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乾隆的惆怅》:晚唱:以秦朝为例

站在历史大规则的背后,审视一个王朝的走向或者说宿命,细心的人们或许可以看到一些关键的节点,以及依附在这些节点上的关键人物。

当然,对秦王朝所走过的若干节点来说,其起点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决定了终点会停在哪里,甚至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停住。

没错,是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在这个王朝开始的时候,就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记。尽管很多年之后,几乎没有人知道那个叫嬴政的孩子拥有怎样的童年;更没有人会将他的童年和一个庞大无比的帝国命运做一个相关的联想。但是事实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在西方降落一样——当秦帝国的命运被交给一个从小心里有阴影的人去掌控时,孤独的孩子注定看不住铁打的江山。

一切不妨话说从头。

秦始皇嬴政的童年充满了不安全感。

因为他天生就是个人质。

他的父亲子楚在秦赵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刻被作为秦朝的人质留在了赵国。若干年后,子楚在赵国娶妻生子,这才有了小人质嬴政。

嬴政当然知道他的祖国是秦国,但却不可能回去看一眼。因为他是一个人质。

从小,他就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从小,他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这是一种很痛苦的感觉。

如果这辈子,他终生被质押在赵国的话,这种痛苦将陪伴他一生。不过仅此而已,不可能再造成更大的危害。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人质。

但是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此时伸向了他——吕不韦出现了。吕不韦命中注定要将这个孩子的命运和一座江山的命运绑在一起。

只是,吕不韦没有想到,他的命运也被这个孩子给主宰了——若干年后,他成了秦始皇嬴政的阶下囚。当然这是后话。

吕不韦其实只是个商人。在这个世界上,商人有很多,但吕不韦是个非同寻常的商人。

他问父亲:如果能拥立一个国君上任,可获利多少?

父亲告诉他:其利千万倍,不可计也。

吕不韦于是抓住商机,开始行动。他以金钱开道,先后运作子楚和嬴政回秦国,又耗巨资运作子楚成为秦国国君。

吕不韦成功了,他果然获利千万倍,成为秦国的宰相。

这时的秦国,仅仅是战国七雄之一,国君庄襄王子楚在做了多年的异国人质之后乍登大宝,惊惧之余唯处处小心谨慎,只求安安心心过好下半辈子,哪有什么统一中国的宏愿;嬴政当时只有十岁,不爱说话,整天只拿惊惧的眼神四处看,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吕不韦在四处圈地,发着狠地要将失去的损失夺回来。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此时的秦国只是个平庸的国度,看不出有任何发达的可能。

三年后,子楚死了,嬴政继位。但很快他就发现,大秦江山名义上是他的,实际上却是吕不韦和太后的。

该拿的主意他们替他拿了,不该拿的主意他们也替他拿了。

因为他还小,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嬴政孤独地站在大殿中间,看所有的人忙碌,为自己忙碌,以大秦的名义。只有他想为大秦忙碌,却不知从何忙起。

十三岁真的太小。是个任人主宰的年龄。

嬴政只得等待。等待是他的宿命。在沦为人质的日子里,他在等待;现如今,他还需等待。

春天花会开,秋天叶会落。盛衰荣辱是天道,也是王道。

嬴政二十二岁的时候,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等待。

这一年,他发动宫廷政变,罢黜了宰相吕不韦,软禁了他的母亲——一个绯闻缠身的太后,从而将秦国的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此时的秦国人心动荡。因为嬴政不仅发动宫廷政变,还发表了一篇《逐客令》,意图将所有的外籍谋士、官员赶出秦国。让秦国成为秦国人的秦国,这是嬴政强烈的安全渴求。

看来外籍高官吕不韦的所作所为真的让嬴政心寒了。虽然没有吕不韦,嬴政这辈子肯定坐不上王位,但事关一个国家的安危荣辱,嬴政还是决定采取门户清理行动。

就在此时,吕不韦的门生李斯上了一篇《谏逐客令》,苦口婆心地告诉嬴政,秦国六百多年来之所以能逐步走强,靠的就是外籍谋士、官员的富国强民之策。从秦穆公时的百里奚、蹇叔到秦孝公时的商鞅再到秦惠王时的张仪、甘茂,秦国走向强大的每一个节点上都有外籍谋士、官员的大智慧。现如今大王下《逐客令》,这等于是把秦国的大智慧拱手送人啊。凡是圣明的君主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的。

李斯的《谏逐客令》用语辛辣,他因为又是吕不韦的门生,同时也是外籍谋士(嬴政曾拜他为客卿),所有这一切都让时人们担心:这个不知趣的家伙会不会人头落地呢?

谁也没想到,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嬴政此时却表现出了难得的容人之量——不仅取消了《逐客令》,还封李斯为廷尉,同时重用大批外籍谋士、官员,为秦国随后进行的统一中国行动汇聚了足够的“外脑”。

看来青年嬴政的心理问题仅仅是强烈的不安全感,而他的老成、忍耐与宽容在此时恰到好处地浮出了水面。这样的品质在战国七子中是很少见的,家国命运的天平在悄然间倒向了秦国,那么秦国最终能抓住这次机会吗?

虽然若干年后,残酷的事实多次证明嬴政的心理问题还有残暴、多疑、自卑等诸多方面,但起码在其执政之前,嬴政的负面心理问题被隐藏得滴水不漏。这个高大英俊的帅哥处世低调、待人诚恳,非常有耐心地吸纳着那些对他成就霸业有用的人才:

比如尉缭。尉缭是来自大梁的兵法家。尉大兵法家擅长“用间”,主张以金钱开路,离间其他六国的君臣关系。尉缭认为,这样的作为远比流血作战要有效,成本也来得低。嬴政笑了,他非常欣赏尉缭的理论,觉得此人是个奇才。嬴政为了笼络他,和他同衣共食,但尉缭却吓得逃跑了。因为从嬴政的相貌中,尉缭看出了一个豺狼的影子:鼻子很高,眼睛很大,前胸突出,很像老鹰,声音粗哑,很像豺狼——此人内心残忍、无情而寡恩啊,用得着你时,可以当爷一样供着;一旦功成,一脚踢开是轻的,送你上西天那几乎是题中之义。尉缭跑了,但嬴政诚恳地把他找回来,强烈地向他展示一个君王的老成、忍耐与宽容,最终尉缭还是选择了乖乖为他卖命。

比如王翦。王翦是一代名将了,嬴政曾经对他有所轻视——秦国攻楚国之前,王翦曾提出非六十万人不可为,嬴政觉得太保守,让他回家养老。李信及蒙恬则表示带二十万大军就可南征,嬴政高兴了,就让李、蒙二人带上二十万大军上路了。但很快嬴政就不高兴了——二十万大军被打得屁滚尿流。嬴政这才明白,名将就是名将,轻视名将就是轻视自己的国家。他带着一脸诚恳,带着满腔悔意来到王翦家乡向他表示谢罪,并成功说服王翦再次出山,带上六十万大军杀向楚国。

王翦的眼光其实非常了得。和尉缭一样,他一眼就看穿了嬴政深埋在骨子里的残暴、多疑和自卑——别看这个君王一脸诚恳,真的把六十万大军交给自己,他放心吗?王翦于是在临出发前一再请求嬴政赏赐他庄园田地以作养老之需。有部将不解,说王大将军寸功未立,为何急着讨赏呢?王翦慨叹:我这哪是讨赏啊?我这是在表忠心,在讨自己死后的丧身之地!

嬴政笑眯眯地接受了王翦的请求,什么都不点破——为达目的,这个年轻的君王什么都可以忍。甚至,他可以没有自己的底线——从人质到君王,人生的大开大合都已经历,还有什么底线需要坚守呢?也许只有天下一统吧。

天下一统,异乡也就成了家乡。那个遥远的赵国将会成为大秦帝国的一个郡县,曾经的人质之辱也就一朝洗清了——这应该是青年嬴政抚平心理创伤的最好药方,也是他最后、最隐秘的人生底线。

但嬴政什么都不说,他只是安静地、低调地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一切。一如童年时的他,在那些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所做的那样。

天下终于一统了,在一个王者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被短暂地满足了之后,嬴政痛苦地发现,麻烦来了。

那些立有战功、手中握有雄兵的将领们要求封地,并顺理成章地成为诸侯王。但他们不明说,而是请丞相王绾为他们代言。王绾对嬴政说,现在的天下太大了,燕、齐、楚等地离我们这个国家的首都是如此的遥远,设立诸侯王实行有效的属地管理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但李斯立刻反对。李斯告诉嬴政,分封诸侯建立各大小诸侯国,是国家乱之根源。为什么会有战国的混乱时代,原因就在于西周以来实行的诸侯封建制。诸侯王的权力大了,国君的权力就萎缩了。殷鉴不远,大王可要三思啊。李斯建议,实行郡县制,把全国划分为三十六郡,一切权力收归中央,实行中央集权。大王对这三十六郡实行直接管理。

嬴政听了这两人的意见后犹豫不决。他当然明白这两人都各自代表了其背后的利益阶层。立有战功、手中握有雄兵的将领们与大秦的外脑——大批外籍谋士、官员开始争利了。这平衡怎么搞,这国家怎么领导?伤脑筋啊。

如果倾向前者,诚如李斯所说,殷鉴不远,各诸侯国为了自己的利益势必要大动干戈,新一轮战国纷争将不可避免;如果倾向后者,那些立有战功、手中握有雄兵的将领们会不会心存不满,会不会现在就反戈一击,自立为王呢?特别是王翦,手上有六十万大军啊,要是杀回咸阳来,那一切都完了。嬴政突然觉得自己不够谨慎,几乎把一个国家的军队都交给一个陌生人去率领——这是最大的冒险。

最后,嬴政还是采纳了李斯的建议,对这个国家实行中央集权。这个曾经的人质事实上并不惧怕冒险。既然天生就是个人质,那就不可能不冒险——只有冒险才能突围,只有冒险才能有一线生机。

当然嬴政所担心的一切到最后并没有发生。这个世界上,循规蹈矩的人是大多数,敢于冒险的只有一小撮。立有战功、手中握有雄兵的将领们虽然无奈但也只能宿命地接受这个后来被称为秦始皇的人的安排。因为秦始皇嬴政喜欢安排一切,他不仅安排了当下的朝政时局,还安排了他千秋万代的子孙前程——他假设他们为秦二世、秦三世、秦四世、秦五世……秦N世……秦始皇嬴政真心地以为,大秦江山将永世长存,因为他首先尝试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制度——中央集权制。一切都收归他的掌心,一切都可以一手掌握,江山再大,那也是一轴长卷山水画,打开与收拢只需提纲挈领。提纲挈领者谁,他秦始皇是也。以一人掌控千万人,以一人掌控万千江山,这才叫丰功伟业,才叫实至名归。

但嬴政没有想到,从此以后,他的帝王生涯就在路上了。《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在一统天下后的第二年,三十六岁的中年皇帝秦始皇就开始了他的巡视天下之旅。在他生命的最后九年间,秦始皇对他的国家进行了四次巡视。这样的巡视是充满艰辛的,因为交通工具并不发达,道路也不好走,更要命的是国家还不安全。始皇二十九年时,秦始皇在东巡至博浪沙时差点遇刺;始皇三十一年时,秦始皇在帝都咸阳巡视也受到了袭击!

秦始皇的辛劳还不止于此。《史记·秦始皇本纪》还记载:“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什么意思呢?是说秦始皇的工作量极其巨大,每天批示的文书重达一百二十斤(一石为一百二十斤)。

这就是以一人掌控千万人,以一人掌控万千江山的代价!如果实行分封诸侯制,秦始皇嬴政何至于如此东奔西走?!各大大小小的诸侯国自然会替他分担大大小小的政务。但嬴政在此时依旧表现出了他良好的心理素质——这一切的结果都是自己选择的,他愿意默默承受。

但接下来的几件事却让这个新兴的帝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气质:

一是修阿房宫。后人很难理解秦始皇为什么要修这么一座大而无当的宫殿。也许是秦始皇的代偿心理在起作用——我巡视天下这么辛苦,回京了得有个绝对放松的地方在等着我。当然这仅仅是猜测。不过这座宫殿的宿命似乎也昭示了一个王朝的命运——几年之后,项羽一把火烧掉了这座长达三百里,光廊道长度就有八十里的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宫殿。大火连烧三个多月才将它烧干净。

二是修长城。修长城一个直接的原因是燕人卢生受秦始皇指派去海上找仙人指点大秦的国运,结果卢生带回来一句箴言——亡秦者胡。按秦始皇的理解,这个“胡”应该是指北边的匈奴。于是为了阻挡匈奴可能的进攻,秦始皇下令修建原赵、秦、燕、魏等国的城墙,将它们连在一起,从而使一个庞大的帝国画地为牢:一方面秦国不再具备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王道和霸气;另一方面,修长城要大兴土木,其劳民伤财之举为帝国的“猝死”埋下了伏笔。但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秦始皇当时并没有看到这一层警示。在宿命的道路上,这个性格复杂、充满自信的皇帝以人定胜天的决绝心态大步向前走,一如他四次横跨整个中国的巡视。

三是焚书。焚书事件缘起于大秦帝国一次最严重的政治斗争。秦始皇为了向天下展示大秦帝国的伟大成就,宴请了齐鲁一带以淳于越为首的儒学博士七十余人,并请他们对时局发表看法。秦始皇此举当然是想听好话,没想到淳于越不知趣,他以殷周两朝的长治久安和当前的时局做对比,批评中央集权累了皇上却不能治理好国家,希望秦始皇痛下决心,废除中央集权制,重新恢复分封诸侯制。秦始皇听了这些心里很是不爽,便请李斯评估此事,李斯想,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啊,必须无情打击!他因此建议皇帝对此类以古非今的事不可小看,因为它会动摇一个王朝思想统治的基础,并进一步左右民心,从而造成公权力的损害,所以有必要实行严厉的思想统治。李斯建议,除了史官保存的书以外,秦纪以外的书应该全部烧毁,不用烧毁的书只限于医药、卜筮、种树类的。秦始皇照此实行了,一个王朝终于只剩下一种声音、一种态度,秦始皇和李斯都以为,江山稳固了不少,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暗涌正在出现,正在悄无声息地冲刷着大秦江山最薄弱的部分,而他们对此却一无所知。

四是坑儒。坑儒事件可以说全面暴露了秦始皇性格当中残暴、多疑、自卑等诸多负面因素。那是在焚书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秦始皇心情很好,因为他要在阿房宫中加建“始皇登天台”,当然关于具体的技术工作,秦始皇是不懂的,他虚心请教半仙卢生该怎么做。卢生告诉他,皇上的日常所居以及行为千万不要被他人知道,这样不死的仙药才能顺利求得。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秦始皇对卢生的话那是深信不疑。他开始不相信任何人,甚至李斯也不被他信任,这让卢生感到惶恐不安。真是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关于皇帝的隐私,他卢生知道的不比李斯少,皇帝现在喜怒无常,会不会在求得仙药后的某一天,突然心血来潮要处死他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知情者呢?卢生害怕了,便找其他儒生抱怨此事,并说像秦始皇这样心胸狭窄、复杂多变的性格,再加上每天超负荷的工作,要想长命几乎是不可能的。

卢生没有想到,他的抱怨很快为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秦始皇得知这一切后,震怒异常,派了御史审问与卢生有涉的儒生。结果这些儒生互相告发,最后竟引出四百六十多儒生与此案相关。秦始皇下令把他们全都活埋坑杀了——他要让地球人知道,凡是获悉其隐私的人,都得从地球上消失。这就是震惊一时的坑儒事件。

坑儒事件发生后,人们仿佛看到了长着另一副面孔的秦始皇。这个秦始皇是如此的狰狞,以至于不敢让人靠近。只有他的长子扶苏,为着大秦的江山社稷着想,劝父亲以仁治天下。特别是在天下初定,民心不稳之时,如此作为,恐生激变。但是扶苏很快也领略了秦始皇的狰狞,他被发配到了边疆,美其名曰监督蒙恬的北征军团。

如此一来,秦始皇更孤独了。在大秦的天下,他是一个孤独的统治者,也是一个孤独的行走者。统治是他的宿命,行走也是他的宿命,这个叫嬴政的中年男人带着他深刻而沉重的心理创伤,孤独而落寞地行走在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没有人为他疗伤,他也不以为是创伤。秦始皇以看守大秦江山为己任,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麦田守望者。

每行走一地,秦始皇必要刻石为证。这些刻上文字的石块既是留给当世的,也是留给后世的。秦始皇是想向世人表明,当年的那个人质早已经死了,现在的他,是全世界最雄心勃勃、最有作为的男人。历史也确实记录了秦始皇的那些壮举。《史记》有载:

始皇二十八年:峄山刻石,泰山刻石,琅琊刻石。

始皇二十九年:芝罘刻石,芝罘东观刻石。

始皇三十二年:碣石刻石。

始皇三十七年:会稽刻石。

但最后,这个有刻石癖的男人再也刻不动了。因为他病了。病的根源是天上掉下来一块陨石。

一块刻有文字的陨石。

上面据说刻着七个大字:始皇死而天下分。

这块陨石掉在原齐国东郡地区,秦始皇没有亲见。

所以他不知道这是神灵所刻还是有人在搞鬼。

但毫无疑问,这件事情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大秦的老百姓开始议论纷纷,多数人相信这是神灵的启示,从而对大秦江山还能存在多久持怀疑态度。

唉,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秦始皇不再刻石——当威权不再有说服力时,刻再多的石头又有什么用呢?

他长叹一声,病从中来。

他也确实该病了。江山如此沉重,心灵如此孤独,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但是巡视的队伍依旧浩浩荡荡,依旧威风八面,只是人们并不知道,在深深的辇车里头,屏风背后,一具不久于人世的躯体正虚弱地兀自支撑着。他在做出最后的安排,对国事,对身后事。

秦始皇下令,那个被发配到北疆的长子扶苏立刻监督蒙恬的北征军团回咸阳准备丧事,以备不测。这既是秦始皇的谕旨,也是他的遗嘱。因为他实在支撑不了多久了。秦始皇几近昏迷,他是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把这谕旨交给身边的宦官赵高的。

赵高当然明白秦始皇的意思,但他更明白一点,从此以后,麻烦大了。大秦的江山将注定风雨飘摇。

因为这件事情的逻辑不对。秦始皇明知,作为宦官,赵高是不可以插手朝政的,而李斯此刻也在陪伴秦始皇巡视途中,按照行政逻辑,授嘱这样的大事,秦始皇应该交给李斯来办。可皇上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原因只有一个,皇上不再相信李斯了,或者说,不愿意再采取李斯路线来统治大秦帝国了。皇上希望长子扶苏回来,继承大统。而大秦官员们都清楚,扶苏一向是赞成以仁治天下,反对李斯路线的。

扶苏和李斯是死敌。这一点不仅宦官赵高明白,秦始皇也明白。所以他才不敢把谕旨交给李斯去办,所以他才让扶苏立刻监督蒙恬的北征军团回咸阳,以备不测。备谁的不测,当然是李斯的不测了。李斯为相多年,在朝廷中是很有一番势力的。

秦始皇想得很周全,但他唯一没有想周全的是赵高的政治取向。宦官也是有政治取向的,宦官尤其需要政治取向,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赵高曾经是秦始皇幼子胡亥的师傅,他一直把宝押在胡亥身上,特别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扶苏被发配到边疆之后,赵高相信,胡亥毫无疑问将是秦二世。但是现如今……

宦官赵高有些懊恼,而秦始皇则在他的懊恼心态下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赵高捧着这有些烫手的谕旨,茫茫然不知所之。大秦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一切取决于赵高的一念间。宦官赵高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会在这一刻变得如此重要,这样的感觉甚至让他有些晕眩。

但很快他就不晕眩了。因为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他决定和李斯联手,一起做主自己的命运——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

这个道理不仅宦官赵高懂,李斯更懂。这么多年来,李斯的人生就是刀口上舔血的人生。他一次次沉没,又一次次崛起。在大秦的星空下,他是陪伴心理疾患患者秦始皇孤独起舞时间最长的那个男人。秦始皇倒下了,他还要继续起舞,和秦始皇的继任者。因为起舞是他的宿命,他不想这么快就停止。所以他和赵高达成默契:李斯支持胡亥为秦始皇的继任者,并负责解决一切技术问题。比如由他来伪造秦始皇的遗嘱,并暂时隐瞒秦始皇的死讯,拖着他的尸体火速赶回咸阳。在赶回咸阳途中,李斯又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用一车鲍鱼来混淆秦始皇的尸体由于天热腐败所散发出的腐臭味。

在秦始皇的尸体浩浩荡荡回京途中,还发生了两个历史小插曲。插曲一:楚地沛县某亭亭长刘邦被秦始皇车队的皇家气派所震翻,在冲天臭气中流着口水感慨:“大丈夫当若是。”插曲二:楚地某小股部队头领项羽则对此情此景颇为不屑,声称“彼可取而代之”。

但秦始皇注定是听不到了,旁人也不以为意,因为这是被历史存档的声音,它的意义要在若干年后才能体现出来。

秦始皇的尸体被运回咸阳。作为一个个体人,秦始皇的命运是到此为止了,但是对一个王朝而言,它的命运却存在很大的变数。毕竟,扶苏是长子,他不为君而让幼子为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毕竟,扶苏是和几十万大军待在一起。这几十万大军杀回京城来,是可以让江山变色的。

怎么办?在历史的紧要关头,当事人应该怎么办?

前面说过,李斯的人生是刀口上舔血的人生。他能一次次存活下来并不断地发扬光大,毫无疑问没有两把刷子是不行的。李斯决定做一做死人文章。他把秦始皇的玉玺和佩剑拿过来,交给他选择的最可靠的禁卫军领袖,并让后者带上精锐的禁卫军团,直扑北疆的扶苏所在的北征部队。

当然,仅有禁卫军团是不够的,因为这不是去PK,而是去执行命令。谁的命令,死去的秦始皇的命令。李斯伪造了这份命令,要点有两条:一、缴了蒙恬的军权;二、逮捕扶苏和蒙恬,并赐死他们。至于秦始皇原来的遗嘱,李斯是永远不会让它见天日了。

这样一来,扶苏和蒙恬就面临着一个人生的选择:要不要相信这份命令?执不执行这份命令?

这既是一个人生选择,又是一个历史选择。历史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它永远有悬念,而悬念的方向不是一般人所能掌握的。

而李斯却相当有信心。他相信自己基本堵住了历史的漏洞,在扶苏和蒙恬之间,他至少可以让扶苏先倒下。因为他为扶苏精心准备了倒下的N个理由。在李斯伪造的军令状中,他模仿秦始皇的口气这样写道:

唉,我巡视天下,为江山社稷万世长存祈求各名山诸神为我延长性命。可你们(扶苏和蒙恬)呢?统领几十万将兵在北疆多年却无寸功,还几次上书诽谤我,特别是扶苏,因为不能回京当太子而牢骚满腹。扶苏你就是这样身为人子的吗?简直是不孝之至!所以你可以自杀了,如果你还有一丝廉耻之心的话。而将军蒙恬呢?眼看扶苏不孝却不劝导他,反而利用他的这种情绪阴谋作乱,为人臣者如此不忠,这难道是一个良将所为吗?所以你也可以自杀了……

李斯伪造的军令状写得情理并至,一下击中了扶苏脆弱的心灵。他认为既然父皇说他不孝那看来是真不孝了。他决意最后行一次孝道,自杀以谢父皇。但蒙恬拦住了他。蒙恬驰骋沙场几十年,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见过。他劝扶苏不要鲁莽行事,先见过秦始皇再说。扶苏却觉得无颜再见父皇,最后还是一死了之了。蒙恬坚持不自杀,要见过秦始皇再做决定。禁卫军领袖怕硬逼会酿出兵变,便夺了蒙恬的军权,将他关在阳周的军事监狱里——但最终,这个可怜的人永远见不到秦始皇了,历史在坚信人定胜天的李斯手里被瞒天过海地转移了方向,大秦王朝的接力棒诡异地落在毫无主见、一心追求口腹之欲的胡亥手里。这个王朝越发显得岌岌可危了。

胡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爽”。

做皇帝的儿子特别是小儿子和做皇帝的区别就在于,前者不够爽,后者比较爽。

和他父亲秦始皇不同,追求口腹之欲的胡亥对权力没什么兴趣,而是对享乐情有独钟。他在把政事都交给赵高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巡幸天下了。

在胡亥眼里,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底有什么宝贝、有多少乐子是他首先要搞明白的问题。

胡亥走了,国库里的钱也跟着他走了,和秦始皇巡幸天下不同,胡亥行走中国是以烧钱为目的的。胡亥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相信这个世界上,长生不老的仙药是不存在的,人生苦短,玩的就是现在,玩的就是心跳。钱是拿来干什么的,就是拿来烧的。他不仅在路上烧,还留一些在京城烧。现有的宫殿要扩建,没有的宫殿要造起来。活着享受用的宫殿要造,死了安葬用的宫殿也要造。比如骊山陵,胡亥就造得不惜血本。

李斯害怕了。见过大手笔的,没见过这么大手笔的。胡亥这么劳民伤财那是要把一个王朝往死胡同里赶啊。李斯不干了:这江山是你胡亥的,也是我们大臣的。这么胡搞下去,江山倒了,我李斯的明天在哪里?宰相李斯忧国忧民之心顿起,他联合右宰相还有御史大夫等人,上疏劝导胡亥不要胡来,要风物长宜放眼量。

胡亥生气了。他觉得李斯这是对他重用赵高的嫉妒。赵高此时已被胡亥封为郎中令,专门用来制约李斯。胡亥找到赵高,要他拿个主意出来。赵高是怎样的人啊,阴谋家,叛乱头子,他建议胡亥要用狠的。乱世用重典。要有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勇气和手段来反击一小撮官僚的蠢蠢欲动。要辞旧迎新,旧的官员不去,新的官员不来;不听话的官员不去,听话的官员不来。于是大秦官场刮起了恐怖风。很多官员纷纷落马并逃离咸阳。其中一些军队的高层领袖因涉嫌叛乱被发配到骊山陵做苦工,其手下的官兵也难逃此劫。秦二世其间,先后被流放到骊山陵做苦工的前大秦官兵竟然达七十万人。

一个国家的武装力量就这样化整为零了,但胡亥并不在意。因为他看不出养这么多人光吃饭不干活有什么重大意义。让他们去骊山陵做苦工好歹能为大秦朝做点实事。胡亥乐观地作如是想。赵高也想得很乐观,他把禁卫军团也裁减了,总共只留五万人。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陪皇上狩猎,分作两派进行互殴,想方设法让皇上开心。

胡亥终于开心了,大秦王朝顿时一片欢声笑语。没有人看到一个王朝的危险正在日益逼近,除了李斯。但李斯也毫无办法。虽然在帮助秦始皇建立大秦王朝时他居功至伟,但那已经是过去时了,一切都物是人非,他李斯也从历史的聚光灯下走到舞台边缘,只能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默默担忧……

而陈胜吴广此时正从历史的斜角处拍马杀到,就快走到聚光灯下担当主角了。

一场大雨把一个王朝给下决堤了。

这是秦二世元年的七月,胡亥继承大统才几个月时间,还没有来得及把大好河山好好游览,一场致命的雨就在楚地稀里哗啦下个不停。

雨把陈胜吴广的心给下毛了。此时他们两人正奉命押运粮食到安徽蕲县去,如果误期,按照大秦法律他们将被处死——这法律也太不给人活路了,把不可抗力因素也作为处死人的一个原因。

只有反了。

不得不反了。

反了,可能还有活路;不反,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真正造反是需要大公无私的理由的,如果仅仅为了自己活命,天下人是不会跟他们走的。陈胜、吴广想起了一个人——扶苏;还想起了另一个人——原楚国统帅项燕。如果这两人在,天下将不会如此残暴。

为拥戴扶、项二人揭竿而起——这是陈胜、吴广的认同,也必定是天下人的认同!

陈胜、吴广猜得没错,天下人果然认同了。不久之后,武臣自封为赵王,魏咎自封为魏王,田儋自封为齐王,当然还少不得那著名的刘邦、项羽揭竿而起,他们日后取代陈胜、吴广,真正在历史的聚光灯下粉墨登场了。

胡亥惊骇地发现,几乎是一夜之间,大秦又回到了分崩离析的战国时代。作为一个职业的美食家和猎色者,胡亥对这样的局面束手无策。他的人生不属于这样的时刻,胡亥第一次觉得,屁股下的龙椅是如此的发烫,烫得他一刻都不想再坐下去了。

但是坐龙椅容易,下龙椅难。大秦虽大,如果江山易手,怕是没有他的葬身之地。胡亥勉力支撑着,希望局势早日安定下来。不过事与愿违,局势非但没有安定下来,反而如火如荼了。在第二年的冬天,陈胜的身边竟聚集了几十万人马,由一个叫周章的人率领着,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很快就攻到了骊山陵的东区。这让胡亥慌乱不已:禁卫军团只有区区几万人,这两年由于互殴又死了不少,怎么阻挡陈胜大部队的进攻呢?

关键时刻,财税官章邯献计了:骊山陵做苦工的前大秦官兵还有七十万人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皇上不如大赦天下,一方面可以收买人心,另一方面有了救国之本。

胡亥同意了。当然在他心中,不是没担心过这些苦大仇深的苦工们会在阵前反戈一击。但是人生走到这般田地,一切赌的都是运气了。

胡亥这一回运气不错。七十万前大秦官兵虽然做了一段时间苦工,但毕竟是职业军人,具有专业精神。他们发起狠来,威力还是惊人的。结果是,周章的大部队被击溃了。咸阳的危机终于解除。

咸阳的危机解除了,不等于一个王朝的危机就此解除。在秦王室内部,一场党同伐异的大清洗运动在迅雷不及掩耳地进行。赵高突然对李斯发难,说此次叛乱以楚地最为严重,李斯作为楚人,逃脱不了嫌疑。特别是李斯的儿子李由,一直以来管辖着陈胜等起兵的地方,陈胜造反,李由是什么态度,在其中又起什么作用,为了帝国的安全,这一切不能不查。

李斯百口莫辩。在历史的责难面前,个人经常会百口莫辩,这是历史的不由分说。李斯被下狱了。李斯下狱,对于郎中令赵高来说,只是万路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他的目标是置其死地而后生。赵高准备拉更多的人进来一起做一个局,以坐实李斯的死罪。他诬蔑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串通李斯谋反。这两个人大呼冤枉,以死明志,但这一切都未能阻挡赵高搞死李斯的决心和意志。李斯最后被腰斩了,“弃尸于市”。

一个王朝重要的开创者之一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但李斯之死被隐藏在胜利的喜悦之下,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是一个王朝的回光返照。特别是郎中令赵高,那真是高兴大发了。试看今日之天下,又有谁是他的对手?赵高甚至在考虑这样的问题:摧毁李斯易如反掌,摧毁胡亥是不是也易如反掌呢?这是一个大胆的想象,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想象。赵高简直要蠢蠢欲动了。

但是一个消息让他感到了败兴。

章邯不再进攻了。

因为没有粮草。

李斯一死,这条帝国的生命补给线就断了。因为这事一向是李斯在抓。关于粮草怎么调度的问题,郎中令赵高是两眼一抹黑。

在历史的节点上,一个大人物之死,往往会牵动全局。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赵高一声叹息:这李斯看来还真是个大人物,没有了他,大秦帝国就玩不转了。

但赵高决不承认自己的无能。遇到问题解决不了,我绕着走还不行吗?赵高对章邯补充粮草的祈求置之不理,反而指责他怠兵。章邯的派遣官司马欣回来告诉章邯:“赵高用事于中,将军有功亦诛,无功亦诛矣!”章邯心寒了,终于下令:部队不再进攻,以自保为第一要义,以吃饱饭为当前第一诉求。

好在不久之后,大将王离看不下去,想办法弄了些粮草去支援章邯,这支大秦第一军团才没有饿死或阵前倒戈。他们在吃饱饭之后,开始挥师北上攻打已经宣布独立的赵国。历史的剧情在经过短暂的中场休息后又轰隆隆演将下去。一个名垂千古的地名在此时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为这个王朝扑朔迷离的命运走向添加了些许新鲜的看点。它,就是巨鹿。

楚怀王是楚国造反大军的领袖。

名义上的。

因为他是原楚怀王的孙子,所以项梁就把他捧出来作为一个招牌以号令三军。

但是对于项梁、项羽两人,楚怀王还是有所戒备的。

当天下没有到手时,楚怀王作为一个标志性的人物,是有着他充分的利用价值的;当天下到手之后,楚怀王也就该腾出位置了。这是一种人生的悲凉,也是暴力美学的悲剧部分。

关于这一点,楚怀王很清楚。

所以,在楚国大军北上救赵的行动中,楚怀王做了这样的安排:任命宋义为大将、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项羽不可不用,但也不可大用,在他上面必须有人压着他。

楚怀王把宝押在老实、谨慎的宋义身上。楚怀王以为,当天下鼎定之时,大将宋义之功当在次将项羽之上,唯有如此,他的王座才是安全的。

但是楚怀王错了。在这样一个乱世,一个墨守成规、老实、谨慎的人注定不能胜出。宋义PK项羽,谁胜谁负真是难以预料。当这支各怀鬼胎的队伍行进到河南安阳时,宋义听说章邯部队的人数十倍于自己时,他不敢往前走了。

他将楚军驻扎在安阳,长达四十六天。

这四十六天是手足无措的四十六天,也是项羽心中怒火熊熊燃烧的四十六天。他终于一刀砍死了宋义,从而将楚怀王心头唯一的希望也给砍掉了。项羽未经楚怀王允许自任大将,还派遣一位姓蒲的将军带领两万人马先行渡河去解巨鹿之围。但是蒲将军不争气,他和他的两万人马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项羽觉得自己真是个没有退路的人。宋义是他杀的,人间蒸发的两万人马是他派的。现如今,他不可能领着剩下的人马灰溜溜地回到楚地。他回不去了——他已经将自己逼到了人生绝境。

项羽选择了继续往前走。他让楚军全部渡河,然后把船给沉了,把行军时做饭用的锅给砸了,每人只带三天的口粮。三天之内,胜,他们可以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败,他们去见阎罗王。项羽自豪地说:什么叫破釜沉舟?这就叫破釜沉舟!

当然历史的剧情演绎到此,还是存在很大的变数。章邯的七十万大军不是吃素的。项羽勇气固然可嘉,但在三天之内以少胜多,那还是有些天方夜谭的味道。好在范增站了出来,在历史的关键时刻站了出来。范增说,我们现在与章邯主力对决,那是以卵击石,不妨往西击其软肋——负责供应章邯粮草的王离军团。一来可以保证我们继续生存下去,二来章邯的部队一旦失去粮草,肯定军心不稳,到那时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项羽采纳了范增的建议,很快就将王离军团干掉了。王离被抓,秦将苏角被杀。至于粮草那是全部没收。这个消息传到章邯那儿,他的七十万大军顿时嗡嗡声一片。章邯没有办法,只好把大部队拉到巨鹿南边的棘原扎下根来,试图和项羽的楚军进行最后一搏。

也只能最后一搏了,还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已失去,唯有这几十万大军在人数上还占优势。打赢了,天下还是大秦的;打输了,这天下可就是项羽的了。关于这一点,章邯看得很明白,他的七十万大军也看得很明白。他们忍着饥饿,跃跃欲试,要与楚军争高低。

这是最后的战争。最后的较量。

项羽却犹豫了。七十万是个天文数字,原以为七十万饿着肚子的部队不堪一击,但是困兽犹斗,这七十万人扑出来那是要惊天地泣鬼神的。项羽真是没有胜算。好在范增又支招了。范增说,我们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继续扰乱对方军心。事实上他们已是惊弓之鸟。因为赵高主政以来,对这支部队的粮草供应那是不闻不问。据说司马欣在咸阳求见赵高而不得,据说赵高一直心存诛章之念。只要我们在这方面加强攻势,不仅可以扰乱对方军心,甚至还可以争取章邯投降。

项羽觉得有道理。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争取人心的工作,最难的工作也是争取人心的工作。为达目的,项羽请出赵将陈余,让他向章邯做思想政治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项羽许诺,如章邯倒戈,得天下后两人共分之。

但章邯却迟疑不决。不是他有什么道德障碍,非得效忠秦王朝不可——事实上秦王朝已经抛弃了这支一直以来为它效命的队伍;也不是项羽给的利不诱人——共分天下,那也算是半个皇帝或者南北朝了。章邯只是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等着自己。项羽的性格他很清楚。一个残暴的人,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真得了天下后,这个人会让他章邯和他共分天下吗?章邯实在是不敢相信。

这边章邯还在思考,那边项羽却迫不及待地开战了。思考家章邯只得领着几十万茫茫然的士兵们边打边退,终于退无可退,在一次大败后章邯率领全军投降了项羽。

项羽看上去很守信用。他任命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上将军,命令他们统领秦军反攻咸阳。章邯突然有了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他这是为项羽火中取栗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败军之将何以言耻,事情走到这一步,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事实上不光是章邯,他所率领的整支秦军都有不舒服的感觉——窝囊,太窝囊了。

这支降军走得很沉默。这是重压之下的沉默。但尽管如此,毕竟还得往前走,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很快到达咸阳,亲手推翻那个他们曾经为之效命的王朝。可谁也没想到的是,一根稻草出现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此时出现。

几天之后,二十万降军被项羽活埋,原因是他们想发动军变。为什么要在投降之后又发动军变,项羽不清楚,章邯却很明白:同行的楚军一路上轻视侮辱这支可怜的降军,到最后,心理底线被突破,激变突起。在最关键的时刻,项羽以非常手段处置了这支想造反的降军。二十万生灵瞬间一命呜呼。

项羽的残暴震惊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不管是胡亥还是赵高都明白,江山很快就要易手了,因为残暴之后,项羽正率着他的楚军日夜兼程地直扑咸阳。胡、赵都以为,项羽将是这个国家日后真正的统治者,事实上,项羽也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但是项羽却不知道,历史老人在这里却打了个伏笔,那个叫刘邦的沛县亭长此时带着另一支西征楚军先他一步到达咸阳,正和他展开江山争夺战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格言,但刘邦只相信一条:人心都是肉长的。

因此对于世事,甚至对于对手,他常怀悲悯之心。

所以,他与其说是军事家,不如说是慈善家。

刘邦带兵打仗以来,恪守“不争是争,不杀是杀”的原则,尽量避免和秦军进行大规模作战,而是一路收编那些有心来降的秦军——刘邦的队伍就这么逐步壮大了起来。

刚开始,有心来降的秦军不多。但是,当项羽以非常手段处置了二十万降军之后,刘邦惊讶地发现,他的队伍在迅速膨胀。因为地球人都知道刘邦心软,不杀降军。

刘邦在坐享其成。

但刘邦也有急的时候。当项羽的部队攻到函谷关之时,刘邦为了早日抵达咸阳,准备放弃进攻军事要塞宛城直扑咸阳。好在张良拦住了他。张良可以说是刘邦生命中的福星,就像范增是项羽生命中的福星一样,张良总会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明辨是非、看清方向,从而助刘邦一臂之力。张良说收服人心的工作要善始善终,如果不下宛城直接入关,弄得不好我们就会陷入秦军的前后包抄之中。刘邦醒悟,再一次对宛城的地方长官——南阳太守施展慈悲大法,迫使南阳太守在刘式悲悯面前败下阵来,同意和刘邦相约进攻武关。

武关在此时几乎成了一座孤城,因为咸阳附近的秦军纷纷弃暗投明,胡亥竟派不出像样的部队去增援武关。正在胡亥一筹莫展之际,一场针对他的政变迫不及待地发生。政变的发起者是赵高。赵高因为害怕胡亥看到国势这样一副烂摊子,迁怒于他,决定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再说。赵高联合他做咸阳令的女婿阎乐(赵高不愧是个阴谋家,早安排他女婿做咸阳令,从而为政变埋好伏笔)以及他的弟弟赵成,一下子就把胡亥给做了。胡亥命丧黄泉,赵高本来想即位,但考虑了一下当前的形势,觉得还是先救火再说。他拥立扶苏的公子子婴为帝,试图借助扶苏在民间崇高的声望,救大秦于水火之中。

但是赵高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他发现老百姓对扶苏不再感冒,更别说扶苏的公子了。而子婴这人也怪,放着皇帝不当,偏偏要去做秦王。子婴认为,天下重新回到七国时代,其他六国均已叛秦,自己不能光顶着皇帝的空帽子招摇过市,还是脚踏实地领导秦国人民共同抗敌要紧。

可惜局面已经失控了。人民不听秦王的,一切的努力都是泥牛入海。赵高隐隐感到自己失策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当皇帝呢!赵高真是懊恼无比。就在此时,一个流言开始在咸阳到处传播,说赵高将和楚军讲和,“灭秦宗室而王关中”。这个流言在最后一刻要了赵高的命——子婴相信了流言,他和他的儿子在齐宫赐死了赵高,并灭了他的三族。这时候正是子婴当上秦王的第四十六天,刘邦和他的队伍已经宿命地攻破武关,直达灞上。他,即将和大秦王朝最后一任名义上的统治者子婴短兵相接了。

不过刘邦愉快地发现,他并没有和子婴短兵相接。

因为没有必要。

这个王朝现在是如此的虚弱,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进行抵抗了。

子婴将自己捆绑好,手上还托着象征权力的天子印玺,跪在咸阳道旁。他的身边,是白马素车,他的身后,是一个王朝最后的遗老遗少。刘邦走到心如死灰的子婴跟前,真是不胜感慨:这才过了多久啊,一个王朝就这么稀里哗啦地倒下来了。万里长城雄伟壮观,阿房宫、骊山陵气派庄严,但它们都托不起一个王朝下坠的重量。刘邦上前扶起子婴,就像扶起一个王朝的前世今生。

刘邦最后没有接受那象征权力的天子印玺,他甚至没有选择住在咸阳,而是在封了咸阳的宫室府库之后,还军灞上,一心等着项羽及其他各路诸侯军抵达咸阳。不错,刘邦就是这样的人,有悲悯心,还有足够的耐心。为了一个目标的实现,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执着,这一点看上去很像得天下之前的秦始皇。

只是,这天下真的会是他的吗?他身上的阳光品质是否可以转化成足够的能量击溃项羽身上的霸气呢?没有人看好这一点。在世人眼里,看上去有些懦弱的刘邦最多只能成为项羽身边的配角,大秦江山迟早是项羽的,因为他拥有无坚不摧的力量。这样的男人,才是未来王朝的主宰!

一个多月之后,项羽率领着他的大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咸阳。

此时的项羽真是有“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感觉。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猫在灞上的刘邦,就直接闯进了咸阳。也许,刘邦在他的心目中,只是个看大门的——先进来看一下咸阳,然后就猫在灞上守着这座京城等着他项羽来。仅此而已。

项羽进得咸阳来,发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处死子婴和他身边的遗老遗少。项羽是以战地司令长官的名义来分布命令的,他甚至没有知会那个遥远的楚怀王。在项羽心中,楚怀王这个名词已经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项羽发出的第二道命令是火烧咸阳城。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凡是大秦王朝的一切,从现在开始都要推倒重来。阿房宫、骊山陵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大秦王朝的奇珍异宝都统统换了主人。这场改天换日的举动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咸阳城面目全非;三个月后,天下人的心寒了;三个月后,刘邦的心中踏实了不少:传说中威风凛凛的项羽,不过如此。

项羽开始封王了。他自立为西楚霸王,取春秋霸王之意,隐隐有天下共主的意思。但他不明说,他让大家伙儿去感受。同时他把楚怀王迁到长沙,又暗中派人杀死了他。于是这西楚霸王的含金量又增加了不少。

项羽封魏王豹为西魏王,韩王成仍为韩王,原赵王歇被迁往北方,封为代王,燕王韩广被封为辽东王,韩广不服,项羽就索性派人杀了他——所有这一切,项羽其实都是做给刘邦看的。原来,他和刘邦早先有个约定,先入咸阳者为关中王。刘邦先项羽一个多月入咸阳,理应为关中王。但项羽却不想把这么一块风水宝地给他。项羽对刘邦说,巴蜀是关中故地,你到那儿去做关中王吧。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项羽已经把潜规则演绎得很清楚了:去者生,不去者死。韩广就是榜样。

刘邦没有说什么,他甚至是笑着离开项羽带着手下的人马来到山高水长的巴蜀。刘邦相信,一切很快会见分晓——秦始皇亡于暴力,西楚霸王也必将亡于暴力。在人性关怀与暴力征服之间,前者比后者更有力量。刘邦是人心征服师,他相信时间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天下的局势很快就乱了。项羽在杀了不听话的韩广之后,又杀了不听话的韩王成。他的杀无赦政策何时是个尽头?人人心中慌乱不已。这个时候齐国大将田荣站了出来,他准备浑水摸鱼。田荣提出反对田都为齐王的口号,将田都赶跑了,然后自立为齐王。

这是个拳头说话的时代,赵将陈余很快领悟到了这个时代的真谛。他联合赵国力量,把赵王张耳也赶跑了。陈余接下来把代王赵歇请回来,重新拥为赵王。项羽布置的权力格局就这样被田荣和陈馀这两个不按规矩出牌者给打破了。项羽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项羽生气了,后果很严重。项羽的军队以铁血手段很快打败了齐赵联军,然后是田荣被诛杀。项羽霸气地以为,天下从此该太平了,但他没想到,汉王刘邦就在此时出兵关中,为期四年之久的楚汉战争拉开了序幕……

四年之后,一切真相大白。就像刘邦当初所预料的那样,秦始皇亡于暴力,西楚霸王也亡于暴力。在人性关怀与暴力征服之间,前者比后者更有力量。项羽在垓下自杀,一代枭雄就此灰飞烟灭。刘邦厚葬了他,并赐予鲁公的名号。随后,刘邦封韩信为楚王,继续做着人心征服的工作,直到天下重新一统。

至此,大秦江山的最后归属问题才了无悬念。刘邦,这个不怎么会耍刀弄棍、整天一脸笑眯眯表情的小个子男人开创了属于他一个人的时代。这个时代是如此的辉煌,以至于很多年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都骄傲地采用了他的王朝名作为自己民族的名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