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1]间,吾乡周松霭先生春[2]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得声是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3]之“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4]。刘孝绰[5]之“梁皇长康强”[6],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7]也。)自李淑[8]《诗苑》伪造沈约[9]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10]之二,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这一则在手定稿中删去)
注解
[1]乾嘉:乾隆(1736—1795),清高宗弘历的年号;嘉庆(1795—1820),清仁宗顒琰的年号。
[2]周松霭先生春:周春,字屯兮,号松霭,黍谷居士,清代学者。
[3]梁武帝:名萧衍,字叔达,南朝兰陵(今江苏常州)人。萧衍博学能文,工书法,通乐律,笃信佛教,对梁代文学的繁荣起过重要的作用。
[4]u今作iu。
[5]刘孝绰:本名冉,小字阿士,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南朝梁代诗人。
[6]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引陆龟蒙诗序:“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休文云‘偏眠船弦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
[7]ian今作iang。
[8]李淑:字献臣,北宋文学家。
[8]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今浙江省德清县武康镇)人,卒谥隐,故后人又称他为“隐侯”。沈约历仕宋、齐、梁三朝,为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对南朝永明体诗歌的兴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0]诗中八病,指“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据史料记载,这是沈约所最早提出的观点,但后人对此颇有疑义,其具体所指亦不得而知。
译文
双声、叠韵的理论,在六朝时期极为兴盛,唐代的人还有很多在使用。到了宋朝以后,就逐渐没有再谈论它了,连双声叠韵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乾隆、隆嘉庆年间,我的同乡周春先生写了一本《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纠正了一千多年来的谬误,可称得上有功于文坛。他的书中说:“两个字声母相同叫作双声,两个字韵母相同叫作叠韵。”我认为:用现在各国语法通用的词语来表示,就是两个字子音相同叫作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中的“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声母都是k。《洛阳伽蓝记》中的“狞奴慢骂”,狞、奴两字,声母都是n。慢、骂两字,声母都是m。)两个字母音相同的,叫作叠韵。(如梁武帝的“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母音都是u。刘孝绰的“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母音都是ian。)自从李淑的《诗苑》伪造沈约的说法,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代的诗人便不再讲双声叠韵了,甚至也不再把这种技巧用在词作中。我认为如果能在词的音律悠扬的地方多用叠韵,音律急促的地方多用双声,那么所写之词吟颂起来,必然比前人音韵和谐、朗朗上口。可惜当代那些讲究音律的学者,还没有体悟到这一点。
赏析
要说双声和叠韵,要从词的构造说起。
任何形式的词可以分为合成词和单纯词。单就双音节词而言,除去拟声词、叠音词、译音词等特殊词之外,其他都可以分为合成词和连绵词,连绵词实际上也就是一种单纯词。简单点说,两个有意义的字合成的词叫作合成词,比如落日、寒冷、沙漠等等,两个字拆开来无意义(或是单个字的意义与原词无关联)、要合在一起才有意义的词叫作连绵词,比如慷慨、忐忑、琵琶等等。
连绵词可以分双声连绵词、叠韵连绵词和非双声叠韵词。双声词比如慷慨、参差、忐忑、琵琶等等,声母是起头的音,两个连续的声母读起来发声时顺溜易读,感受一下“忐忑”、“参差”的读音,念起来显得紧凑轻快、节奏感强;叠韵词比如依稀、徘徊、伶仃、窈窕等等,词中有两个相同或者相近的韵母,读起来收声时有个回应,感受一下“伶仃”、“徘徊”的读音,念起来感觉舒缓悠长。还有些词既是双声又是叠韵,比如玲珑、辗转、缱绻、氤氲等等。合成词中的双声和叠韵更多。
在词的音律悠扬的地方多用叠韵,音律急促的地方多用双声,这的确可以使词作读起来音韵和谐、朗朗上口,但一首词的好坏与否并不在此,也不能为了音律音节牺牲掉词的意境,意境是判断一首词水平高低的标准,但凡一句词有好的意境,任何音律音节都不能成为束缚。所以说,王国维的论点固然有很大的学术价值,但却不能成为写词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