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甲越劲兵孰为强

这番话甚是伤人,不利於本部和睦,除了甲斐本国武士起哄讥笑外,外来投奔武田家之人,连带刚才畏战的屋代政国,都作色不乐,有几个脾性暴烈的,当即起身与之对骂,藤堂虎高二易主家,难道他们就好到哪里去了么?

唯有真田幸隆这位先附海野,后弃长野,三从武田的‘攻弹正’始终面色如常,与身旁的山本晴幸附耳低语。

两人谈笑风生,似是此回军议,与自家无关,真田幸隆也就罢了,只是过来支援,山本晴幸可是军目付,这种场面也不来制止,当真极为耐人寻味。

小山田信茂没有时间细想,见有两名武士竟然已经开始推搡扭打起来,不由勃然大怒,厉声喝止,“噤声,军议重地岂容尔等兵子肆意喧哗!”他作为主将,怎能容部将在自己面前,相互起衅。

见主将发怒,两人忙才收手,跪倒请罪。

小山田信茂道:“请军目付定罪处罚!”

山本晴幸独目如刀,在二人脖颈处来回绕过,最后说道:“喧哗军议,按律当斩不赦!”

“来人,拖下去砍了!”

大帐外把守的一队旗本,立刻鱼贯而入,将想要辩解反抗的二人,按倒在地,用破布塞口,拖拽下去。

不一会儿,有刽子手捧着托盘送上血淋淋的人头,小山田信茂挥手命道:“拿来给我看作甚,挂到旗杆之上,告知三军,凡再有不尊军令者,如有此类!”

诸将噤若寒蝉,纷纷退回原位,不敢再肆意妄为。

小山田信茂冷哼一声,复又皱眉言道:“源助所言固是忠义,奈何吴越劲兵自古精锐,岛崎八郎上野剑豪,勇悍非常,我军连日强攻,皆因此人未能克砦。”

北陆道前身是古志国,‘古志’发音类似汉书中的‘越’字,故而又名‘古越国’,后来多次拆分,先后析出前、中、后三越之国和能登、加贺,其中能登又称‘吴外’。

惊逢变故,诸将无不骇然,唯有藤堂虎高昂首而立,对主位上的小山田信茂、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三人,慨然请战:“虎高虽怯,尤敢请为明日先手与越儿决死!”他生的本就身材魁梧,众人此刻坐而观望,顿觉其渊渟岳峙,犹如高山仰止。

这两日与越军鏖战,藤堂虎高杀敌甚多,小山田信茂壮其胆勇,也知士气可鼓不可泄,当下应允。

翌日,藤堂虎高率兵进讨,依旧是屋代政国等千余信浓新方众跟在身后,以为策应。

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二人登上望橹,观他进兵。小山田信茂没有登楼,而是亲自带领本队人马,停驻营门外边,为藤堂虎高掠阵,严防敌军精骑,如前两日那般纵马突袭。

诹访满邻、高远继宗等顺从武田家配下的南信豪族的寄亲众没有出营,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意外丧命又是一桩麻烦事,小山田信茂索性把他们和佑笔、小侍、药师、阴阳僧一起全都留在营中,只将部众编入自己麾下。由其部将上穗重清、矢岛元纲、小林贞亲、石原守玄各率足轻部众立在左翼,加野津胜忠、昌忠兄弟带领赤备骑兵奔驰逐尘,叱咤呼号,为大军鼓壮声威。

此时下午,山风骤起吹得武田军士兵兜后的‘笠印’,背后的旗帜物猎猎作响,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战马的嘶鸣声,藤堂虎高在本队旗本的簇拥护卫下,站在步、骑之中,眺望远处,信浓江的川水蜿蜒汹涌,似是不停咆哮催促,让他早日耀武扬名。

武田军和越后军的营砦相隔约有一二里远,从藤堂虎高现在的位置看去,因为天光正好,可以看到敌营里的橹楼,迎风招展的幡旗和一条长龙也似的越信兵卒,两军营垒太鼓不绝。

阵钟三响,他收回远望的视线,呛啷啷拔出太刀‘备前兼光’,振臂奋呼“出阵!出阵!”

“威威哈!威威哈!”身后军势顿足擎枪,齐声呐喊,呼号鲸波,在各队足轻组头的带领下,三百余人列成一个方阵,长楯在前,长弓、铁炮在中,镰枪居后。列成阵势,跟随太鼓法螺之声,缓缓向敌军营垒压去。

藤堂虎高骑着赤栗马,披甲持矛,带着中川左卫门、新田三十郎诸郎党行在最前。

於其后,是屋代政国所领的上千信浓先方众,这千余足轻跟在先手队后出离营砦,待藤堂虎高部列好阵,继续前进后也紧紧跟随,与之始终保持在七八町远左右,蓄势待发,若藤堂虎高败敌,那么他们就趁势掩杀过去,夺取营砦,如果藤堂虎高失利,那么他们就负责接应前队撤退。

合战开始前的阵太鼓、法螺号和两军士卒络绎出营的动静,扬起的尘土,总是最让人感到压抑。

山本晴幸遥望战场,手捻胡须问道:“攻弹正,觉得今日有几分把握破敌?”

真田幸隆笑道:“兵无常势,我又怎么会提前知道胜败?”

前两日他没有出阵对敌,而是在望橹上旁观,这股越后援军的锐猛,给真田幸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确实比信浓兵要强得多。

本多右近允斩将先登,溃敌夺旗,更难得的是精善军法,调兵遣众,将偌大的营垒防御的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他丝毫破绽。岛崎八郎矛甲驰骋,悍勇无匹,带着五十於骑在交战旷野上来去如风,侵略如火,只要武田军略占上风之时,他就会豨突狼奔,救援本阵营垒,每次都能将武田军打退,扭转颓势。

真田幸隆在心里粗略计算,这两天被松平、岛崎二人手刃的武田军足轻不下三十於人,其中包括两名足轻大将,七名武士,当之无愧的两名赤鬼猛将。

越兵营砦之中太鼓连响,不断有兵卒出营,於栅垒后列阵。可能是看出来武田军更换本部精锐为先手冲阵,又派赤备抢占平野,松平右近允将本队也分成了两个部分,前队较少,大概百於人,多持长弓、使铁炮,据守栅垒。后为主力,披甲执锐,二间长枪如林矗立,根据幡旗目测,大概有五百众左右。

营垒前左侧方又是五十骑马,其首领是一个黑甲朱枪,头戴鹿角大兜的高大武士,此人便是岛崎八郎景信。

真田幸隆心道:“这岛崎八郎倒是颇有其师上泉信纲的三分能耐,很是擅长仗着武艺驰骋,用‘一骑讨’来破阵催锋,今天应该还是想和前两日一样,伺机而动,只待藤堂虎高稍无防备,便要去直讨大将。”他早年庇托上野,曾见过其人,岛崎景信本是长野家的黄幌使番,不知怎么来了越后军中效力,想到这里,不禁看了眼对面独眼跛行的山本晴幸,想起来对方也是剑圣卜原冢传的弟子,成名之战也是率领五十骑马,在上田原大破村上义清,扭转乾坤。

上野原与上田原仅一字之差,不知这回是那方的吉兆。

两军列阵完毕,举枪相对而立。太鼓隆隆,武田军先手队踩着阵点不断前行,与越后兵彼此间相距越来越近,大约还有百步的距离,武田军营内鼓声大作。

诸将默听鼓声的节奏,却是总大将小山田信茂下了军令,命先手队突击!

鼓声中,藤堂虎高扭脸向后方大声激励,催促部众,奋勇杀敌。

越兵营垒也不甘示弱,法螺呜鸣,本多右近允特意将为数不多的铁炮,集中虎口橹台,这时候闻得命令,早就点火等待的数十杆铁炮,马上扣动扳机,密集攒射。

此数十名铁炮侍使用的铁炮均是堺筒,可射近百二十步远,兼之拒守高地,足能越过藤堂虎高部,先手阵最前方的长楯手,射杀后方的足轻,数十枚铅铸的弹丸迅如雷火,瞬息间以至敌阵,似雹打落。

打的中段轻兵猝不及防,很多弓手为了保持臂膀的灵活性和视线开阔,压根就没有穿戴卷腹、阵笠,只听得“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却是不知有多少弹丸,几乎不分先后打中了他们,惨叫声随即响起。

雷鸣般的铁炮声,尖锐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犹如讯号一般,双方枪衾从队后涌出,隔着栅栏,奋力绞杀在一处。

藤堂虎高一叠声催令,旗本上前将重伤倒地的足轻拖去后方救治,其余弓手、铁炮分散躲身长楯之后,咬牙与越后军铁炮侍对射,让其无暇杀伤已方足轻。

后头的屋代政国见藤堂虎高已拖住敌军,忙分出一队人手,前去清理拦路的木、石,好方便后续大队人马攻营。

营砦立在高阜,土道两边都是滚坡,搬运不便,干脆直接被足轻从旁侧推下,木石滚落,声势浩大,甚至盖过了铁炮的轰鸣声。

真田幸隆叹道:“本多右近允果真不容小觑,一改前番做派,没想到将几十杆铁炮聚合一处使用后,威力竟然如此巨大,如雷火霹雳,无坚不摧。若有铁炮三千,哪里还有我等武士的存身之地,便是本家的赤备骑兵,在其面前也要倾亡覆灭!”

关东不比西国,铁炮到现在还是个稀罕玩意,一般大名军中装备百十杆已经是不小的规模,盖因铁炮价格不但昂贵,还易损坏,买回来往往用不上几次合战就会报废,若是开火时炸膛,使用者动辄非死即残,连足轻都不怎么愿意使用,这种既陌生又危险的武器。

山本晴幸游历列国,最远甚至去过铁炮最早的传入地,九州岛津家的种子岛,这等场面见得多了,事实上他为更了解铁炮的性能,不但作为铁炮侍,在战场上亲手使用过。

在西国时还作为浪人游势跟随毛利家征讨过西国霸主大内氏,比起敌我双方数万人野战相互厮杀,或者是攻守城砦上千杆铁炮对轰,眼前的这个场景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场面,他实在是见得多了。

山本晴幸笑道:“铁炮发射缓慢,准头还差,更难以持久使用,能第一次就射杀我军多名足轻,纯粹是占了数量上的齐射优势和运气,且来看吧,第二次、第三次怕是都未必能有多少杆铁炮开火。”

铁炮威力确实是大,但缺陷也正如山本晴幸所说,只在打个两三次,就很难形成齐射,只剩下三两声时断时续的鸣响,甚至发射时,还炸了一次膛,将那名使用的铁炮手当场炸死,整个脑袋都被炸的血肉模糊。

形式调转,反倒是弓手居多的藤堂虎高部,逐渐占了上风,反过来压制对手,已经击破最外围的栅栏,向二道营垒逼去。

这倒不是藤堂虎高部众如何骁勇,而是越后军主动弃守,徐徐退至二道防垒,待己方守卫一垒栅栏的残兵全都撤回后,一面黑幡猛然竖起,二道土垒的守军也早就准备好了防御工事,撑起长楯束栅,接连挡住两波强弓劲射,之后推动滚石檑木碾压下来。

新田三十郎武勇,披挂大铠,带着十於名足轻,刚翻过第一道栅栏后的土垒,正要向上追击,扬脸看到木、石坠落,忙不迭急往后退,有两个腿慢的足轻落后,没来得及退回到第一道土垒后面,被木、石轮流击中,一个被滚石砸中头部,一声都来不及吭就当场横死,另一个被檑木碾断大腿,倒地痛苦哀嚎。

新田三十郎想要过去营救,被一阵矢石迫退,越后军守兵故意不去射杀那名负伤足轻,任由他呻吟呼救,专门袭击忍不住冒险营救的武田军兵卒,以此来瓦解敌军士气。

真田幸隆心道:“此乃攻心之术,慈不掌兵,当使人用大弓杀此羸兵,震慑军心,驱催部众扛长楯强攻营垒,一鼓作气之下,如何不能破营!”

奈何藤堂虎高并无此军谋,或者说无有这等连自己人也不放过的狠辣。

连派人救了两次,也未成功,反倒又折损数人,一起倒地哀嚎。

“优柔寡断,以一羸弱残兵,折损数名勇士,如何能与之为谋?”对於这等小仁小义,真田幸隆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大为叹息,战机稍纵即逝,今日想要破营,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战场另一方,岛崎八郎奋矛挥刀,催骑率部向信浓众后方冲去。可能是畏惧他的勇武,屋代政国这次没有亲自应战,而是点派了两名亲信武士,率领着二百於殿军队,前去迎击。

小山田信茂挥动军配,诹坊队上穗重清、高远队矢岛元纲,各自领命,率部众前去支援屋代政国。

加野津兄弟二人也不阻拦,各自带领百骑赤备分散包抄,持弓奔射,想用镝流马先将这五十於骑削弱,随后逐杀,如同围狩犬彘猎物一般,将其一网打尽。

山本晴幸患有眼疾,看不太清楚,站起身来,眇目远眺,看到五路烟尘滚滚,马嘶人吼,那员黑甲勇将一骑当先,五十从骑踵迹寻踪,冲踏敌阵。

山本晴幸蹒跚踱步,颇为惋惜的说道:“骁勇绝伦,昔乎不为本家所用,那纵然你是木曾项羽在世,亦要你犬死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