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援医笔记

一、

结婚刚半年,单位派我下乡。我们医院扶贫的是位于秦巴山区,陕西最南边,与四川紧邻的贫穷县——镇巴。我们是第六批下乡的医疗队。

过了五一,便是我们启程的日子。第一天出发,行至秦岭山顶我们坐的救护车便出现了小问题,因要长途跋涉便又折了回来。要行的人员与家属都空伤别离一场,又珍惜的过了两天才又正式启程。

随行的五人,连带送行的医教处主任和司机刘师傅,总共七人。我是年龄最小的。

出了医院,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汽车正式驶入秦巴山区。以前,春游的时候也进过山区,但都只在山的浅薄处。这次却不同,要在深山里盘行十几个小时。

新聚的大家兴致昂然,谈笑风生。李主任是最年长的主任,风趣幽默,诙谐,思维敏捷。他的大脑沟回必定比别人多了些,影响了语言顺畅的流向嘴边,有些口吃的紧。因他只呆三个月,组长理所当然成了王大夫(王连举,他的名字和这协音相似)。大家都这样叫他,大概他的性格也有些相似吧(这是后来知晓的)。高个子的宋大夫是我们的大哥,另外一个就是长我几岁的党大姐了。

车在盘曲的山路上行驶,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始起尚有些不惯,紧紧抓住车厢,惟恐车翻天覆地的冲向山沟。到得后来,就慢慢的习惯了。才注意起窗外的山色美景来。

五月的山已经着上青翠的外衣,隔窗而望,远处山峰叠连,群山耸然,青翠林立,天边云雾缭绕。隔耳细听,峡谷流水潺潺,悦耳动听,好似进入世外仙境。汽车蹒跚而行,一面峡谷渊深,山中景色美不胜收。宛如乘坐飞机一般,一览众山小。平时知道山区,只道是几座或十几座山,万没想到全都是山。才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原就是这样的胸怀。

过了秦岭,越过月河梁、平河梁,便到了宁陕境内。人们时常形容孩子的脸变的快如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到了宁陕,我们很快就得到了山馈赠的这份礼物。我们遇到了一场大雨,初次进山,很为这样的雨兴奋。我在给先生的信中这样写道:“到了宁陕,头顶突然起了一大片云彩,五分钟之后,便下了大暴雨。夹杂有冰雹,有黄豆粒那么大,在地面铺了一层,像白雪一样,煞是好看。”

过了宁陕,经过安康,便是汉中地区。石泉水库闻名遐迩。时间已是下午五点,我们已经在山里盘旋了八、九个小时,人困车乏。我们决定在这里吃饭、休息、加油。医院救护车油箱比较小,行山路,车上的备用油已经用完。离镇巴还有将近五、六个小时的路程,我们便向就近的加油站加油。那时候,油还是比较紧缺的物资,我们一行向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求了半天才勉强给了40公斤油。

天公太不作美,刚吃完饭,一出门雨便又大了起来,又起了冰雹。我们没有带雨具,手挡在头顶向汽车跑去,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王大夫开玩笑说:这雨专为我们而来,我们走到那里,雨跟到那里,连老天也跟我们开玩笑。山里的天就是这样,说变就变的。

我们沿着汉江西行,前面一根大树拦路挡住了去路。原来,是迎面过来的五六辆小卡车,最前面的一辆撞坏了江边的一棵大树,横在了路的中间,揽住了来往的必经之道。车不得不停了下来,仔细观看,要不是那棵大树,那辆车已经成了汉江里的小游艇了。

山路崎岖,盘旋而行,处处提心吊胆。尤其是下山,每行一步,都好像前面布满了死神,随时都有可能成了山里的孤魂。大家说话的频率慢了许多,都把心操到了刘师傅的方向盘上。好像这样才能把方向盘紧紧的定在正常的路线行驶上,使其不超出路面的范围。

将近西乡20公里处又遇到了修路,我们只好绕道而行。这里的山路更是糟透了,路面摆满了西瓜大的土块、石块。这是当地人为了省工,让过路的汽车帮着压碎。我们的救护车本来就不很适合走山路。这倒好,车一颠一颠的,像失去平衡的飞机,随时都有可能坠入峡谷。不知道是谁还有心思开了句玩笑:要是翻车肯定全军覆没,连个报信的都没有。大家的心更加紧缩起来。刘师傅更是不敢造次,胆大心细的把握着大家的命运。

两个小时的行驶车终于驶出了西乡。接下来,便是平坦的大道了,八点多的山里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在西乡又补加了油,奔向最后的胜利。谁知又发生了一个问题,我们救护车的远灯坏了,又是陌生的山路,大家都很懊恼,抱怨医院的不负责任。只有凭借刘师傅的高超技术,减慢速度,安全行驶。

弯弯曲曲盘山摇晃了一天,到了县医院,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钟了,他们为我们举行了简单的接风仪式,准备第二天正式为我们洗尘。虽然人已经下了车,可摇晃的动作好像惯性似的,停不下来,仿佛还在车上一样,一直旋转、摇晃,连梦里都在摇晃和旋转。

二、

山里人是极其好客的。

为我们接风洗尘的酒宴算是县上最高格式了。上至县长,县卫生局长,下至县医院院长,医务处长共计十好多人都来作陪。那是我见过的最为盛情难却的招待。那一年,正赶上廉洁清政,这算是缩小了的接待宴席。

山里气候变幻莫测,早午温差较大,多雨,潮湿,养成了山里人好酒、又好食的习惯。所以山里人大多极其好客,又会劝酒。我们这些初来扎到的城里人,又是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菩萨父母,他们当然更是千方百计的盛情款待了。

我是不动酒的,因为过敏,整个宴席过程极其尴尬。宋大哥虽然不盛酒力,为了英雄救美,老早就面红耳赤,何像三国里的关公登堂共饮。即是这样,卫生局长还不放弃,大言:谁要是能让我喝上一小杯酒,就给谁长一级工资。于是,大家纷纷轮流而上,宋大哥当然不盛酒力,连王大夫也搭上了八成醉。长工资当然只是玩话。可见盛情一斑。他们劝酒的套词很多,我只记得两句:酒桌无空杯;客不醉,主不饮。

卫生局长曾经是李主任门下学生,县长又是我们关中临潼老乡。这更增添了我们一行必醉的原由。李主任被他们灌的醉了九成,要不是我用杯中的白开水悄悄偷换一两杯的话,李主任早就醉卧山泉了。

商主任因为年纪大的原因,他们不敢太多的倾注。小党占了女人的光,又因为我不动酒,便被他们放松了警惕。

刘师傅喝的酩酊大醉,整个宴席过程兴奋不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酒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酒宴,……成了刘师傅边吐边语,说了不下几十遍的醉后语言。并成为我们次日谈话的主要内容。

那一年,正赶上廉洁清正,制杀吃喝风。接待我们的宴席自然比前几批少了许多,大概一个星期也就一次吧!这在我们都觉得是无限的荣幸了。在省城那是万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县城的地方巴掌大一片,有个风吹草动,十分钟之内南头便传到了北头。县上有什么接待的酒宴都要拉上我们作陪。不知是叫我们充面子,还是借机会招待我们,反正我们也是闲的慌,便来者不拒,拒也是拒不掉的,还是客随主便好。那时候我便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人常说的,越是穷的地方吃喝风越严重。

后来,我们开玩笑称这种吃请为省六运动。因县医院食堂的菜每份是六毛钱,无非是些肉皮炒辣椒,辣椒炒西红柿什么的。始起,因为新鲜,尚且觉得菜味道还行,随着时日的渐长,这菜便越吃越难吃了,到后来简直难以下咽。尽管,我们还时而自己动手做点什么调剂胃口,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电炉子,管不了多大作用。

到后来,我们有些盼望这些省六运动。过来过去的肉皮炒辣椒,辣椒炒肉皮,而且永远都是肉皮、辣椒,辣椒、肉皮,一成不变,我们都有些恨那些肉皮、辣椒了。这时候,我们大概才明白前几批同事所说的苦不堪言,才真正体会到了贫穷的味道了。

除了肉皮辣椒便就是那难吃的挂面,到现在我还记得那面条的味道。

不过,那里川菜馆里的菜味道是正宗的香喷喷的,还有他们自己家里做的饭也是极其香美的。镇巴靠近四川,那也是正宗川味的故乡了。

三、

镇巴县两面环山,坐落在山的川道里,一条小河自南而北顺流而下,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狭长的水带,山清水秀的,极是俊美。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抬头观望,蔚蓝的天空飘着一抹白云,忽隐忽现绕着俊美的山头。绿水清清,涓涓而流,好一幅鱼米之乡的自然山水图。

我们居住在镇巴县医院办公三楼上。清晨起来,推开窗门,山便从远处迎了进来。早上的山雾气蔼蔼,待到中午时分,太阳灿烂地照射下来,迷雾退却了,只留下朵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绕着山头飘舞,令人神往。

县医院的病人并不多,我们的任务也不重。除了每天早上参加科室正常的工作指导和协助外,下午经常无事可做,所以也就只上半天班。据说,先头的几批也是如此,我们便也十分的心安理得,下午就休息了。

镇巴县位于秦巴山区,长期远离大都市的喧嚣。尽管已经是九十年代改革开放期,这里的人们仍然固守着六、七十年代的一些习惯。清早起来,职工们聚集在医院的院子里,随着广播里悠扬、嘹亮的广播体操叫操声,人们伸展开四肢,开始了一天忙碌工作里的第一课。

在我,这些都是小时候的记忆,顿时来了精神,也纳入到伸展运动的行列。以后每天如此,也觉新鲜,仿佛回到儿时的感觉。合着节奏,随着悠扬的乐曲,做着全身运动,心情格外轻松愉快。这项运动在很长时间给了我们特别的快乐。山里人是极其淳朴的,并固守着一种自然的简单的美。

县医院的设施相当简陋,许多检查仪器缺项。我们这些大医院待习惯了靠了仪器看病的医务人员多少有些不习惯,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变化。

上午工作一结束,余下的时间便由我们自由支配了。午睡起来,除了看书,无聊的下午自然成了我们相互闲扯的空挡。天南海北,海阔天空,消磨寂寥,打发时间,却也是兴致怡然。通常都是被五点吃饭的铃声催促着不得不下楼。

接下来,便是我们一天里最趣味昂然,最惬意自在的时段。我们一行五人兴致勃勃走出县医院,穿过河上的吊桥,漫步在山涧的羊肠小道。

第一次过吊桥,心里有些怯然。刚踩上木版,便被两边河里流动着的水晃动着眼睛,站在摇晃着的吊桥上头晕目眩,心里格外紧张。顿时停下脚步,僵硬在原处,不敢向前挪动半步。紧闭上双眼发出一阵胆怯的尖叫,小党也抓着一边的铁链绳索凝固在了另一边。我们的尖叫声必定引得三位男士大笑了起来。李主任一边笑一边鼓励我们前进,宋大哥和王大夫硬是大了胆子保护我们。总算是顺利地通过了吊桥,我们欢呼雀跃扭作一团。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以后慢慢地胆正起来。渐渐地大家都成了过桥的老手,我们会一口气从桥的这边跑向桥的另一边,乐此不疲,过桥成了我们特别喜好的节目。后来每每游山玩水我都刻意寻找这样的吊桥,痛快淋漓地从这边跑向另一边,何像孩提时喜欢的游戏,必定快乐之极。那些胆怯的人们,也必定投来羡慕的目光。

河水清清涓涓而流,是我们惯常玩耍消遣的地方。我们漫步在山涧的羊肠小道,间或被河里清清的流水吸引。脱了鞋子跳在水里,抓鱼,检一些式样好看的石子,预备带回家作为鱼缸或柜台的摆设。

远处山间偶尔有一两只牛羊低头吃草,间或抬起头来,发出哞哞……,咩咩……的歌唱声,像是对着蓝天诉说开心的情怀。我们在水里嬉戏,依着青山,聆听水的潺潺歌声,引的嗓子痒了起来,也撤开了高声歌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仿佛我们也如边关的战士一样,为了人民为了事业战斗在遥远的他乡。每每这时我们仿佛也觉出自己的伟大。

山里的夜晚是清凉的。八点多钟,山已经披上了灰色的盛装,慢慢地渐渐灰暗下来,万籁寂静,人们带着一天的辛劳开始了灯光里又一轮团聚和欢乐。我们没有家的向往,总是等天完全黑了才懒洋洋地不得不踱步回到空荡荡的县医院办公楼上。

电视机里永远都是中央一台节目主持人不厌其烦的表演,其他台的节目主持人好似忘记了深山里还有人民的存在,叫你永远找不见他们台的节目。电视如同这里的山、水、天和白云一样的宁静和封闭。除了新闻,也就只能看个新闻。这倒给了我们做游戏的机会和足够的时间,我们开始玩扑克。

玩扑克是小时候游戏项目,工作以后,因为又要学习,就没有了玩的心思,毕竟玩物丧志。下乡的日子倒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重新复习这些娱乐。

王大夫总是喜欢端着领导的架子,我想一个人喜欢做官,大抵都是如此。凡事总表现的异类,连打牌都找别扭。刚开始还同我们一起散步,一起打牌,久而久之,别扭多了,他也知趣的不跟了我们。慢慢地,我们散步也就自然地不叫他了。再后来,打牌他也不参加了。始起,我们尚且有些于心不忍,几次欲融合了他进来,无奈,人各有志,后来便也心安理得。

我们四个人特别投缘,应了那句: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真的体会了才觉得道理非常。我们惯玩的是升级。时常我和小党一组,李主任和宋大夫。我们两个为了取得胜利,必定要做些小女人伎俩。我们用耳朵,鼻子,手指打暗语,代替不同的梅花、红桃、方块以及数字,这样的伎俩时常被他们发现并严厉惩罚。无非是些做杂务或刮鼻子之类。末了,我们不得不另想计策仍然赢得胜利。

大凡游戏的东西都是容易上瘾的。自此,我们每每夜晚必要玩到十二点钟才勉强就寝。我和小党带的毛衣因而没有动过一针,带的英语书也只念了十几个单词。正是那些日子,我学会了刷拉拉地洗牌。那段时间成为我上学工作以来最惬意自在的日子,至今不能忘怀。每每忆起,惬意之极。随着工作压力越来越大,也便更加怀念那些有闲的日子。那份自由的心情,那份悠闲的心境。

终于到了星期天,我们便一起去爬山。我们爬的是西边的山,名曰“黑虎梁”。据说五八年时期,山上闹老虎,豹子。每到晚上,老虎、豹子叫喊声很是怕人。于是,镇上的男子聚集一起,上山抓了两只小老虎。这下更是不得了安宁。到了夜晚老虎、豹子更是声嘶力竭的嘶叫,成群结队来到梁上。县民人人皆兵,夜不能寐,人心慌慌。县委召开紧急会议,通过商议,放走了两只小虎子。那群老虎、豹子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们才得以过上安宁的日子,放下颗颗悬着的心,说起来都叫人毛骨悚然。

镇巴紧邻四川,山像了南方的山,秀丽俊美,并不险峻。我们沿着山涧羊肠小道向前行走。王大夫又表现出了另类的样子,我们顺着左边的路走,他偏一个人要走右边,结果往往是我们四人一起,他独自一个,何像领队的组长,大概他就喜欢这样的组长感觉吧。

山虽不是很陡,久不运动的我们还是爬的气喘嘘嘘。李主任老当益壮,时常照顾着我和小党。初到山里,大家自然如刚从笼子里放飞的鸟儿,自由自在在蓝天里飞翔,回归大自然的怀抱。山并不很高,一个小时的攀爬,便登上山顶。我们站在山的顶上,对着对面的山喊了起来,于是,喊声回响在整个的山涧。我们翻过山梁绕到山的背面,围绕着山转了一大圈,大家似乎意游未尽。

下山的路是极快的,绕着山头从另一面下得山来。不远处又有山民背着大筐的樱桃,鲜红鲜红的,让人忍不住要去上前咬上一口。和山民讨价还价:“好多钱一斤?”这是我们新近学的语言,免得人家知道我们是城里人而有意抬高价钱。买了好几斤,镇巴是产樱桃的,这里的樱桃相当便宜。

镇巴县属于SX省革命根据地。下一个星期,我们参观了镇巴县革命烈士纪念碑,徐向前在纪念碑上题了词。纪念馆位于县东边山的半山腰。我们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攀行,来到墓碑的顶点。从纪念碑之处,转身俯视整个县城夹在一个川道里,城边的小河蜿蜒曲折,哗哗流水声不绝于耳,刹是壮观。再看对面山峰,山山相连,峰峰相应,层层叠引,半山腰间,云雾缭绕,青翠可见,犹如入了仙境。读过许多关于山的古文,诗词,得以深入其中,明晰可见。原来山和水无怪乎是诗人和画家的喜爱之地,大自然的美妙神韵自在其中。

县医院的饭菜是极其单调的,好在医院的旁边就是菜市场,蔬菜、瓜果倒还齐全。尽管我们经常去购些面条,蔬菜,自己也动手造饭,毕竟杯水车薪。间或也被县医院的书记院长请了家去做客,包饺子,或者川味炒菜,也算改善伙食。

贺书记的家位于半山腰,二层洋楼在山间格外引人注目。三间用来出租,两套留着自己住房。楼房背靠着山。一眼望去,俯视整个县城,眼界宽阔,很是舒畅。招待我们的饭菜很是丰盛,又是敬酒,碰杯,好不热闹。饭后,又安排大家麻将运动。

屋外的山是清秀的,空气格外清新。我是不喜打麻将的,又被屋子酒气熏得沉闷心烦。便一个人来到屋子后面的山上,静静的坐在青青的山地上,眼望着整个县城,想着外面的世界,山里山外原是如此不同的两重天。

四、

与先生相识八年,第一次别离他乡,也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很久的城市,离开父母,背井离乡。那种揪心扯肺的愁思,那种难以忘怀的想念至今不能释然。

初到山里,尚觉凡事新鲜。虽惦念着家里,可山里的山色美景无不一寸一寸惹人喜爱,给每一刻的生活增添情趣,山里人又极其热情好客,随兴致昂然,快乐之极。宛如刚出笼的小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镇巴县城来回穿梭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一周下来,我们已经是老镇巴了。随着对县城的越来越熟悉,新鲜感也慢慢地淡化以至消失,同样的生活便显出了枯燥。尽管,我们尽量找出许多的游戏来消磨无聊的时光。可工作的清闲,闲暇时间的多余,山里所能有的活动项目远填不满我们思家的心绪。

白天的时光还好打发,大家一起,彼此安慰,说说笑笑,游山嬉水,还保持着快乐的格调。到了夜里,生活便显出乏味与无聊。电视里永远都是中央一台单调的千篇一律的新闻联播,更没有了其他有趣的节目。山里的天本就黑的早,没有打发时光的内容,夜便显得格外慢长。深山的夜又出奇的静,静的怕人,静的绕心,静的让人心烦。

那时候,电话还很不发达,与家里唯一的联系就剩下书信。信这种表达思念的忧伤文字更是把心头的别和离引向伤感的源头。

“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书竟,而欲搁笔。”也经常似《与妻书》里林先生般满纸撒满了离别的愁和相思的泪。那泪和着文字,把文字个个都浇灌了愁思一般,让人不能自已,潸然泪下。

与先生分别的那些日子,书信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方式。可处在封闭的山区,一封信寄出,到对方收讫大概将近一个星期,打个来回时常需要十多天。心里盼念着书信和文字,每每急切的心情,更增添了落寞、愁思和失望。同时又生出等待的惟一希望,为此,两个月里我们写下了四十几封二十几万字的书信。以表达对彼此的思念。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经常情不由己。那些天里,我会经常从梦中惊醒,泪湿了枕巾,恨不能有孙悟空日行千里的本事,飞回家里,飞回先生身旁,以解相思之苦。

先生有幸出差,绕道看我。那一个星期,是我今生里最幸福的一个星期。我们快乐,我们陶醉,我们幸福……

好景不长,再次的别离更增加了心中难抑的忧愁。

望着车窗里要远去的先生,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努力用意志控制眼泪,可我无发控制住那由心而来的伤悲。眼泪夺眶而出,犹如奔泻的泉。我试图回避先生有些发红的眼眸,可回避换来的却是眼泪的再次奔泻。我望着先生忧伤的别离的眼神,我无法不伸去我柔弱的双手。可车窗太高了,它阻挡了我们,把我们分开在了两个世界。

车终于还是无情的走了,只留下我孤单的身影落寞地站在无人的街道上。我终于忍不住跑向宿舍,倒在床上痛哭起来……,这次的分离又比初次的分离更让人心碎,更让人绵缠。

下乡的他们及时赶回,挽救了我太多的悲伤。小党带了樱桃给我,向我叙述鱼渡的景色和他们的快乐。我无法羡慕他们的大吃大喝。别离的情愁扰着我,相聚的甜蜜一遍一遍浸着我,回味无穷,心潮澎湃。

接下来几天,我心境平静了许多。由于在鱼渡义诊效果颇丰,县上商议,决定二次下乡义诊活动。去三原。

三原的一个星期是充实而有意义的。

从三原回来,日子更加的单调乏味。

我们无法更详细的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只和山里人一样待在这个平和的世界。我们担心家里的一切,担心城市的变化,担心那些和我们有着生活关系的人们。我们除了每天关心中央一台的新闻外,其余时间只能干着急。原本预定中途回家探亲的计划泡汤了,只有耐心等待,等待,在煎熬中等待。

喜欢山水的我,开始厌烦周围一眼望不见头的山了。周围的山压抑地扣在心上,使人喘不过气来。像是一口大锅,人却落在了锅底,无法、永远无法跳出锅缘去,看看锅外面的世界,只能仰望瞧瞧锅上面的一点蓝天。我甚至看见电视上海浪拍击沙滩会掀起内心波澜,生出心旷神怡的感觉。

我被这种沉闷的心绪压的透不过气来,想找个突破的爆发口。我想呐喊,想冲出这种压抑的氛围。日子慢长的一寸一寸向行爬行,离要回去的日期还很遥远,我无望的望着压抑在心头的山尖。甚至想到毛主席所说的三座大山的压迫,我想那形容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我想冲破这种压迫,而我没有力量。天依旧是那样的蓝,依然飘着浮云。而我觉得自己像镶嵌在天边的云,远没有浮云的自由,无法回去自己的城市,我喜欢的城市。

夜更加的寂寞漫长,我经常失眠,因为思念而异常的忧愁,我想追寻自己的梦,在梦里与亲人团聚,可这失眠像清醒的河水容不得梦的游离。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这种压抑的感觉,我把自己蒙在被窝放声大哭起来。小党分明是心疼我的,她来劝我,我不敢揭开蒙着的被窝。只告诉她一句:我没事,你就让我哭会吧!因为,我实在找不着其他宣泄的方式,我也无脸看见小党。我怕自己看见她就没有了勇气继续哭泣,我想给自己心灵一点透气的机会,我只恨自己没有出息。

哭过一会,我觉得舒服多了。我不想使他们看见我哭过的痕迹,一个人悄悄地冲向下楼,消失在黑夜里,夜照样漆黑,我想把我的心思说向月亮,说向星星,让它们传递我的情,我的思,我的关怀到我的亲人身边。

宋大夫还是不放心的跟了出来,远远地站着担忧地望着我。我知道他们担心我,索性叫了声宋大哥。

我们一起并肩漫步在夜色里,周围一片寂静,我们就这样静静的走着。我的心情好多了,就着夜色,我们找了一处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那天夜里,宋大哥向我讲了许多人生哲理,我们谈的很开心,我知道他们都是关心我的。

五、

先生出差,绕道看我,我有些忘乎所以,彻夜未眠,恨不能立时见到先生。

等待是枯涩的,也是甜蜜的。接到电话,先生已到西乡,更是坐卧不宁,恨不能去了西乡处迎接,几分钟一趟去到医院门口翘望,惹得他们笑我痴狂。

我像个十足的孩子,全不顾他们笑话,只怕先生找不到我的住处,来回穿梭于村口与医院之间。

先生的到来,给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先生到的下一天,正赶上医疗队要去鱼渡下乡,为了照顾我,大家特批我留守。我和先生高兴极了,我们可以尽情消受二人世界,以解连日来的相思之苦。

白天,我与先生一起游玩镇巴的水景山色。我分明是个称职的向导,领着先生东游西窜,恨不能把我知道的所有景色都让先生过了眼福。我们过吊桥,爬山,嬉水,抓鱼,买樱桃,吃琵琶,检石子……。无不欢喜之极,幸福从心底满溢了出来,灿烂而甜蜜的笑容时常挂在我们喜悦的脸上。

由于先生,那些熟悉了的失去生机的景色又重新活了起来,天分外妖娆,山分外迷人,水分外涓秀。周围的一切都更显别样的罗曼蒂克。

去我们科室进修过的丰大夫,待我像老相识一样。正巧他们也是新婚不久,于是,四个年轻人就有了更多的话题。他们热情好客,请我们去他家做客,四个人酒逢知己,谈笑风生,仿佛成了好朋友。饭毕,大家意游未尽,约好下一天爬山。

有丰夫妇引领,我们更从另一条新的小路登山。往日熟悉的山,今日重游,却别有另一帆风韵。我们像两对情侣漫步在青山绿水涧,一路攀行,登上黑虎梁。今天的景格外迷离,仿佛人世间最美。山青,水碧,溪涓,河清。我们惬意,我们幸福,我们陶醉,为这山色美景,为这水清河碧,为我们彼此拥有的幸福。

白天出去游玩,晚上我们相依相偎厮守一起,共享团聚的甜蜜。间或也与先生对手下棋,我使用了女子惯用的美人计,先生无不成为我手下败将,得意之极。比如稍不留意输了,我便推了棋子要重新来过,摆出一幅颇不服输的态势,先生无奈,只好“甘拜下风”。

山城的夜因为先生的到来变得无比的美丽起来。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万籁寂静,只剩下星星在遥远的他乡撒欢的闪烁着,扮着鬼脸。月亮偶尔出来闲散的溜达,又被朵云摆弄丰姿争抢了头采。水拍打着圆石歌唱着山的夜景。我们置身在山色美景里,享受着天赐予的宁静和安逸。幸福笼罩着周身,甜蜜充填着我们的心田。这样的夜,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这样的幸福。

我们宛如入住了世外桃源,忘了还有外面的世界,我们愿意长相厮守,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花园。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一个星期,在李主任他们回城的当天,为了工作先生不得不离开了镇巴。尽管,小党给我带了鱼渡的樱桃,又向我炫耀鱼渡的暗河,鱼渡的景色,鱼渡的风土人情,招待,美景,菜肴,河流,都没能令我垂涎,他们又如何知的我这一个星期来幸福的内涵。

那一个星期,不是普通的一个星期,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最重的印记。那是一份刻骨铭心的记忆。甜蜜,我所品尝的甜蜜。在以后的岁月里,那份甜蜜时常滋润着我的心田。有先生在身边,那几天里,我的心塌实,连睡里都没有了梦。因为我的梦已经住进了生活,那是一种永远无法言说的幸福的感觉。

六、

山里人的穷是根深蒂固的,看病更是难上加难。

背着或者抬着骨折的病人,翻山越岭,中午赶来县医院,囊中所揣的用布包了几层的十元钱连拍张片子都不能够。看到这样的情况,所能有的想法只是束手无策。

镇巴县医院工作人员月工资不能按时保证发出,已经很长时间,有时候一拖欠就是几个月。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坚守好工作岗位,为人民服务。他们不是神仙,他们也要吃饭,要穿衣,要生活。

可怜的山里人,那仅仅有的十元钱也是他们全部的积蓄。他们其他的积蓄只等着骨折的丈夫恢复了健康去山里砍些柴火挑到集市上去卖了,才能得了收入。现下只有翻山越岭赶到集市卖了家里不下蛋的母鸡才能凑出一个月的油盐。

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万万不相信的。那些抱着孩子来看病却因为晚了一步而使孩子命丧黄泉的事情更是叫人潸然泪下。看到尚有遇温,刚才还喘着气,还说着话的孩子顷刻间没有了生机。苍白的父母无能为力,悲痛欲绝换不来孩子半点的声息。

孩子走了,安静的走了,在生命之花还没有来得及绽放的时候走了。离开了这个让人留恋的世界,美好的世界。那不过是为了山里的一棵野果,据说每年这样的事情都有很多。人们无可奈何的看着那璀璨的花朵凋谢,看着青春在这个世界还没有来得及洋洒时就溜走。

我的心颤抖了,这也是我成年以来第一次见到的人间伤悲。我们甚至觉得我们的清闲有些对不起这些人民,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为他们做些什么,那怕是一顶点的帮助也好。

我们在县医院搞了几次义诊活动,颇见成效。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许多山民翻山越岭来看病,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但是,由于山路崎岖,许多真正需要救治的病人还没有得到真正的帮助。于是,我们决定不再守株待兔,准备下乡,去到各个区上搞义诊活动,使更远更穷地方的病人能得到我们的救助。

鱼渡的一个星期分明给义诊活动一个重要的肯定。在收到良好的效果以后,我们和县上商议二次义诊。鱼渡的义诊活动,由于先生的到来,我失去了参加的机会。下一次义诊我们去三原。

从县医院到三原要翻过不知十好几个山头,路更不比前面所行的好。要想富,先修路,这里的穷与这里的路是相辅成的。修路,谈何容易,尤其在这经济落后的山区。

县医院到三原的路是所谓的土路,没有一处平坦,车颠簸的行驶在高低不平的靠山土路上,像舞蛇人的运动,人在车里更如不会游泳的初学者不能保持暂且的平衡。在这样的山路上颠簸,大家都被颠的浑身像散了架子。我本就有晕车的毛病,这下更是忍不住要吐,那吐的欲望及至来了便不能控制。急忙叫司机停下车来,翻江倒海,一阵宣泄。缓和片刻,又得上路,好容易熬到三原,五、六个小时,来不及恢复,就又担心回去的行程。

三原属于镇巴县的一个区,这里更比县城保持着原有的封闭。考虑到山里人看病翻山越岭的方便,这里是早上十点半上班,直到下午四点钟。班前要阅读毛主席语录,保持经常性的思想政治学习。

在山外已经迅猛发展变化的九十年代,这封闭的山里竟还保持着几十年来原封不动的习惯。大家正谨危坐,态度端正认真。入乡随俗,我们也如他们般认真的端坐在会议室,认真听他们领导朗读毛主席语录。

义诊活动搞的轰轰烈烈。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闻听我们到来,大家奔走相告。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孩子,老人,男人,女人,形形色色的人们,各种各样的病人。这次义诊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完成了我们真正意义上的下乡任务。

我们在三原呆了一个星期,每天都有许多人翻山越岭赶来看病。山里人热情而真诚,他们还给我们带来了当地的土特产。虽然我们言说不需要,可他们的盛情让你无法回绝。从这里我喜欢上了陕南山里的笋杆(一种用竹笋晾干了收藏作为冬天的干菜)。笋杆炖鸡那可是当地的名菜,其味醇香,和那香菇鸡又不同了味道。

区医院领导为了犒劳我们,又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让我们在青山绿水间再一次饱尝了山里人的深情厚意。我们有幸成为院长家里的座上客,院长亲自下厨为我们准备她拿手的饭菜。他们用实际慰问我们的辛苦,我们为他们的真情而感动。诚挚,真诚,厚道的山里人。

200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