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言

我是一个高校教师,只因所教的是文学,而且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所研究和评论的对象,大多属于现代和当代的作家;因而偶尔也被视为批评家,还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当个挂名的会员。这回我的部分评论性文字很荣幸地被选入“粤派评论丛书”;其实,严格一点,我是不够格的。

我发表文学评论,始于1962年,到如今,半个多世纪了。这半个多世纪里风云变幻的中国社会和文坛,变化真是巨大。这变化的痕迹也分明地刻在了我的文字上,以至读自己过去的某些篇章,有时不免感到惊异:这是我写的?我会说这样的话?然而千真万确就是我的。本书所选的文字,每篇之后都注明了发表的时间,以便于了解那是在什么背景下我曾有过的认识。

收入本书的《从失败到失败的萧涧秋》就是我最早的评论之一,那是对谢铁骊先生改编的电影剧本《二月》(柔石原著,拍成电影后改名《早春二月》)的一点批评性意见。那是十足的书呆子之见,以为改编必定要忠于原作。没想到过不多久这部改编的电影竟成了“修正主义大毒草”,于是为了“大批判”我也被人挖了出来,以我早就对它有过批评,希望我能充当先锋来批判这部电影。一个说来好笑的原因帮助我夹着尾巴逃跑了,逃避了这场“批修”的灾难。至于为什么是逃跑还夹着尾巴,这里边的故事留待以后再讲吧。这里收入这样幼稚的东西,因为它既是历史,对本人而言,也多少有着点纪念的意思。类似的比如《谈梁生宝形象艺术塑造的两个问题》,是参加1960年代初关于柳青《创业史》中正面人物和中间人物之优劣的一场论争而写的。《鲁迅和三十年代左翼文艺运动》《在论争中结束和没有结束的论争》,更是参加论争的文章。那是在粉碎“四人帮”后为了给被诬为“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国防文学”平反,现代文学研究界曾经发生过一场也算激烈的论争。我对“两个口号”之争与文艺界宗派情绪的关系并无了解,只是为了推翻“四人帮”的诬蔑而写了好几篇这类论辩的文章。上述几篇论争的文章都有具体的针对性,针对当时的另一些观点。如果脱离具体的语境,不了解当时论争双方的观点,再来读这样一些文章,可能难明其妙。也只是为了给历史留下一点资料,让以后有兴趣挖掘“地下文物”的人多一点事情可做,我选留了这几篇。对我自己来说,这仍然是一种青春的纪念,并非表示坚持过去的意见。

本书分为四辑,头两辑主要选了几篇对作家、作品的评论。将对赵树理的评论单独列为一辑,是因为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用了一定功夫来研究这位对农民怀有深情的作家,出版了几部关于他的评论。而我之所以特别关注他的创作,实属偶然,这位作家是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课上讲授的第一人。

第三、四辑多是从宏观角度评论现当代文学和这一学科的论文。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来到广州以后,我已经告别赵树理,也不再参与文艺上的论争,一心一意地投入现代文学史编写的创新。随后又开始为现代文学学术史的创建做点探索性的工作。我的一部比较有影响的著作,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后来在其基础上修改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这部书在北京起笔,在广州收尾。这是我下力最多的著作,到2008年,还改出了第三版。这时与初版正好相距二十年,二十年间我对现代文学历史的认识有所发展,我更加重视“人的文学”思潮在现代文学历史上的地位和意义,尝试从这样的视角来评论现代作家、作品。但我还无力完整地描述这一思潮在现代文学三十二年间的遭遇,只能把重点放在对一些作家创作的阐释上。所以本书只挑选了几篇从“人的文学”的视角对几位作家的评论,并且选了《人性论和中国现代文学》一文作为说明。

我思考现代文学历史发展特征的最大收获,还在于形成了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双线论”。本书也选了我涉及这一问题的文章。所谓“双线论”,是指我国的现代文学不仅由文学革命(反对旧文学,提倡白话新文学)运动而诞生;而且还有本民族传统文学(章回小说、旧体诗词、戏曲等)在社会发展推动下,发生渐进的变革,逐渐获得审美现代性,从而走向现代化,成为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认为这也是后发现代化国家的文学,从古典向现代转型的一个共同特点。但这后一条线,长期被遮蔽,现代文学史只承认文学革命一条线;这是不全面的,甚至可以说至今只写了半部现代文学史。我的观点是有争议的,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认识要付诸实践,编出包含“双线”的现代文学史,困难不小。我们从事现代文学教学、研究的学者,对传统文学这一条线的了解还是太少了。而我因为年龄的缘故,已经无力来做这工作了,这是甚感遗憾的。但我多次说过,我相信将来一定会写出双线并进的、更符合历史实际的中国现代文学史。

最后要说明的是,过去的文章在收入本书时,都保持原来的观点,只在文字上有所修订。

黄修己

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