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已过四十,却不透露具体是多少岁;美丽动人,且能长期保持美貌;由于皮肤被晒成了鲜亮的棕色,她目前正处颜值巅峰;她的秀发有所褪色,是因为日晒而非用洗发露的缘故;不同于多年来养成的睡眠习惯,最近她每天都要多睡一个小时。与此同时,伊娜·歌瑞尔森还是一位坚强的人。这一点便是明证:她掌管着世界上最大的轨道工厂建造商“大地—深空”工业有限公司,位于堪萨斯城总部的临时执行招募部。
但问题在于:她是否足够坚强?
她想起了一句老话,说的是一个人常常会被提拔到自己不能胜任的位置——行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彼得付钱给保罗”原理[24],还是其他什么名字?——然后越想越来气,越想越发愁。她女儿一直拒绝退学,而且每年都会报一些越来越奇怪的课程。(都是在同一所大学,老天啊!要是她愿意换所学校,情况也不至于这么糟糕!)伊娜觉得自己身受束缚,渴望挣脱身上的枷锁,搬去墨西哥湾,或者科罗拉多,甚至是旧金山湾区。鉴于沉降技术如地震学家宣称的那般有效,以及永远(至少五十年)都不可能再发生一场夺去百万人生命的大地震……她觉得可以付诸行动。
当然,这是她自己的看法——不是别人的。
去年,她拒绝了五份工作邀请。今年到现在为止,她只收到并拒绝了一份。明年呢?
有个像凯特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儿糟透了!那个蠢丫头为什么就不能向其他人那样正常一点,到其他地方去,最好是去另一块大陆上重新开始?
如果“抗创伤”有限公司能创建得早那么一点……
一些不懂分寸的人有时会当众问她,为什么伊娜坚持要和女儿待在同一座城市。毕竟,她女儿已经二十二岁,上了大学后有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并且也不是特别依赖母亲。但伊娜很讨厌别人问她这个。
两周的假期已经过去一周,伊娜想要振作起来。然而来到此地后一直与自己做伴的那个男人在今天离开了。这意味着她要独自用晚餐,情况真是越来越糟。最后,她还是努力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红金色晚礼服,来到了露天用餐区。柔和的音乐与海浪的哗哗声融合在一起。两杯酒下肚后,她觉得心情好了一些。要想恢复她以前的那种活力,来杯香槟怎么样?
一分钟之后,她便朝侍者咆哮起来(这家酒店走的是高端路线,收费昂贵,绝非那种街头随处可见的小店——在那种地方,你总是会经常面对出错的机器……而非永不会出错的人类。)“你说没有香槟是他妈什么意思?”她那尖利的嗓音惹得不少人转头看了过来。
“那边那位先生,”侍者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刚刚点了我们库存里的最后一瓶香槟。”
“把你们经理叫来!”
酒店经理来了之后,怀着不像作假的真诚歉意向她解释(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尊严与快乐被区区一堆电路抹除呢?)为何他对此也无能为力:这是一家连锁酒店,总部的电脑负责分配这里的资源(以及其他上百家)。而那台电脑已经决定,将库存的香槟配送到各个度假胜地去。因为在那里,香槟能卖到乔治亚海群岛的游客能负担的上限的两倍。这个决定是今天才做出的。到了明天,酒水单就会重新印制。
在酒店经理解释的同时,那位侍者暂时离开,去招呼另一桌客人了。等他回到伊娜的桌前时,她正极力控制自己,以免发出愤怒的尖叫。
侍者将一张纸条放到了她面前。上面的字是手写的。这很不寻常,因为如今所有识字的孩子在七岁时就都开始学习打字了。她看了眼:有幸得到那瓶香槟的家伙有个主意,一起喝怎么样?
——桑迪·洛克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在向她微笑。他穿着一件时髦的海盗衬衫,扣子直开到了腰部,头上绑着一条花哨的头带,手上戴着镀金腕表,一根修长的手指正搭在一瓶香槟的软木塞上。
她感觉怒火渐渐消退,仿佛朝阳升起时散开的晨雾。
这个叫桑迪的人有点古怪。她向他抱怨,这家酒店居然没有充足的香槟,实在是荒谬至极。对此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把话题引开了。这让她又恼火起来。最后,她独自上床睡觉去了。不过第二天早上九点,当送早餐的推车自动行驶到她床边时,她发现上面放着一瓶绑有彩带的香槟,旁边还有一束花。晚上七点在泳池边再次遇见桑迪时,他问她那瓶香槟好不好喝。
“这么说,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在为这家连锁酒店工作吗?”
“这种不景气的行业?你这话可有辱我的尊严。我一般不涉足这种三流行业。我们可以一起游泳吗?”
下一个问题她没有问出口。她本来想问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政府?还是大企业?但还有一种解释显然更合理。而如果这个解释正确无误的话,其中的深意是如此诱人,以至于她不敢贸然提及。她说道:“当然可以,走吧。”然后她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结果,酒水单并没有重新印制,而酒店经理对此一脸茫然。这似乎印证了伊娜的猜想。第二天早上,当他们一起在床上吃早餐时,她直截了当地向桑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喂,我觉得你肯定是个黑客行动顾问。”
“只要这床没被人窃听,我就承认。”
“床被窃听了?”
“没有,我全都检查过了。我只是不在乎让电脑知道某些事情。”
“你做得很对。”她的身体在发抖,“我有一些在‘大地—深空’工作的同事。他们住在特里亚农,在那里测试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对于自己的言行二十四小时受到监控感到很是自豪,认为自己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超现代窃听器……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忍受的。”
“忍受?”他语带讽刺地重复道,“也许他们得忍受自己卑微的社会地位,但这项测试和忍受无关。而且,这种方式或多或少地支撑着他们生活下去。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忘记自己还长着脚。”
整整一天,伊娜都因为心情激动而微微发抖。想一想吧,自己竟然幸运地在现实中遇见了声名远扬的3V网络精英,那个由黑客行动顾问组成的秘密小团体中的一员!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合法的,只要不去碰那些遵照麦克贝恩—克鲁奇“大多数人的最大福祉”法案留存给政府部门的数据。不过他们中的一些专家,一直都认为自己不过是“商业间谍”。礼貌一点的做法,应该是询问他是否参与过“疑难数据回收”工作。幸运的是,他并没有觉得受到了冒犯。
她含蓄地暗示了自己担忧的事情。等换了工作以后,她还能继续在职场向上(而非原地踏步)打拼多久?一开始他的回答很随意:“噢,做个自由职业者有何不可,就像我那样?这与普通的接入式生活没什么不同。等你习惯就没事了。”
“自由职业者”这个词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响:孤胆骑士策马而出,努力捍卫他的女伴和他的信仰,就像是“国王的信使”、秘密特工、商业冒险家……
“我自然想过这些。但在做出决定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地—深空’到底往我的档案里加了什么内容。”
“这个问题,你可以试着找我。”
“你的意思是,”她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我可以雇佣你?”
“做这个?”他用自己尖锐的、精心保养过的牙齿轻轻咬住她的乳头,“不了,我的男妓评级约等于零。这种事情我可以免费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哈哈大笑:“别激动。我当然知道。去调查一下‘大地—深空’说不定会很有趣。”
“你是认真的?”
“等我度完假,我可能就会认真对待此事。但现在还是假期呢。”
凌晨两点,她依然在沉思——睡眠时间正在被挤压,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道:“有件事人们并不知道:那些机器对他们十分了解。它们知道的那些信息,他们连自己的矫正机都不会告诉,更不会对他们的伴侣或者上司提起。人们根本想不到那些机器知道什么。”
“同。我见过许多人,仅仅是因为那种可能性就变得精神不正常,整天疑神疑鬼的!”
“同?”
“啊,看来你不看冰球比赛。”
“偶尔会看看,但我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资深球迷。”
“我也不算是,不过平时怎么着也会有所耳闻。那是一句法语,是加拿大冰球运动员传到南方来的。是‘我同意’[25]的简略说法。现在似乎人人都爱用这句话。”
她下意识地说道:“噢,没错!我听凯特对她朋友这么说过。”
“谁?”
“呃……我女儿。”她微微颤抖起来,想象着他们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对话: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她在上高中?
——不是,呃,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读书。
接下来会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会在心里默默计算,而她的年龄也会暴露无遗。
然而这个男人相当老练,只是哈哈一笑,“别担心。我对你了如指掌。我投机取巧搞来的香槟是不是太过了?”
果然如此。几秒钟后,她也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完以后,她说:“你真的会来堪萨斯城吗?”
“如果你付得起我的酬劳。”
“‘大地—深空’付得起任何人的酬劳。你一般用什么身份?”
“系统优化师。”
她双眼一亮。“很好!我们刚刚失去了干这个的部门主管。他违反了合同,而且——喂,你不会连这个也知道吧?”她突然起了疑心。
他摇了摇头,努力忍住打哈欠的冲动:“遇见你之前,我没理由去调查‘大地—深空’。”
“没错,这是自然。是什么吸引你从事现在这种工作的呢,桑迪?”
“可能因为我爸爸是个‘电话控’吧,而我遗传了这方面的基因。”
“给我个正常的答案。”
“我也说不清楚。人们说:‘人类再也无法跟上这个世界的发展速度了,我们应该把一切都交给机器来打理。’可能我潜意识觉得这是错的。我可不想挂在进化之树的枯枝上逐渐腐朽。”
“我也不想。好吧,我会带你去堪萨斯城,桑迪。我觉得你的态度很不错。现在,我们需要来点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