何一件东西,一本书,哪怕一片树叶,似乎都潜藏在他的记忆中,只要见到,就会立即触发全部的信息。他不需要学习,也从来没有体验过好奇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已分门别类准备好,只等着他一样样地去翻找。
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唐门子弟们暗暗给他起的外号很对,他觉得自己的体内似乎寄居着另一个灵魂,一个潜藏了千年的妖怪。
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却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合作?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需要与人合作。拥有超绝武力的自己,怎么会需要那些弱者的帮助?但现实是,他现在必须和那曾经被自己看不起的兄弟、神秘诡异的老头,还有那个小丫头一起合作去做一件事,还不能让他们拖了自己后腿……
这种感觉……貌似也不错。
一阵奇异的鹤唳声传来,唐天生猛地跳起:“他们来了!”
黑色的云雾在手中流转,慢慢将长刀浸染成深沉的黑。似乎被这黑色长刀吸走了日光,整个山谷突然暗淡了下来。
唐天生纵身跳下独秀峰:“段伤,来战!”
一道烈火般的剑光暴涨而上,与唐天生交击于半空中。
7
黑与红的交缠,沿着独秀峰旋转缠绕,峰顶积雪扑簌簌落下,未等落地,就已被炽烈的剑气刀光蒸发,这或许是当今中州最强的两名年轻人的巅峰之战。
段伤纵情长啸:“痛快!今日一战,段某方知何为痛快!”红莲业火随着长啸暴涨,席卷向唐天生。唐天生冷笑不做声,只挥刀斩下,长刀上的黑色越发浓烈,天地似乎又暗淡了一些。
红莲散去,段伤飞身后退。唐天生正欲追击,段伤发出长啸,声若兽鸣。四道黑影从四个方向合围而来,四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是娲皇。
唐天生冷笑。正要挥刀,漫天红光大盛,段伤再次袭来,唐天生顿时陷入险境。
以唐天生的功力,这四名娲皇根本禁不住他一刀,但当面对实力旗鼓相当的段伤时,四名娲皇的骚扰则足以对他造成恐怖的威胁。
四名娲皇似乎被训练过合击之术,进退之间并不急于求胜,反而每次只是在唐天生与段伤交战最紧张的时候,纵身进击,以悍不畏死的方式打乱唐天生的节奏,扰乱他的气息。
黑光渐渐弱下,红莲一分分盛开。虽然已是太阳西沉,天光却似乎一点点亮了起来。
当平生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唐天生觉得自己怕是要败了。
败,即是死。
8
唐天赢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议事大厅内,看着墙上一幅运笔粗陋的壁画。
画面上一名剑士,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持剑,直直踏入火海。这画的正是三十三年前,唐门沦陷,唐百年一剑归来的一幕。画中那名婴儿,就是唐天赢。
唐天赢每次看到这幅画,都会有一种复杂奇妙的感觉。
三十三年前……自己曾经在不知不觉间参与过如此热血澎湃的一场战斗。某种意义上说,自己曾经参与了父亲一生中最壮烈的一场战斗。
唐宋走进大厅时,愕然看到唐天赢满面的泪水。
唐天赢似乎并不避讳把自己软弱的一面袒露在这位自己目前最倚重的老人面前,低声问:“他们开战了?”
唐宋躬身回答:“三少爷目前落在下风。”
唐天赢露出一丝狞笑:“我这个弟弟也终于该尝尝失败的滋味了。”
唐宋犹豫了一下:“现在普通弟子们都人心浮动,只有您的娲皇忠诚最值得信任,可是您一下把剩下的四个娲皇都指派给了段护法,堡内若是发生什么事……”
唐宋没有说完,但他相信唐天赢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唐天赢引来玄冥教中人做外援,已经引起了唐门弟子们的极大不满,他身边已无娲皇,很有可能发生变乱。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隐忧,段伤虽说与唐天赢是结盟状态,但是段伤那超绝的武力,若是翻脸,在现在既无三公子,也没有足够娲皇的情况下,怕唐家堡真的是无力抵御。
唐天赢冷笑:“乱就让它乱,反正我马上走了。”
唐宋愣住:“走?”
唐天赢转身朝外走去:“不错。我离开这段时间,唐家堡就交给你了。”
唐宋有些诧异:“你不担心……”
唐天赢大笑:“你是聪明人,是唐家堡里唯一的聪明人。三日之后,才是我们决胜之时。到时候你会看到,什么叫真正的力量。你会做出明智的选择的。”
五 闯阵
1
红莲彻底将黑火压制,唐天生已陷入绝境。
呼啸声起,一个人影自独秀峰顶落下,势如流星,呼啸着猛冲向段伤。段伤不敢怠慢,剑势一转,一抹红光迎向那人影。剑光更快过闪电,眼见就要击中,那人影自骤然额头开始裂开,瞬间分为两半。剑气自裂缝中穿过,人影迅速又合二为一,速度丝毫不减。
段伤大惊。他也算是身经百战,但从未想到过会有人以这种方式轻易破了他的业火红莲剑气。不及多想,人影已至眼前。段伤此刻才看清,这“人”竟是浑身用金属零件拼成,正是唐天赐的偃偶。
段伤不敢再小觑这诡异的机械,无奈剑势一收,漫天红光迅速收拢,纵横数十道红光,罩向那偃偶。
偃偶轰然一声,碎裂成十数个部件,借着这爆裂的力量,各自凭空转变方向,脱离了红光的包围,袭向那正合围而来的四名娲皇。
段伤正欲追击,突觉天地之间竟似暗淡下去。唐天生飞扑而至,长刀到处,漫天红光竟似被那浓黑如墨的刀锋侵蚀,朵朵红莲上染上了些许墨色。
段伤大惊。玄冥教的武功注重心智坚毅,要求做到无喜无悲无惊无怒。方才那偃偶来袭,段伤连续两次判断失误,特别是自己最得意的绝技剑气被敌人用那种诡异的方法破去,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段伤已生出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方寸一乱,第二次出手竟然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导致偃偶逃脱,在那一瞬间,段伤的心神瞬间失守,竟被唐天生的刀气趁机侵入元神,若不能及时驱除,怕有修为尽废魂飞魄散的危险。
眼看那墨色竟如有生命一般,在红莲上蜿蜒浸染,段伤猛地回剑,一剑划过胸口,鲜血喷洒而出,一遇漫天的红光,鲜血砰然燃烧起来,紧接着整个红光似乎都爆闪了一闪。
玄冥教,幽明火。
唐天生刀锋转动,搅起漫天黑雾,与那火光正面撞上。寂静无声,黑雾和火光同时消散。
2
偃偶碎片袭来,四名娲皇同时不退反进。
娲皇是被“生产”出来的,一出生就是成人的状态,并且被灌输了设定好的战斗知识。虽然他们智力甚至要高于一般人,但是思维模式简单而直白。他们今日收到的指令是要协助段伤压制唐天生,故不论自身面临什么危险,永远是以完成指令优先。
面对袭来的偃偶,他们只判断为普通暗器,竟不躲不闪,哪怕用肉身硬接,也要迅速围过去继续围攻唐天生。娲皇乃透支生命的产物,伤势痊愈速度是普通人的数十乃至百倍,普通伤势根本不会影响他们的战斗力。
娲皇们的应对方式大出唐天赐意料,但此刻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唐天赐一咬牙,双十连动,那十数个偃偶碎片再次爆裂,碎成无数细小的暗器。
恰在此刻,唐天生与段伤第一次刀剑相交,红光与黑雾同时湮灭,一股无以名状的巨大力量骤然爆开,漫天的零件被这鼓沛然莫御的力量激发,骤然加速几十倍不止,朝四面散开。
首当其冲的四名娲皇,瞬被暴风雨般密集的暗器撕成了碎片,接下来,就是暗自叫苦的唐天赐。
唐天赐一直以奇门遁甲之术躲藏在独秀峰半山处,所以才能及时发动偃偶解了唐天生之困。漫天暗器本是他以偃偶之力发动的,本就已经威力巨大,此刻被唐、段二人联手激发,威力之强怕在暗器界称得上空前绝后。
唐天赐身在半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要逃开,但暗器未至漫天劲风已经压得他这个菜鸟动弹不得,一时间只能闭目等死了,心内苦笑,这真称得上是作法自毙了。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脖子,猛地下坠。
数个暗器间不容发地贴着唐天赐的头发飞过。
更多的暗器暴雨般袭来。
一阵寒光闪烁,刀锋仿佛在身前形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护罩。
脚踏实地,唐天赐死里逃生,这才顾得鼻间闻到一股香味,回头看去,救了他一命的,果然是少女关若言。
关若言松开拉着唐天赐的左手。
唐天赐只觉得一阵心神荡漾,正要说话,却见关若言完全没有看自己,只欣喜地看着她那新装上的“右手”。一截三尺长的利刃自掌心弹出,刃间满是划痕。方才她就是用这柄长刃挡住了漫天袭来的暗器。
利刃收回,关若言兴奋地一把拉住唐天赐的手:“这东西太好用了,简直比我原来的手还好用。唐天赐,你真是天才。”
唐天赐面红耳赤——如果关若言是用真手来拉的话,他的脸一定红得更厉害。
关若言突然抬头:“你看!”
3
独秀峰上,以孤松为中心,一道红光,一团黑气,绕着独秀峰盘旋不停。
唐天赐这才想起,战斗仍未结束。他正想操作偃偶去帮忙,才想起那偃偶方才已经碎裂无数,一时是不可能拼凑起来了。
唐天赐大急,没了偃偶,自己简直就是毫无用处。
关若言仿佛感觉到了唐天赐的焦急,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安勿躁,这是天才的战斗,我们无从插手。”
“我们难道就只能这么干看着吗?”
“你可以帮你弟弟祈祷。我手下的将士经常这么干,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唐天赐无奈,正要继续说话,天上异变陡生。红光暴涨,一时间,天地间似乎都笼罩上了一层血红色,如修罗地狱重现人间。下一刻,世界恢复正常。独秀峰上,也再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唐天赐大惊:“天生!”
唐天生小小的身影忽然出现,依然是那么少年老成的样子,不耐烦地道:“叫那么响干什么?”
唐天赐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唐天生。唐天生犹豫了一下,没有闪开他的拥抱,愣了一下才不动声色挣开。
关若言走过来,打断了兄弟情深的场景:“你赢了?”
“段伤被我伤了元神,最少要休养三日。”
关若言一喜:“所以……”
“现在就是闯阵的最好时机!”
徐庶从山后走来。这位老人似乎忌于誓言,从未正面帮助他们抗敌。
“你们去吧,现在正是破阵之日。从你昨日给我的布帛,我找到了一些关于娲皇的隐秘线索,你们大哥重现娲皇这件事并不简单,你们闯阵时,我会去查证一下。”
4
心魔乃是习武之人闻之色变的劫难。
任何一个拥有足够资质的武者,修行到了一定阶段,都会发现,制约自己武功进步的,不再是现实中的种种限制,而是自己心境、心神是否足够坚毅,心智能否开悟。
遗憾的是,最终能够开悟的,万中无一。而这万分之一的幸运者,其中又有极少的一部分,能够继续前行,直到遇到武学道路上最可怕的关卡。
人心柔软,纵能不断修行让其强大,但终究有弱点,或执、或迷、或爱、或怖、或忧、或怒……随着武学境界的成长,人心的弱点也在不断扩大,终有一日需要做一个最终的对决。胜者将获得上堪无上境界的机会,败者或灰飞烟灭,或坠入深渊。
此为心魔。
玄冥教以上古秘术,结合天地灵脉,设颠倒乾坤大阵,可强行引发修行者的心魔。这阵法本是玄冥教众修炼武功时辅助之用,后屡经改良增强,已变成攻守兼备的恐怖阵法。
昔日在唐门受挫后,玄冥教元气大伤。蛰伏三十年间,教内高人又将大阵屡加增强,威力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唐百年一剑破阵三十三年后,三个年轻人,又来到大阵边缘。
5
似乎被一层薄雾笼罩,唐家堡只依稀可见。
关若言脚步不停,迈步入阵。
上一刻眼前还是薄雾夕阳,下一刻,却已是荒野孤坟,枯树孤鸦,白骨遍地,磷光点点。关若言露出轻蔑的冷笑。
若是普通人,或者哪怕是一般的武者,见到这等凄惨的情景,怕都要心虚胆寒。但是对于婴儿时就被父亲背负着冲杀于万马丛中、十四岁开始就上阵杀敌的关若言来说,眼前的情景,只能算是司空见惯的一部分。
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修罗之地,反而让她待得更自在。与和人相处、博弈比起来,她更愿意在战场上纵马杀敌。
“这也配叫心魔?”
关若言话音未落,仿佛受到惊扰,满天的磷光突然开始乱舞,纷纷坠落,只要有一点沾惹到白骨,整具白骨顿时燃起绿莹莹的冷焰。山地晃动,笼罩着绿色荧光的白骨一具具从地上爬了起来。不一刻,四面八方已满是骨头摩擦的刺耳声音,数以百计的白骨沉默地爬起,将少女围在中央。
唐门绝杀阵,绿焰白骨。
少女冷笑,左手举起长刀,架在机械组成的右手上:“你们太小看我了!”
骷髅们一拥而上,少女举刀,身形旋转,刀锋到处,白骨纷飞。
残余的骷髅四散而逃,满地的碎骨,见证了战神之女刀锋的威力。
长刀归鞘,关若言继续前行,一路上再没出现过异状。
“只有这么点能耐吗?”
翻过山岗,关若言突然停住脚步。
看着出现的人影,关若言愣住:“唐天赐?”
6
唐天赐踏入阵中所见的,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唐天赐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还好,偃偶好好地跟在身后。
徐庶告诉过他,他一旦踏入阵内,就已经是进入心魔。在这个阵法内,一切亦真亦幻。如果你能有足够坚毅的心智,你甚至能让你的想法直接实现。与心魔抗争,靠的是心。但是对于唐天赐而言,要想让自己心安,身边的机械不可或缺。
点点绿光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唐天赐下意识驱动偃偶,挡在身前。
绿光慢慢靠近,唐天赐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狼。
八台山山高林密,野兽颇多,唐天赐自幼在山林中玩耍,豺狼虎豹见得多了,但眼前这几十匹巨狼的大小委实超过了他的常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需要仰头来看一匹狼。
忽然,好像听到了什么信号,最高的头狼仰天嚎叫起来,群狼猛地扑上。
这些巨狼竟似懂得兵法,十几只巨狼挡在前路,十几只已悄悄绕到了唐天赐的身后,另有八九只竟然分别从左右包抄过来。
不知不觉间,唐天赐竟已陷入重围。
唐天赐举手,重重挥下。偃偶猛地后退,直接重重撞在唐天赐身上。偃偶身上的零件迅速转动、变形,一件件部件贴着唐天赐的身体流动。
当第一只巨狼冲到身前时,偃偶和唐天赐已经合二为一。
巨狼一口咬下,唐天赐的半个身子被巨口吞噬,尖利的狼齿咬在唐天赐腰间。下一刻,狼头碎裂。唐天赐高高跃起,偃偶贴在他身上,如同一层铁甲,与普通盔甲不同的是,这由无数零部件制成的甲胄,仍有无数零件齿轮在不停转动。
唐门,偃甲。
唐天赐伸手抓住一只狼的头,偃甲如同活体般流动到他的臂膀上,机械运转,唐天赐只觉得心念方动,就仿佛有一股外力推着自己的胳膊,猛地将巨狼甩出。
正扑过来的三匹巨狼被这甩出的狼一撞,四匹狼同时远远飞出,激起沙尘一片。众狼迅速后退,在唐天赐身前重新集结。
动物的野性的直觉最为强大,对于对手实力的判断甚至超过江湖高手。它们早看出唐天赐的武功其实不高,才敢正面冲击,不料唐天赐竟然有偃甲这种不讲理的武器,导致群狼一照面就吃了大亏。
群狼虽败,却并不退走,挡在唐天赐前面,虎视眈眈。
唐天赐叹了一口气:“我不想伤害你们……但是对不起,我必须前进。”
正要迈步,唐天赐突然瞪大了眼睛。远处沙丘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随隔得颇远,但唐天赐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天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