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增福最了解侯三爷了,作为口盟徒弟,郭增福经常和候三爷来往。虽然郭增福现在还不是候三爷的正式弟子,江湖上那一套三节两寿的规矩,他是不用管的,可是郭增福做人非常谦虚上进,他的人生准则里从来就没有狂妄自大这个词语,初入BJ之时,也是因为不知江湖险恶而四处碰壁,即使当年再苦再难,郭增福也是谦虚为人,虽然湖南台的那个导演当年这么坑害自己,可是郭增福现在看来依然没有对那个导演心生怨恨,最应该感谢的人其实是你的敌人。后来,郭增福遭遇事业上的寒冬,也不是因为他骄傲自大,那不过是业内同行们看见他一夜爆红而心生嫉妒而已。郭增福从来不自己主动去找人打架,他天生就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主儿,有八个字深深地刻在郭增福的心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当然还有后半句: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所以日后郭增福骂起人来才丝毫不留情面,凡是有骨气敢和郭增福对骂的人,最后都落不了一个好下场,被郭增福骂了个体无完肤,好多人许多年以后提起郭增福的评价都是:他是个狠人,我当年被他骂的可惨了,所以我都不敢招惹他,现在一看见他就发怵。其实郭增福带给同行们这种印象是必然的,从人的心理出发,气势是很重要的:好比两个人打架,同样都站住了脚跟,摆好了姿势,有一个人还没准备进攻呢,就挨了对方一拳,那么被打的那个人一定会害怕打他的那个人,而且说不定会成为一辈子的阴影。
我生性老实,但是不代表没有脾气!
郭增福平日里经常去三爷的玫瑰园别墅拜访,师徒俩坐在一起探讨相声界里种种的事情,候三爷是曲艺协会副主席,对于曲艺协会内部的一些事情,侯三爷比郭增福清楚的很。郭增福也经常能从师傅这里学习道很多有用的江湖生存之道,还有不少在曲艺一行里混的经验。每次只要郭增福来问,候三爷就会不加吝色的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郭增福,郭增福回到家来,把三爷的话慢慢品味吸收,就又能在江湖里混的如鱼得水了。
老前辈们的经验之谈,对郭增福这样的晚辈来说都是非常宝贵的财富。每次从侯三爷家里出来,郭增福的感受就是四个字:受益匪浅。
每次只有自己去拜访候三爷,还不一定每次去都能恰好见到。郭增福心里也明白,候三爷身为曲艺协会副主席,工作繁忙,抽不开身不说,还要每天和曲艺协会里那帮人唇枪舌战一番。曲艺协会是国家出资扶持建设起来的,大家都是吃着国家公粮感念国家大恩的主流相声演员,自然严格遵守上面下发的种种条文。比如什么一段相声不许超过20分钟之类的死规定,那帮主流相声演员就会把这当成圣旨一样供奉起来,各大地方文工团只要有相声演出,时间必须控制在20分钟以内,超过20分钟整个节目就不许演了。这种顽固的思想通过曲艺协会散发到全国各个文工团,文工团的团长和高层们以及全团所有相声演员都成为了这条铁律的誓死遵从者。这种思想还影响到了春节晚会的节目审查,以及很多老百姓的思想。
侯三爷也不是说这种思想不对,只是说这种国家白纸黑字下来的规定,对于民间相声这个江湖来说太不自由了。小园子小剧场里面,一段相声的时长至少得一个小时起步,才能保证这段相声有铺有垫,有高潮和结局。才能保证一段相声的完整性和观众的观感,都是最佳的。
如果全国上下的演出团体大小班子都把时间掐的死死的,那么相声的魅力就无法展现了。
候三爷老是和曲艺协会里那帮主流派争论不休,提出应该让舞台相声也自由起来,不要控制相声的时间。因为这对谁都没好处,观众听的云里雾里的,演员慌慌张张的说,到头来只会酿成一个两方都不愉快的舞台事故。候三爷极力主张相声不限时长,让演员说的尽兴,观众听的开心就可以了。相声是活的艺术,它是灵活多变的,如果规矩太多,反倒给相声的空间太少,相声就被困死了。
无奈,候三爷这一番陈词,已经好像在苦口婆心的劝说了,可是曲艺协会的话语权在现任主席姜昆同志手里,恰好姜老同志又是一块死板的老骨头,严格下令一段相声必须在20分钟内说完。侯三爷每次以副主席的身份向姜老同志提出自己主张的时候,都被毫无分说地驳回了。
候三爷的父亲老侯爷,是红火于建国前的老前辈,已经在不久之前的1993年患病去世了。受家庭的影响,候三爷是发自肺腑的想复兴民间相声,所以在见到郭增福的时候,候三爷很喜欢这孩子,把郭增福收入门下,将他视作自己亲生儿子来看待。
郭增福现在实在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师傅平时忙得很,一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师傅突然来家里,郭增福心里说:奇怪啊。
把候三爷迎进来,郭增福赶紧搬了两把太师椅,师徒二人一人一把对面而坐,郭增福又赶紧给师傅斟了一杯乌龙茶端到候三爷进前。侯三爷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一改往日的潇洒,忧心忡忡的说:增幅啊,平常都是你去家里找我,今天我过来看看你,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郭增福心里猛然一紧,他现在特别害怕听到生老病死之类的暗喻。颤抖着声音说道:师傅,您说什么?
候三爷笑道:哈哈,你不用这么紧张嘛,没事的,人能活多少寿命,只有天晓得。我这一辈子,上苍算对我不薄,让我当了曲协的副主席,我就挺知足的。名也好,利也好,我老候全都不缺了。年近六十混成这个样子,够了!
郭增福就是听着,也不说话,没什么可说的了,师傅平时就活的潇洒,这种事情肯定已经看开了。不像张先生那样不舍得走,相反,师傅是看开了尘世,已经等着潇洒而归了。
此等境界,古来贤者几何?
郭增福心里也多了几分沉重,接下来师傅的每一句话,其实都算是交代后事了。
房间里的气氛严肃沉重,好久好久才被侯三爷张嘴打破:我这次来呢没有别的目的,你是我的口盟徒弟,你要是以这个身份在江湖上混的话,人家照样看不起你,照样当你是一个无门无户的野路子。所以啊,我觉得时候到了。
郭增福已经明白师傅的下文了。
候三爷道:明天吧,明天给你举行拜师仪式,看在我的面子,多给你请几个大腕儿到场,做个见证。你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给我磕个头、敬杯茶,这就算拜入我的门下,我会当着各位前辈的面,把你的名字写上我们候家家谱,这样你以后在江湖上,也好有个师承门第,就不至于受那么多罪了。
郭增福猜中了,原来师傅在弥留之际,还是挂念着把他正式收为门徒。把师傅送出门去,郭增福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发了好一会儿呆,随手拿纸巾擦了擦眼泪。
第二天清晨,郭增福起床换好衣服,和王慧道了别以后,就从家里出来了。骑着自行车赶去候三爷家里,侯三爷说了,拜师仪式先在家里进行,然后他做东请吃饭,饭桌上再和各位老前辈说说郭增福的具体情况。
迎着早上的微风一路前行,郭增福想起一会儿就可以见到许多相声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心里还是非常激动的。
到了候三爷家,郭增福把自行车停好放在门前,迈步入内。只见客厅之中,应用之物具已齐备:侯三爷端坐在一把高椅上,穿着一身黑色大褂儿,这形象让郭增福感到十分亲切,以往每次看到师傅都是见他穿西服打领带,很少见他穿大褂。郭增福觉得现在更像是一场正儿八经的拜师仪式了。侯三爷身后摆着红木的桌子,桌子上摆着香炉水果,墙上挂着相声祖师爷东方朔的彩色相片。现在正值盛夏,侯三爷的一众门徒们都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在师傅身后垂手而立,一群相声界的大角儿们在候三爷左右站成两个竖列,把候三爷围在中间。这些相声界前辈郭增福大多数都认识,有几个老爷子还和郭增福私交甚好,也有不曾认识的生面孔。一干人等年龄参差不齐,郭增福听得出来,有几个老前辈正在和侯三爷小声说话,言语中对他指指点点的,候三爷都是笑而不语。
“咳咳。”椅子上的候三爷清了清嗓子,向后一转头,吩咐一个徒弟架来一张桌子摆在前面,桌上放着侯家家谱,还有一杆饱墨欲滴的毛笔,直挺挺的插在砚台里。
桌子后面的侯三爷对郭增福道:可以开始了。
郭增福应声拜倒,磕头道:师傅!然后又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茶壶给师傅倒了一碗龙井茶,双手捧着茶杯底举到与眉毛平行,道:徒弟给师傅敬茶!
候三爷接过杯来一饮而尽,朗声大笑:罢了,自今日起,你便是我侯家门人,收为我的关门弟子,师傅这就为你家谱留名。
侯三爷打开家谱,拿起毛笔,按顺序在一个空格中写下:郭增福。后面一众人掌声雷动。
侯三爷让人把桌子撤了去,站起身来说:各位做个见证,这孩子是我收的最后一个在册弟子,今日起,侯家山门关闭,不再对外收徒。
郭增福也对各位相声前辈一一抱拳见礼,礼数过后,侯三爷道:今天我老侯做东,请各位一同参加小徒郭增福的拜师宴,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三爷请吃饭,我们一定去啊。哈哈。”
“我跟你说老侯,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啊。我这一把年纪来给你站个场,收个徒弟,哪有不白吃你一顿再走的道理?我跟你说,小馆子我都看不上眼,你要请吃饭就在全聚德摆个大桌,让我们瞧瞧你老候有多大方。”
候三爷也不在乎,哈哈大笑:成,如此甚好,那就请各位移步全聚德。
一帮人在前面有说有笑,逗着乐往前就走,郭增福倒腾着小短腿在后面跟着,实在撵不上了,就冲着候三爷的背影喊:师傅,你们等等我啊。
侯三爷转头回应:谁叫你小子长那么胖?快点儿走,要不然一会儿烤鸭就该让你这些叔叔大爷们抢光了,你可就没得吃喽。哈哈。
被点名的一群老前辈非常有默契的还嘴道:我去你的吧!然后一帮老伙计都相看一眼,哈哈大笑。
郭增福在后面嚎叫:救命啊!我是真的赶不上啊!
一路欢笑着进了全聚德的迎客大厅,侯三爷出手阔绰:包个雅间儿。
前台的服务小姐引着一帮人上了二楼,就在全部人都要落座之前,郭增福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了,候三爷赶紧叫他坐好。
落座以后,服务员端上来一桌子菜,全聚德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简单的一只鸭子,他们能做出多种花样。一桌子菜琳琅满目,葡萄酒红酒各上来两大瓶,一群老头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有说有笑,还有几个人夸赞侯三爷局气大方,有几个人夸郭增福天赋异禀是个说相声的好苗子,直夸候三爷这是得着宝了。候三爷也总是笑着给人回礼:得了,您多栽培照应。郭增福也是笑着说了一些感谢之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看着饭局将要接近尾声,侯三爷举起一满杯子的红酒对着众人道:各位,小徒郭增福自96年入京以来,就因为没有师傅护着,遭到相声界的不看好甚至排挤,我倒不是针对某一批人,大家都是从相声这个江湖里努力上来的,肯定都吃过苦。这是入我们这行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我是通过张文顺那个机灵鬼才认识这孩子的。
有人出言打断:文顺还好吗?我都好几十年没见这老伙计了。
候三爷回答:不清楚,我也和他见得少,郭增福偷偷低头抹眼泪。
候三爷继续回忆往事:文顺跟我说这孩子很有天赋,就是吃了没师傅的亏,我当时就想收这孩子为徒,不能把人家饿死,得给孩子一碗饭吃。今天举行拜师宴,就是给大家宣布这样一个消息:郭增福这孩子已经加入我们侯家一门了。这孩子以后还要在江湖上继续行走,还请各位同辈前辈们看在我老侯的面子上,对着孩子多加照顾。谢谢各位了。
郭增福也站了起来,师徒俩一起向着满桌贵客鞠躬,前辈们热烈响应:好说好说,老候你放心,这孩子交给我们了。
郭增福向着四周一拱手:晚辈郭增福多谢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