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泓细泉自山顶潺湲流下,如白色的丝带萦绕着山体,却在山腰处迸发而成飞瀑,冲袭而下。翠骨珊珊的古树宛如巧手点缀一般,镶嵌在飞瀑两边,在水气氤氲下,宛如一幅妙相天成的水墨画。
这样的山水,本是世外桃源,但此刻,却添加了一份皇家贵气。
仰望山顶之处,是一片平台,平台之上,赫然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祭台,祭台之上,描绘着五爪金龙。青烟袅袅,金龙宛如在云雾中沉浮。一个人盘膝坐在祭台之上,星冠羽服,正在打坐。他手中拿着一柄浮麈,上面刻着四个字:飞玄真君。
这是当朝嘉靖皇帝给自己加封的道号,全称是“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此人面色淡金,体胖身虚,却正是嘉靖皇帝。
嘉靖旁边站着一个人,也是星冠羽服,乃是当朝国师吴清风。
皇帝出巡,是何等大事,往往要千人相随,万人相伴。但这座山上,却只有这两个人,再也见不到第三个。
沉香散成的青烟袅袅,织入了夜色中。嘉靖已经静坐了三个时辰。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国师,这座山上真的有神仙吗?”
吴清风摇动手中的拂尘,肃然道:“果真会有。否则,臣岂敢让陛下到此处祭天?”
嘉靖:“那,仙人真的肯帮我们?”
这句话让吴清风沉默了一下,也悠然叹道:“亿万苍生将要遭受大劫,明朝江山危在旦夕,我们只能诚心祭天,祈求仙人的慈悲。所以臣才要皇上御驾亲来,孤身露宿山顶,以诚意感动仙人。”
嘉靖哦了一声,却并不相信。他笃信仙道,在位几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寻访仙迹。骗人的把戏见了不少,但仙人却一个都没有见到。这座山虽然不错,但若说仙人会在此处出现,他却并不怎么相信。
他相信的,是吴清风的那句话——大明江山危在旦夕。
他什么都可以不相信,只有这句话,他却不能不相信。
明朝历代天子,都被这句话吓得惴惴不安。
此刻,月上中天。
一片琼华,照耀寰宇。月色如银,将周天全都笼在了淡淡的忧郁中。
闲云度月,仙人何处?
嘉靖有些不耐烦,两腿酸软,忍不住就想站起来。突然,就听吴清风轻嘘了一声,道:“皇上,请噤声,仙人已经到了。”
嘉靖急忙抬头,就见一个淡淡的人影出现在了御宿山顶上。
金黄色的明月仿佛一只硕大的圆盘,悬在他身后。那人青衫落落临风,一如站在月殿中的神祇,俯瞰着尘寰。他背对着山下站立,凝望着苍宇。一刹那间,嘉靖仿佛有种被逼视着的错觉。他的五脏六腑都变得透明起来,被那人看了个遍。
他一阵惊讶,却又一阵欢喜。莫非真的是仙人来到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错觉再度出现。
那人的身影本来远在天边,此时,却忽然清晰起来。他的缓缓转身,一双眸子冷冷地注视着嘉靖。
嘉靖忍不住一声惊呼。
这人的双眸是如此深沉,仿佛蕴含了整个幽冥。仅仅只是凝视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心悸。嘉靖双足一软,忍不住跌坐在地。
吴清风大吃一惊,张口刚要说什么,气劲倏然爆发,月光猛然沉重了起来,轻云似乎化为万钧巨石,凌空压于他身上。
这绝不是幻觉,因为吴清风分明感觉到自己的骨骼被压的格格作响。
他心头闪过一阵惊恐,瞳孔已不受控制地放大。
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魔,是将屠尽世间一切生灵的魔王!
但,他并不想杀他们,凌厉气劲在他们身上只停留了一瞬息,便倏然退却。风轻月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山中落花受了杀气催动,纷落如雨。
吴清风却仿佛受了漫长的酷刑,不禁委顿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漫天花雨中,那人轻轻拂袖,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他的姿态极为随意,甚至带着几分闲散。但恍惚之间,嘉靖帝却仿佛觉得此处化为金銮宝殿,自己是朝班中等待朝拜的臣子。
而他,却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花影纷乱中,只听那人淡淡道:“下去。”
嘉靖头脑中一阵晕眩,那人的声音仿佛在他的头顶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将这道命令直接灌入其中。他忍不住转身向山下走去。
一声鹤鸣,在山中响起。吴清风身子凌空而起,一口鲜血喷出。
鲜血聚成一只血鹤,在空中猛然炸开。刺鼻的血腥气让嘉靖心神忍不住一窒,动作停了下来。吴清风一把拉住他,脸色已几乎变成了白纸。
“阁主!”
阁主?
嘉靖一惊。忍不住转身,抬头。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配称这个名号。
华音阁主,卓王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国师不是在这里祭天,等候仙人吗?
嘉靖心中充满了困惑。
金黄满月中,那个人缓缓走向前来,嘴角挑起一丝冰冷的微笑。
“御宿山中不留客,两位请回罢!”
只是那么一瞬间,嘉靖皇帝已经看清,此人的确是卓王孙。
他对这个人印象深刻,虽只见过一面,但早已深印心底。
京师城下,以三句“天下”之言,令吴越王一败涂地。俺答汗十万大军,瓦解在他一人之前◆◆◆[1]。
当时情景,嘉靖怎能忘却?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是卓王孙!”
卓王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嘉靖帝心中的困惑却丝毫不消。
他们等待的是仙人,卓王孙来做什么呢?
为什么国师一面口吐鲜血,却又一面面露欣喜?难道卓王孙就是他们要等的仙人?
这又如何可能?
卓王孙的微笑迅速归为冰冷,整座山都变得寒冷起来。嘉靖又开始一步步后退。
突然,又是一声清鹤之鸣,血光再现,吴清风缓缓踏上一步,襟前的血色更浓,脸色却更白。
卓王孙淡淡道:“你应该知道,再用一次元命之音,你就死。”
吴清风一字一字道:“在下只求阁主看一件东西。只要阁主看一眼,在下就算死在这里,都绝没有半分遗憾。”
鲜血与苍白映衬着他脸上的决绝,就连卓王孙也不禁有一丝动容。
“好。”
吴清风绷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他脚步一阵踉跄,几乎站立不住。他蹒跚着,向祭台一旁走去。
那里,放着一乘小轿。轿上的帘子闭得紧紧的,连一丝风都不透。仿佛轿中是另一个隔绝的世界。看着这乘轿子,吴清风嘴角升起了一丝微笑。似乎他早就料定,这乘轿子里的东西,一定能打动卓王孙。
他的手缓缓攀上轿子,猛地将轿帘拉开。
“笃”,轻轻的一声响,是弓鞋敲在轿底的声音。一只雪白的衣袖从轿中伸了出来,扶在了轿杆上,接着,是笼鞋浅着的一只鸦头袜,以及被弓鞋撑起的裙角。裙与鞋都是雪白的,慢慢的,一个娇小的身影探了出来。
卓王孙忍不住失声惊呼。
人影一闪,吴清风被凌空提了起来。他骇然低头,就被卓王孙的目光深深吸引。
那是漆黑的,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瞳仁,任何目光都会深陷其中,仿佛连希望都无法兴起。那仿佛是上古神魔的毁灭之瞳,虽然宁静沉着,却充满了杀戮的残酷。
只看了一眼,吴清风的心就开始颤抖起来。他几乎忍不住狂呼出口,但作为国师的尊严让他死命地咬住了嘴唇。鲜血,从口腔中溢了出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无法停止。
卓王孙的力量像是天上的巨龙一般缠绕着他,慢慢沁入他的皮肤,束缚他的筋骨,浸渍他的灵魂,禁锢他的轮回。他像是被绑在火刑柱上的囚犯,闻到了自己皮肉的焦灼味。
那双眸子中的漆黑,仿佛在旋转,吞噬着吴清风最后一丝理智。他不知道自己的恐惧什么时候就会爆炸,他就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哭喊,哀求卓王孙放开他饶过他。
一字一字地,卓王孙问道:“她,是谁?”
吴清风感到每个字,都像是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口。他忍不住狂呼起来:“她叫嫚儿,她不是小鸾!她不是小鸾!”
卓王孙猝然放手。
吴清风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卓王孙的目光,却已盯在了嫚儿身上。
他的眸中,没有了漆黑,还原成普通的眸色。
他看到的,却是小鸾。
以前,他从未想到过世间竟会有两个人长的这么像。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嫚儿,跟六年前他见到的小鸾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仰望着他的神情,都是那么相似。宛若圣手临摹的一幅画。
那淡淡的眼眸,隐隐含着的一抹忧伤,以及尚未触及世情的娇稚。孱弱的灵魂,孱弱的肉体,白得像是透明的肌肤。
她的眉目,就算卓王孙看来,都几乎跟小鸾一模一样。更相似的是她的神态。见到他,卓王孙不禁一阵恍惚。
仿佛是小鸾拈着花,重又站在了他面前。
他,仿佛从未失去她,只不过是清晨的露珠,迷蒙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到她。
他几乎忍不住想要跨上一步,将她揽在怀里。
他所有的失落,都将被填满。所有的痛苦,都将不再永恒。
他几乎忍不住跨上这一步。
月色之下,她就像是夜月的精灵,等着一个守护的拥抱。
吴清风盯着卓王孙。卓王孙的每一个神情都落在他的眼睛里。慢慢地,他露出了一丝笑容。
猛虎,已渐渐入了他的牢笼。无论虎多么危险,只要找到正确的饵,就必定能够降伏。没有什么能比驯服一头爪牙尖利的猛虎更令人感到满足的了。
他忘却了身上的痛苦,充满愉悦地站了起来:“大明朝人口约有七千万,年龄十六岁的少女大约一百二十万。三个月内,各地官员按照图谱选出三千六百七十二名形似者送往京城,再由见过小鸾的人选出十名,再由我亲自甄选,最后的结果就是嫚儿。这个计划,本是吴越王制定的,用以暗杀阁主。但在下与皇上商量,阁主乃是天人,岂是一个女子所能伤的?闻说阁主痛失所爱,不如将嫚儿送与阁主,略慰寂寥。”
说着,脸上的微笑更盛。
能够在全国范围内选出一名如此形似神似之人,看似简单,但其中所蕴含的艰难,恐怕绝非常人能够想像。如果不是以帝王之尊,号令天下,动用千人万人,恐怕绝不可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也难怪吴清风心中得意。步小鸾逝世,卓王孙心中伤痛,天下人共知。此时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嫚儿来到面前。吴清风相信卓王孙绝不可能拒绝。
谁又会拒绝?
他笃信,卓王孙一定能答应他的条件。
嫚儿宛如透明般的面容隐在月光里。在月下看来,她几乎就是小鸾。世上再也找不出更相像的两个人了,正如无法找出另一颗同样伤痛的心。
月光也照在卓王孙的脸上。这张脸似是忽然变成了普通人,不再那么冰冷,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他有了七情六欲,全都刻在了脸上,不停地变幻着。
那是,只有小鸾才能带给他的感情。
她于他,已经超过了一切女子对于男子的意义。妻子,妹妹,女儿,情人;孺慕,依恋,爱惜,骄纵都不足以形容。她是他心中唯一的空缺,是冰冷石座上的神诋,俯瞰人间时所流的一滴眼泪。是隐藏在他神性中唯一的柔软,是毁灭与残酷的命运中唯余的温存。给他痛苦,却又无法割舍。如果失去她,他的心便会冰冷,他与这个世界将渐渐远去。
他,不能没有她。她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七情六欲。
嫚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露出了一丝笑容,向他走去。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似乎也已意识到,他便是她的终点。只有在他的身边,她的生命才有意义。
她的生命,必须要他来点燃。
就仿佛是六年前,小鸾见到他的第一面,将花交到他的手中。
那时,他曾感受到一线温暖。
嫚儿的手,也向他伸来,恍惚中,仿佛是一束光。
突然,一声娇呼,她的身子忽然栽倒,委顿在地上。她就像是一朵饱受摧残的花朵,甚至容不得一丝惊喜。
这一幕,亦与六年前一模一样。卓王孙嘴角泛起一丝痛苦之色。
生命的画卷,竟如此残忍,将已翻覆过的篇章再一次打开,从头展示斑驳的血痕。本已终结的乐章,竟不顾听者的悲伤,在悲叹的叹息中再度奏起前奏,声声敲击着尚未愈合的创口,让心变得如此痛楚。
吴清风悠悠道:“造化,总是这么神奇。我们寻到嫚儿的时候,发现她身上也有种古怪的病,只要一天不吃这种药,她立即就会死去。这种药用奇方异术制成,只有皇家才能够供给。或者,还有华音阁。”
说着,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递到卓王孙面前。
月光,将嫚儿的痛苦照的那么清晰。
只要他接过琉璃瓶,给她药丸,他就会救活另一个小鸾。
一个一样孱弱,透明,稚弱,伤感的小鸾。
就如六年前一模一样。
他的痛苦,空缺,冰冷,也将不在。他留恋的,依赖的,守护的,怅望的,都将圆满。再无遗憾。他将与她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
卓王孙的身上,泛起了一阵轻微的波澜。
月色,将嫚儿的面容照成迷蒙的痛楚,那么近,又那么远。触手可及,又永不可能拥有。失去的,还会再次获得吗?
还能再拥在怀里,溶在生命里,成为唯一的依赖,用琉璃一般的眼眸看着他吗?
还会永无所求,只是单纯地依恋着他,单纯地欢喜,单纯地忧伤吗?
是的,只要接过这只琉璃瓶,送给她,他就再一次拥有这一切。
是的,他不用疑惑,唯一要做的,就是感谢上苍再次给了他机会。
卓王孙接过琉璃瓶,轻轻叹息。
“不。小鸾已经死了。”
嫚儿的痛楚猛然一窒。她惊恐地看着卓王孙。她能感受到他的心,她不相信他不肯救她!
又有谁不肯呢?
卓王孙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冰封。他的七情六欲就像是那位已死去的少女,被装进棺木,钉上长钉,深深埋葬于黑暗的渊薮。
从此,唯有青灯孤柏相伴,再不会有任何生机。
嫚儿的痛苦让她说不出话,她挣扎着,从地上支撑起身体,向卓王孙爬去。她想靠近他,让他看清楚这张脸。她知道,这张脸属于他最喜欢的女子,他无法拒绝这张脸,尤其是她痛苦的时候。她只恨月光是如此朦胧,不能将她的痛楚细微地刻画出来。
但,她只感受到了失望。当她终于抓住卓王孙的衣角时,她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只余下宁静的眼睛,漆黑而深沉。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只是看到了一朵即将陨落花,一片即将飘逝的叶,一丛即将融化的雪。
方才他眸子中闪烁着的那点柔软,已经装进了棺木,深深埋葬。一如小鸾,也一如未来的她。她无论怎么痛哭,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暗将一切吞没。
她不死心,仍想做最后一次尝试。
他是她的终点。她要依恋在他身边,受他呵护,为他所爱。她不能这样死去。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吐出了一口气:
“哥哥……”
卓王孙眼神骤然一震。
那声呼唤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让人禁不住动容。那是小鸾对他的呢喃,是轮回蒙蔽的尘垢中,唯一能拥有的洁净。
卓王孙忍不住伸出手来,向她扶去。
但这一声呼唤,却用尽了嫚儿的生命。在他的手触及到她之前,她的生命之华褪尽,化成一束苍白的留影。
她的嘴角却浮荡着一丝笑意。
她的尝试,成功了。
虽然只有一刻,但她已触摸到了他的心,在那里留下了烙印。
她想的没错。他,是她的终点。
卓王孙的手僵在半空中。仿佛经历了一千年,一万年,嫚儿的身体方才倒下。在冰冷的地上,委顿成一掊尘土。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就像是又看着小鸾,在他面前死去了一次。
他所经历过的痛苦,又一次在他眼前,在他心底上演。
如此狰狞。
却不再疑惑。六年前,他错了第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慢慢地,卓王孙收回了手。
嫚儿静静地躺在地上,嘴角的微笑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什么痛苦都不能再伤害她了。
卓王孙慢慢转身。漫天月色如华,他的青衫如石般磊落。他微微仰起头,看着月色,就像是承受着这道光的清洗。
慢慢地,他走到巨石之前,坐了下来。
就像是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吴清风与嘉靖一步步后退,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他们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卓王孙竟真的见死不救。他曾经为小鸾做过的一切,在江湖上广受传闻。他们绝对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让另一个小鸾死在自己面前。
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没有人能够如此残忍。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触摸到他的心了吗?
他们一步步后退,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冰冷地将自己包围。吴清风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定出这么拙劣的计策,到御宿山来祭天!
他轻轻张开手,一朵桃花被山风惊动,旋落在他掌心。卓王孙凝视着那朵花,久久不语。
吴清风与嘉靖一步一步地后退。
卓王孙身上散发出的冰冷让他们从心底感到恐惧。这个人的心已不可捉摸,他们的生命像是他手中的那朵落花,危在旦夕。
忽然,卓王孙笑了笑,猝然合掌,让那朵落花在手中化为一点嫣红的泪。
冰冷刹那瓦解。
“帝王之尊,希世之礼。不知两位所求何事?”
吴清风心中狂喜,似乎又看到了事成的希望。
“阁主请看。”他匆忙走到那座祭台之上,只见祭坛上面搭着的牌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御书房”。
他朗声道:“此次祭天,动用了十万人力,将整座御书房从京师大内移了过来,化成这座祭台。只是为了让阁主看一件东西。”
他走到牌额之下,手抬起来。
御书房的门楣也是用整株的紫檀木雕就的,上面用清灵的字体写着两行字。
“必亡外族,祸在辽东。”
字迹用黄纱笼着,显见皇室对这两行字极为重视。字迹早就已经很淡了,在夜色中几乎看不太清楚。吴清风小心翼翼地将黄纱揭了下来,用手指一寸寸拂去字迹上的尘埃。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吴清风大费阵仗,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这两行字?
吴清风道:“大明开国,功臣无数,但有一个人的功劳最高,就是青田先生刘伯温。太祖龙兴,可以说得青田先生之助最大。青田先生传说有鬼神莫测之能,但可惜的是辅佐太祖取得江山之后,就挂冠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他叹了口气,道:“世人都说先生已成仙而去,但我却知道青田先生与当年的华音阁主是好朋友,很可能便是隐入了华音阁中。青田先生极为擅长奇门遁甲,想必入阁之后,肯定会对阁中的四天圣阵做些改动。极有可能,此阵的阵图便经过先生重新绘制,所以威力才如此巨大。阁主想必对先生的笔迹极为熟悉,一眼便能看出来这究竟是不是先生的亲笔。”
卓王孙道:“不错。青田先生是入了华音阁。”
他不回答吴清风的问题,但既然没有否认,那么就是认可了此乃青田先生的亲笔。还有谁能在御书房题字?
吴清风道:“青田先生挂冠之前,不忍一手辅佐的大明江山崩坏,于是窥探天机,留下了这八个字。据说关系到大明的气数。历代皇上都对之极为看重。我大明最大的敌人乃是北方的鞑靼,正是外族,根本重地距离辽东不远。是以永乐皇帝一生都对鞑靼用兵,以消灭鞑靼为最大宏愿。天幸我大明,在本朝终于有了结果。俺达汗来降,大明再也不用担心北方之族了。”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岂不甚好?”
吴清风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惜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说着,他走到祭桌旁。祭桌上摆着的,除了供品,就是一摞摞的奏章。他取了最上面的一本,道:“阁主请看。”
奏章打开,只见上面第一行用朱笔圈着一行大字:“朝鲜藩王急请宗主大明派兵驰援,倭军突袭朝鲜,攻陷平壤。十万火急。”
吴清风见卓王孙不语,道:“奏章中说日出之国聚集了十万大军,侵入朝鲜,不到半个月,就从釜山打到了平壤,朝鲜军队几乎不堪一击,全国陷落,就在顷刻之间。”
说着,他拿过一张地图,手指在朝鲜的部分划过。他脸上的皱纹都深深摞起:“只怕倭军狼子野心,图谋的不是朝鲜,而是我大明的万里江山。他们的目的,是攻占了朝鲜以作跳板,北进而入辽东,南下而占中原。”
“我大明历经战乱,特别是吴越王之乱,军备几乎全部瓦解。日出之国刚经过战国时代,军备精良,战斗经验丰富。我大明疲弱之躯,万难抵挡其侵略。或者,这才是青田先生这八个字的用意所在。”
“必亡外族,祸在辽东。日出之国所图,正是辽东!”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国师不去勤王,来此处祭天何为?”
吴清风道:“能救得天下的,就只有一人!那就是华音阁主卓王孙!”
他的头颅猛然仰起,眼神带着焦灼的渴望盯着卓王孙:“东海倭寇之战,别人都以为是杨盟主率领中原武人取得的胜利,但据我所知,若不是阁主一路破坏其根本重地,吸引了巨寇的注意,杨盟主只怕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取得胜利。更是因为阁主,幽冥岛才会陆沉,彻底攻陷倭寇老巢。可以说,这场胜利,阁主的功劳最大。杨盟主虽然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比起阁主来,就不算得什么了。何况,华音阁历经千年经营,阁中蕴含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想必也只有阁主才知道。若是阁主肯倾全力对抗日出之国,出战朝鲜,必能赢得朝鲜战争的胜利。保大明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平安。贫道谨以天下生灵涂炭之大难,恭请阁主出山,平定朝鲜之乱。”
说着,深深鞠躬。
卓王孙凝视着他,目光缓缓扫过嘉靖,祭坛,乃至委顿在地上的嫚儿。他的眼神平静,似乎看到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织成的蝼蚁之图。慢慢地,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好。我答应你。”
吴清风身躯一震。
他想不到卓王孙竟会答应。
天下苍生,死则死矣。他绝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这么简单地就答应。
究竟,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吴清风苦苦思索。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我有三个条件。”
吴清风眉头一紧。卓王孙提出的要求,绝不那么容易满足。但他随即释然。既然有条件,就证明卓王孙说的,绝不是戏言。
他行礼道:“阁主请讲。”
“第一个条件,绝对的权力。从战争开启直到结束,所有赴朝将士必须完全听命于我。全军行动进退,只由我一人指挥,绝不可有人违抗。而中原朝廷,上至九五至尊,下至文武百官,亦不可有丝毫干涉。”
吴清风松了口气。这个条件好满足。自古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既然要卓王孙出征,当然要号令三军。他躬身道:“我请皇上赐尚方宝剑,虎符令旗,天下之人,莫不听从。”
卓王孙点了点头。
“第二个条件,我要杨盟主做兵马大元帅,统率正道武林豪杰,随我出征朝鲜。在此期间,他亦要绝对听我节制。”
吴清风一惊。他没想到,卓王孙竟然提这样的要求。正道与华音阁几乎是水火之势,彼此不能相容。要想让正道豪杰受华音阁的率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深深皱着眉,思索着,良久,方才道:“贫道必尽全力说服杨盟主。”
卓王孙淡淡地笑了笑:“不用了。我会亲自去找他。”
那时,朝鲜,将是他的战场。
不是他与那位平秀吉的战争,而是他与他这位终生的敌人的战争。他与他,将在这片这场上,争夺同一个结果。
究竟是他胜,还是他胜?
那时,这场战争才会有意义。
缓缓地,他说出了又一句话:
“第三,我要天下缟素。”
吴清风大吃一惊。
天下缟素?为谁?
卓王孙冰霜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痛。
吴清风霍然明白。天下缟素,为的是那个嫚儿极像的人。那是卓王孙心中唯一的痛。也许,打动他答应这场战争的,正是这缕痛楚。
那一日,他亏欠了她一个葬礼。于是他要万千众生,同声哀哭,为一人辞世致哀;他要茫茫世界,化为皓白,为一人之伤痛陪葬。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交换的条件。
强如卓王孙,也不能让天下人为他的伤痛缟素。那只有帝王的威严,才能做到。
亦是皇帝在天平上唯一的筹码。
但大明于礼法看的极重,尤其是当朝文官,更是个个都宁折不弯。天下缟素,只有在最重要的几位皇室宗亲驾崩时才能颁令天下。否则,当朝官员便会死谏,宁死也不能让这样的乱命颁下去。
卓王孙盯着他,冷冷道:“我说的天下,是全天下。”
全天下?吴清风的心,更沉。那并不仅仅只是大明,还有蒙古,朝鲜,日出之国。朝鲜乃是藩国,向来顺从明朝旨意,不必考虑。但蒙古乃是宗亲之国,日出之国更是敌国,令这两国亦缟素,那几乎是根本不可能之事,哪怕皇帝驾崩,也未必能做到。
但显然,若不答应,卓王孙决不可能出兵朝鲜。
吴清风在心底权衡、思量着。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虽然未必如帝王尊崇,却恰好阴差阳错,成为诸多因缘交汇的枢纽。如果有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安排,此人之死,的确有可能让四个国家同时为之缟素。
刹那间,吴清风心底有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也灰败起来——那是他不能放弃的坚持。但,放弃它,又是唯一能令天下缟素的可能,再没有别的办法。
一方面是天下苍生之涂炭,一方面是一人之牺牲,究竟该选择谁?
或许,他根本不必犹豫。
艰难地,他抱拳,向着卓王孙:“阁主,我答应你。”
一句话说完,他的声音变得苍老无比。他忽然在想,纵然这个选择能保全天下苍生,那又有什么意义?
天下,不是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而存在的吗?
牺牲了这个人,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吴清风忍不住一阵咳嗽。
卓王孙注视着他。这时,他看到的,不是权威显赫的国师,而只不过是个垂垂老者。却也正是这个老人的憔悴与痛苦,让这些条件得到了保障。
他淡淡一笑:
“但愿如此。”
他举起祭桌上的酒杯,杯中的酒与月光相互映照着,就像是夜色中荡漾的海。
上面浮着的,是多少人的血。
★★★[1]事详《华音流韶·彼岸天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