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师盛“抚慰孤寡”之后,长谷川元忠“教子兴名”之间的这段时间,庄所差役一行人冒雨赶到了长田村。
长田村说是村子,倒不如说是长田盛氏一家的居馆,私有的庄院,整个庄院矗立在一片膏腴田地之中,占地颇广,不下十町大小。
高师盛等人下了乡道,转上田间土路。路面还算夯实,两侧沟渠显然是最近刚疏通过,并没有出现淤积河泥,导致水漫路面的情况出现。
路旁两侧多是种植稻谷的水田。受暴雨侵袭,大片大片的栽倒在雨水中,与水藻以及未燃尽的纸船草人混在一起,被泡的发胀沤烂。蒿草制作出假人,寓指将罪过与恶灵包裹进草人的身体里,然后将草人放在小船里,点燃草人,让其随着河流或者海流漂走,以此来驱逐瘟疫和灾祸。
长田村分为两个部分,左侧是田地,右侧是庄院。
长田家的庄院类似镰仓武家的馆敷,也是分为外、表、奥三向式,外向是村人居住的地方,表向日常活动,接待客人的所在;奥向又称为里向,是居馆主人与家属晚间休息和居住的地方。
只不过长田馆面积更大,围墙将整个村子都笼覆进去,保护起来。
田间土路错综复杂,不是正对着庄院大门的,而是绕到庄院的东南角,然后再拐几个弯,翻过壕沟土垒,才能来到正门的位置,庄院大门正对着北面的乡道,为防备盗贼,特意将道路修成这样。
门外水田里,有一帮褐衣汉子正顶风冒雨,替主家疏通沟渠,看见高师盛一行牵马过来,其中一个戴着斗笠,像是管事打扮的中年人迎了上去。
高师盛赴任时曾路过这段乡道,当时正巧与朝比奈家的舆轿会面,停下了上路时,还留意地远望一下这座颇具规模的庄院,没想到竟然是长田家的宅邸。
庄院正面砌建两个门户,一个是正门,“高屏式”的门楼,悬山高挑,斗角飞檐由中院门廊沿路勾连,庄院内部各处主要房屋。
长田家与濑户方久一样,都是主要经营“土仓借上”的放贷豪商。
庄院内外的房屋,都是四面灰泥土墙。其中一层米袋,二层楼,三层仓,主要防备防火灾的土仓藏造大屋,与一般人家低矮木长屋很是不同,加上建筑高大,高师盛下意识的停步,多打量了几眼。
北庄万次郎与迎上来的管事说话:“俺们庄头今日过来,有事要见你们家长。”
正门边儿上还有个小偏门,高师盛乃是庄所庄头,职位不高,但也是骏府的奉公人,管事的再怠慢,也不敢领他走这个小门,管事的中年人点了点头,客气的请到:“庄头请随俺来。”
高师盛觉得此人面熟,於是问道:“尊管,你我二人可曾见过?”
那中年管事连道不敢,回话道:“庄头言重了,小人一介家奴哪里敢妄言‘尊’字。”顿了顿,又说道:“那一日我家少君前去庄所,向郡里来的两位郎官谢罪之时,小人亦曾随从一同前往,只不过身份卑贱无缘入内,一直在门外远处等候,庄头可能见过一面,所以才会有些印象。”
高师盛想起来,长田盛氏那日来庄所,向山内通判和松上刑录两位郎官谢罪时,似是看见有一行人远远停在庄所外的乡道旁等候。
北庄万次郎上前附耳,小声补充道:“这位并非隶奴,也是长田氏的族人。”
高师盛心中了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虽然同姓长田,但恐怕管事这一支只是远亲庶族,地位不高,不然也不会穿着寒酸,干着替主家打理庄院的杂事。
田庄本大多都是聚族而居,除了奴婢、徒附、郎党外,在庄院中居住的最多的就是“族人”。但正如嫡、庶有别,所以地位和待遇天差地别。远江高氏亦是如此,高师盛与其他分家庶流的关系,名为同宗同族,实有亲疏远近,主从上下之分。
和本家近一些的,地位就高一点;远一点的,地位就低上许多。
很多贫困的“族人”,说起来是血亲同宗,事实上的地位与仆从、徒附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郎党,更受亲近信爱。租种“家长”的土地才能勉强糊口,租税不会因为亲缘关系而减免一文钱,农闲时还要为“家长”修缮房屋,整治沟渠,乃至充当郎党徒士,随军出阵。
高师盛骏府代替自己嫡亲兄弟担任寄子众时,就有两名同宗庶子负责随行,服侍他平常的饮食生活,地位与奴仆也没什么区别。
眼前这位管事,已然算是属於生活的不错了,起码是能替“家长”管理庄院,而不是受人管理支使。
正门直通回廊,进去便是外向间的大庭院,左侧是马厩和大藏仓,右侧是依墙而建的连排土屋。马不能从正门走,进门前就有仆役接过从小门牵入马厩,高师盛等人上得回廊,管事传唤两名年轻女婢从旁侧塾房出来,帮他解下蓑衣斗笠,挂在廊下晾好。
其他人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能相互帮着解下雨具晾挂。
复又回屋,取出一叠巾布,请众人擦雨,高师盛伸手止住要替自己擦拭雨水的婢女,从她手中接过巾布,笑道:“我自己来就好!”
那婢女见他如此做派,很是惊讶,捂嘴轻笑,似是再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贵人,深望两眼,素拜一礼,小步倒退着又回了塾房。
“素拜”是女子的礼节。男子下拜,要双手撑地,低头俯首,而女子通常只需双手叠放膝前,躬身即可,称为“素拜”。
管事见那女婢竟然敢如此轻佻贵客,登时拉下脸来,只是考虑到外人在场,才不好发作,高师盛倒是没注意到这些,而是打量着右边,给奴婢、徒附们居住的连栋土屋。
土屋简陋,墙外也没有涂抹白垩,灰黄泥胚混杂着黑土再被暴雨一冲刷,很是难看。
秋雨寒凉,多数土屋门户紧闭,将竹木窗牖放下,外面堆上黄土、木石压住防止被风卷开,门前统一挖掘一条水沟,上面盖有木板,隔断漏出一个洞口,生活污水和雨水就从这里倾倒排除,现在已经是满溢出来,各类脏物顺着水流不停飘动,最终都会被泄洪口的铁栅栏挡住,堵塞水流。
索性建盖土屋时,就考虑到暴雨天排水困难的问题,故而将地基起得很高,倒是不用担心积水倒灌。
右侧土屋的尽头,立着一座望楼。正是高师盛在庄院外看见的土仓藏造大屋,高过门楼,最顶层有人活动,不知是在忙碌干活,还是在巡查警戒盗贼。
就在土仓藏造大屋墙角的边儿上,就是公用净厕,傍边立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神龛,供奉着五谷神,若不是高师盛无意中目光扫到,险些就未发现。五谷神即厕所神,几乎所有人家都会供奉,供奉之广,甚至超过了任何一位天下知名的神佛。
越过里中门墙,进入表间。
里中门两边是相对而立的两座二层高的橹台,其上层分别与里中门墙的望楼相同。橹台,也是用来瞭望、备寇的,在台壁四侧分别都有长方形的瞭望窄口。既可远望,也可以从中射箭、发射铁炮。可以看得出来,长田家的家主,不但有钱而且还惜命,真有盗贼来犯,就第一道大门抵挡不住,也可以拒受里中门。
沿路还能看见,不时有用心棒换岗把守,其中几个人身后,竟然还都背着一杆铁炮,这可是个稀罕玩意,东国不比关西,受限於财力和铁炮的价格,以及高额的损耗性。
各家大名军中,使用铁炮的数量和人员,所占比例都是极少。
一个乡间豪商家中,竟然一下子见到好几杆铁炮,当真让高师盛吃惊。
只是不知道是国友筒、堺筒,还是三好家军势中装备最多的四国阿波铳。
这种严密的内外防御,可以说已经不次於普通豪族的砦关,比庄所那两向宅院强上不知多少倍,看的高师盛和其他差役啧啧称奇。
外间宅院比之前院,少上不小,依旧是廊舍相连,直通到最中间的那栋“九间殿屋”。结构样式与庄所内院的那两栋,专门供来往豪族居住的客房相似,不但宽阔,同样也是外表间最为高大的屋舍。
“九间殿屋”顾名思义就是说整个殿屋内部分有九个作用不同的单独隔断间,依次递减,还有七间屋、五间屋、三间屋、二间隔断屋。
平山庄所内院的客房是五间屋,而高师盛自己住的那栋只有三个间屋,长谷川家的则属於是二间隔断屋。
青木大膳等人同居的长屋,硬要说的话,就只能算是一间屋。
和平山庄所不同的是,庄所殿间屋的前面栽种着成片的竹林,而长田家则是在殿屋附近、院子两侧种着几十颗桑榆大树,庭院池塘中栽种荷莲,蓄养的青鲤又肥又大,一点也不像是观赏之用。
目的不同,庭院所种植木自然也不相同。
庄所种植竹林,是为了供来往的豪族武士消遣赏玩,而长田家为何种植桑榆,高师盛多少也能猜测一二。
既然不是为了闲情自娱,那就必然是跟“农本”有关,桑叶可以养蚕,桑椹、榆钱、莲藕,甚至是青鲤也可以捞出来吃——眼下这种青黄不接,又遭灾患的时候,穷人有不少就是靠着,这四样东西果腹苟活。
以长田家的富足,却还在院中腾出地方,也要种这两类树木,高师盛也是不知该作何评价,说好听些是精打细算,说难听点就是吝啬可鄙。
殿屋前值守的奴婢,见管事带客前来,纷纷跪拜行礼,待人走近后,拉开玄关槅门,恭请入内。
带路的管事把庄所众人领入正堂,说道:“请庄头稍等,俺这就去寻家长来。”出门时,对门旁跪着的女婢吩咐道:“来了贵客,快上茶汤。”
堂内四面都设有玄关隔扇,方便进出。粗大的裁柱支撑起屋宇,墙壁左右两侧各自放立一排长灯台烛,地上横向对铺有八个坐榻,正中堂置物台,侧边安放固定住的矮脚漆桌,放有三足花瓶、香炉、茶具这三样具足。置物台后方墙壁挂有佛像画卷,花瓶中插有秋菊。
最边儿上放了一个云架,其上奉有一口太刀,刀在鞘中不知锋利几何,但看刀鞘镶金嵌银,很是不凡。
北庄万次郎说道:“俺以往与权之介博戏的时候,听他说过,他大兄喜好收集家宝,这口太刀,就是专门托人去伊势国桑名郡,从名刀大匠作,桑名右卫门尉藤原村正手中求买的,价值万钱。”
权之介是长田盛氏的通名,藤原村正则是后世传说中,鼎鼎大名打造克制德川将军家的“妖刀村正”的桑名村正刀匠一族的二代当主。
亦是天下闻名的刀匠,剑豪将军足利义辉收藏的名刀中,就有不少出自藤原村正之手。
高师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村正刀实在太多了。
当时伊势国桑名郡与三河国之间通过海上交通,经常进行贸易,刀剑作为伊势特产大量流入三河国,甚至进一步泛滥,扩散至整个东海道。
村正刀作为一种非常实用的武器,在武士之间得到广泛的使用,甚至连足轻也都装备着伊势村正刀,而且据《三河物语》记载,当时三河武士的战斗斩杀率相当高,其中就有太刀锋利的缘故,因而训练时的负伤率也是很高的,显然这些都是由于村正刀太过锋利的缘故,弄不好就会伤了自己。
安详松平氏,代代都有人因为“妖刀村正”死於非命,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这不代表伊势村正刀就价格低廉,若真是出自桑名右卫门尉,亲手打造的伊势村正刀,价值何止百金,又怎么会只区区万钱就能买到。
出自“势州桑名住右卫门尉藤原村正”之手,不过是自吹自擂,哄骗没有见识之人罢了。
注释:三具足中没有茶具,而应该是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