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北海纪游(节选)(朱湘)

九日下午,去北海,想在那里作完我的洛神,呈给一位不认识的女郎,路上遇到刘兄梦苇,我就变更计划,邀他一同去逛一天北海。那里面有一条槐树的路,长约四里,路旁是两行高而且大的槐树,倚傍着小山,山外便是海水了;每当夕阳西下清风徐来的时候,到这槐荫之路上来散步,仰望是一片凉润的青碧,旁视是一片渺茫的波浪,波上有黄白各色的小艇往来其间,衬着水边的芦荻,路上的小红桥,枝叶之间偶尔瞧得见白塔高耸在远方,与它的赭色的塔门,黄金的塔尖,这条槐路的景致也可说是兼有清幽与富丽之美了。我本来是想去那条路上闲行的,但是到的时候天气还早,我们就转入濠濮园的后堂暂息。

这间后堂傍着一个小池,上有一座白石桥,池的两旁是小山,山上长着柏树,两山之间竖着一座石门,池中游鱼往来,间或有金鱼浮上。我们坐定之后,谈了些闲话……

我们谈完之后,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便起身,转上槐路,绕海水的北岸,经过用黄色与淡青的琉璃瓦造成的琉璃牌楼,在路上谈了一些话,便租定一只小划船。这时候西北方已经起了乌云,并且时时有凉风吹过白色的水面,颇有雨意,但是我们下了船。我们看见一个女郎独划着一只绿色的船,她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裙,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草帽是淡黄色的,她的身躯节奏与双桨交互地低昂着,在船身转弯的时候,那种一手顺划一手逆划两臂错综而动的姿势更将女身的曲线美表现出来;我们看看,一边艳羡,一边自家划船的勇气也不觉地陡增十倍。本来我的右手是因为前几天划船过猛擦破了几块皮到如今刚合了创口的,到此也就忘记掉了。我们先从松坡图书馆向漪澜堂划了一个直过,接着便向金鳌玉蝀桥放船过去;半路之上,果然有雨点稀疏地洒下来了。雨点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一个小涡,涡的外缘凸起,向中心凹下去,但是到了中心的时候,又突然的高起来,形成一个白的圆锥,上联着雨丝。这不过是刹那中的事。雨涡接着迅捷地向四周展开去,波纹越远越淡,以至于无。我此时不觉地联想起济慈的四行诗来:

“Ever let the Fancy roam,

Pleasure never is at home:

At a touch sweet Pleasure melteth,

Like to bubbles when rain pelteth.”

雨大了起来。雨点含着光有如水银粒似的密密落下。雨阵有如一排排的戈矛,在空中熠耀;忽促的雨点敲水声便是衔枚疾走时脚步的声息。这一片飒飒之中,还听到一种较高的声响,那就是雨落在新出水的荷叶上面时候发出来的。我们掉转船头,一面愉快地划着,一面避到水心的蓆棚下休息。

雨势稍停,我们又划了出来。划了一程之后,忽然间刮起了劲风来;风在海面上吹起一阵阵的水雾,迷人眼睛,朦胧里只见黑浪一个个向我们滚来。浪的上缘俯向前方,浪的下部凹入,真像一群张口的海兽要跑来吞我们似的,水在船旁舐吮作响,船身的颠摇十分厉害:这刻的心境介于悦乐与惊恐之间,一心一目之中只记着,向前划!向前划!虽然两臂麻木了,右手上已合的创口又裂了,还是记着,向前划!

上岸之后,虽然休息了许久,身体与手臂尚自在那里摆动。还记得许多年前,头一次凫水,出水之后,身子轻飘飘的,好像鸟儿在空中飞翔一般;不料那时所感到的快乐又复现于今天了。

吃完点心之后,(今天的点心真鲜!)我们离开漪澜堂,又向对岸渡过去,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阵过了,只有很疏的雨点偶尔飘来。展目远观,见鱼肚白的夕空渲染着浓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尽的雨云,深浅不一,下面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着嫩绿色的芦苇,时有玄脊白腹的水鸟在一片绿色之中飞过。加上天水之间远山上的翠柏之色,密叶中的几点灯光,还有布谷高高的隐在雨云之中发出清脆的啼声,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烟雨之景。

上岸后,雨又重新下起来。但是我们两人的兴却发作了:梦苇嚷着要征服自然;我嚷着要上天王殿的楼上去听雨。我们走到殿的前头,瞧见琉璃牌楼的三座孤门之上一毫未湿,便先在这里停歇下来。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从槐树的叶中可以看得见天空已经转成了与海水一样深青的颜色,远处的琼岛亮着一片灯光,灯光倒映在水中,晃动闪的,有波纹把它分隔成许多层。雨点打在远近无数的树上,有时急,有时缓;急时,像独坐在佛殿中,峥嵘的殿柱与庄严的佛像只在隐约的琉璃灯光与炉香的光点内可以瞧见;沉默充满了寺内殿堂,寂静弥漫了寺外的山岭;忽然之间,一阵风来,吹得檐角与塔尖的铁马铜铃不断的响,山中的老松怪柏谡谡的呼吼,杂着从远峰飘来的瀑布的声响,真是战马奔腾,怒潮澎湃。缓时,像在一座墓园之内,黄昏的时候,鸟儿在树枝上栖息定了,乡人已经离开了田野与牧场回到家中安歇,坟墓中的幽灵一齐无声地偷了出来,伴着空中的蝙蝠作回旋的哑舞;他们的脚步落得真轻,一点声息不闻,只有萤虫燃着的小青灯照见他们憧憧的影子在暗中来往;他们舞得愈出神,在旁观看的人也愈屏息无声;最后,白杨萧萧的叹起气来,惋惜舞蹈之易终以及墓中人的逐渐零落投阳去了;一群面庞黄瘪的小草也跟着点头,飒飒的微语,说是这些话不错。

雨声之中,我们转身瞧天王殿,只见黑魆魆的一点灯火俱无,我们登楼听雨的计划于是不得不终止了。我们又闲谈起来。……

我们谈着,时刻已经不早了。雨算是过去了,但枝叶间雨滴依然纷乱的洒下,好像雨并没有停住一般。偶尔有一辆人力车拖过,想必是迟归的游客乘着园内预备的车;还偶尔有人撑着纸伞拖着钉鞋低头走过,这想必是园中的夫役。我们起身走上路时,只见两行树的黑影围在路的左右,走到许远,才看见一盏被雨雾朦了罩的路灯。大半时候还是凭着路中雨水洼的微光前进。

我们一面走着,一面还谈。……

两行高大的树影矗立在两旁,我们已经走到槐路上了。雨滴稀疏的淅沥着。右望海水,一片昏黑,只有灯光的倒影与海那边的几点灯光闪亮。倒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的面前更觉得空旷了。

我们走到了团城下的石桥,走上桥时,两人的脚步不期然而然地同时停下。桥左的一泓水中长满了荷叶:有初出水的,贴水浮着;有已出水的,荷梗承着叶盘,或高或矮,或正或欹;叶面是青色,叶底则淡青中带黄。在暗淡的灯光之下,一切的水禽皆已栖息了,只有鱼儿唼喋的声音,跃波的声音,杂着曼长的水蚓的轻嘶,可以听到。夜风吹过我们的耳边,低语道:一切皆已休息了,连月姊都在云中闭了眼安眠,不上天空之内走她孤寂的路程;你们也听着鱼蚓的催眠歌,入梦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