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风吟·山海卷(七)(上)

第十二节 萍末虐风

梧桐淅沥,一夜雨,碧天如洗。何时风浪,能同池波不起。蝉也有怨,声直似凄;蜘蛛结网,更谋小小算计。谁笑青蜂挣扎,英雄落此田地?万物为师,对此争奈,暴躁脾气。忽而悟输赢,拈闲子,忘机、不落棋。

吴土焙奇道:“朝鲜?朝鲜是……”

大胡子官员道:“敝国原唤高丽,易国号朝鲜,迄今二十有七年矣。”

语调怪异之外,再加上之乎者也,吴土焙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心中惊道:高丽,原来我们已经来到了高丽国?

那华贵公子说了句什么。大胡子官员躬身点头,转身道:“敝上言道,朝鲜与大明乃友好之邦……”还未说完却听“砰”的一声,船尾上又中了一发炮弹,那大胡子官员身子一晃,没说下去。朱漆船颇是坚固,受了几发炮弹,只有一处帆桩受损。

一名将官命兵士捡了一枚炮弹来看,却见是黑黝黝的一个铁球,足有饭碗大小。

敌船个头虽小,行驶却着实迅速,追得又近了数十丈,炮火瞄准更易,十数发炮弹便有一发能打中。

彼时炮火简陋,是从炮筒口直接装进火药,拿铁桩轻轻捣实,然后再装进铁球或是铅弹,点燃引线,火药爆炸,铁球飞出,是以声响虽大,威力却不过尔尔,战场之上并不常用,还是以弓箭刀剑为主。

也幸亏如此,否则黑漆船早就将朱漆船打沉了。此时两船距离较近,朱漆船上兵士一通乱箭射出,有两名敌人中箭。

黑漆船上水勇抬来一块大木板,挡在炮口周围,伏在底下放炮,便不畏箭羽。

那大胡子官员道:“阁下等既乃大明子民,便为朝鲜上宾矣。倭寇炮器凶恶,请上宾伏倒以避之。”

吴土焙惊道:“什么,那是倭寇的船吗?”

大胡子官员道:“然也。”他是朝鲜国饱学之士,一向仰慕中华文明,找来中国的经典书籍,自学而通了汉语,不过说话脱胎于四书五经,不易听懂。

明朝永乐年之后,但凡中国人,尤其是沿海居民,提起倭寇来,无不憎恶痛恨,吴土焙朝那黑漆船望去,却见一众水手有时站出,一见有箭射来,立即躲在木板后面,一个个獐头鼠目、矮小丑陋,叽里哇啦,张牙舞爪,形象很是令人厌恶,忍不住道:“原来这是倭寇的船只。”

忽然想起结拜大哥谭广曾说过,朝廷会派他援朝抗倭,向那大胡子官员道:“在下吴土焙,是大明山东莒县尉佐。我有个结义兄长,名叫谭广,先生认得他吗?”

那大胡子官员喜道:“啊呀,阁下竟乃谭将军之弟也!谭将军率大明天朝将士,已莅临朝鲜助战,此时正在平壤海边。”高兴之下,说话流利了许多,转向那华贵公子,用朝鲜话说了一通。华贵公子也说了几句。大胡子官员不住点头,转身对吴土焙道,“吴先生,本人乃朝鲜国太常卿李义正。”

吴土焙虽不知太常卿是什么官衔,但看来不会小了,抱拳为礼:“见过太常卿。”

李义正向那华贵公子一伸手:“此乃敝国王子殿下。”

吴土焙吃了一惊,暗道:难怪这人年纪轻轻却是众人的头领,原来是朝鲜国的王子!当下向王子行礼。

王来喜等惊喜交加,却抢着跪下了。

王子赶忙扶住吴土焙,说了句什么,李义正译道:“王子殿下言道,阁下是大明上国官员,不必向他行礼。阁下的随从,也一并请起。”王子又说了些话,李义正译道,“殿下又道,阁下千里迢迢,远赴敝国,想必是与谭将军等一般,前来援助抗倭,方才上船敏捷,想必有武功在身。殿下请问,可有计策退敌乎?”

吴土焙大为意外:一见面便问我退敌的计策,倒也实在。见银衣卫士射箭无效,说道:“在下试试看。”要了一把弓,走到船尾,搭箭上弦,恰好一名倭兵从木板上露出脑袋,要查看炮口瞄准,吴土焙觑得真切,弓成满月,箭似流星,这边方闻弦响,那边已见中箭,那倭兵身子一晃,栽倒下去。

朝鲜王子、官员及一众将士均哄然喝彩,呐喊助威。

天刀门以刀法飞镖并称,吴土焙虽很少射箭,但飞镖练就的眼力、刀法练就的臂力,比之朝鲜兵士强了何止十倍,再放两箭,又各中的,一名倭寇前胸中箭,另一名伤在左臂。

众倭兵大惊,缩在木板之后,再不露头。

王来喜伏在船舷板边,骂道:“他奶奶的倭寇,真跟乌龟差不多!”

然而这乌龟办法毕竟很有用,吴土焙又射几箭,均被木板挡住。

忽然间木板一闪,倭船一炮放出,炮弹正中一名盾牌兵,直震得六七人一齐倒飞,五人勉强爬起,另两名吐血而亡。

王来喜见状,吓得趴在舱里,再不说话。

吴土焙怒喝一声,又是一箭,一名倭兵未及躲避,中箭而倒。倭船放慢速度,离朝鲜船远了些,依然砰砰放炮。

吴土焙与倭寇头一回接阵,便领教了这些黑矮贼的厉害,对那李义正道:“大人,倭寇当真无赖得很。”朝鲜将官见他已经射死射伤数人,命朝鲜兵士不要惧怕倭寇炮火,冒险放箭。一时箭落如雨,可惜劲力不强,大多落入海中。

方才朝鲜王子问计于吴土焙,他除了放箭之外,脑中也搜罗计策,忽然脑筋一亮,想起诸葛亮、周瑜火烧赤壁的故事来,叫道:“火!箭上绑火!”

李义正一怔之下,双手拍腿:“然也!然也!”向朝鲜兵将说了。

朝鲜兵将大喜,这船上百物齐备,当下找来油蜡在箭上抹了,竖起一根火把,每搭一箭,先行点燃,数十名兵士向倭船乱射。只见一道道火箭飞向倭船,有的落进海里,有的半路熄灭,十者之中,插到木板上的不足三支,饶是如此,片刻之后,也有上百支箭在木板上烧起来。

众倭兵大惊,翻转木板灭火,又被射死四五人。忽然间一声巨响,足比先前的炮声响上十倍,震耳欲聋,倭船上腾起一片火光,十数名倭兵飞起,掉进海里。却是一支火箭掉进火药桶,顿时爆炸。

朝鲜兵将还没回过神来,听得又是一声巨响,倭船上备用的一桶火药也爆炸了,全船四处起火,众倭兵有的被炸死,有的落水,有的身上着了火,胡跳乱跑,烧得忍受不住,哇哇大叫,跳下海去。

这边众人看得又惊又喜,其中最失态的,还是小吉哥儿,见到火光大起,高兴得拍手乱跳,一下失去重心,栽了一脸泥水。

王子下令,船靠过去。跳进海里的倭兵纷纷呼叫,李义正不仅懂汉语,也懂日本话,怒道:“殿下,倭寇厚颜无耻,想让咱们救他们!”

朝鲜王子道:“救他们上船。”

朝鲜兵士脸带怒气,放下救生圈,拖上十数名落水倭寇。倭船火势更大,上面还有十多人,看见这边朝鲜船救起同伙,也相继跳海游来呼救。

王来喜怒道:“吴大侠,倭寇真不是东西,方才还气势汹汹,这会儿就让人家救命了!”

吴土焙点头道:“朝鲜人善良,咱们中国人也善良,倭寇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正说间,忽然双眼一亮,叫道,“小心!”单刀早出,叮的一声,将一物磕落下来。

只见是一枚十字型的飞镖,方才一名倭寇被救起,向朝鲜王子鞠躬致谢,抬起头来时右手一挥,若非吴土焙身手敏捷拨落飞镖,后果实难设想。朝鲜将官大怒,上前一刀砍下,那倭寇顿时掉了半拉脑袋。

李义正对王子道:“倭贼异类,不识恩情,殿下将他们都处死便是。”王子也十分惊怒,下令将一众倭寇再扔下海去,独留下一名头目为活口。经此一役,朝鲜大胜,旋即回师还朝,调转船头向西行驶。

朝鲜王子十分高兴,赏了王来喜等饭菜,与一众兵士同吃。命人在内舱设了便宴,亲陪吴土焙夫妇用餐,那李义正在旁边作陪,另有四名侍女专伺盛酒夹菜。

王子坐船,虽在战中,也是百物俱备,内舱菜肴颇是精美。

吴土焙这些日子饥困得狠了,哪里管什么风度、礼仪,只管大吃一顿。王子与李义正称赞他是众人的福星:“若不是遇到吴先生,今日之事,当真不敢想象。”

吴土焙边吃边道:“你们救我等在先,谁也不用谢谁。”简略说了海上遇风落难之事。

王子听李义正翻译之后,见他不居功,不禁更敬佩,说道:“吴先生劳累过度,吃过饭后,且请安心休息,小王要回王城,欲请吴先生做两天客,不知意下如何?”

吴土焙心道:他是王子,到时向他借一条船回中国,想来是小事一桩。当即答应道谢。

之后,王子安排他一家三口在自己的舱中休息,自去提审那倭寇头目。

吴土焙哪里知道这是王子的单舱,坐在榻上,浑身懒洋洋的,望着妻儿,忽然大笑:“吉哥儿,吉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放展了身子,美美睡了一觉。

龙船靠港之时,已近黄昏,吴土焙以为王子所居之地,必定要是在皇宫,哪知跟着王子一众人走了一程,却来到一处军营驻地,营帐一座连一座,茫茫不见尽头。

东边离军营三五里,是一座大城,只见城中一片死寂,傍晚时分,连炊烟都没有,李义正对吴土焙道那便是王京汉城。

王子走进一座土营,全是朝鲜官兵,均向他行礼。王子说了几句,众兵士一齐看吴土焙,目光崇敬。

稍顷,王子通过李义正译话,请吴土焙等先在营中休息,留下一名将官安排几人吃饭,自己去处理一些事务。

吴土焙忖:这么晚了,朝鲜王子还要操劳。我们不过是借一条船,且等人家消停些再开口。谭广大哥果真在朝鲜的话,想法子见上一面,却也不虚此行。

只见营帐外有不少人来来回回走动,都有意无意地向里看一眼,目光十分崇敬好奇。更有长官模样的进来,向陪同的朝鲜将官行个礼,搭两句话,目光始终在吴土焙身上乱转,而后喜滋滋地跑出去,与外面的同伴嘻哈分说。

王来喜道:“吴大侠,跟你沾光,俺们也成了西洋景啦,这些朝鲜兵都是来瞧你的。”

吴土焙摇头笑道:“咱们大明人长得跟朝鲜人一个样,有什么好看?”话未说完,心中忽惊:莫非是来看阿依古丽的?阿依古丽相貌美丽,与中土人物大不相同,以往许多人见了她,都感殊异。但接着想方才众人目光都是看着自己,似乎没有注意到阿依古丽,莫非自己哪里不对?悄声问她,“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阿依古丽摇头,笑靥如花,低声道:“他们在看大英雄哪。”

于这位“吴大侠”来说,这世上一万人的赞赏也不及妻子一句夸奖,当时便觉得周身疲劳尽去,正要拿捏火候地谦辞两句,却听帐外传来哨兵行礼的口号,声势非同寻常。

吴土焙吓了一跳:“难道是朝鲜国王来看我啦?”赶紧站起。帐门掀开,进来四人,定睛一看,却是四名朝鲜女子。吴土焙见不是国王,不好细看妇女,退回座去。

只听那陪同自己的将官与为首一名女子说了几句,那女子忽用汉语道:“吴门主,真的是你啊!”

吴土焙吃了一惊,看那朝鲜女子时,见她眉毛弯弯,眼角弯弯,似是在哪里见过,怔了一怔,忽然脑中一闪,叫道:“朴玉素!你是朴玉素!”

那朝鲜女子名叫朴玉素,乃是白莲教一名祭香司。祭香司在白莲教属极高的教职,唐赛儿与吴土焙会面时,曾把朴玉素带在身边。朴玉素号称朴长今,精通医道,当时便给方升号脉送药。此时朴玉素笑道:“正是。”说着便向他躬身行礼。

吴土焙连忙还礼,说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啦?”话一出口,即骂自己蠢笨,敲脑袋道,“瞧这记性,你本来便是高丽人,对不?”

朴玉素一笑点头,请吴土焙等重新坐下,笑道:“我倒要问问吴门主,你怎么会到朝鲜来?”

吴土焙将情形说了。朴玉素啧啧称奇,说道:“吴门主,小女子听说倭寇侵入我们朝鲜,便向教主请命,要回国抗倭。教主很赞赏小女子的做法,不但同意我回国,还派教中许多兄弟姐妹一同前来。你们中国人真是朝鲜人的朋友,白莲教来支援我们,谭广将军带着大明军队也来支援我们,吴门主本来只是出海随意走走,竟然也来到朝鲜。”

吴土焙想想此行,也觉得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点头道:“大明与朝鲜,本就唇齿相依,倭寇是咱们两个国家共同的敌人。”

朴玉素微微一笑:“刚才我听到几位士兵说起,王子在海上遇到倭寇炮船,多亏一位中国人鼎力相助,这才反败为胜,问起才知这位中国人姓吴,一听相貌打扮,猜想莫非是吴门主到了?还真的是你。这位是嫂夫人么?”阿依古丽抚心为礼。朴玉素称赞她美貌,“吴大哥与嫂夫人真是英雄配美人哪。”

吴土焙笑道:“嫂夫人是美人,那不假,可我这英雄么,实在是勉强得很。”

朴玉素说起目下战事,原来自大明援军开到,中朝联军便节节取胜,半个月前谭广已经收复平壤,倭寇坚守王城,眼下是朝鲜军队围住王城,正等待明军往这里集结。她是朝鲜有名的医道圣手,带领一班医师在军中为伤员治疗。前几天才来到汉城外营。

王来喜一直插不进话,好不容易等话音稍落,向吴土焙道:“吴大侠,小的等四人要回家,不然家中妻小只怕以为我们死了。”

旁边几名船夫都一一附和。

吴土焙道:“向人家借船,总得人家答应才行,且看看吧。”

朴玉素道:“眼下朝鲜许多地方都在打仗,吴门主有妻儿在旁,确实不便。倘若想回山东,小女子却也能做安排。”四名船家都大喜称谢。

朴玉素笑道:“你们不用谢我,要谢便谢吴大侠。不是看在他面上,就把你们留在朝鲜。我们朝鲜打仗死了很多男人,你们在这里找老婆容易得很。”虽是玩笑,说到后来,却有些伤感,不禁自己先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喜滋滋道,“对啦,有个人吴门主一定想见一见。”

吴土焙惊道:“是唐教主么?”

朴玉素笑道:“唐教主不在朝鲜。佛母云游天下,仙踪无定,小女子可也不知她这时在哪里。”

吴土焙心想唐赛儿既然不在这里,那么方升在哪里也不必问了,挠头道:“那会是谁?”

朴玉素笑道:“吴门主先不用急着猜,明天见了便知。”向那朝鲜将官说了几句话。朝鲜将官脸露喜色,连连点头,叫进一名小兵来,吩咐了几句。小兵大喜,转身而出。

吴土焙等不知究竟,朴玉素只笑吟吟的,也不译给他听。

不一刻,只见进来几名小兵在地上铺了毯子,布置上几案碗筷。那将官请吴土焙等人落座。吴土焙自是上宾,独居一席;阿依古丽与小吉哥儿被请到次席;四名船夫叨扰沾光,竟也被安排为两人一席。

朴玉素悄声对阿依古丽说了句什么,两人挽手出了军帐,另外几名女子也跟出。

不一会儿,阿依古丽回来了,却见她换了一身朝鲜新衣,满脸欢笑。

吴土焙心想朴玉素当真心细,却不见她回来与自己等一起吃饭,虽是纳闷,但想这是朝鲜军营之中,必定自有规矩纪律,也不好多问。既然听不懂那将官的话,只得看他举筷便也举筷,看他端杯便也端杯。

正有些急躁,忽听环佩轻响,十来名盛装女子鱼贯而入,为首者正是朴玉素。却见她略施脂粉,衣饰鲜亮,其余众女子与她服饰相同,一个个妩媚动人。

彼时大明程朱理学盛行,男尊女卑的观念十分严重,女子衣饰,多以灰布土衫为主,宽襟大袖,粗腰肥腿,令女子曲线玲珑之美尽失。这十数名朝鲜女子的服饰,却是束腰展胯,翘臀丰胸,在座五名中华男子,无论是吴土焙还是四名船夫,一见之下,不禁先呆了一呆,接着便想:这是要唱哪一出?一时全都大气也不敢出。

唯小吉哥儿本性率真,见娇丽而喜,从母亲身旁奔向朴玉素。焉知被地毯隆褶绊了一下,一跤跌翻,他滚个跟头坐起,却转了方向,面孔朝着王来喜。

佳丽忽然消失,老头顿时显现,不禁双眼眨巴着乱看,十分不解。众人见了,无不大笑。阿依古丽面色飞红,赶紧过去抱回他来。吉哥儿面孔朝着正中,得以再见到众朝鲜美女,乃重归于喜,拍手咯咯而笑。

众女笑吟吟的,双手提裙,向众宾客行礼。朴玉素道:“吴门主,您远道而来,是朝鲜贵客,今日小女子不敢与您论江湖之交,且容一尽地主之谊。”

吴土焙本就不敢与白莲教交往过密,心想这位朴祭香司当真体谅人,歉歉一笑。

帐中又进来八名年纪大些的女乐师,带着弦子、筒鼓、长笙、月琴,还有叫不出名目的乐器,依次在六边长坐。

朴玉素道,“这些姊妹都是我们长今营的,贵客光降,大家无以为敬,献上一曲歌舞,权当作诚谢。”

乐师们奏起曲子来,但听节奏明快,曲调悠扬。只可惜众位嘉宾都不懂得音律,听不出朝鲜曲律与中土声韵之别。八位女乐师都是朝鲜有名的音律行家,可惜今晚的演出未免有对牛弹琴之憾。

朴玉素等十二名盛装女子随音乐跳起舞来,长裙摇曳,秀发如瀑,身姿如同杨柳迎风,又似水波吻岸,曼妙难言。

队式多变,或作长队,或分两人组、三人组、四人组、六人组,进退旋转之间,赏心悦目至极。吴土焙不知这便是朝鲜族有名的哆拉玑舞,人家跳得大大方方热情奔放,他这看得倒有些脸红心跳扭扭捏捏,悄眼看阿依古丽,却见她兴致盎然,随着音乐节拍轻击响指。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却是帐门外挤了许多朝鲜士兵观看,都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阿依古丽自跟着吴土焙以来,从未见过年轻漂亮的女子,见朴玉素要退下,赶忙上前拉住,请她与自己同席。

朴玉素不好推辞,笑着落座,其余朝鲜女子又献上舞蹈歌曲。

吴土焙胸无大志,最在乎的便是妻子高兴不高兴,见妻子与朴玉素说说笑笑,不禁心情大悦,与那朝鲜将官对饮了许多杯,又谢了四名船夫几杯酒。王来喜等舌头都喝大了,连道:“等俺们回到家乡去,可跟那帮闲汉有得说啦!”

忽听朴玉素道:“吴门主,你可听嫂夫人唱过歌吗?”吴土焙一怔,摇了摇头。

朴玉素笑道:“那么今日让你一饱耳福。”

吴土焙有些惊讶,却听阿依古丽轻声相商:“吴大哥,我也唱支曲子,行吗?”

吴土焙连连点头:“好啊,你原来会唱曲子?唱啊,唱给大伙听听。”

阿依古丽起身站到地毯中央,清一清嗓子,竟是同时歌舞。她唱的是自己的族语歌曲,但听悠扬豪放,动听至极,舞蹈说不上名目,却自成一格。

别说吴土焙看得合不拢嘴,便是在场的朝鲜乐师舞者,无不陶醉。阿依古丽一曲歌毕,回到座中,脸上带笑,目中泪光闪耀。

吴土焙全无一派门主风范,移座到了妻子跟前,拉起她手来:“阿依古丽,你是想家了吗?想着西域的草原戈壁?想着那里的雪山……钟山风光?”

阿依古丽更不知礼俗规矩,握着他的手放在腿上,笑道:“胡大、安拉佳克斯,吴大哥、阿依古丽满满的好。我哪里都不想,你在哪里,哪里就是阿依古丽的草原。阿依古丽就像骑着天山骏马,永远都跑不出吴大哥的草原戈壁。”

朝鲜陪同将官虽不懂二人说的是什么,见他们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倾情而语,不由大是敬佩羡慕,只觉这位中国来的神秘高人委实不同凡俗。

忽然之间,帐外号角吹响。众人均大吃一惊,那将官扔了酒碗,奔将出去。吴土焙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朴姑娘,怎的啦?”

朴玉素道:“这是传令号。莫非倭寇出城偷袭我们大营?”对帐外一个小官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官点头答应。

朴玉素道:“吴门主,我已拜托一队士兵保护嫂夫人与公子。万一遇到急事,他们必会拼死力确保嫂夫人、公子的安全。”

不一会儿,那将官回来,众人见他脸色喜悦,均放下心来。

原来倭寇见大军围城,派使者见到王子,乞求让出一条路,容他们退出王京汉城。

王子顾念若是在王京汉城中开战,不免生灵涂炭损毁严重,同意倭寇请求,下令各营兵马整装待命,东边营地让出一条路,让倭寇退走。

朝鲜听得倭寇退却,各营军民欢天喜地,歌舞声四起。朴玉素带吴土焙来到一处高地,看倭寇退出王城。

只见王城东门打开,一队队倭寇打着火把陆续出来,退向城东海边。

吴土焙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吗?”

朴玉素叹道:“我们朝鲜人,什么都好,就是软弱得很。若不是有大明庇护,朝鲜国早就落入倭寇魔掌。父老乡亲听到倭寇要退,都求之不得。”

吴土焙道:“其实谁喜欢打仗?都不喜欢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不论哪个人,不是儿子、丈夫,便是女婿、兄弟,一个人死了,一群人跟着难过。”

朴玉素道:“是啊,是啊。难怪教主说吴门主见识不凡,今天听吴门主说话,小女子深觉受益匪浅。”

吴土焙道:“哈哈,朴姑娘,在下却有自知之明,只怕是唐教主也有走眼的时候。”

朴玉素道:“唐教主说,吴门主帮助白莲教,不计生死,足见义气。一等事情平了,却谦虚得很,仍对本教敬而远之,足见冷静。唐教主说一个人有义气已经难得,有冷静更是不易。有义气的人往往不冷静,有冷静的人又偏偏无义气。像吴门主这样热血与冷静兼具之人,实是难能可贵至极。”

吴土焙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些,忍不住笑道:“哈,我们老家有句话:瘸驴碰到了好经纪,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阿依古丽以前只是略通汉语,与吴土焙结为夫妇,这才突飞猛进。听老师冒出新词,赶紧问道:“什么驴,什么经?那是什么意思?”

吴土焙哈哈一笑,道:“你听着啊:一头驴,瘸了,卖起来还值不值钱?可碰到好经纪人了,喏,就是专门帮人家卖驴的,说这驴如何如何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三天不吃草、放开照样跑,那驴可不就好卖了吗?”阿依古丽听得直笑。

朴玉素见他们夫妻亲热和睦,抿嘴而笑。正在说笑之间,忽见倭寇队中数百支火把一齐熄灭,接着人声大哗,像是打起仗来。朴玉素脸色大变:“倭寇使计,突袭营地了!”

吴土焙又惊又怒,骂道:“倭寇当真不是人!”朴玉素急忙领着吴土焙夫妇回到营房。自己去召集女医,预备抢救伤病员之事。

朝鲜兵早已整装待发,听到倭寇偷袭,慌而不乱,各营都点起火把,听从军令,围截倭寇。漫山遍野火把点点,向东门聚集移动。

朝鲜兵专门调拨了一支百人队,保护几名中国人的安全。吴土焙在帐中听得杀声阵阵,不禁热血冲撞,几次想出去杀敌,但想自己与朝鲜兵语言不通,引起误会来,也是十分可虑,只得作罢。

过了两个多时辰,听得冲杀声不断向西退,渐渐小了下去。

朴玉素进来道:“倭寇已被我们打退了,杀死杀伤两千多名敌人,剩下的狼狈逃窜,逃到了海边。”吴土焙听朝鲜兵打退了倭寇,放下心来,连声道贺。

朴玉素笑道:“倭寇最怕的是中国军队,他们以为王京这里只有朝鲜兵,没有中国兵,打起来才知道,中国兵突然出现,中朝合军,那还不打得小鬼子落花流水?”

吴土焙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倭寇又小又坏,这名称再合适不过。哈,原来王京附近有我们中国军队吗?”

朴玉素低声道:“都是白莲教的兄弟姐妹,大伙儿偷着穿中国军服,没有官职。可杀起敌人来,无不以一当十。吴门主,这事儿大明、朝鲜都不知道,除了白莲教的兄弟,就只吴门主知道了。”

吴土焙见她衣裙上有不少血迹,问道:“朴姑娘也参战了?”

朴玉素道:“兄弟姐妹来帮朝鲜,都是看着小女子的薄面。小女子岂能袖手旁观?”纤纤一笑。吴土焙暗道:她看起来娇弱得很,却如此胆略过人。白莲教之中,当真是藏龙卧虎。朴玉素半夜激战,显得有些疲惫,告罪回营休息。

第二天一早,吴土焙便起床来到帐外。只见一队队朝鲜兵士正在整理营帐,陆续进入王京,城墙上都换了朝鲜旌旗。

吴土焙回土营叫醒阿依古丽,又到另一间土营中叫了王来喜等人都聚在一起,等候朝鲜将官安排。忽然想起朴玉素昨日曾说“有个人你一定想见见”的话,自语道:“会是谁呢?”

等了半晌,不见朴玉素进来,向帐门守护的朝鲜兵询问,无奈对方半点也听不懂,只是一遍遍点头。

吴土焙出门看时,却见昨日朴玉素所在的那座营帐已经撤走。

吴土焙心下疑惑,却也只得耐心等候。哪知一等便是两天,朝鲜兵士虽然饮食供应得及时周到,可众人越来越不安。

到了第三天上午,吴土焙实在憋不住了,说道:“你们大伙儿等着我,我去城里打听打听。”出了营地,来到王京东城门,一众朝鲜兵衣甲鲜明,查问进出行人。

吴土焙上了前去,语言不通,朝鲜兵如何肯放进城?吴土焙憋了一肚子气,只得原路返回。向阿依古丽及四名船夫说了情形,都觉得十分纳闷。

几名船夫忍不住骂起人来:“真是风俗不同!除了给饭吃,再没人理会,哪有这样的道理?那个会说汉话的朝鲜大官儿也不管咱们了吗?”说到后来,船夫竟哭起来。

顺子忽然想起一事,大是担心:“没听那朝鲜娘们儿说嘛:朝鲜女人多,要招俺们几个当女婿哪!这是困住咱哪!俺的娘哟,朝鲜女人再好看,俺也不答应。”

吴土焙心下好笑:人家也不见得稀罕你们当女婿。不过也真是奇怪,朝鲜王子、李义正就算很忙,忘了我这档子事,可朴姑娘总不应一声不响便走了呀,这却是为何?

正没理会,忽听一人道:“吴土焙吴尉佐,是在这里吗?”

此时听到汉语,不管是谁,心中顿生“他乡遇故知”之感。吴土焙尚未回答,王来喜等早抢出门外,应道:“正在这里!”

吴土焙出帐看时,三名中国校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二十余名骑兵。其中一名胖些的校官问道:“这位兄弟,便是山东泰安吴土焙吴尉佐么?”神态语调似不太确信。

吴土焙微感诧异,点头道:“是啊。各位是从……从大明来的么?”

三名校官大喜,齐道:“可是找到你啦。”一齐下马抱拳。吴土焙连忙还礼。

三名校官道:“我等是奉谭将军之令前来请吴尉佐相见。”三人的军衔职品,比吴土焙不知高出多少,然而语气之中,却十分尊敬。

吴土焙大喜:“不瞒各位,在下这几天听说,谭将军在朝鲜领兵打仗,只是没法子拜见,在下收拾收拾,这便跟各位前去。”

那胖校官在朝鲜日子已经不短,略懂朝鲜话,向守护的朝鲜官兵说了来意。谭广是援朝的大将,朝鲜官兵听说是他派人前来迎接吴土焙等,对吴土焙更加殷勤,忙帮着准备,更调了一辆军用大车,让阿依古丽与小吉哥儿乘坐。

一行人一路向东北,走了二十余里,只见眼前一阔,却已到了海边。只见海上停着上百艘战船,端的是气势不凡。战船上旌旗飘扬,打的都是大明旗帜。吴土焙陡然见到这么大的一支祖国船队,不禁胸中一热。海岸上搭有跳台,那胖校官让阿依古丽与王来喜等在海边等候,单独陪同吴土焙经跳台登上主舰。

吴土焙兴冲冲跟着来到舰舱,一名亲兵上前与胖校官见礼道:“谭将军正在内舱听旨,请大人稍候。请吴土焙在偏舱等候。过了片刻,那胖校官回来相请,吴土焙跟着来到主舱。”

主舱颇是宏大,还未进去,便听谭广正在骂人:“老子在朝鲜打倭寇鬼子,出生入死,偏有一班小人搬弄是非,哄骗皇上。今天让我打倭寇,明天让我剿逆贼,他妈的,老子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

另一人道:“将军且息怒,如今朝廷耳目众多,将军这些话虽不是说皇上的,可万一传在他耳朵里,只怕……引起误会。”

谭广叹道:“唉!可也是的,本来巴望着能赶紧发下军饷来,我好给兄弟们一个交代,这可倒好,银子一分一毫没有,还多出个剿贼的差使来。我真要气得糊涂啦。外面是谁?进来!”

那胖校官进去通报。谭广笑道:“是吴兄弟吗,赶紧进来!”迎出舱口。

吴土焙能当上泰安尉佐,谭广向朝廷推荐之力功不可没,虽然吴土焙这小官儿做得并不开心,可也感念这位结义兄长一片至诚,半年未见,这位结义大哥好像老了一些,脸上也显得有些憔悴焦躁,嘴角生了几粒燎泡。吴土焙道:“拜见大哥!”便要行礼。

谭广一把拉住,正色道:“这是军营之中,吴尉佐应当参见总兵官。”

吴土焙一怔,正待参见,谭广哈哈大笑:“兄弟,大哥正烦得没辙,见了你还不寻寻开心?快请快请,咱们坐下说话。”

两人携手坐下,谭广让几名将领都下去,亲兵奉上茶来。谭广道:“兄弟,你说我怎么知道你来了朝鲜?还是朝鲜的一位叫申砬将军说的。我想不对啊,我兄弟来朝鲜怎么能不跟大哥先说一声?后来才知道,敢情兄弟不是自己愿意来的,是被一场大风给刮到这里的。”说罢哈哈大笑。

吴土焙听他揶揄,也跟着大笑,只觉得这位结义兄长,虽然相交非深,却爽朗痛快,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彭油篓子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人说了些亲热话,吴土焙见他眉宇间有些阴郁,想起前边听到的话头,问道:“大哥,这场仗打得不顺心吗?”

谭广摆手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咱们自从莒县一别,做哥哥的好生想念兄弟,今儿个别的事都不管他,咱们哥儿俩好好喝他几杯才是正经。对啦,兄弟怎么舍得老婆孩子了?”

吴土焙笑道:“哪里舍得了?一样被大风刮到朝鲜来了。就在外面等候。”

谭广一拍大腿:“怎么不早说?快请进来,快请进来!”亲自出舱,请进阿依古丽母子,一边骂那胖校官办事不长脑子,一边道,“难怪兄弟不愿离家,弟媳的确是美貌得很。”

阿依古丽与中土女子不同,听到别人夸赞美貌,不是羞怯低头,而是含笑称谢。

谭广又道:“你儿子长得真漂亮,比我兄弟漂亮得多!”伸手去抱小吉哥儿。小吉哥毫不认生,伸手便抓谭广的帽盔。谭广叫道,“啊呀不得了,手段也比我兄弟高明许多!”阿依古丽忙抱回儿子。

谭广伸手入怀,摸了半天又拿出手来,拍拍手掌,一名亲兵应声而入,谭广道:“吩咐伙房,弄上一桌好菜,今日我要宴请我的结义兄弟!”那亲兵领命转身。谭广道,“慢着!嘿嘿,小孙,你身上有十两银子么?”

那亲兵道:“将军要银子有何用?”行军打仗,将军的一切调度用物都由亲兵经手,自己一般不用银两,谭广突然要用银子,亲兵不免觉得奇怪。

谭广笑道:“你瞧瞧,这是我义弟的儿子,就是本将军的侄儿。我这当大爷的,岂能不送侄儿一点见面礼?快借来用用。”

亲兵赔笑道:“禀报将军,我手头也紧,却没有十两银子,只有一两五钱了。”从腰间解开一个小囊,珍而重之地打开,里面当真只有三块小银子,估计只一两多些。

谭广怒道:“混蛋东西,你没有十两银子,却给本将军作何用!滚出去给我找十两银子来!”

小孙道:“是,是,是!”跑到舱门。

吴土焙忙道:“小孙兄弟,且等一等!大哥,你有这个心意,小弟感激不尽,却不必这么见外。”

谭广道:“不行不行,礼数断不能少。还不快去!”

小孙一听此事再无更改,只得应了一声,仍不放心地问道:“将军,借来的银子,到底是算……算小人的还是……还是算……将军您……您的?”

谭广怒笑:“小孙,你也忒大胆了些!自然算本将军的,还需你一个小兵给将军顶账不成?”

小孙道:“是,是。”这次再无疑虑,奉命而去。

吴土焙道:“大哥,日子过到这么紧吗?”

谭广笑道:“兄弟操什么心?不过一时不便,让兄弟见笑了。”吴土焙哦了一声。谭广到底忍不住发起牢骚,“朝廷做事当真莫明其妙,让我率军从水路援助朝鲜,又派了李如松率领陆军从辽东进驻朝鲜。那李如松与哥哥一向不和,他管制水军的粮饷军需,那还不趁机卡拿使坏?我们水军从离开大明到今天,已经半年多了,却硬是一个子儿没见着!”

吴土焙惊道:“这可怎么过?”

谭广叹道:“谁说不是?咱们水军全靠朝鲜老百姓送米送粮过活。这还不算,朝廷在我的紧箍咒上又多勒了一道,让我捉拿白莲教逆贼!”

吴土焙吃了一惊:“白莲教逆贼?他们不是在朝鲜……大哥,朝鲜也有白莲教吗?”他本来想说白莲教也在朝鲜帮着打倭寇,话到嘴边,赶紧改口。

谭广道:“白莲教的事,已经闹了几朝了,从洪武年间一直闹到现在。据锦衣卫查访,有大批白莲教逆贼来到朝鲜。刚才朝廷派人来跟我传旨,命我无论如何也要擒拿白莲教徒。这可不是难为我吗?”敲敲额头,强笑道,“兄弟哟,做哥哥的,头上这顶帽子真不好戴啊!”

吴土焙本来觉得朴玉素突然不辞而别十分奇怪,此时豁然开朗:原来白莲教的朋友们已经探听到消息,因此先行躲避。看这位结义兄长为难得很,却不能替他想办法,暗自惭愧。

稍顷那小孙借回银子,吴氏夫妇哪里好意思收?谭广执意要给:“一万多水军,也不差这十两银子,我这当大爷的,见面礼却不能不给。你们不收,岂不是不让孩子认我这当大爷的吗?”

吴土焙勉强收下,心下惭愧更甚。

谭广道:“来传旨的钦差还指望着本将军给他设宴,去他娘的!走,兄弟、弟媳,咱们好好吃几杯酒去!”

这一餐倒也丰盛,一场酒喝下来,谭广安顿阿依古丽母子在舰上游玩,自己与吴土焙回到内舱中,谈天说地,话语颇是投机。

吴土焙越来越觉得这结义大哥真是古道热肠之人,自己无以为报,着实过意不去,因提起大黑山岛的那条沉船来,叹道:“不瞒兄长,小弟明明知道那水底下有大批宝贝,却是无计可施。水太深,太深哪。”

谭广眼睛一亮,问道:“兄弟是什么时候去的?”吴土焙说了日子。

谭广皱眉掐指,喃喃道:“三十三丈,五月十五,三十三丈,五月十五。”忽然喜道,“兄弟,你发财啦!”

吴土焙吓了一跳,摇头道:“不是小弟夸口,小弟的水性,极少有人比得上。可我连续潜了几次,根本见不着底。再说,小弟虽也想发财,可那批宝贝不是我的,就算能捞上来,也不能据为己有。”想起师父临终前所嘱,不禁望望儿子,师父曾经问我:“你有了儿子以后呢,还会不会把那批宝贝送人?”师父当真是深思远虑。我自问不是贪财之人,可有了小吉哥,心里总有点想着发财了。

吴土焙微微一笑,续道:“当年我郑师祖押着这只宝船,便是想献给戚继光大人。若非遇到倭寇,便也留不下这条宝船啦。倘若我能捞起这船上的宝贝,便送给大哥,以作军饷。”

谭广站起身来:“兄弟说话算数?”

吴土焙笑道:“自然算数。可是大哥,那根本捞不上来的。”

谭广沉吟道:“却也不一定。兄弟,你知道涨潮退潮么?”

吴土焙诧道:“涨潮退潮?兄长的意思是……”

谭广笑道:“哈哈,你去的时候,正逢涨潮。倘若落潮,浅了何止十丈八丈?”

吴土焙又惊又喜:“是么?那不就能捞起来吗?”

谭广兴致大增:“不是当哥哥的夸口,渤海、黄海二海湾,能比我更熟悉的,这世上恐怕真找不出来。这财咱哥儿俩是发定啦!”

吴土焙讷讷道:“不是……不是当作军饷吗?”

谭广哈哈大笑:“兄弟真是好人!这么着,假若当真捞上宝贝,咱们拿出一半来当军饷,另一半嘛,你我哥儿俩,二一添作五。”

吴土焙心口陡地一跳:“这……这合适吗?”

谭广笑道:“怎么不合适?这个秘密,本来是你天刀门门主所有。这笔财合该是兄弟你独个儿的。你肯拿出一半来给当兵的吃粮,已经是大大的善举啦。”

吴土焙吃吃说不出话来。

谭广道:“只是这事儿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干。倘若是朝廷知道了,可麻烦至极。”敲着脑门来回踱步。

吴土焙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目光盯着谭广,有时见他忽然顿了一顿,刚以为已得计策,却见他接着便摇了摇头。忽然间又眼神凝滞,拈起一丛胡须,但仍然摇了摇头。

吴土焙见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正要彻底灰心之时,却见谭广双眉一轩,双掌一拍道,“便是如此!兄弟,跟我来!”

两人来到甲板上,叫过一名姓郭的参将,密语如此如此。

不一刻,那参将回来禀报,一切准备停当。

谭广点头,对吴土焙笑道:“兄弟,跟哥哥瞧场热闹。”携着吴土焙下了主舰,来到岸上。

岸边两株棕榈之间,摆放着两把椅子,后面肃立着数百名大明水军,其中三十人袒露着上身,各扛着一把鬼头大刀。

吴土焙虽是练家子,但见了军刀斧手如林,不由得也是一凛。

谭广道:“跟我一起的这位壮士,便是前几天救了朝鲜王子的吴土焙吴大侠!”

众将士齐声道:“见过吴大侠!”吴土焙当日打退白莲教,勇侠之名遍传江湖,这些将士都是谭广的亲信兵勇,大多知道这位便是水军总兵官谭将军的结义兄弟,是以一齐见礼。连三十名刀斧手也抱刀参见。慌得吴土焙连忙回礼,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谭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请吴土焙坐了另一张,抬头望望树影,正坐在树阴之中。

此时树影摇风,海涛轻响,除了二人,其余众兵将都站在烈日之下。

吴土焙暗道:原来当将军的可以这么威风。这才看见一堆大石旁边,还站着一群人,每两名兵勇押着一名囚犯,囚犯头上套着黑布罩,总共有十六名。

谭广点了点头,郭参将上前单膝跪地,道:“禀总兵官,一切准备悉数就位,请总兵官示下!”

谭广道:“很好。把那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带上来!”

两名兵勇押上一名囚犯,郭参将上前拉下他的头套,却见是名三十岁上下的倭人,满脸恐惧,却装作桀骜不驯之色,向谭广看了一眼,斜眼看天。谭广笑道:“你这倭寇,当真好笑。被老子抓住了还这么横!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那倭人冷冷道:“你是大明的将军,今天准备了这么多刀斧手,是要砍我们的头吗?”

吴土焙头一回见到会说汉话的倭寇,暗道:惭愧,假若不是事先知情,我非把这人当成我们汉人不可。

谭广笑道:“砍不砍头,是本将军说了算。军机不可泄露,休得乱打听。你叫什么名字?在日本军中官居何职?”

倭人欺软怕硬,见这位大将军方头大脸,四十来岁,貌颇慈祥,不禁大为瞧不起。眼光往旁边那人一瞧,却不由得心下一凛。那人正是吴土焙,多年练刀,刀法初成,不觉间气势骄人,锋锐难掩,只向那倭人淡淡一瞧,那倭人便是一震,眼睛眨了眨,竟不敢猖狂,说道:“在下小行逢生。我现在只是一名俘虏,没有军职。”

谭广道:“嗯,你这名字起得不坏。小小行运,便能绝处逢生。只不过你能不能逢生,却得看你自己啦。”

谭广按中文字义解释人名,小行逢生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说道:“在下既然落到你们手里,是杀是剐,悉听尊便。还看我自己干什么?”

谭广摇头道:“咦,这不对。我们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将功补过。”小行逢生道:“两国开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在下没有什么过错,也不用立功补报。”

谭广哼了一声:“人家朝鲜跟你们一向很好,把你们日本人当朋友,还跟你们通商通航,可你们狼子野心,突然侵略攻占,这可不是大大的不该吗?本将军在大明本来天天喝酒听戏,日子过得十分快活,他妈的,硬是让你们害的,才被拉进这趟浑水里,跟你们打仗。你还说你没有过错吗?”

小行逢生道:“日本与朝鲜开战,跟你们中国没有关系,是你们自己要来打的。”

谭广哈哈一笑道:“你的中国话说得还真有两下子。他妈的,要不是老子实在有理,还真不一定讲得过你。你知道不知道,朝鲜跟大明是什么关系?朝鲜国王,在大明皇帝面前,自称臣子。还敢说和我大明没有关系?”

小行逢生闷闷吐了口气。

谭广得了理,霎时面露微笑,说道:“本来本将军非杀了你们不可,可后来想了想……这个杀人的法子有很多,今日本将军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要考一考你们,谁若是死了,那就是被考死的,自己没本事,须怪不得别人。”

吴土焙对这位结义大哥其实所知甚少,他不知谭广在军中人称“宰相肚子小鬼肠子”,又名“胖狐狸”,看似憨厚,实在心计多端,花样百出。

听他要考一众倭寇俘虏,吴土焙心道:大哥要出什么题目?倭寇之中,小行逢生懂得汉语,若以汉语出题,他大概不怕考。果然小行逢生目露骄傲之色,说道:“不知怎生考法?”

谭广笑道:“若是考你们不会的,谅你们考死也不服。本将军优待俘虏,就考你们最拿手、最能耐的。”

小行逢生反倒疑惑:“最拿手、最能耐的,那是什么?”

谭广道:“久闻你们日本武士,最擅长的便是忍术。今日本将军就考考你们的忍术。”

小行逢生身子一挺,心下却直犯嘀咕。原来日本忍术很有几分神秘,练到高手境界,可以几天蛰伏不吃不喝,可以手执火链生吞火炭。然而受训之时,却要吃尽苦头,能达到绝顶高手者,又寥寥可数。

谭广向旁边的郭参将说了几句。郭参将招一招手,将一众日本俘虏全都押上来,摘去头套。众俘突然见到阳光,都眯着眼睛。郭参将对小行逢生道:“你来告诉他们,都脱去衣裳!”

小行逢生怔道:“脱衣裳干什么?”

郭参将却没谭广那么好脾气,骂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将军自有用意,想活便脱了衣裳!”

小行逢生即以日本话对众俘说了。众俘有的愕然,有的大怒,有的喋喋抗议。郭参将向一名最疾声厉色的一指,四名兵士立即抢上,将那倭俘踩翻在地,三两下扯光他衣服。

郭参将目光转向小行逢生:“你脱!”小行逢生本是日本侵朝军的一名舰长,乃众战俘中最高长官,果然审时度势,当即三两下脱去衣服,反过来命令其余倭俘。

众俘自被俘虏以来,无不提心吊胆,被拉出来时,都以为是要砍头了,此时见只不过是让脱去衣服,虽装作义愤填膺,实则低劣心思不以为意,一时间全脱得赤条条的,站起一排。

只不过有的昂首挺胸,有的遮遮掩掩,军纪军容,着实太差。

郭参将登上一块大礁石,指着水面说道:“都起来,给我跳下去!”

众俘已经赤身露体,能进到水中反而更觉安全些,因此那小行逢生一声译令之后,众俘当真如群蛙跳河,“扑通”、“扑通”相继进水。

郭参将道:“你们听清楚了,眼下我军日子紧巴,实在养不起你们这一伙战俘。因此考一考你们的忍术,谁忍术好些,便能活命,谁的功夫差,就死了算啦。”

倭寇乃性喜侵略民族,凡此侵略主义占据头脑者,对于“优胜劣汰”倒认为天经地义,因此一听小行逢生译出,便纷纷问考题是什么。

郭参将道:“今天要考你们的第一道题目,便是潜水。谁在水里的时间长,谁便胜了。小行逢生,你不用比,你来喊口令,开始之后,他们十六个一齐钻进水里,先冒出头来的前八名,通通射死,余下的就可以活!”

直到此时,吴土焙才猜到几分谭广的用意,向谭广看一眼。

谭广哈哈一笑,胖手拍着扶手,嘴里哼着不知什么小调。

吴土焙暗道:大哥真是厉害。当日在莒州初次见面,他便预计到朝廷会派他援助朝鲜。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极为精明。他对我这样好,也真是我的福分。

小行逢生译说之后,有两三名倭俘顿时哇啦哇啦叫起来。

其中有一人也懂一点汉语,说道:“日本的忍术,大大的厉害,钻水的,小小的,不厉害。厉害的,比一比。”

郭参将抬箭瞄准他:“你若是不比,现在就射死了你!”

那俘虏顿时不语,改为大口呼吸,预备潜水。

小行逢生右手举起,一声令下,十六名倭俘一齐沉进水中。

一名兵士将一炷香捧到谭广面前的小几上,以作计时之用。

众俘都记得前八名要射死,因此咬紧牙关,拼死比赛。

只见水面上隐隐看到十六个光腚倭俘,一动不动,倒像是十六具死尸。过了好一会,竟无一人浮上水面。

谭广忍不住道:“他奶奶的,这些倭寇的忍术,还当真有两下子。”又过了片刻,终于有一名倭俘忍不住钻出水面,几乎同时,又有一名露出头来大口吸气。郭参将一个手势,数十兵士一齐放箭,那两人顿时成了刺猬,浮在水面上。

一名倭俘本也要浮出,听到动静不对,又赶紧沉下去,可到底受不了露出头,霎时又被射死。接着又有三人被射死。

余下十人,俱都没有动静。

吴土焙虽对倭寇天生仇恨,可见他们接二连三被乱箭射死,不由得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望了望谭广。

谭广笑道:“我的好兄弟,你不知道倭寇做起坏事来,多么斩尽杀绝。他奶奶的,这帮畜生,以前对大明沿海居民烧杀淫掠,这次进攻朝鲜,杀死大批无辜百姓,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抓了数千朝鲜妇女,强奸之后,再行杀死,甚至剥皮剖腹,割乳挖阴,以取虐乐。”

吴土焙听得义愤填膺,扼腕道:“这些畜生,无不该死!”

谭广递给他一只苹果,自己抓起一只咬了一口,眼望海面,笑道:“可不是嘛。哈,又出来一个,射死!”

半炷香之后,先露出头来的八个倭俘已先后定数。余下的八名,露一个出来,便爬上沙滩。连续六人之后,还有两人没上来。

吴土培眼见一炷香已将燃尽,大为惊喜,心道:让这两人去潜海捞宝,的确再合适不过。这时明军众将士人人等得又是心焦又是紧张,好一阵过去,又钻出一人。

剩下的一个当真令人惊喜,竟然又过了一炷香工夫,还不露出水面。

谭广兴致盎然,道:“他叫什么名字?”

小行逢生道:“他叫龟田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