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路上:多云而炎热

面对来自别人的人格侮辱时,一定、一定要学会控制住我的脾气,比如——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倒抽一口气,从昏睡中醒了过来。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好几个小时都没合眼,弗拉克纳尔的威胁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最后,他不得不服用安眠药。过了很久,他那混沌的头脑才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空气压缩机的嗡嗡声停止了。

他翻过身去,查看床头自备电源的发光闹钟。上面显示现在是早晨七点四十五分。按理说早就该太阳高照了,天气预报也说天气会比昨天好,况且当他的拖车顶部的塑料薄膜完全绷紧时,透光性也是非常不错的——可现在,拖车的窗户外还是一片漆黑。

看来电源被切断了,教堂穹顶也垮塌了——二十二点五吨重的穹顶。

浑身赤裸、内心极度不安的他把脚伸出床外,去够最近的台灯开关,以便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周遭的黑暗充满了压迫感。更糟的是,空气已经开始变得污浊——这无疑源自那些积灰、油污和散发着恶臭的湿气。当穹顶还在时,这些东西不过是不易察觉的薄薄一层;可随着穹顶垮塌,它们搅成了一团,有如淤积在下水道里的污物。

不出所料,台灯没亮。

工人罢工了?不太可能。那些还有能力关闭国家自动供电系统的重要工人,总会等到霜冻或是下雪才进行罢工。电路过载引发的停电?也不太可能。自1990年以后,夏天就再也没有发生过电路过载了。人们似乎早就不再把电能视为如空气一般可以免费获取的东西了。

不可否认的是,1990后的新一代已经长大……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核电站发生事故了?

自从去年连续发生了三次事故后,如今在德尔斐公告板上,下注类似的灾难将在两年之内发生的赌金相当可观。不过,他还是抓起了自己唯一一部装有电池的收音机。按法律规定,每个人口达到或超过一百万的大城市,都会有一个只播报新闻的单频道电台持续进行广播。这样一旦有暴动、帮派火并和灾难发生,人们就能及时收到警报。电池快没电了,但当他把收音机贴在耳边后,听见的却是新闻播报员正在谈论与今日的橄榄球比赛伤亡情况有关的赌博。要是核电站真发生了事故,这会儿收音机里应该会持续不断地传出辐射警告。

那么是……弗拉克纳尔?

后脊感到一阵颤栗。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正渴望地望着闹钟上那一小片模糊的光芒,仿佛周围的黑暗象征着子宫,而闹钟上的微光则预示着他会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虽然心头涌上一股失望之情,但他不得不承认,事实显然如他所想。

虽然空气中弥漫着恶臭,但至少二氧化碳的浓度还没有超标。他没有感到头疼,只是微微有些想吐。稍微平静下来后,他摸索着走向拖车的起居区。以防万一,他在生活区一直备有一盏装有电池的台灯。由于是由主能源系统自动充电,台灯的电池依然电力充足。然而当他打开台灯、昏黄的光芒照亮四周后,他发觉四周的一切既可怕又陌生。他拿起台灯,周围的阴影在擦得光亮的金属墙面上不住晃动,仿佛在重现昨晚他想象的情景:那些阴影在为那些追随安息日男爵[18]、圣尼古拉斯[19]甚至迦梨女神的青少年提供掩护。

他走到洗脸池前,扭开中间的水龙头,把本该冰凉的水泼在自己脸上,没什么用。电力被切断了这么久,水箱已经变得有些温热了。他昏昏沉沉地拉开拖车大门,向外看去:垮塌的塑料穹顶堆在了祭坛上,穹顶优美的曲线之下,他看见远处有一丝微光。这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凭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不过要是能恢复电力供应就更好了。

办公室里,熔炉已经冷却,铜块已经铸成,随时都可以取出。之前正在处理一项极具挑战性任务的电脑,却因电力中断而停机了。对今天的第四项——不,应该是第五项——德尔斐赌博的评估已经完成,纸条从电脑端口露出一截,就像一条苍白僵硬的舌头。上面还遵照程序,盖着公证员的印章。不过这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他必须搞清楚弗拉克纳尔(除了他,还有谁能在一夜之间抹除拉撒路的信用等级?)是否已经成功切断了他的电话线路和电力供应。

答案是他做到了。一个甜美的、事先录制好的声音告诉他,他的电话信用点在某个诉讼案件判决之前,将无法使用。而这个案件很可能会以他的所有资产被扣押而告终。如果他想要再次享有电话,必须提供证据表明法庭的判决对他有利且该案已被撤销。

诉讼?什么诉讼?在这个国家,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出言诅咒了别人,就把他押上法庭受审吧?

接着,他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并差点哈哈大笑起来。弗拉克纳尔耍了一个很老套的手段,在大陆网[20]之中投放了一个能够自我延续的蠕虫病毒,而引导它前进的很可能是他从某家大企业“借”来的一串投诉代码。每当他的信用代码在键盘上被敲出,该蠕虫病毒就会自动从一个链结点转移到另一个链结点。要杀掉这种蠕虫病毒,少说要花掉几天甚至几周时间。

除非受害者知道使原始指令过载的方法,而拉撒路恰好知道。每一位代码以4GH开头的人——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要是——自从他上一次充分利用了代码的潜能——4GH代码的有效性被降级,甚至直接被抹除了,会发生什么事?

只有一个办法能找到答案。那台尽职的机器正等着他提供法律要求的证据。他在电话上敲出自己的完整代码,又敲出了一串专门处理“因恶意滥用职权而造成的输入错误”的代码,同时用一条指令对代码进行跟踪,以获取将他卷入的那个诉讼案的档案号。

拨号音在电话里回响着。

一直不自觉地屏着呼吸的他,突然猛吸了一口气,这声音在这不寻常的安静氛围中显得尤为响亮。(有多少种嗡嗡声消失了?电脑、饮水机、空调、警报监视器……人们一般不太可能立刻计算起自己拥有多少电器,所以他便没费心去回想。)

他马上以牙还牙,投放了一条反击型蠕虫去追踪弗拉克纳尔的蠕虫。这应该能在三十到四十分钟内解决燃眉之急,时间长短取决于他能否解决每周一必然会发生的线路过载问题。他确信自己肯定没法解决。最近的报道表明,如今的数据网中有大量蠕虫和反击型蠕虫,而所有机器都已收到指示:除非它们与紧急医疗事件有关,否则一概给予低级优先权。

行啦,等灯光一亮起,他就能知道了。

现在,拉撒路牧师是时候“自杀”了。为了振奋精神,他喝下了一杯温热的、甜得令人恶心的仿制橘子汁,但这并不会对他的新陈代谢造成实质性损害——对于自己日常选用的品牌,他一直都很小心——与此同时,他仔细琢磨着自己的下一个化身的具体细节。

三十分钟之后,电力供应恢复;六十分钟之后,穹顶充气完毕;九十分钟之后,他启动了自己的重生程序。

电脑化分娩的体验总是相当糟糕。由于他之前并没有打算放弃拉撒路的身份,因而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今天的体验可谓是最糟糕的一次。他的皮肤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心脏怦怦乱跳,手掌因汗水而滑腻腻的,而他的屁股——光着的,因为他没有浪费时间去穿衣服——与椅子接触的部位感觉很痒。

即便发现自己的代码依然有效,当他琢磨该用什么新谎言来应付联邦电脑时,他还是不得不两次挂断电话。他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他担心自己会按错号码键。像这样的一台普通电话,并不会配备“显示最后五个数字”的功能。

他敲出最后一组代码,激活了将会抹除拉撒路一切痕迹的“噬菌体”。与拉撒路的这条超级蠕虫相比,弗拉克纳尔的那条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如此一来,他也可以舒展下筋骨,去处理其他那些他不得不放弃的东西,以免打扰他的全新自我的塑造过程。

国会议员级别以下的任何人,都无权要求电脑打印出存储在4GH代码之后的数据。设计这个代码的初衷,一定是为了让那些拥有官方许可的人可以去体验除了自己人生之外的其他人的生活。他不止一次想要搞清楚,他的代码在理论上将自己塑造成了什么样的人——肩负秘密任务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反间谍特工、负责收拾上司捅的娄子的白宫特别代表……不过他并没有傻到真的付诸行动。他就像一只老鼠,在现代社会的墙壁下鬼鬼祟祟地行动。而他一旦暴露,上面就会派出灭鼠人来消灭他。

他穿上不合身的衣服,整理出一堆他觉得没必要留下的物件,放进一个包里。其中有可转让的德尔斐券和他新铸造的铜块。他还把两个装有镇静剂的呼吸器装进了衣兜。他知道,在今天结束之前,他会用上它们的。

最后,他在自己的桌子下安了一颗炸弹,并将其与电话相连,这样他就能随时引爆了。

这座教堂的毁灭大概会出现在媒体的每日罪行名单上——上面已经有许多谋杀案、抢劫案和强奸案了——但像纵火这种罪行,经常会由于时间不够而被省略。只要没人索要保险赔偿金,这件事会就此画上句号。考虑到格莱勒帮和比利金帮的冲突史,他们就是现成的嫌疑对象,当地警方一定会对这起案件处理起来如此简单感到满意。

在他准备走出教堂的塑料穹顶之前,他最后一次环顾了周围一圈。车流的喧嚣从高速公路的方向传来,但目力所及之处,没有谁会特别关注他。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心想,我现在生活的时代肯定没有二十世纪那么复杂。

要是一切都如看起来这么简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