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学外江戏打开声腔
- 当代岭南文化名家·姚璇秋
- 黄剑丰编著
- 3968字
- 2020-10-28 09:48:08
1944年,为了谋生,姚璇秋来到澄海城里一个火柴厂当童工。这一年她9岁,说是火柴厂,其实不过是一个手工业式的家庭作坊,所有环节全都是手工操作。姚璇秋要做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将火柴枝一支支插到四方形的木夹上,然后拧紧,加热上蜡,上药。姚璇秋做的是插火柴枝的工作,计件算工钱,工钱十分微薄,每天的工钱大约能换两斤米。为了争取时间多做一点,她每天早晨去上工,傍晚放工回家,午餐是清早所带的一个生番薯寄在火柴厂的大灶中蒸熟。
在火柴厂上班,姚璇秋的心一直悬着,她记挂着救济院里的两位哥哥,不知道他们学戏学得怎样,不知道是否又要挨打。因此每逢有空,她都要往救济院跑,一方面骨肉亲生,心心相连,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看他们排戏,当锣鼓敲响,她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口里跟着哼起唱腔来。
姚璇秋家附近是姚厝祠堂,戏班来演出经常在这里住宿排戏,姚璇秋经常看到舞台上的公子小姐以及帝王将相卸妆后的“真面目”。他们集体睡大通铺,集体共用生活用具,浑身脏兮兮发臭。只要锣鼓一响,这些脏兮兮的童伶化妆后一上舞台,面貌顿时焕然一新,仿佛换了一个人。姚璇秋常常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其中是何法术。在台前台后奔跑,姚璇秋想了解其中的奥秘,却在了解的过程之中对潮剧的痴迷越陷越深。
姚璇秋很喜欢看潮剧,也很容易入戏。生活穷困,看戏可以让她暂时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她偶尔将自己想象成为台上戏里的某一个人物,为戏中人物的遭遇悲伤掉泪,然后随着剧情的发展,看到主人公终得好报,不由破涕而笑。不同的剧情,让姚璇秋有了不同的人生感悟与体验。每逢演戏,她经常要看通宵,第二天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到火柴厂做工。潮剧,犹如一条便捷小道,让姚璇秋找到了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幸福生活。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了,出嫁后随丈夫定居新加坡的四姐回乡探亲。四姐的夫家在新加坡经营干果店,稍微有点积蓄,看到姚璇秋跟着大姆过着窘迫的生活,时不时给她们点钱帮扶。由于有了四姐的一点接济,姚璇秋跟大姆的家庭生活稍微好转了一点。
“这样下去也不成,要有前途还得多读点书。”四姐要求姚璇秋离开火柴厂去学校读书。这一年姚璇秋已经11岁了,因为家境贫寒,她连一天学堂都没有进过,一听有书可读,登时欢欣雀跃。
四姐让姚璇秋到学校报名,姚璇秋自己一下子报了三年级:“一二年级的知识我也会,我不想跟那些小弟弟小妹妹一起读。”姚璇秋觉得自己年龄身高都比一二年级的学生大,希望自己能从三年级读起。学校一方面考虑姚璇秋年龄大,另一方面通过考试他们发现这个从未上学的小姑娘竟然懂了很多文化知识。原来从童年开始,那些舞台上的戏文,姚璇秋一句一句都背入心里,同时邻居的一位老先生偶尔也教姚璇秋背《幼学琼林》等传统启蒙书籍,因此姚璇秋顺利地插班进入三年级。然而,好景不长,读到五年级的时候,因为战乱,与新加坡的四姐失去了联络,家庭经济再次陷入困境,姚璇秋不得不退学了。苦难的生活逼着她学绣花来帮补生活。潮汕抽纱是名闻遐迩的工艺品,澄海又是抽纱之乡,《澄海县志》载:“百金之家,妇女不昼出;千金之家,妇女不步行。勤于女工,帛虽盈箱,不弃其治麻。”早在光绪年间,潮汕地区各绣庄采用发放加工的办法组织家庭妇女大量加工刺绣,输往东南亚各国,成为潮汕地区一大副业收入,故赢得一句令潮汕妇女均为之自豪的俗谚:“潮州姑娘免落田,银针绣出半年粮。”澄海县家家户户的姑娘,几乎个个都会描龙绣凤。姚璇秋的手艺,在左邻右舍的姐妹中,也算得上是出色的。她经常与伙伴们一起绣花,而绣花期间姚璇秋偶尔也唱唱潮剧为同伴们解乏,受到了同伴们的欢迎。
“璇秋,你的声音这么好听,你真的应该去戏班唱戏!”同伴们笑着调侃姚璇秋。
“我才不去唱戏呢!”姚璇秋嘟起嘴,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心底里却一闪而过自己穿着漂亮戏服的形象。
1945年,抗战胜利后,救济院的老板王昂青因为曾为日伪政府提供服务锒铛入狱,林如烈先生被“老玉梨”聘请去教戏,救济院的戏班也直接解散,姚国烈与姚国栋回家来了。由于在救济院有林如烈指点打下的基础,姚国栋学老生,姚国烈学小生,两人还同时学了弦乐,因此均与潮剧结下了不解之缘。救济院戏班解散后姚国栋去了源正潮剧团继续从事潮州音乐工作,姚国栋进了绸缎铺帮忙卖布。布行之中,有一个叫陈益泉的店员,原是外江戏戏班的乾旦(男旦),听说姚家两兄弟都在戏班待过,不由骤感情切,彼此性情相投,从此与姚家来往甚是亲密。
陈益泉是外江戏演员,经常到当地位于龙潭池角同德善堂旧址的阳春国乐社演唱曲子,姚国栋三兄妹经常被邀请到乐社唱曲。阳春国乐社是一个研究汉乐与潮乐的民间艺术组织,当时,陈九、陈德遗、李仙等澄海潮乐界名宿都经常到这里来活动,演唱氛围非常好。其中一位叫李仙的,也是在外江戏戏班待过,他擅长弹琵琶,能教戏、行戏,看见姚璇秋乖巧伶俐,声音甜润,有心要教她唱曲。
“老师来请茶。”这一天,李仙趁着工闲之际,来到姚家探访。姚璇秋正好低头绣花,看见李仙来做客,连忙起身为李仙泡茶。
“哈哈,喝茶就不用了。璇秋啊,我听国栋说你唱潮曲唱得很好听啊,我今天是特意来听你唱的!”李仙刚一坐下就要求姚璇秋唱曲。
姚璇秋小脸涨得通红:“我哪里会唱?都是平时听多看多了,学着哼哼而已。”
“好啊,那你就哼两句给我听啊!”李仙不依不饶的。
姚璇秋没法推辞,只好硬着头皮说:“其他曲子我也不会,这段苏三《梅亭冻雪》我经常去救济院听阿兄练唱,前不久也有戏班来我们这里演出唱到,我对这段曲子特别有印象,我唱一下,唱得不好,您可不要见笑啊!”
风拍松声侬心焦
愁人辗转寂寞无聊
天寒地冻,雪花飘飘
对景洒泪,离魂心焦
哀猿声凄厉,教人魂魄消
红颜叹命薄,离别路归遥
十六载云愁雾惨多恶梦
苦命女含冤负屈怨气冲云宵
今夜里空对腊梅诉衷曲
雪埋芳洁恨难消
此恨难消……
姚璇秋轻轻抒唱,这正是潮剧《玉堂春》中的一段,北楼名妓苏三(艺名玉堂春)在风雪之中,孤独无助,独对凄风冷雪,哀啼泣诉。姚璇秋唱着唱着,想起连年来家庭的劫难,父母双亡,姐姐远嫁,两个哥哥送进孤儿院受尽磨折,自己与大姆孤孀弱女挑起家庭重担,不由融入了自己的凄楚与哀怨,眼眶湿润起来。一曲唱完,李仙大声叫好,他用力鼓掌:“璇秋,你的声音很甜,唱曲也很有情,唱功方面如果有人稍微指点,必成大器。要不,你有空到我们乐社来唱曲如何,我教你唱,然后乐社的乐师为你伴奏,你看如何?”
“好啊!”姚璇秋听说可以到乐社去演唱,心中非常乐意。
明清以来,外来(外省)戏曲剧种相继入潮,商业性演出十分频繁,外江戏(今广东汉剧的前身)与京剧同源异流,对当今的潮剧、正字戏、西秦戏等粤东各民间剧种产生了一定影响。
在外江戏(广东汉剧)演员李仙的带动下,从此,姚国栋、姚国烈、姚璇秋三人参加了澄海阳春乐社,工余时候,姚璇秋经常到乐社唱曲。在此期间,李仙开始教姚璇秋开声,当声腔打开之后,李仙又教姚璇秋基础的身段动作。
有一天,李仙专门为姚璇秋带来了一套旦角的服饰,姚璇秋看见美丽的戏服,心中无限喜欢,即刻套上去,李仙为姚璇秋装扮一新,看着姚璇秋长袖广舒,眉目顾盼之间特别有情,李仙幽幽叹息:“多好的戏胚啊!璇秋啊,你没有去做戏真的太可惜了!不如,你跟我学唱外江戏吧!”
于是李仙挑了《三娘教子》这个折子戏教给了姚璇秋。就这样,潮剧一代名角姚璇秋,在未进入正规戏班踏上正式舞台之前,以外江戏作为启蒙,为迈向潮剧舞台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晚年的姚璇秋在回顾自己曲艺生涯的时候,坦诚地说,学外江戏唱功让我开了声腔,李仙老师的水袖我在后来演出的《辞郎洲》中还特别应用了。
在李仙的调教下,姚璇秋学会了广东汉剧与潮剧的演唱技巧。姚璇秋的两个哥哥有空都在乐社从事潮乐的演奏。每到夜晚饭后,乐社定期开局,除了演奏乐曲外,偶尔也演唱外江戏或者潮曲。乐社之中,有人在汕头药厂从事药品销售,听到姚璇秋唱曲好听,灵机一动,让人将广告语编成曲词,邀请姚璇秋演唱。就这样,碰到有宣传需要,阿兄拉弦,阿妹唱曲,成为一道特别的风景线,演出时常有大批观众,达到了宣传推广的目的。姚璇秋通过唱曲,也赚取了微薄的酬劳补贴家用。
1948年,70岁的大姆走完她凄苦的一生,姚璇秋以女儿的身份哭着为她送丧。潮汕话有句俗语叫做“生功不如养功大”。从姚璇秋懂事起,一直都是大姆陪在身边,与大姆相依为命,不是母女胜似母女,是以大姆出殡的时候她哭得特别伤心。姚璇秋回忆说,大姆晚年得了肺气肿,说不了话,床头吊着一个锅盖,大姆有事要起身的时候,就用一根棍子敲打锅盖,姚璇秋听到锅盖响声,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前来帮忙。姚璇秋印象最深的是大姆临终前曾经拿出两个钱币,她突然想吃鸭脖子,吩咐姚璇秋上街买个鸭脖子,交代要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姚璇秋到墟市买到鸭脖子之后,用一个竹壳包回来,用炭火煲成肉汤,然后喂大姆连汤带肉吃下。在物质缺乏的年代,这个鸭脖子对于大姆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的食品。晚年的姚璇秋回想起这段往事,还常常是眼泪汪汪,感念不已。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接着解放军挥师南下解放了潮汕,10月24日,澄海城头升起了五星红旗。新政权的建立,百废俱兴,一派生机。姚璇秋兄妹三人因擅长演唱与配乐,被澄海县城关镇广播站聘请为义务广播友,专门配合时事演唱一些潮曲节目,春耕时节唱春耕,夏收时节唱夏收,卫生运动唱除病害,抗美援朝唱打美帝。作为广播友是义务的,没有金钱做报酬,但是姚璇秋兄妹三人对此没有计较,只要让她唱潮曲,只要听到广播里传来自己的声音,她就感到非常满足。潮剧,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剧种,从有史可考的资料算起,至今将近600年了,这个剧种集中了潮汕各种文化,艺术化地反映了潮汕人的爱恨情仇,数百年来深受潮汕人的喜爱。姚璇秋爱这个剧种,爱潮剧为自己的苦难生活带来愉悦,但是心底里她也怕这个剧种,怕戏班里的种种不人道制度。然而,她没有想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潮剧的舞台边上,正等着一个人来将她领上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