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身

千玥儿为了证明自己不狡诈，不仅不敢把爪子抽回去，甚至产生了一种牺牲肉垫保全大局的悲壮念头。

“如果我说，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到这儿，你会信吗？”

钟离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千玥儿想他一定是不信。他看她，眼底波澜不惊，极自然地缩回了手，然后笑起来：“信啊，为什么不信？”

“你怎么会信？”千玥儿匪夷所思。

“唔……”他托起下巴，“我仔仔细细打量你一通以后，觉得你断没能获得一丁半点狐狸一族天生的机敏狡诈，看起来蠢得很，连那环妃的暗算都不能躲过。”他嗤笑一声。看着他那张欠扁的漂亮脸蛋，千玥儿感觉自己牙根一阵发痒，正要反驳，钟离却忽然问道：“不知自己怎么来的倒也罢了，可我问你是谁，你却连姓名也不说，你可是早早知道了我叫什么，这可太不公平。”说完他居然眨巴两下眼睛，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

她哭笑不得，他分明可以用国师的身份压她迫她，让她说出姓名来历，但却偏要这般装腔作势，真弄不懂这人心底究竟想的是什么。通了姓名，他然说出那句令人熟悉的台词：“真真是个好名字呢。”他抚了抚茶杯的边沿，又道：“那么玥儿，你打算继续保持现在这副狐狸身么？这可不大便于行事。”

千玥儿暗道，他倒是“玥儿”叫得顺口，张口便答：“你以为我愿意做狐狸呢，我现在是想当人却没半点法子——”话说到一半，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于是便住了口。狐狸晃晃尾巴，趴到了桌面上，两只前爪交叠，垫着下巴，这是千玥儿做狐狸以来的这段时间摸索出来最舒服的姿势。她不曾看到的是钟离听到她“不愿做狐狸”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讽之意。

“既然这么想做人，何以不化为人身？以你的修为，原不该任人拿捏，毫无反抗之力。”钟离似乎只顾低头把玩手中杯盏，漫不经心说道。

“化为人身？！”狐狸昂头，目光炯炯。

“是啊，难道你不会？世间万物若是得了丁点灵气，便会修炼，稍有所成，往往都迫不及待地化为人身，像你这般的一个劲守着原形的，倒是少见。”他抬眼，似笑非笑，好像要将千玥儿看穿。

千玥儿哪会化什么人身，她连自己怎么突然变成狐狸的都不知道，于是又把脑袋一垂，顺口扯起谎来：“我……忘了。一觉睡醒，就突然到了这里，以前的事情都忘干净了。”她心知这谎言拙劣得很，奈何现在这处境下，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又不明白这位国师的底细，倘若胡扯乱扯，只怕更要引来麻烦，只好强行来个失忆，明知对方不会相信，也只能自暴自弃了。

“原来是忘了啊。”他居然笑眯眯点了点头。千玥儿愈发觉得这人高深莫测，但一想自己现在一没财二没色的，人家图什么呢？更加丧气了，脑袋搁在前爪上，倒觉得软绵绵的，几乎要睡过去了，正迷糊间隐约听见头顶上钟离说：“我要是有法子让你变为人形呢？”

狐狸的尖耳朵动了两下，随即整只弹起来，在桌面上绕了三圈，险些要跳起来：“真的吗？怎么变？！”

“骗你做什么？你瞧，东西都备好了。”钟离又忍不住把手探过来捏狐狸的耳朵。

闻言，千玥儿才忽然反应过来，只见这石桌上一个茶壶，两只琉璃杯，杯中均热气腾腾，显然是早早预备下的。看来钟离早已经在这里候着了，否则丫鬟怎么会刚巧放两只茶杯。今日并非是偶遇。

“可……”狐狸眼里闪过迷茫，“你不就放了一壶茶在这？有什么稀罕的？”按她的想法，大约是该有个什么厉害的法宝之类的。

钟离了然一笑，将另一杯茶水移到面前，自袖中探出一把刀刃莹莹发光的匕首，割开了食指，将鲜血滴落在杯中。那淡绿的茶水登时染成一片粉红。

他将杯子缓缓推向蹲坐在桌子上的狐狸。

狐狸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他。

钟离用眼神瞟了一眼千玥儿，又瞟一眼茶杯。

千玥儿很茫然。

钟离扶额：“喝下去，明日早晨，你就能化为人身。”

“你不会下毒吧？”

“怎会？”钟离微微一怔，随即笑得满面春风。

千玥儿点点头，放心地低头喝了一口，血腥味并不很重，有淡淡的桃花香气在唇齿间流恋，久久不散。一想到明早自己就能恢复自由之身，爱去哪就去哪，想说啥说啥，千玥儿不由得咧着嘴多喝了两口。

“别高兴得太早，此法是我强行为之，因此只能维持月余，到时候你还是会被打回原形。”钟离慢悠悠补充了一句，不过千玥儿满心欢喜，完全将这句话抛诸脑后了。

等到一杯茶被她喝得快要见底时，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抚摸着，头顶传来了一个带笑的声音：

“这水嘛，自然是无毒，只不过……吐了点口水而已。”

……

“咔嚓”一声，那只精致的瓷杯碎了。

“啧啧啧，不愧是走兽，牙口真是好啊……”钟离悠哉游哉倒满茶，慢慢啜饮。

“你！”千玥儿正要开骂，忽然一阵睡意袭来，一句“混蛋”含在嘴里来不及骂出口，狐狸便晃了几晃，圆滚滚毛茸茸的小脑袋就要往桌面上栽，幸而被钟离一只大手及时托住了。只见狐狸整个缩成一团，身上的绒毛在风中轻轻晃动，两只耳朵动了两下，便彻底没了动静。

“这么快就起效了？”钟离奇道。

静默。

他又不死心地戳了狐狸两下，确信是睡着无疑了。噗嗤轻笑出声，摇了摇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屋内，床上蜷缩成一团的狐狸四肢舒展，翻了个身，一道微光闪过，转瞬狐狸便不见了踪迹，变作了一个白衣少女，长发挽成一个松松散散的髻，斜插着一支金钗，发漆黑似墨，更衬得少女容颜胜雪，眉目如画。只是这翻身的时机不好，竟一骨碌滚到地上去了，摔得七荤八素，“哎哟”连天。

千玥儿揉着屁股坐起来，满面都是茫然。正揉着，忽然回过神来，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和脚，惊呼一声，顿时醒了大半，抬手摸自己脸颊的时候却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摸到一脸毛，待摸得肌肤光滑，这才放下心，自地上弹起来，坐到梳妆台前。对镜打量，这才放下一颗心，一则脸上没毛，二则镜中不曾出现一张陌生的脸庞。摸到梳妆台上一柄木梳，便取下发间金钗，细细梳了起来。

长发如瀑，直垂到腰间，在阳光下显出些微的金黄色，看上去很温暖的样子。

钟离早就立在门边，只是一直没有出声，千玥儿初变成人，心里欢喜，自然也顾不上观察周围环境。他望着梳妆台前的女子，稍稍有些失神。

她的确是个美人。

美人对镜，然而这幅美好的画面很快就被笨手笨脚不会绾发的千玥儿破坏了。好好一头长发被搞成一团糟，无论如何也盘不起来，她只恨现在找不到一根发圈，否则随便一扎不就完事了。

“你准备把头发绕成粽子，然后顶在头上吗？”钟离靠在门上笑道。

千玥儿正烦恼着，听到那边传来的嘲笑，顿时脸上着火似的发烫，但还是粗着喉咙反驳：“怎么，我自己的头发，爱怎么绕就怎么绕，与你何干？”话虽说得理直气壮，千玥儿却望着镜子里自己的造型心里直发虚。

“哦……”钟离抱起手臂，抬眼看她，“当真要这么出门？”

“哼！”千玥儿又心虚地扫了一眼镜子。果真是……惨不忍睹。

“好好好，原先我还想着帮你一下，既然如此……”钟离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轻轻笑起来，作势欲走。

“哎哎哎，你别走！”千玥儿把梳子一扔，嚷得好似杀猪。

“嗯？”

“还是你来帮帮我吧。”千玥儿仰首作天真状，扑闪着眼睛望着顿住脚步的钟离，露出讨好的笑容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她千玥儿还是很懂的，不就是动动嘴皮子嘛，也算不上是“低头”。

钟离被千玥儿脸上那个突兀而明艳的笑容吓得一个踉跄，差点把自己绊倒。

千玥儿本以为钟离要唤个丫鬟来，没想到他竟然款款走来，亲手执了木梳，不由得紧张起来：“你你你……你帮我梳？”

钟离挑眉：“不是你让我帮你？”

青丝缠绕指尖，钟离轻轻松松便绾出一个漂亮的发髻来。千玥儿看着他白皙的手指，心中一动，他为人绾发这般熟练，想必是常常做的，再偷瞧他那副好皮囊，不由得就盖棺定论——“多半是个凭借美貌到处勾搭年轻小女孩的浪荡子，哦不对，浪荡国师”。

想到这里，不免又偷觑了他一眼，不防同他的眼神撞了个正着，顿时两只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嘴里连胜道“多谢”，抢先拿了桌上的钗环要戴，细看时才发现这钗竟然正是自己在穿越前，所捡到的那支！只是此时看来，这钗色泽光亮，全不似那时暗哑粗粝。金钗上有蝶翩翩欲飞，钗身刻着的正是“胡纤纤”三个小字。

千玥儿愣住，暗暗思忖，难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和这支钗有什么联系？

“咦？这钗是你的？”

“是，这是我的钗！”她将金钗攥紧，管它什么来头，多半是条线索。

“这钗上写的可不是‘千玥儿’。”钟离眯了眯眼睛，抬手便轻松将金钗从千玥儿手中拔出，却又不曾弄疼她，迎着光看了一会儿，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反倒叫千玥儿心里有些打鼓，不知这钟离是否认识钗主，忙伸手去够，嘴里嚷嚷：“这是我捡来的，看上去挺值钱的，心想着以后没饭吃还能换点银子，你堂堂的国师，可别和我抢了。”

“谁说我要抢你的了？”钟离嗤笑一声，俯下身子，替她簪上。金钗上那只蝴蝶端的是栩栩如生，微风拂过，仿佛要脱离金钗直飞而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