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的命天注定
- 当代岭南文化名家·陈翘
- 陈翘 管琼编著
- 5347字
- 2020-10-28 09:24:16
寻寻觅觅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动情。海南民族歌舞团是一个年轻的团队,团员们青春年少,小伙子爱慕美丽的姑娘,这事在团里再正常不过了。此时的陈翘已成为团里骨干,除了表演,还可以编导。初出茅庐的她在尝试编导的路上,第一步迈得相当成功。《三月三》成了陈翘可以昂首挺胸的资本,张扬的个性、率真的本色,她得意而且经常忘形。
这期间,老乡周醒传递了一条信息:军区歌舞团团长发出“安民告示”,谁能够把陈翘谈到手,他有奖。约会求爱的信件多起来,加上团里原有的或明或暗地对她示好的几个追求者,一时间,颇有几分众星捧月之势。冬天在广场上演出结束后,有人将烤热的大衣披上陈翘的肩膀;生病了有人来嘘寒问暖;一路行军走路,有人抢着替她背包,有人尾随在后捡拾她落下的东西;更有人明白示爱。
骄傲的公主是挑剔的,一个小细节可以立即判定一个人的追求无望。于是,众多献殷勤者纷纷落马,然而,环顾四周,偏偏有一个人让陈翘烦恼。
这个人在团里人际关系好,他从不拒绝帮助别人,从不惹是生非,无论是团里的工作还是个人的事情,只要叫到他,一定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办好。此外,他还有英俊的外表和儒雅的气质,团里的女孩围在一起唱歌,他站在一边拉手风琴,这画面与苏联电影里的情形十分相似,由此也迷倒了许多女孩。舞姿潇洒的他在舞场上备受女孩的青睐,女孩们等待着与他跳上一曲。最重要的是,他还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底,这让一向对文化人崇敬几分的陈翘格外看重。
这个人就是给了陈翘第一次创作极大帮助的刘选亮。
陈翘对刘选亮的刮目相看源自他对《三月三》的修改意见。刘选亮的敏锐与才气,对舞蹈作品在宏观上的把握,甚至他为人的低调与朴素,让陈翘的眼里突然多了一个鲜活的影子,这影子强烈地存在着,挥之不去。然而,刘选亮却浑然不觉,我行我素,对任何人包括陈翘都一视同仁,没有偏谁爱谁,哪怕多一点点。自己如此优秀,难道也激不起他多一点注意?自信的陈翘很受打击。
一位关系要好的同伴来求陈翘传递她对刘选亮的爱慕,在同伴看来,陈翘是最好的递信人选,既不会成为自己的情敌,同时与刘选亮是同乡,在团里说话有分量。陈翘很乐意地接受了任务,与其说是为同伴鸿雁传书,不如说是为自己做一次秘密试探。她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个言语不多的帅气老乡对自己当真无知无觉,她要知道这个人的真实内心,“他总应该对我与别人不一样吧”。
机会来了,创作组下乡到保亭,住在小学课室里。当晚,安顿好的团员们来到学校操场上,大家或站或坐随意闲聊。过了一会儿,其他人像是有了约定一样,陆陆续续离开。
“我的同屋,她说喜欢你。”陈翘放慢语速,同时仔细观察着刘选亮脸上的表情。
刘选亮不置可否地看了陈翘一眼,转过头去盯着黑夜深处,不再说话。陈翘不甘心,逼着刘选亮回答。
“我喜欢的人不是她。”刘选亮有点豁出去了。
刘选亮的回答既在意料中又在意料外,会是谁呢?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这个让自己忧愁烦恼的人,他喜欢的人到底是谁?会是我吗?陈翘平静了一下,才开口问:“谁呀?”
“一定要说吗?”
“一定要说。”
“你。”
“不可能。”
陈翘脱口而出,态度语气变化之大令她自己都吃惊,前一秒钟还脸红心跳,现在却全盘推翻,彻底拒绝,冰冷无悔。这一次陈翘的头昂得高高的,心里是一份痛快的狠劲,终于知道了这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自己还是极具魅力的,如此骄傲的人心中依旧是有她的位置。知道了,一切就变成了另外一回事了。
没有人注意到刘选亮与陈翘之间关系的变化,只有陈翘心里明白。刘选亮确实走远了,虽然在人群中,依旧像平常一样说说笑笑,但那笑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刘选亮接受了陈翘骄傲的回答,一刀斩断了哪怕是一点点的情谊,哪怕是老乡之间的乡音交流,他更加严实地锁闭了自己的一切感情。
半年过去,刘选亮毫无动静,仿佛彻底忘了自己的表白,忘了自己心中喜欢的人。他相当投入地编排《钱铃双刀》,真正受不了的是陈翘,这个一向骄傲的、众人视线里的公主,自尊心被狠狠地抛在了地上。
星期天,团里一行人结伴到街上购物看风景,晚饭后,又沿着河边的路走回歌舞团。在河边有人捡起石子打水漂,一串串水花在水面掠起,像风中的蝴蝶,引起大家的喝彩。一时间,你扔他打,闹哄哄地乱成一片。陈翘随手拆开新买的一对袜子,将一只团成一团,扬手扔到了河里,嘴里开心地叫着。回到宿舍,陈翘才发现新买的袜子不见了。
“我忘了拿袜子,丢在供销社了。”她大呼小叫地冲出来。
“到哪里去找,你不是打水漂扔到河里去了吗?”刘选亮静等在路边。
“你怎么不告诉我。”
“已经扔掉了一只,剩下一只也没什么用了,所以让你玩个高兴啰。”
半年来困扰在两人之间的隔阂在这一刻冰释,虽然依旧没有正式的说法,但他们的关系明显亲密起来。星期天晚上,陈翘约刘选亮到广场看露天电影,算是两人的正式约会。
平时讲究打扮的陈翘,约会的时候更加精心装扮,半长的头发上接了两条长长的假辫子,拉到胸前可以随时抚弄辫梢;粉红色的长袖衬衫,纽扣是粉白的,剪裁十分合身,黑色长裤显出苗条而修长的双腿。
偎着刘选亮的陈翘多半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的浪漫,就像苏联电影,青年男女你情我爱甜甜蜜蜜。满心小资产阶级思想的陈翘此时觉得自己就是被爱情拥抱着的幸福情人,被人呵护、被人疼爱,正如妈妈所说的,她是小鸟依人。
然而,苦恼的是刘选亮并不配合,他若远似近,总是不能到位地让她体验心中所渴望的浪漫与幸福。他并不愿意为了她而改变自己,比如不修边幅,比如对戒烟阳奉阴违,比如总是愿意一个人去看电影,比如诸多细节上的粗心大意,陈翘痛心疾首,却找不到一点解决的办法。后来歌舞团搬到海口,每天需要过渡船,最怕水的陈翘总是希望被搀扶一把,享受一份只有恋人间才有的疼爱。刘选亮不解风情,从不伸手,站在船的另一头,看着胆战心惊的陈翘独自跳到摇晃的渡船上。
《三月三》一举成名,正巧在北京学习的陈翘,被中央歌舞团邀请排练节目。一别几个月,回来时,正赶上团里要到广西演出,陈翘给刘选亮写信,约好在广西火车站见面。信中特别要求刘选亮穿西装、捧鲜花。浪漫的陈翘满心期待着一次浪漫的相见,英俊的王子手捧鲜花焦急地等待着自己心爱的公主,他们置身嘈杂的人群四目相对,情意绵绵,直到地老天荒……这是何等美妙的场面呀。一路南下的火车上,陈翘被自己所编织的见面情景诱惑着,十分甜蜜。
火车站的嘈杂与想象无异,提着行李的公主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穿西装捧鲜花的白马王子。一个熟悉的身影飘到跟前,刘选亮站在陈翘的面前,一身平常的短衣短裤,无波无浪,无欢无喜,平平淡淡。
“你怎么这个样子?”刘选亮的表现令充满浪漫期待的陈翘大为失望。
眼前闪出几个人,边笑边说:“你不知道广西有多热呀,还西装呢。”
刘选亮坦白的眼神告诉陈翘,他公开了来信。
蓦然回首
自从用袜子打水漂,被刘选亮说了之后,两个人的冷战关系结束,彼此间的目光温和了许多。陈翘骄傲的心慢慢有了着落,她体会到自己的感情还是在刘选亮身上。然而,刘选亮对陈翘的态度几年之间并没有改变,从第一次谈话到冷战,再到关系朦胧,刘选亮没有主动拉过陈翘的手,没有向陈翘主动示好过,哪怕是一句话、一个温柔的吻。
一次看电影,两人不知因了什么口角争执起来,刘选亮起身离开。陈翘等了几分钟,不见他回头,只好快快地跟出来。这时天已很黑,街道上除了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四周很安静。从广场到歌舞团走过渡口还有一段田埂路,陈翘一边走一边留意,心想刘选亮一定会在某个拐弯处等她。走一段看一段失望一段,又伤心又生气又不甘心,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细细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陈翘总以为他不会太过分,丢下一个女孩子独自走长长的夜路。她一路担惊受怕走进歌舞团,远远地看到刘选亮宿舍的灯光,还未走近便听到了里面传出的打扑克声,其中便有刘选亮的大嗓门“甩”,伴随着的是纸牌甩到桌面的声音。
陈翘极受打击,不用说温情与浪漫,连最起码的关心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证,恋爱的时候尚且如此,成家以后呢?这样的情形绝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开始考虑彻底分手。想到决断、分手,陈翘又犹豫起来,无法痛下决心,这个人从小弹钢琴、学音乐,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可以点出作品里的致命之处,一语中的地分析问题。陈翘知道,《三月三》的最后成形以及成功是离不开他的。陈翘爱浪漫,更爱自己的舞蹈事业,她要一个可以对自己的舞蹈事业有帮助的人。转念又想,这世上有才华的人并非他一人,为什么不可以找到一个有才华又懂体贴浪漫的人呢?可是,这个人在哪里?这份为难与痛苦,使得陈翘在几年的时间里患得患失,无所取舍。
时逢困难时期,缺乏营养的陈翘得了肝炎,被送进海南疗养院。疗养院的日子仿佛世外桃源,疗养身体,也疗养心情。想到自己对于爱情的追求,对于浪漫的渴望,想到自己总在乞求被爱,乞求刘选亮来爱自己,实在是委屈得很。她终于在内心做出了分手的决定,一切都该结束了:“既然你不愿意做我想做的事,那么就让其他的什么人来做吧。再见,刘选亮。”
从疗养院回来的第二天晚上,陈翘约见刘选亮,地点就在歌舞团的驻地,这里原是法国领事馆。
原本是要谈分手,然而这一晚,陈翘第一次听到了刘选亮详细而真实的身世,这身世轰然而至,惊天动地地横摆在陈翘与刘选亮之间,也彻底改写了他们两人的关系。
刘选亮的祖父是潮州人,在马来西亚娶了当地女子,膝下有一独子,刘选亮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解放前,祖父过世,祖母带着独子和孙子们回到中国。独子在汕头太古洋行做翻译,收入丰厚,刘家住在汕头市外马路一幢前后三层的小洋楼里,衣食无忧。刘选亮和姐姐妹妹从小喝咖啡、弹钢琴,刘家几代单传,刘选亮在家中备受宠爱,经常在家庭舞会上与姐姐表演节目。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汕头解放,刘家老祖母还没来得及高兴,灾难来了。在老家潮州庵埠,农民在尚未评定阶级成分的退租退押运动中,进城找到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归国华侨索取财物,喝令交出家产。祖母受到惊吓,老老实实哆哆嗦嗦地交上从南洋带回来的黄金珠宝,满满一坛子的黄金珠宝是刘家所有的财产,祖母以为她的诚实态度可以挽救一家人的命运。没有想到,这些乡下来人的捧着战利品高兴地说:“第一次就交了一坛子黄金珠宝,肯定家里还有很多,明天再交一坛,交不出有你们好看的。”就在当天,刘选亮父亲已经被拉出去吊了手指。祖母请求农民宽限一段时间,等南洋寄来东西后再交,被坚决拒绝。
这一晚,刘家两代三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第二天,兴高采烈上门收讨更多黄金珠宝的人推开门时,看到的是挂在白绫上的三条尸体。农民冲进屋里,钢琴被抬出去当街拍卖,所有值钱的东西被一抢而光。
刘选亮就这样一夜间失去了祖母、父亲和母亲,留下他和11岁的小妹以及出嫁的姐姐。从小家中父爱母慈,祖母与人为善,良好优裕的生活环境,养成了刘选亮淡定的性格,与世无争,真诚待人。家族突如其来的巨变,使刘选亮在以后每一个漫无边际的长夜里噩梦连连。
当时此类自杀行为被定性为“对抗运动的畏罪自杀”,16岁的刘选亮凭着幼稚、朦胧的政治感觉,以为对抗运动的人就是阶级敌人。此后在每一次的干部审查表格“出身”一栏中,他都自觉地为自己填上“地主”,背负起沉重的政治压力。直至30多年后,当地政府为刘家落实政策,刘父是洋行职工,恢复为“职工”身份。刘家祖母及双亲的自杀属于“职工家人不理解党的政策而自杀”,这与“对抗运动的畏罪自杀”性质不同,前者为内部矛盾,而后者则是阶级敌人。
少年刘选亮渐渐接受了现实,他知道自己必须服从一切命运的安排。当海南歌舞团的调令来时,他顺从地告别潮汕大地来到海南,走进了并不喜欢的歌舞团。刘选亮以他的善良天性、忍辱负重、谨小慎微、真诚待人,换来了在团里的良好人际关系,他不会对任何人说一个“不”字;他不会提出任何关于个人的要求,任何人的困难找到他就变成他的困难。他尽最大的努力,改变自己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当时有政策,凡家中有杀亲的一律不许入团入党。刘选亮的表现太好了,全团的人为他抱不平,终因强烈的民意,上级领导破格让他入了团。
虽说入团了,刘选亮清楚地知道,如果与陈翘结合成家庭,将会有怎样的结局。在他冰冷的心里,陈翘是白天的太阳、夜晚的灯,是他噩梦醒来时的晨光,没有人知道他多爱这个女孩子,他的感情有多深,但他不会对陈翘吐露一个“爱”字。他不敢,他害怕由此给心爱的人带去更大的痛苦。
河水静静地在月光下碎银般闪耀,领事馆的大楼里只剩下最后一盏灯亮着,天上的星星闪耀着,都像是听到了这悲惨的人间故事。
陈翘从来没有想到,老实安静的刘选亮的每一天,竟然是在这样巨大的阴影和压力下度过的。陈翘觉得自己不仅没有给予他温暖,还如此地抱怨痛恨他,简直就是那些迫害刘选亮人生的同谋。眼泪仿佛是灵魂的清洗液,无法控制地决堤而出,她要用行动去回报这个因爱而痛的人,她要用一生去温暖这个掉落冰冷世界的人。
“我们结婚,马上就结婚。”陈翘握住刘选亮的手,生怕他眨眼就会消失。
一个多星期后的“三月三”,团里为这对新人举行了新式婚礼,送进洞房。
对结婚无限憧憬的陈翘,每一次想到结婚,都会联想到婚纱和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婚房,在她的心中,婚礼是最美丽最浪漫的时刻。然而,抱着各自的铺盖,陈翘与刘选亮就完成了人生的大事。新婚之夜,刘选亮的呼噜声之大让陈翘忍无可忍,半夜起床找出胶布,她要将刘选亮的嘴封住,结果意外发现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刘选亮的呼噜声从此变成了陈翘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相伴一生。