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严格来说,这只是一间临时住所,但它还是和酒店套房有细微的差别。他以赞许的眼光打量着屋里的装饰,这些装饰让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私人公寓。可伸缩墙壁能根据住户的喜好,将主室以六种方式进行分隔。他刚进来时,屋里的色彩风格偏中性,包括米黄色,淡蓝色和白色。接着他按了门边的开关,将颜色变成了浓重的暗绿色、黄褐色和暗金色。这都是靠透明隔板后的灯实现的。至于便捷设施,比如3V设备、极性反转洗衣机和附着在浴缸上的电紧张保持器,都不是连锁酒店用的那种廉价货,而是更昂贵的家用版。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不光可以拉开窗帘,甚至还能打开窗户。这种设施在如今的酒店可看不到。
出于好奇,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然后听见前方那片树林的另一端正传来阵阵轰鸣。由于窗户采用了无比高效的隔音技术,这声音在他开窗之前根本听不见。
到底是什么?
一道如燃烧的镁一般耀眼的亮光,从树林后升起,而伴随着那阵阵的轰鸣,又出现了一股强劲的气流。他只来得及辨认出单人轨道飞船那如针一般细的外形,刺眼的光芒就迫使他闭上眼睛,转开视线,双手摸索着关上了窗。
毫无疑问,那是一艘“大地—深空”用于检修故障、正前往近地轨道的飞船。这家公司一直都为自己迅捷而高效的售后服务感到自豪。即便现在四分之三的轨道工厂都只是一次性项目——每隔一周都会有新企业在那上面建厂——优质的售后服务依然是保住其行业领先地位的重要因素。
但实际上,“大地—深空”的行业地位并没有董事会希望人们相信的那样稳固。他已经调查过了。在他将要接受的任务中(虽然伊娜还没有提及),有一项是去刺探与某家竞争公司进行的一项研究,搜集有关的情报。该研究对象就是所谓的“奥利弗斯”,即能将用户从人际关系的巨大压力中解放出来的电子多重人格。古罗马时期,有一群专门负责通报访客姓名的随从,他们会在一旁将信息悄声告诉皇帝,于是皇帝便拥有了记忆超群的美名。这种电子人格便是那些随从在二十一世纪的翻版。“大地—深空”急需产业多样化,但在决定购买某家独立小公司的研究成果之前,它想确保没有其他哪家公司的研究已经达到了可以商业发布的程度。
要是他能在刚开始工作不久后立刻找到答案,那无疑会为他的头饰添上一根非常醒目的羽毛[27]。
他继续检查房间,然后在床底发现了一个压力缓解器,上面装着一个可正反两用的尖嘴。要是女人用,可以让它伸在外面;要是男人用,可以把它摁进去……也不一定,这要看个人口味了。压力缓解器上方有一个体积虽小但细节到位的屏幕,上面的图像——比方说一个小标签——会每八天变换一次;除此之外,还配有耳机和一副能产生二十种香气的面具。
他一边把缓解器放回消过毒的盒子里,一边心想自己一定得试试这玩意儿,至少试个一两次吧——毕竟这样才符合接入式生活——但最多两三次。像“大地—深空”这样的公司,对那些过度依赖机器、以机器替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的人是非常警惕的。他们会一直监视自己。
他叹了口气。有些人满足于(也许是迫不得已?)机器带来的愉悦……可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说不定这是最好的选择。比如说,对于拥有强烈的情感依附心理或完全没有这种心理的人、那些因为换工作或调职而去了另一个城市、为人际关系网被破坏而痛苦万分的人,以及那些必须与自己的同事保持距离才感到最安全的人来说,这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不是他第一次反思自己的好运气了——他总是把好运伪装得严严实实的——那种好运气妨碍了他投入真情的能力,使他总是仅仅满足于喜欢的程度。比起自己孩童时期表现出的那种短暂的占有欲,以及青少年时期在塔诺威表现出的冷漠,这要好太多了。
最好还是别去想塔诺威。他一边冲澡,一边开心地思考着自己的新境遇。很多事将取决于他在欢迎派对上要遇见的人,不过他们一定都坚定地选择了接入式生活。对于他的才华而言,这份工作十分理想。大部分商业体系都缺乏逻辑,且极度冗杂,不得不处理一些混乱的状况,每年帮“大地—深空”省下几百万元,对他而言应该不成问题。他还能借此证明,自己确实是一个系统极客。几周之内,他们就会将他视作一位极其重要的员工。
同时,借助该公司的地位,他可以获得进入通常很安全的数据网络的权限。这是他来堪萨斯城的真正目的。他想要——确切来说,应该是他需要——获取他身为牧师时永远都不敢搜索的数据。六年,这是他逃离塔诺威前,事先计划好的最长时间跨度,因此……
他走出淋浴间,一阵温暖的气流自动吹干了他的身体。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流淌的巨响:砰,砰,砰—砰—砰—砰,每过一秒,速度都会变得更快。他感到头晕目眩,怒不可遏。他抓住洗手池的边沿,稳住身子,然后瞥见了洗手池上方镜子里的桑迪·洛克的脸——十分憔悴,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十岁——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走到客厅去拿放在那儿的镇静剂。他必须待在原地,用瑜伽式的深呼吸与不适感进行斗争。
他的嘴很干,肚子像鼓一般紧绷着,牙齿几乎就要开始打战,但因为下颌的肌肉过于紧绷而无法实现。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而由于肌肉抽筋,右小腿上有一整条粗如刀疤的凸起。另外,他感觉很冷。
但幸运的是,这次发作并不算太糟。不到十分钟,他便拿到了自己的呼吸器。而当他到达派对现场时,只迟到了三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