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独鸟坏霞(上)

一、风雪野店

门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北风呼啸,雪片翻卷,连几十米开外的官道都看不清晰。天早早的就黑了,杭州城外方圆五里,只有这一家无名的小酒馆还亮着灯火。

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雪下得特别早,也特别大,接连十几日不停不歇。原野里的积雪已能没过膝盖,别说走马,连步行都困难得很。

寒风从单薄的门缝中透进来,推得木板嘎吱作响。屋内的火盆只有一个,烧得虽然旺,却烘不起什么热度,眼见就要燃尽。

小酒馆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装饰颇陈旧寒酸。只因靠近官道,平日里尚有三两农人行商路过,进来歇脚喝水,或打个小尖,将将够年近花甲的老掌柜蔡忠和一个独女过活。

说来奇特,素来客旅在此稍歇之后,要么进城,要么往前赶路,极少有人久久逗留消磨时光的。可今天,却有一个客人被大雪困住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困住——他刚过午时便到了这,冷着一张脸,一个人往角落里的桌边一坐,怔怔地盯着糊死了油纸的窗户,仿佛能透过那窗户看到外面的雪景似的。那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皮袄,戴着狐皮帽,像是个猎户。老掌柜过去招呼,他却怎生都不理会,直到老掌柜报出几样菜名,他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任老掌柜去准备。

酒菜上来,他稀里哗啦几口吃完,一推杯碟便在桌上倒头睡下。一直到日落天黑,他才醒过来,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气,招了招手,又要了两坛酒。

此时天已经黑透,城门也早就关了。老掌柜心想这怪客今天是走不了了,交代女儿早早回避,独自一人在外招呼。

这大雪天也没有旁人来,怪客一人自斟自饮,一声都不吭。老掌柜在旁抽着旱烟怪无聊的,便悄悄打量那人,猜度着他的身份情由。

只见他不过二十左右年纪,身材清瘦得厉害,个子也不高,皮袄晃晃荡荡的,大得离谱。虽然皮肤黧黑,额心还有一块疤,但五官却生得实在俊秀挺丽,一双深眸直如碧水清潭,雌雄莫辩。

这么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哥儿,大雪夜流落至此,估摸着,是受了什么情伤,一时想不开吧。

老掌柜想到这,鼻中轻轻笑了笑,叹了口气。

“砰”的一声,那客人突然把空酒坛撩在了桌上:“再来两坛。”

他这一开口,老掌柜又豁然一惊。

那嗓音又嘶哑又尖利,不仔细听都分辨不出语意——难怪他一直不肯开口。

“呃,好嘞!”老掌柜愣了一下,赶忙答应,颤巍巍地跑去拿酒。可等他拿回来,那年轻人却又趴回了桌上,仿佛已经醉倒、睡熟了。

老掌柜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将酒坛轻轻搁在桌上,顺手收走了残羹空盘。而一回头,却见里间的门帘一动,正当妙龄的女儿端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走了出来。

“出来做什么?这么冷的天!”老掌柜眼睛一瞪,压低嗓音训斥道。

女孩儿年纪尚才及笄,生得极美,水灵的大眼睛顾盼生辉,白嫩的脸蛋红润光洁,吹弹可破,半点不似受尽苦寒的贫贱女儿。老掌柜老来得女,对她十成十的关注宠溺,只恨自己无能耐,无法给她定一门像样的亲,只得嫁给砍柴卖炭的小贩。

“给他添点炭火,都快熄了。”女孩梅儿爽爽利利、浑不在意地道。

老掌柜心里一阵发急。这怪客摸不透来历,也不知会不会生什么坏心。看着女儿弯下腰麻利地将炭火倒进大盆里,耳后的一缕乌发溜坠到脸颊边,只觉心里像有蚂蚁在咬,让他焦躁得几乎吼了出来:“行了行了!快点回去!”

老掌柜这一喊,反倒把那怪客又惊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

他目光恰好跟小女孩儿一对,两人齐齐都被对方眼中的澄澈震动了一下。

“呃……”梅儿脸上立刻红了,转开目光后退了一步,紧张得有些结巴,“客、客官还要……添点什么吗?”

那怪客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垂眼看了看新添的炭火,又转头看向桌上的两坛新酒,冷冷地道:“不必。”

“哎,好好!”老掌柜赶忙笑着挤上来,一边推着女儿回屋,“这里我来招呼就行!你快回去睡!你是定了亲的,不必再出来抛头露面!”

“哦。”梅儿有些不情愿,还是嘟着嘴走了。

而那怪客听了这句,却挑了下眉,仿佛被勾起了什么谈话的兴趣。

“小哥是哪里人啊?”老掌柜赶紧发问,拖过一旁的条凳在火盆边坐了下来。

怪客愣了愣,露出一点苦笑,伸手去开桌上的酒,简单吐出两个字:“杭州。”

“哦?那怎的不赶回去?”老掌柜道,“家中父母可还安在?”

怪客皱起眉来,摇了一下头,神情又变得寥落冷漠。

老掌柜自知失言,赶忙抽了口烟,又长长地吁了出来。但看那怪客却也不甚计较的样子自顾喝酒,忍不住又开口问道:“那……可定下亲事了么?”

怪客端着酒碗的右手忽地一颤,险些泼了些酒液出来。在这时,老掌柜看到他袖口里有一点银光闪了一下,竟像是个镯子。

“咳……咳。”怪客轻轻咳嗽了起来,赶紧将酒碗放回桌上,左手抚在胸口弯下腰,五官猛地一揪。

“哎?怎么了?慢点喝呀!”老掌柜站起来想去探看,被他一抬手挡了开来。

“没事。”他咬着牙关嘶声道,又直起了腰,收敛了所有表情。

老掌柜愣了愣,只得又叹了口气,坐了回去。

“小妹何时出嫁?”

没想到,那怪客反倒自行问了起来,一面又拿起酒坛斟满了酒。

“啊,呵呵!”老掌柜受宠若惊,笑了起来,“还要等一年,等一年。”他磕磕烟袋,絮絮叨叨地打开话匣子收不住,“她年纪还小,还小。哎,常家那小子也不大,两个小娃娃,一穷二白的,也真让人担心!你说啊,这世道!连当年那么雄厚殷实的孟家都能一朝倾覆,我们这些贫苦人家,可怎么保平安哟!孟家若还在,常家小子继续做个门房,也挺……”

老掌柜自顾抽烟啰唆,没注意到那怪客已停下杯,变了脸色。

怪客抿起嘴角,眉头又皱了起来,眉心的疤痕凹成一个扭曲的坑陷。

“常家小子,叫什么?”怪客哑声道。

老掌柜愣住,这才看见怪客眼中哀伤至极的光。

“呃……叫、叫常新。”老掌柜答道。

怪客眼里光芒闪了闪,忽地长长叹了口气。他摇摇头,一面伸手入怀,一面弯下腰,额头垫着手肘又伏了下去。

“我明日一早走。这是酒钱,老丈收好。”他在怀里拨弄了片刻,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老掌柜。

老掌柜狐疑地接过来,展开对着烛火一看,顿时惊得嘴里叼的烟杆儿都掉在地上。这怪客给他的,竟然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他猛然转头,却见怪客已经伏在了桌上,整个头脸都埋入臂弯。

“公……公子……这……您不会是……拿错了吧……”老掌柜张口结舌,“这张可是……”

“一两是酒钱。剩下的,就给小妹做嫁妆吧。”他轻声道。

“可是……”老掌柜捏着银票,心跳得快要炸开。这个外表如此落拓的年轻人,怎么竟然会身怀这样的重金!

年轻人却伏着一动不动,好似片刻间已经睡着了。

抵近中夜,狂风厚雪撼着屋顶嘎吱作响,门窗四面啸叫,火盆里的炭已快燃尽,唯一一盏油灯点在年轻人的肘边,明明灭灭,气息微弱。

不过,他虽然趴着不动,却没有睡着。听着自己心跳在暗夜之中声声如擂鼓,血液似江水一般绕过山峦,冲进沟壑,逆涌上丘山,倒灌入海田……那些如今早已黯然消弭、无人过问的往事,又在熟悉的名字乍然闪现时一一苏醒。

常新,常新——

那个从前总是跟着孟七公子到处跑的小门童、小车夫,竟然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

而他们……

手指按在右手腕上,隔着布料,仍能感觉到那件东西的坚硬和冰冷。

一晃已经六年了。有谁想得到,六年之后,他们之间竟然会变成这样。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天,就是约定的最后一天了。

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赴这个约——还远没有想好,远远没有想好。

但他知道,当他再次踏进杭州城,一切都会变了。并且,他将永远没有机会,再将故事的结局改写过来。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他动动嘴唇,无声地念道。

屋外风雪一直啸叫个不停,就像这无处落脚,也看不到尽头的一场生。

半睡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的雪地里,忽然传来了一长串马蹄声。听到外面的动静,老掌柜吓了一跳,立刻警觉起来。

低低的马嘶声由远及近,冲着小酒馆而来。一共有三人四马、一辆高车,走得十分小心。骑马的人情绪很是不忿,一路都在低声咒骂着。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好久,终于到了门前。

“有没有人啊?掌柜的?”洪亮的男子声传来,“砰砰”地敲着门板催促。

老掌柜匆匆披衣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兀自在角落桌上趴着沉睡的年轻人,怔了一下,又赶紧回身过去开门。还未走到门前,只听“哐”的一声巨响,门板几乎被撞碎,风雪呼啦啦地卷了进来。角落年轻人肘旁的油灯被风一吹,噗地灭了。

“哎哟,他妈的王八羔子!这雪下得真是邪乎!冻死老子了!”一个满身紧裹着狐裘的年轻人怒骂着冲了进来,一面拍着落在帽檐上的雪,一面跺着脚抖落靴子上沾满的雪泥,“妈的,怎么屋里也这么冷!”

他裹着一身华贵的火红狐裘,毛色红亮润泽,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极品货。他只有十七八岁年纪,脸上还生着几颗痤疮,都冻得通红。一双凤眼细细长长,鼻子嘴唇也都薄而锋利,下颌尖瘦尖瘦的,不自觉就给人一种激越冷厉之感。

“哎哟!哎哟!客官辛苦!”老掌柜蔡忠一手拎着铜壶,一手兜着个小火盆,找到柜台近旁最避风的一张桌子,翻下凳子使劲抹着,“来来,这边坐!”

“你这店里怎么冷得跟阎王殿似的。”那公子并未往里走,把拎着的风灯往近旁桌上重重一丢,嘴里倒豆子一般,“就这么点炭火?快快再拿点出来,赶紧把屋子烘暖和了!我们小姐马上到了!好酒好菜都快拿上来!爷几个被这鬼天气折腾得一肚子火气,敢怠慢有你好看的!”

“好的好的!”老掌柜一边麻利地将铜壶火盆放好,油灯点上,一边抬头笑着问,“公子贵姓啊?这么大雪天的,是打哪儿来?”

那公子翻了翻眼皮:“我姓陈,四小姐姓杜。今个上你这儿来避个风,算你老小子走运了!”他一边说着,注意力却望着门外。

老掌柜顺他目光踮脚向外看,只见一驾驷马高车辚辚地开进院来,先跳下来一个披着深青色缎面暖袍的青年,一转身又扶下来一个紧裹着白色狐裘的红衣女郎。

“啊!”老掌柜心中猛地一抚掌,真真慌了。

这莫非是杭州城近几十年来的第一商贾豪族杜家的四小姐,和依附杜家新近崛起的宣门分舵之主陈氏兄弟!

先进来的这个窄眼白面郎想是弟弟陈凌华,性情出名的暴虐霸道;后面车上下来的青袍男子应是哥哥陈沐风,他名声倒还算不错,当得一句谦和君子。风闻跟杜家小姐走得很近,不知订婚与否。

而那位此时已经下得车来的杜四小姐——在往来行商茶余饭后的闲聊中被称为“羞落霞”的,却是个冷艳无匹、骄奢逼人的主。传说她喝茶的杯,洗脸的盆,都从不肯用第二回的,更别说手绢衣裳之类细软。想把她伺候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谈何走了运了?

“快快!进来进来!”那陈凌华见两人走近,“呼”地拉开了门,“这破地方脏旧得很,不过好歹能避个风。”

华服男女相携着快步走了进来,就这么几步路,便落得满头满身都是雪片。

“有个地方落脚已然不错了。”那高大的青袍男子掀下兜帽,露出一张方正温和的脸。

外面的随从车夫也想跟着进来,那陈凌华却“咣”地把门关上了,冲外面吼道:“在外面候着!屋里太挤,小姐不方便!”

老掌柜眼角一扯,只觉心里发痛,却又不好说什么,还是赔着笑脸,小心招呼。只见那红衣女郎仍裹着狐裘,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擦好的桌前,一脚踢开凳子,气鼓鼓地坐下。

“喂!看什么看!”陈凌华又吼了起来,“还不快去准备酒菜!还有火盆,快点,再点十个上来!”

老掌柜着实慌了。店里的酒食本就不多,炭火盆也就只有这么两个。仓促之间哪里招呼得周全?没办法也只有匆匆到里屋去,抱出两坛酒和几个破旧的陶碗硬着头皮送了上去。

果然,陈凌华一看便破口大骂,连那一直低着头温柔地跟红衣女郎说着话的陈沐风见了都大大皱起了眉头。老掌柜连番赔着不是,急急忙忙又进去准备其他吃食。

那红衣女郎却始终没摘下兜帽来,兀自坐着愀然不乐。陈沐风抬手给她摘着头顶的雪片,口中不住安慰:“好啦,就在这等一等,说不准一会儿你二哥就派人来接你了呢?”

“哼。”红衣女郎甩了他一个白眼,“谁稀罕!我就要去江夏,找我表哥去!”

“哎哎哎——”陈凌华笑着叫起来,“我说明霞姐,我哥可是大半夜二话不说就来陪你了,这会儿怎么说去找别人呢?”

红衣女郎抬手把兜帽一掀,“啪”地打掉陈沐风的手,露出一张明俏的脸来。

“谁要你们陪!我杜家有的是下人,不缺你们两个!”她语气骄狂得过分,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眉心本用朱砂笔点了一颗美人痣,却不慎被蹭掉了一半,拖出一道斜斜的红痕。

“哎,好了好了。怎样我都陪。”陈沐风赶忙拍着她的肩抚慰,“凌华你别闹,都好好说话。”

这话一出,杜明霞的神情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哇”地就哭了出来。

“你说那个孟江白,说到底不就是三姐养的一个男妓?这早不是三年前了!还当自己是什么‘公子江白’,一个病痨鬼罢了!我不过是不小心,走到他的院子里看了他一眼!”她抬起下颌,指着右侧脖颈上的一道红迹给陈沐风看,“你看,三姐她就发这么大的脾气,竟然用枝条抽我!你看!”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响突然从背后传来。

“喔哟!这还有个人!”陈凌华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竟是那趴在桌上的年轻人,手肘不慎碰倒了油灯。他猛地被自己惊醒,使劲抬了抬后颈,却似是醉得太厉害,才露了个额头便又倒下。

便在这时,老掌柜又端了个火盆从里屋小跑出来,凑到桌前向三人点头哈腰地招呼:“哎,抱歉抱歉!这大晚上的灶台都冷了,点火难呢!我这小店人手又少,实在忙不过来。请您再稍等一会儿,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人手不够?”陈凌华一扬眉,伸手指向角落里趴在桌上酣睡的年轻人,“那怎的不把他叫起来?”

“不是,不是!”老掌柜慌忙连连摆手,“那不是小店的伙计,是个迷路的客人。他已喝了一个下午,这会儿早已经烂醉不省人事了。”

“客人?”陈凌华走过去,在那桌边转了两圈,将年轻人浑个打量了一番,伸手敲着桌子大声问道,“喂!你谁?装睡呢还是?哪儿来的?”

年轻人毫无反应,鼻息依旧平稳浓重,睡得实在香甜。

老掌柜赔笑着凑过来,代他答话:“一个乡农罢了,估摸是懒惯了,一直睡着不醒。”

陈凌华扬眉正想说什么,陈沐风忽然喊他:“算了,莫生事。”

等陈凌华沉着脸转回身来落座,陈沐风又压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我留意过了,他气息里酒味儿甚重,确实醉了。无妨的。”

“嗯。”陈凌华气鼓鼓地应了一声,一转头又把气撒在老掌柜身上,“怎么还没上菜来?想饿死我们吗?”

老掌柜真的要哭出来了。从他们进门到现在,最多不过一刻的时间,点的又是都是羊肉汤、红焖肉等最耗时的菜肴。这片刻之间哪里做得出来?

就在他不知如何作答之时,里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女音:“菜来啦!”

帘子一动,一个纤细的身影娉娉袅袅地走了出来。

女孩儿一进门,屋里就仿佛平白升起了一蓬明媚的暖意。她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鲜绿的炒青菜,轻盈地走到三人桌边,用肩上的抹布又在桌上拭了拭,轻轻将盘子放下。那一双葱白的手水嫩得如同新莲,露出的细腕白皙而细嫩,更显得微微凸出的骨头娇俏可人。

陈凌华的眼神陡然直了。

“公子、小姐。”梅儿盈盈一拜,“请暂且吃些新鲜青菜垫腹,以免烈酒伤胃。几道大菜都已在做了,只是火候未到,还请稍作宽限。”

清脆的声音在小酒馆里飘荡,一时间,三个人竟都没回过神来应声,连那杜四小姐都望着她惊讶不已,忘记了闹脾气。

僵住了半天,陈凌华才轻轻咳嗽了几声,嘿嘿一笑:“哟,想不到掌柜的竟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啧啧,真是我见犹怜啊!”

老掌柜连连点头哈腰。正要赔笑转圜,谁知那杜四小姐却突然暴怒,一拍桌子站起,狠狠一脚向陈凌华踢去。

“你这狗东西!姐姐话还没说完,你便敢在这肮脏野店寻屎吃?”她一把抄起桌上热腾腾的菜碟,连汤带水向梅儿脸上摔去,“给我滚!”

“啊!”梅儿猝不及防,迎面被滚烫的热油溅上,陶碟“砰”地一下正中鼻骨,撕肝裂肺地惨叫一声向后跌去。

“梅儿!”老掌柜惊得心口一痛,赶忙转身弯腰去扶。

“吵死了!”杜明霞怒气更盛,又将桌角的铜壶拎起向老掌柜背后砸去。

又是“砰”的一声钝响,老掌柜整个人向前栽倒下去,口中嘶嘶抽着冷气,半天都爬不起来。

“哎,霞妹、霞妹!”陈沐风赶忙站起身来拦她,“何必动怒呢?凌华随口玩笑而已。”

这杜四小姐竟似是为陈凌华吃起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梗着脖子不理陈沐风的宽慰。

“来,坐下歇着。”陈沐风拉着她的胳膊,好容易才把她按坐下来,“让他们收拾去,你方才说到哪里了?”

陈凌华撇着嘴不敢再吱声,老掌柜痛苦万分地蜷着身想爬起来,小女孩却捂着脸缩成一团,使劲压抑着喉中的哽咽。

“呵。”就在这时,忽然,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声从角落传来。

陈凌华猛一转头,眼中像被扎了一下。那个一直伏在桌上的年轻人,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直起了腰杆!

“你是何人!”陈凌华一跃而起,唰地一下从腰间拔出剑来。

陈沐风和杜明霞也停止了说话,齐齐讶异地转头看向那人。

年轻人并不答话,仍是一动不动。清癯的腰背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凛凛的气势,虽然是以后心相对,但一眼望过去,竟是毫无破绽!

陈沐风也皱起眉,解开软袍,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不报名号,就想管闲事?”陈凌华冷笑一声,提剑缓步上前。

忽然,年轻人放在桌上的左手动了。先是手腕一震,一根细细的黑色物事凌空飞起。然后暗影一晃,他整个人已离开条凳转过身来。

这一下动作快得惊人,完全看不清楚他做了什么。只听见轻轻的一声“嚓”,一道白练般的光芒从他转身带起的暗影中灿然划过。紧接着就是陈沐风一声惊叫:“明霞躲开!”

“啊——”杜明霞一声尖叫。

陈沐风劈手出剑,可那道黑色物事却快如闪电,完全没碰到分毫。

只听“哧”的一声,那黑色物事从杜明霞颈边擦过,继而“噗”地一下刺入了背后的木质墙壁。

杜明霞惨叫未歇,却已惊厥过去,倒在了陈沐风怀里。陈沐风低头一看,一道挂满了细小毛刺的血痕出现在杜明霞的颈侧,只差一毫便要划破大血脉。

“你……你是……”他惊魂甫定,回头看去,只见那飞椎似的黑色暗器不是别的,却是这小酒馆粗糙坚硬的黑色竹筷!

“飞鸿踏雪……一剑断喉!”陈凌华也面色惨白,嗓音哆哆嗦嗦,“足下莫非是……杀手鸿?”

二、断鸿无处

年轻人没有说话,只鼻中轻轻一响,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物事抛在陈凌华面前的桌上。

那是一枚刻着飞鸟图腾的白玉片,晶莹洁白,明润如雪。

“断鸿令!”陈凌华睁大了眼,脸上惊惶毕现。

三个月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武功绝高的神秘杀手,自名为“鸿”。他出道时散出十枚刻着飞鸟图腾的白玉片,被江湖人称作“断鸿令”。一令杀一人,从未失过手——死的人,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绝顶高手。一时间,断鸿令被炒至天价。

一旁,陈沐风心念电转:“这一手确实俊得很。不过……要证明你就是杀手鸿,还差了点。”

“正是!”陈凌华立刻附和道,“一枚断鸿令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买得起。”

年轻人直视着他的眼睛,再次伸手入怀。陈凌华被他冰冷的目光一触,倏然退了一步。

年轻人一只纤细的手从怀中伸出,指着桌上那枚断鸿令道:“淮北凤吉云雄。”他的声音嘶哑怪异,手轻轻一抖,又一片断鸿令从手心滑落,“江西流云寨马贲良。”

他不断轻抬手腕,圆润晶莹的断鸿令一片接一片从他手心滑出落在桌上:“显剑门路方宗、湘西物老鬼、东昌虎王旒安、妖狐叶阑、神行帮主蔺惊雷。”话音落,最后一枚断鸿令“嗒”地一声落在桌上。

话毕,陈凌华已是一身冷汗。这些人中有穷凶极恶的奸佞匪徒,也有方正大义的正派高人——传言确实皆是刚刚死在了杀手鸿的手上。此人一身武艺,该是高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呃……鸿……鸿少侠。”陈凌华回过神来,对着杀手鸿摆出一个勉强的笑脸,“是我们唐突了。扰了休息,你别见怪!”

杀手鸿神色如冰,对他视若无睹,只自顾自收起了桌上的七枚断鸿令。

此刻,小酒馆里的气氛仿佛结成了一块坚冰。老掌柜抱着哭得几乎昏厥的女儿跌坐在地无声地颤抖着,陈凌华尴尬地站在当中,手足无措,进退不得。

杀手鸿将断鸿令收好入怀,终于抬起了眼。他冷淡的目光划过几人面上,好似剑刃上的光芒一闪而过。

“老丈,带小妹进去。”他声音极哑,半男不女的,十分诡异。

“嗯,嗯……”老掌柜抹了一把涕泪,扶着女儿费力地站起,一步一步往里屋挪。

直到两人的身影再不可见,陈沐风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推开杜明霞站起身来,沉声问道:“鸿少侠想要什么?”

“不必太为难。”杀手鸿嗓音依旧嘶哑诡异,“我只问几个问题。”

“什么?”陈凌华抢问道。

杀手鸿抬了抬下巴:“把她弄醒。”

陈沐风怔了一下,吸了口气,伸指在杜明霞眉心按下。呼吸间,杜明霞皱了皱眉,悠悠醒转过来。

“莫慌。”陈沐风收回指,在自己唇上碰了碰,严肃地道。

杜明霞渐渐清醒,回想起之前境况,知道厉害,竟难得听话,压住了情绪。她端坐起来,紧抿着惨白的唇,战战兢兢地看着杀手鸿。

“孟江白如今在哪里?”杀手鸿的脸色也有些白中泛青,哑着嗓子问了第一个问题。

杜明霞看了一眼陈沐风,又看向杀手鸿,咽了咽嗓,小声道:“湍声苑。”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最靠西湖的一个院子,有一幢三层小楼,可以看到断桥湖景。”

杀手鸿没有应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杜三小姐有没有说过,何时与他成婚?”

杜明霞眸中掠过一抹讶异,微忖了一下,答道:“明日晚上摆宴订婚,占卜吉日。明日公子江白的三年孝期便满了,姐姐也是心急得很,一等他除服就……”

“没问你那么多。”杀手鸿皱起了眉头,十分不悦地打断。

杜明霞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却拿眼睛不断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此人莫非是那公子江白从前的好友?

可是,自三年前孟家全家被抄问斩,杭州城内外,所有曾与孟家沾亲带友的人都一齐销声匿迹了。连与他定下婚约的甄家,都不再有任何声响——除了那位自杀殉情的甄小姐在西子湖畔的最后一舞。

等了良久,杀手鸿才长长叹了口气。他仿佛十分疲累似的,轻声道:“最后一个问题:他的病,怎样了?”

听到这个问题,杜明霞皱起眉,眼中浮起一丝怅惘:“唉,这个,我也不清楚。”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姐姐把他守得紧紧的,不让任何人靠近。我今日,也就只看到他一个背影。”

“他怎样?”杀手鸿追问。

“他……好像很瘦很瘦。”杜明霞道,“不过,精神似乎还好,仍然能够写字。”

杀手鸿听罢,又皱起眉,不再说话。

“鸿少侠认识公子江白?”陈沐风尝试着探问道。

杀手鸿沉下脸,咬紧牙关,不再看几人一眼,吐出了一个字。

“滚。”

沉夜已经过去大半,外面的风雪也小了许多,渐有停下的迹象。

小酒馆内,杀手鸿看着门外雪野中的车马队消失,终于关上了门,抬脚挑过近旁的长凳抵住门板,转身靠着墙壁,慢慢松懈下来。

竹帘声响,老掌柜和已换过衣服的梅儿从里屋走出。梅儿用纱巾遮着脸,脸颊上被热汤烫红了一大块,鼻梁上也留了一道凹坑,似是伤了鼻骨。

看到杀手鸿疲态毕现,两人齐齐动容,眼中泪光莹然。

“多谢少侠!”老掌柜一声恸呼,当即便要跪倒大拜。

“不必——”杀手鸿急忙伸手阻拦。他在身后木墙上一撑想直立起身,没想却竟然力有不逮,虚滑了开去,身子猛地撞上墙壁。

“咳咳——”杀手鸿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手抚着胸口弯下腰,俊秀的五官又痛苦地纠结在了一起。

“鸿大哥!”梅儿一声惊叫,赶忙奔上前去。

然而还未等她近身,杀手鸿已跌坐在地。伴着剧烈嘶哑的咳嗽,星星点点的血沫溅在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老掌柜惊在当地,如何能够想象,这个灌了自己一晚上酒的人,原来竟带着如此沉重的伤!方才气势惊人的强悍,完全是为了逼走三人不得已而为之的!

“爹!还愣着干吗?快!有什么草药,都拿来啊!”梅儿焦急地喊道。

老掌柜如梦初醒,赶忙奔回里屋去。

然而,等老掌柜取来那些黑黑绿绿细碎不辨的草药时,杀手鸿已喝了口水,强行把咳嗽压下了。他铁青着脸,抚慰地朝两人摆摆手,道了句:“没事,死不了。”

“可是,你这样……”梅儿眼角泪光点点,却说不下去。

杀手鸿摇摇头,故作轻松地一笑:“我一个杀手,本就该死。倒是你们,今日目睹这些,怕是难逃干系……速速收拾合计,明早便叫上常新,离开这里吧。”

老掌柜与梅儿闻言,一齐垂泪点头。

杀手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低头解开了胸前的衣襟,从怀中取出一个方正的布包。布包散开了一角,露出内里一大沓雪白的纸笺。

“还好。”他松了口气,把布包放在一旁,又将衣襟拉开了一点。

老掌柜和梅儿呆住了。他露出的胸膛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猩红的血慢慢洇了出来,好像马上就要流到地上。

“唉,还是裂开了。”杀手鸿自言自语,又无奈地苦笑。

“啊,鸿大侠,你……”梅儿惊声叫起,手足无措。

杀手鸿却并不在意,只拿起布包放在膝上,将散开的角掖好。然而折了几次都没能抚平,干脆全部拆开来重新扎。

这一拆,惊得老掌柜张大了嘴——那雪白的一大沓,竟然全部都是银票!

然而,梅儿注意到的,却是别的。

“鸿……鸿少侠……你是……”梅儿张口结舌,“你是个……女儿家?”

三、坏霞残舞

“叮”的一声,一道银光闪过。杀手鸿大口喘着粗气,右手两指捏着一根细细的银条,直抵在梅儿颈侧。

梅儿吓得脸色煞白,却咬着唇没有喊出来。

那是一枚半指粗细的小剑,两旁刃口不算锋利,“护手”也十分狭窄,唯有剑尖极其尖锐,闪着血色的光。

这小剑平素是绕成银镯套在腕上的,首尾相衔,精巧绝伦。从前,剑身上刻着五个字“鸿飞伴霞落”,但现在,那五个字已经不存在了。

杀手鸿看着梅儿的眼睛,捏着小剑的手指不住抖动,终于一松,任小剑“叮”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梅儿抿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老掌柜在旁看着,也手足无措,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我知道你是谁了……”梅儿泣不成声,甚至不忍再看着杀手鸿,捂着嘴转过身去。

她知道了——除了她,还能是谁呢?

这个身材瘦小、声音嘶哑的杀手鸿,就是当年与公子江白自许婚约、名冠江南的甄家小姐甄月彤啊!

砍柴卖炭的常新虽然憨笨,却把当年的事给她讲得清清楚楚。那个至情至性的甄小姐是如何一身红衣一柄柴刀怒劫法场,却没有找到公子江白,只把他这个门童救了出来的。

而当年的甄小姐,根本连半点武功都不会。

杀手鸿听梅儿叫破,只万分疲惫地仰头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那银亮的小剑躺在梅儿的手边,刃上光亮如新,原本该有的五个细细的刻字浑然不见。

梅儿知道,那柄镯中剑本是一对,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一只刻着“鸿飞伴霞落”,另一只刻着“月涌大江白”。当时这段姻缘,羡煞又气煞了多少王公贵子和阁中闺秀!特别是那与孟七公子认识多年、倾心相交的杜三小姐杜碧林——孟家主父本都明媒正礼上门提亲了,杜家也已答应了,却被孟江白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悔了婚。

不过,那日甄小姐在断桥上的半首歌和一支舞,也实在揉碎了不少良善百姓的心。

这位甄小姐,原本也算是杭州数一数二的风雅世家的名门闺秀。谁知在她五岁之时,甄家父母突然毫无征兆地一齐失踪了。

幸好甄家素来行善积德,家仆皆善良守礼,知恩图报。在管家和老妈子的照顾下,甄家小姐竟也孤僻偏执、别别扭扭地长大了——直到十三岁时,在城外踏青时偶然碰见了十六岁的公子江白。

那时的公子江白,正是风华鼎盛、以一手剑气沛然的书法震惊江南学界。甚至,他写的一幅《剑器词》被当朝为将的哥哥带入京中,竟被阁老相中,连连夸赞,索为己有,悬于家中日日玩赏。

当甄月彤与孟江白在江边相遇,看到那连绵的青山和万里的碧空在他身后如画卷般缓缓展开——她细瘦的躯壳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开绽出一朵花来。

从那以后,她渐渐有了笑容,歌舞无师自通,很快便稳坐了杭州第一美人的名头。许多王公贵族前来提亲,但甄府没有长辈,甄月彤便自作决定,统统拒绝,谁也不嫁。直到最后,孟江白一意孤行,用剑架在自己脖子上跑出家门,亲自向甄月彤求了亲,定了情。

有谁能想到,这样一段传奇,竟然会以孟家突然被举报贿赂重臣、里通外贼,全族抄家斩首为结局。

“你……你为何……”梅儿好容易收敛了些情绪,抽抽搭搭地道。

“为何没死?”甄月彤自嘲地一笑,声音嘶哑得可怕。

三年来,她倒是常觉遗憾,那一日,西湖那浸满了赭红色烟霞的水怎么没把她淹死。

“你……你剜去了额心的痣?”梅儿目光上移,落在甄月彤轮廓依然秀丽的脸上。

当年,甄月彤的美可是传遍江南,无人不知的。她偏爱穿红裙,额心生有一颗朱砂痣,妆容总是受着全城女子的追捧和模仿,被传称为“落霞妆”,风靡一时。直到她三年前西湖殉情,这妆容才被视作不祥,慢慢消弭不见。

梅儿想到此,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过,今日这杜四小姐的妆,倒有几分落霞妆的意思,不知她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

甄月彤闭着眼,始终没有答话。

如今,她失去的,岂止是额心的一颗痣?这三年颠沛,她连女子的身份,都完全丢弃不要了。

可是江白——

在杜家三小姐的悉心照料下,大概他,除了不再是堂堂孟家七公子,仍是那“书剑双绝,一字千金”的公子江白吧?

“你为什么,要去做杀手?”梅儿拾起地上的小剑,又不停地问了起来,“公子江白若是知道,该……”

“不关你事。”甄月彤一口打断,猛地起身,一把抢回小剑,扣回手腕上。

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江白知道。

最好是,除了杜碧林,不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想用钱财赎回他吗?”梅儿继续追问。

甄月彤心中一梗,只觉一口热血涌上来,险些又冲口而出。

三个月前,她回到杭州,见到了杜碧林。

当年孟家案情沉重,全家被抄下狱,判下斩首重罪。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翻来覆去,只有劫法场这一条路,能够救孟江白一命。可是,当她拼了命,拿了家里唯一的一柄柴刀冲上刑台之时,却到处都找不到孟江白。

最后,她顺手救下了小门童常新。

许是监斩官可怜她这孤零零的小女孩,而常新又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孟府下人,官差们竟任她脱逃了出去,逐着他们满杭州跑了几圈,便草草作罢。后来他们躲在贫民窟中多方打听,才知道是杜家三娘碧林与孟江白多年书画相交情深意笃,早就想尽了一切方法把他从牢里救了出来,带回府中。

而孟江白受此打击,伤痛交加一病不起,数度命悬一线——全靠杜碧林不计钱财寻访名医圣药,将他从阎王手里一次又一次夺回来。

杜碧林原本就认识公子江白在先。在甄月彤艳名鹊起之前,她也是凭着一手精致华丽的工笔花鸟占尽了江南风雅圈的风头,与孟江白不乏“双璧”之誉。

这三年里,两人朝夕相对,感情也日渐真切。据传,两人早已商议好,等孟江白三年孝期一满便成婚,孟江白入赘杜家,两人名正言顺,长相厮守。

三个月前甄月彤回到杭州,得知两人尚未成婚,曾偷偷潜入杜家,想亲自问一问孟江白,带他一起走。

然而,杜家守卫何其森严?她好不容易潜入最后一道院子,隔窗看到了孟江白躺在床上和杜碧林把手谈心的影子,便立刻被守卫发现,当作小贼围捕起来。

后来,杜碧林单独走了出来,认出了她。

没想到的是,她竟有感于孟、甄二人当年婚姻盟誓之真,对她松了口——只要甄月彤三个月里能集得她这些年给孟江白治病花的十万两银子,她便能跟家族里交代,取消这门婚事,放他们离开。但是,唯有一个要求——她平生最恨小偷,这钱,必须每钱每两都来路清楚,决不能是偷来的。

甄月彤由不得不依她。

这是她唯一的一条路了。

然而可惜的是,三个月后,她只收回了七枚断鸿令。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日,就是约定的最后一天了。还差三万两银子,无论她怎么拼命,都不可能得到了。

“甄小姐,你这样……又何苦呢?”梅儿见她始终不答话,急得恼色上脸,“孟江白那个人再好,也不值得你这样待他啊!他若是个男人,就……”

“我说过,不关你事!”甄月彤猛然暴怒,手撑地一下子站起,脑中一阵眩晕。

“怎么不关?”梅儿更急了,也站了起来,“常新为了找他,已经被杜家弄得失了心智,半疯半痴了!怎么能让你也……”她说到这猛地哽住,珠泪如豆子般大颗大颗往地上砸。

“什么?”甄月彤猛然脑子“嗡”地一响,喉间一口热血再忍不住呕了出来。

“呀!”梅儿惊得上前去扶,老掌柜也赶忙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准备搀她。

“你……你别管!”甄月彤把梅儿的手臂一推,抬手擦掉唇边的血,摇摇晃晃地要走。

“甄小姐,你别这样,呜呜呜……”梅儿一双眼睛不停地涌泪,不依地跟在后面。

“甄月彤早已死了!”她一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竟如野兽一般,在这一瞬闪烁出强悍的光。

梅儿经这一吓,顿时不敢再开口。

“马车,有没有?”甄月彤看向老掌柜,冷冷地道。

老掌柜睁大了眼,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他是眼见到杀手鸿如何用一根筷子就吓走了陈氏兄弟的,那一手功夫,要捏死他父女二人,连眼睛都不必眨一下。

“有没有!”甄月彤吼道。

“噢!噢!有!”老掌柜赶忙抖抖索索地道,“马在栏里,后院有架拉货的木车。”

甄月彤一把抄起地上的包袱,转身就向外走去。

打开房门,呼呼的风雪猛地灌进来,吹得她身子一颤。然而只定了下神,她又抬步决然向外走,转瞬消失在黑夜里。

“呜呜,爹……”梅儿钻进父亲怀里,不住地哭着。

“哎,算啦……”老掌柜拍着女儿的肩,轻声安慰着,“旦夕祸福,就是这般。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不——我不想走!”梅儿仍在撒娇,“甄小姐好可怜,都没有人帮她……”

“呸!”老掌柜啐道,“为了钱去做杀手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她这时走,不是送死是什么?那么大的雪,风也能吹死她!”

话音落,屋外小院里传来叮叮咣咣的翻动声,接着响起了一声悠长的马嘶。

四、昔日朱门

破晓时分,大雪终于停了,寒风却依旧冷冽如刀。东方的天空红得像血,闷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好像一捅就要裂开的脓包。

甄月彤弃车骑马,一路碎步慢行,跟着早起做买卖的乡人一起进了城。道上的冰雪被来往的车马行人踏得黢黑,化成一片混着冰碴的泥水。人人脸上都浸着被生活磨损的灰黄色,一点笑容都没有,仿佛碰一碰,就会扑扑掉下土渣来。

这个杭州,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杭州了。

甄月彤抬头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马向西湖走去。

她记得,极小的时候,母亲会牵着她沿着湖边的石板路慢慢地走。石板的缝隙里生着盘根错节的草,多半枯黄而冷韧,若伸手去拔,会勒得手指生疼。

后来长大一些,她父母双亡,失了管束,总是独自从后院偷跑出来玩,急得管家和老妈子满大街地找——却不知她就躲在湖畔的苇草丛里,一个人仰头看着天,从朝霞看到晚霞,一动不动。

她不太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是如何感受杭州的了。大概,是像天空一样,安静、蓝澈、寒冷、遥不可及。

可如今,这座几乎要被大雪埋葬的城、又被草芥臣民硬生生踏出一条黢黑泥路的城,却仿佛失掉了原本晶莹剔透的魂灵,成了一座麻麻点点的、肮脏的蚁穴。

但甄月彤还是得继续往前走。

脚下的这条路,她太熟悉了。甄家的府邸就在西湖边,一出大门就是波光潋滟,垂杨晓风。

那是古朴的庄园,门庭雅致,幽静端庄,有一棵大榕树在前院立着,繁茂的枝叶总是从围墙上伸出来。

甄月彤一面想着,一面走过石桥,转过弯,缓步走到昔日的朱门前。

两扇大门紧紧锁着,朱漆已掉了多半。大雪落满阶前,无人清扫。

甄月彤下马,静静抬头望去。

金漆书的“甄府”牌匾已经完全褪色了,院内没有半点声响,仿佛已经废弃。越出墙头的大榕树枝叶尽落,唯剩下灰黑凌乱的枯枝直愣愣地指着天上。

甄月彤深深吸了口气,反复思量,还是不能决定该不该推门进去。

也许已经没有人在了。

三年前她自投西湖,只愿一死——却被那执拗的小门童常新挣扎着救了起来。

追捕她的官差们又一次软下了心肠,宣称甄小姐已溺水而亡,悄悄放她走了。

甄月彤早已死了——这句并非是气话。离开杭州后,她凭着小时候母亲向她提过的一条路线北上,模模糊糊地跟着感觉乱走,最后竟到了云梦山,进入了鬼谷。

她从此再没用过“甄月彤”这个名字,而是用了孟江白的别字“鸿”。三个月里,这个名字以杀手为冠,挣得了普通百姓几百辈子也挣不到的钱。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是做不到,还是没有办法,企及那普通百姓所拥有的平平凡凡,却团团圆圆的日子。

在这枯寂的人世间走一遭,若不能与他共度,倒不如、早早抽身,烟消云散便了。那七万两的银票,不若都赠给他当作聘礼,换一个不必入赘的自由……

“姐姐,你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就在甄月彤凝眉犹豫,心灰欲绝之时,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手边响起来。她蓦地扭头,吓了一跳。

竟是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乞丐,衣上脸上都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倒是又大又水灵,看着像个女孩。她拉了一下甄月彤右手的袖子,等她看过来,又有些畏惧似的一缩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甄月彤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心下却是奇怪。这小乞丐竟能从她这副打扮里一眼认出她是女子。

“我叫小碗儿,平时常在这一带玩儿。”小乞丐脆生生地道,“姐姐你看着面生,是外地来的吧?要不要我带你逛逛?随便给口饭吃就行啦!”

甄月彤低头,在兜里摸出四五个铜板和一小块碎银。小乞丐赶忙上前伸手去接,笑得两眼弯弯。

“不白给。”甄月彤道,“你告诉我,甄家可还有人在?”

小碗儿收好钱,认真地点点头:“我把我知道的都说给你听!我们找个茶馆去吃早饭可好?”

“说起来,甄家这几年真是大不如前了。”信义巷口,小乞丐一边大口嚼着包子,一边啜着热汤,说书似的跟对面用筷子来回搅着面的甄月彤道,“掐指算算,就是从甄家小姐西湖殉情开始,甄家就彻底垮了。管家夫妇把佣人全部遣散,就留了一个腿脚几乎残废的老门房。他夫妇俩本还在宅子里住着,白日里各自去其他人家寻活干。可杭州城大,每日跑起来实在不方便。再加上去年孙婆生病去世,孙爹触景伤情,也就住不下去搬走了。”

甄月彤听完,没有说话,眉头皱得更紧。

“唉……”小碗儿吃完了包子,看甄月彤掩不住痛苦的面容,也垂下了眼来,“我虽然不知道姐姐你跟甄家有什么关系,但也能体会,你听到这些事,多少会有些难受。我是贫贱儿,常听到各种闲言碎语,说甄家如何不祥,从云端跌到泥土里,再也翻不了身。”

甄月彤继续搅面,依旧没有说话。

“有人说,若不是孟七公子软弱无耻,甄小姐也不会白死,让甄家也连带覆灭了。”小碗儿说着,抬起眼小心地瞟了一眼甄月彤,“不过,甄小姐投湖的尸身一直都没有找到。你说,她会不会没死?”

甄月彤猛地一个激灵,睁大眼睛看向小碗儿。

这个小乞丐太聪明了,让她瞬息间感到如芒在背,动弹不得。

直过了好一会儿,甄月彤才缓过劲来,端起眼前的面汤,小小地啜了一口。

一股热流从舌尖涌进喉咙,仿佛是一股力量注进了她体内。

“她死没死,对现在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倒是那孟江白,不知还活着否?”

小碗儿眨了眨眼,立刻意会了甄月彤的意思,接着话说下去:“孟七公子是还活着的,而且,恢复得还算不错。就这个月初吧,又能写字作画了。”

“嗯?这你也知道?”甄月彤有些意外。

“当然!”小碗儿得意地笑了起来,“我有朋友在杜家做工的,我常常偷跑去玩,总能听到下人们聚在一起嚼舌根。那个公子江白,是住在一个临湖的院子里,好像叫什么‘端声苑’的,有座三层高楼,视野极好,能看到断桥!”

甄月彤胸口如遭重击。

小碗儿说得不错。下人们识字不多,只念半边,将“湍”念成“端”——跟杜明霞的说法正合。

而那幢小楼,竟可以看到断桥——那么,三年前的那一日,他是否看到了她在断桥上的那一舞《断鸿哭》?

“姐姐,你怎么了?”小碗儿伸出一只脏手,在甄月彤眼前晃了晃。

“噢,没事。”甄月彤赶忙眨了下眼,把眼角的泪光压下去,“你继续说。”

“嗯……”小碗儿乖巧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唉,要是公子江白当年看到了甄小姐在断桥上跳舞,那该多好。说不定,他会拼了命来找她。他们俩,就算一起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好。”

甄月彤无奈地一笑,嗔道:“你懂什么?”

“真的呀!”小碗儿正色道,“我知道的!三年前那天,公子江白才刚刚从牢里出来,被打得肋骨尽断,整个人都快散架了。杜三小姐请了大夫去给他治病,说为防止受邪风,得紧闭门窗,一丝缝儿和亮光都不能见!我朋友那天恰好去帮忙,说进到他房中,简直如到了阴曹地府一般,什么光亮都看不见,什么声响都听不到!”

听到此话,甄月彤又愣住了,久久不能反应。

原来,在她那般痛苦绝望的时刻,他竟是身处地狱,无知无觉的吗?

“唉,可惜啊!”小碗儿摇摇头,端起面汤又啜了一大口,“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证明,孟七公子并不是铁石心肠,真的完全对甄小姐视而不见。”

最后一句话出,甄月彤猝不及防,忽然鼻尖一酸,猛地偏转头去。两颗珠泪豆子一样滚落,“噗”地砸在了雪泥未消的石板地面上。

是这样么?

相见真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姐姐……”小碗儿已看出了甄月彤的心伤,跳下凳子,乖巧地绕过来安慰她,“不要难过了。倘若老天有眼,一定会让他们再见面的。”

甄月彤身子抖了一下,竟压住了本能的躲闪,让小乞丐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好小好冰的一只手,指节肿肿的,生了好些冻疮,红得像萝卜——就这么轻轻按在她那黧黑粗糙、伤痕累累的手背上,像是天生如此,相依为命。

“是啊。”甄月彤笑了笑,反手握住小碗儿的手,轻轻捏了捏,“多谢你。”

小碗儿开心地绽放出一个笑容,眼睛亮亮的如同星子。她大概从未得人这样温柔相待过,大着胆子想要上前抱一抱甄月彤的颈。

然而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远远地从街前飞驰而过,引来一串行人惊呼声。

甄月彤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站起身来去看。这一看,却让她整个人僵住了。

那正是昨夜开到城外小酒馆的那驾杜家的高车,驾车的人不认识,应是杜家车夫。但从车厢窗口里向外看的人的脸,却分外熟悉。

——竟是老掌柜蔡忠的女儿梅儿!

甄月彤赶忙挪开凳子,追上几步去看。那马车走得很快,像是朝着湖畔杜家宅邸的方向去。梅儿坐在车里,满脸慌乱焦急,毫不顾忌地向外看着,似是想在街头找着什么人。

她这么一动,梅儿竟不知受到什么感应,也向她看了过来。

只见梅儿的脸一下子僵住,眼睛里透出绝望的光。嘴巴动着,却不知道在对她说着什么。

“你认不认识常新?”甄月彤反手一把捉住小碗儿的胳膊,“快!带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